沈東岩攜其家眷低調還朝,雖說達不到驚天動地的層次,然而引起注意的人還真不少。一直沉寂無名的沈家,曾經也是聖眷優渥。伴君之側,最怕的是君想不起你,一旦萬歲爺又想起來了,那變量就多了。
聖旨還沒正式下來那幾天,沈東岩賦閑在家,已經有幾個共事過的舊識接連登門,提著小禮物,同沈東岩追憶往事,很是親切敘了一番。
此時都還隻在觀望階段,等到三天過後,內宮大太監手捧明黃聖旨,率領一眾小太監駕臨了沈府。一家人跪迎接旨,聽大太監宣讀其內容:沈東岩在滄州任職期間,政績卓然,治下民風淳樸,乃棟梁之材。即日升任為都察院副都禦史,準上朝議事。
聖旨一下,就大不一樣了。都察院那是正三品的官銜,靠近天子的肥差。這沈家,看來真是又得青眼了。
在京城,近水樓台,隻要皇上喜歡你,那今日封了你一個,明日再封你一個更大的官,也是一句話的事。所以哪怕本來是最低下的太監,隻要是皇上跟前的紅人,那也會被巴結得不得了。
不管你沈家為何又得重用,有多少人想著你,就有多少人捧著你。
沈東岩乃清流,拉攏關係慣用的一些手段,反而不能用。但京城是人**們的老窩,多的是攀親帶故的人才。
冬日暖陽梅花盛開,十裏長街最著名的媒婆,就挑了這麽個日子登門了。
淑雲夫人這次回來,隻帶了一個隨身丫鬟小蠻,東西都還沒收拾停當,就趕著出來迎接了。大家族最怕得罪的兩種人,一種是官員,第二種就是媒婆了。
坐在大廳的椅上,錢媒婆已經天花亂墜說了半天,她那一身招搖無比地穿紅戴綠,和淑雲夫人的素雅正形成鮮明的對比。
“哎喲呦,我說夫人呐!這可是打著燈籠沒處找的一門好親!定國公大人結親的心是極誠的!他家那三姑娘,莫要說百裏挑一千裏挑一!要我看那真真是萬裏挑一的美人兒啊!您說定國公大人若不是誠心想和沈大人攀這個親,他才舍不得讓三姑娘出門子呢!夫人您說我這話對不對?”
媒婆錢氏,之所以在京城寶地都稱得上說媒一絕,首先乃因為她家本身就在京城做個小官,或多或少接觸了權貴的女眷。其次靠著一張嘴能說會道,撮合了好幾家甚有臉麵的親事。
因此在媒婆中,她也算聲名遠播了。
今日一見,淑雲夫人才知此話不假。她隱隱頭疼,可也笑著說道:“我自然曉得定國公大人的誠心,不然,也不會讓錢夫人您來了!”
錢氏隱露嘚瑟,說道:“可不是嘛!要說定國公大人也是見過府上的二公子的,這不也是誇讚二公子品貌兼得,和他家的三小姐真是良配啊!”
淑雲夫人不動聲色,一時間摸起桌上的茶杯一口口地喝。
錢氏也是個精明人,她說過這麽多門的親事,一雙眼看過的表情不知多少。
淑雲夫人算是她見過極少數的了,她甚至有些驚訝。要說定國公的家裏,是切切實實的正二品大員,比她家沈大人的官銜還高一級,來之前,錢氏都以為這趟是十拿九穩了。
沒想到沈家是個奇特人家,這當家夫人更與眾不同。
淑雲夫人終於蓋上茶杯蓋,歎了一聲道:“我們實是沒想著,竟是定國公這等的人家來主動議親。的確也惶恐至極,唉,有些話實在也不瞞你說,錢夫人想必也清楚了,我家洵兒這情況……我和老爺也時時難過,做爹娘的,到他這個年紀還沒做主為他尋親,也是傷心為難,別的不擔心,隻怕白白耽誤了人家好姑娘!”
錢氏臉色轉變,至此也覺得這沈家夫人實在也是個通情理的。她剛才奉承兩家登對的話,自然也是撿著好聽的說,其實那二公子再怎麽樣的品貌,占了身疾一條,基本不會再有什麽好人家姑娘願意下嫁了。
這定國公,其實說到底也是看中沈東岩前程似錦,這才狠心下了本錢,用個庶女去攀沈家這層關係。
但她心思轉得快,已是笑道:“嗨,瞧夫人盡擔心有的沒的,您想定國公大人既然都請了老身來了,那自然就是看中您家二公子的了!您再說這些,可不是杞人憂天嗎?”
淑雲夫人維持著笑:“是,是,也真是辛苦了錢夫人跑一趟了。”
錢氏看她兜兜轉轉,就是不說到點子上。枉費她口舌半天,那沈夫人隻讓丫鬟勤快地給她添水,她眼珠轉了轉,索性攤開來笑問:“那,沈夫人可同意這門親?我那邊定國公大人還等著回話呢!”
淑雲夫人歎道:“本來這是極榮幸的事,隻夫人有所不知,我那兒子也是個性子極執拗的人,他自己的心裏,更是害怕耽誤了人家姑娘一輩子。待我先去同他商量一番,再適當勸一勸他,到時定給錢夫人一句回話,你看如何?”
錢氏沒想到會這般結果,但人家說得在情在理,想到這家的公子,情況也委實特殊。錢氏腦中思來想去,終於起身道:“那我就在家中等候夫人的回音,然後再去回定國公大人。”
淑雲夫人是親自送到了門口,說道:“最多不過幾天,一定給錢夫人一個滿意答複。”
錢氏還算是稱心如意地離開了沈府,可淑雲夫人心裏,就不能平靜了。
老太太從內堂走出來,眉眼早已開了:“我說這是件天大好事,你這做娘的還有什麽好猶豫。”
她始終在裏麵聽,依她的心思,剛才早已答應過千遍萬遍了。但兒媳婦在外頭,況且人家才是沈洵的親母親,她自然不好出頭。
淑雲夫人當著老太太,自然更不好直接說自己就不答應,她於是也笑道:“我也不是不同意來著,這不想著,先去勸勸洵兒再說。他要能願意,誠然是最好了。”
老太太聽了立馬感到有理,她和藹道:“你考慮得周全,是該跟洵兒說道說道,這門親事必定要應下來。還一個,省得他天天同那些丫頭們一處,沒的被帶壞了!”
後一句就動了情緒,淑雲夫人閃爍著眸光,也不言語就挽著老太太徐徐入了後院。“其實,依洵兒這般,若非那場禍事……何以要屈就一個庶女呢?”
那媒婆愣是怎麽說得漂亮,那三姑娘如何出色,也掩蓋不了庶女的身份。一個庶女,定國公能怎樣看重?什麽定國公大人舍不得,這話裏能信一分就不錯了。
淑雲夫人自己,跟著沈東岩八年外放,也算是看盡了世態炎涼,她一雙眼通透,世間哪有什麽白來的好事。
沒承想老太太道:“你也莫說這話了,橫豎事兒已經出了,你以為我不心疼洵兒?可現今,恐怕就連五品官的女兒都未必肯嫁……”
說了一半忽地住嘴了,淑雲夫人心頭更是一跳。
許多的想法,不能說給老太太聽,但沈東岩回來後,淑雲夫人就不會客氣了。
“那定國公家,也就這點出息了,想結交老爺,又舍不得嫡女,就隨意出個庶女撐場麵。真當咱們家洵兒,是上趕著結親嗎?”
她這話帶了些冷笑的意思,也隻有在患難的相公麵前,她才會這般。
沈東岩反應更明顯,他把官帽一脫,其實他今日也才上朝第三天,皺眉道:“他還請了媒婆?隻怕媒婆後腳到大街上,就傳遍了街頭。昨天在朝堂上,定國公就隨著我說了好些話,我隻看他隱隱有那個意思,都沒接他的話茬。想不到他今天直接做出這事,不正是讓我們騎虎難下嗎?”
淑雲夫人聽了更氣,默了會兒道:“我今日聽老太太隱隱那意思,好像她過去八年就曾為洵兒求過親似的,隻不過,可能是處處碰了壁……”
沈東岩也默了默。要說老太太守著孫子八年,在沈洵年齡正好的時候,她起了心思也可能屬正常了。
“可他現今請了媒婆,又是女方主動,定國公打的也是這主意,倘若我們再回絕了,定國公等於在京城丟了臉麵,屆時我們也很被動了。”
剛回京沒幾天就得罪一名在朝的官員,當然不是什麽明智之舉。
兩夫妻對望一眼,回了家還沒過幾日好日子,就再次麵臨權力傾軋,誰的心裏能好過。在滄州時,是安貧樂道,到了帝京繁華窩裏,享受了多少富貴,就有多少堵心。
沈東岩拂袖道:“想法子拒了吧,不用問洵兒也知他定是不願的。不過一個庶女,省得還說咱們高攀了門第。”
夫婦倆所猜無錯,沈府居然來了媒婆的消息,到下午就不脛而走,這沈家人丁單薄,除了過繼的沈文宣,早已成親,剩下的就是那身有不便的二公子了。
說白了,那二公子到了這個年紀,都還未成家立室,不就是被他那雙腿拖累的。如今竟然有女方主動上門不說,對方還是定國公這樣的顯赫家世,立馬又激起好事者濃濃的興趣了。
其實定國公的心思,許多人也都能想到。尤其前段時日,沈府的那場滿月之宴,也讓不少人親眼見過沈二公子的風儀,那的確是,除了一雙腿,想挑毛病也難的俊傑。
昔日沈文宣礙於身份所限,請的客人中官位也多與他相當。而定國公,恰恰是其中,請的人官銜最大的一個。他見過沈洵,不然,就算有心攀交沈家,他也不敢下這麽大的賭注。
老太太最近的日子大概是過得最舒坦順心的了。
想了那麽久的兒子媳婦回來了,轉眼孫子竟又親事有了著落,老人家喜不自勝,當然無暇顧及別人是不是也跟她一樣的開心。
第二日的清早,淑雲夫人憂心未散,一身柔婉裝束的少夫人親自來了錦繡堂。
淑雲夫人還以為她有什麽事情,連忙問道;“怎麽這樣早就來我這兒了?”
“自然是來給夫人請安。”何鍾靈巧笑嫣然,“前幾日看夫人舟車勞頓,便沒敢打擾夫人。如今卻是要依規矩行事的了。”
大戶人家規矩,晨昏定省,和吃飯喝水一樣不可少。
淑雲夫人微微一愣,才反應過來,隻笑道:“你倒是個懂規矩的孩子,請什麽安,我不興這個。”
因為沈家種種特殊的情況,何鍾靈並沒有公婆可侍奉,往常是隻有一個老太太,然老太太一向憐惜她還來不及,怎麽舍得讓她再日日侍奉。所以嫁進來一年,何鍾靈竟然是從未做過此類事。
她笑道:“老太太昨兒和我說,讓今天大廚房就不往二公子那裏送飯了,她是想一家人湊成一桌,慶祝慶祝。”
老太太安的心思,淑雲夫人不由得心裏緊了緊,有什麽可慶祝的,事情定都沒定,難道老太太就想在飯桌上宣布出來不成?
她麵色不改,仍歎道:“些許的小事,你拿主意下去就是了,不必特意還過問了我。”
何鍾靈低頭,忽然細細地笑笑:“原來是老太太憐惜,讓媳婦代為管家,媳婦也想老太太年事已高,能為老太太分憂是媳婦的責任。這才厚著臉皮暫時理了事。現在好了,夫人也回家來了,晚晴是個小輩,斷沒有再把持家務的道理。如今就功成身退,專心伺候夫人和老太太就成了!”
淑雲夫人眼露訝異,才明白了她的來意。她頓了一頓,撲哧笑道:“你莫要這麽說,我與老爺在滄州待得久了,這管家的事,早就生疏拿不起了。晚晴你出身高貴,你的教養、手段都是拔尖的,這家還是你管著,也別提小輩不小輩的話了,這長江後浪還推前浪呢,隻要有能力,也沒一定要誰誰當家的道理。”
何鍾靈眼神一鬆,但麵上仍是為難道:“可是夫人畢竟才是一家主母……”
淑雲夫人製止她說下去,道:“什麽主母不主母,這都是虛名。既然老太太都放心了,這一年讓你當家,必然是曉得你可以。況我來家看一切也確實很不錯,你又何必自謙?”
何鍾靈這會兒才笑起來,她柔聲說道:“夫人真真是那女中的豪傑,無怪乎夫君是時常對我說,嬸母是個怎麽樣的好女子,往年對待他,亦是同親子沒兩樣。處處關懷體貼,便是比他曾經的親娘……也無不及。”
淑雲夫人嗔了她一眼:“宣兒這孩子就會胡說,打量我這張老臉不會羞呢。”
淑雲夫人之風韻容貌,若說她都自稱“老臉”,那真叫天下女子也自慚形穢了。
何鍾靈笑了笑,因著淑雲夫人剛起身,還未用早飯,她不便多留,略須再閑話了幾句,就告辭離開了。
淑雲夫人吐出了一口氣,有這麽多亂成蜂窩的事情,她哪兒還有心思理家呢?
但這一天注定是個熱鬧日子,何夫人轉眼提了重禮上門,一樣是恭賀沈老爺歸家、升遷之喜。
和其他上門道賀的人又不同,她何家是名正言順的親家,遲了幾天才來恭賀,何夫人首先代替她家老爺表示了歉意。
老太太正在興頭上,哪裏會介意,喜滋滋把何夫人就迎進來,拉著手說長道短,嘮了一下午家常嗑。何夫人陪著是有說有笑,哄得老太太是連連發笑,道:“我就說晚晴像你,都這麽個玲瓏人兒,一張巧嘴是什麽樣的稀罕事都能說得!”
午飯時分何夫人要告辭離開,老太太隻拉著不準走,硬要留她用飯。這本是不合規矩的,何夫人畢竟是外人,摻和到家宴實為不妥。
可老太太道:“你是晚晴她娘,怕什麽,也是我們沈家親戚,在一桌上吃飯誰能不許?”
何夫人是真不想留下,但挨不過老太太情麵,隻得也勉強坐下來。於是何鍾靈自然坐在她下首,淑雲夫人和沈東岩在對麵坐定。
老太太即刻就吩咐:“趕緊去請二公子來吧!說我要同他說一件喜事!”
老太太準備了這麽多,萬事俱備,就看沈洵這個東風了。可是去了的小丫鬟倒是很快就回了,有些苦著臉道:“公子爺不願來。”
老太太登時就變了臉:“什麽叫不願來?你會不會答話?”
小丫鬟立刻磕頭,嚇得仔細回了:“是公子爺說,他不慣在許多人麵前用飯,因此,因此就不來了……”
不習慣在眾人麵前用飯,眼前這都是自家的人,又有什麽不慣的呢?
老太太想盡辦法自是也沒想到這種結果,她麵色頗為不好,片刻衝身旁道:“秋寧,你親自再去一趟,就說親家母也來了,一家隻是吃個便飯,讓他就來了吧。”
可是讓自己的心腹跑一趟同樣沒帶來結果,這次去得稍久了點,秋寧垂頭喪氣回來了,她苦笑著回道:“公子爺隻推說著不舒服,實在不能來,叫奴婢向老太太賠不是呢。”
老太太一張臉甚至有些尷尬起來,連何夫人都和女兒相視,不好說什麽。老太太竟像是也慍怒了,道:“他這是什麽意思,你們都同他說了什麽事沒?”
秋寧搖頭:“奴婢們什麽都不曾說。”
老太太更生悶氣:“沒說,他那邊難道就不知道了嗎?他這是故意的還是怎的?”
淑雲夫人忙開口:“興許洵兒真是不舒服,老太太別多想。”
一邊向沈東岩使著眼色,畢竟外人在旁,淑雲夫人有所顧忌,不能做得太明顯。
沈東岩輕言道:“娘,既然洵兒不來,我們便先動筷吧,何夫人還在此地,餓壞了人家就不好了。”
此語提醒了老夫人,總算沒再失態下去。她收斂起了神色,何鍾靈這還是第一次見老太太對沈洵動了怒,她心裏也覺不可思議,看來這親事,還真是萬靈丹啊。
竟然都能改變老太太對沈洵的態度,從前的百依百順,立馬就不管用了。
既然老太太不再追究,飯桌上自然就恢複了其樂融融。何夫人飯間也掃了幾眼沈東岩,這沈家家主,聞名不如見麵,倒真是挺有風範的。
既然都留下用飯了,何夫人索性就留出時間再陪女兒說說話。
所以午飯後她又到何鍾靈院子裏,坐了坐才走。期間就聊到飯桌上的事情:“從剛才看,那二公子好像對說親的事,不是一無所知啊。而且看其表現,還不大滿意。”
何鍾靈也笑道:“二公子那麽靈慧的人,娘不是也見過嗎?這事傳得京城都知道了,他本人怎可能不知。”
何夫人也覺得有趣:“他是真不想娶親?可過了這村,不一定就有這店了。定國公家的千金呢,再說,未必有這樣好的了。”
何鍾靈幽幽道:“這門親也未必真的好,不然,也不會貌似隻有老太太一頭熱了。說是定國公,但大宋開國都兩百年了,他這爵位傳承了多少代,現今也隻是個二品,哪兒有名頭聽得那麽威風。”
何夫人若有所思點頭:“我倒也的確聽了你爹講過,現在的定國公,越來越像個虛銜,手裏實權反而沒別的二品官實在。他家的嫡女千金,也十五了。婚事都沒定下,一直沒見有特別高門第的人家去求親,即便嫡女如此,到了沈家這裏,也隻拉了個庶女充數。”
言道這裏,兩人自然都明白這親事內裏其實不怎麽樣,表麵光鮮罷了。
何鍾靈哧哧笑道:“母親能想到的事,除了老太太,身在其間的沈家其他人,如何能想不明白?”
何夫人眼珠轉了轉,笑曰:“可那二公子再怎麽說親,也不可能比得上姑爺了!這一有缺陷,誤終身,將來他二夫人,怎麽也越不過你去的。”
何鍾靈為母親添了一杯茶:“這我倒不擔心。我更奇怪的是,雖然這門親事不好,想要拒絕,隻怕更非易事。”
何夫人忽然想起了什麽,連茶也沒顧上喝:“我忘了問你,現今沈家大夫人回來了……這家你可還能管?”
何鍾靈一笑,抬眸道:“今日她已說了,仍讓女兒掌家……”
何夫人眼睛一亮:“果真?那你可真攤上個好性子的。即便如此,以後你該做的樣子還是要做的。”
何鍾靈道:“這女兒明白。”
沈洵皺眉獨自在房裏,中午飯沒過多久,老太太到底還是舍不得,又送了些糕點過來。他卻真沒有食欲,看著桌底暗格裏麵什麽都沒有,他臉上是真凝重起來。
素錦進來為他施針,他才堪堪收住了表情,低頭一直看她。
最近沈洵腿上經脈分布越來越奇特,她都要看好一會兒,才敢下手。而每次過後,沈洵都會難受好一陣。她一次比一次仔細,卻擋不住沈洵的疼痛襲來。
這次紮完針,她和沈洵兩個都是一腦門汗。
沈洵盯著她,喘息道:“你倒是越發賣力了,看你最近是許多事都丟給了文進,自己隻躲起來搗鼓你的藥方。”
素錦不以為然:“是公子巴巴把人家叫了來,難道還不給人事做?何況,治好了腿,公子才能說一門真正的好親事。”
沈洵道:“你盼著我說親呢。”
素錦把用過的銀針放進熱水裏,低頭看著繁星一樣的針,道:“奴婢盼著公子有遠大前程。”
沈洵淡淡笑了笑:“我都沒覺得重要的東西,你為何一定覺得重要。”
素錦收拾著針囊,聞言抬頭看了看他,道:“但奴婢知道龍遊淺灘、虎落平陽的滋味。”
還沒真正天黑,素錦已經點起了蠟燭,看著燈火明滅,沈洵不再同她說,眼望著書桌,明顯心事重重的。
將輪椅推到書桌的旁邊,他目光好像始終想搜尋什麽,但好像又礙於素錦在旁,沒有過於明顯的動作。“你最近有沒有收拾我的書桌?”他終於問。
等了會兒,素錦卻沒有出聲,也未答他。他假作鎮定地回頭,迎上她的眼。
素錦仿佛了然般,垂下眼簾:“公子在找這個嗎?”
她像變戲法一樣,手中握著一本書。沈洵臉色微變,瞬時喝道:“還給我。”
素錦一抬手,書自然湊到了燭火上,沈洵連喝都來不及喝,立刻推著輪椅過去。但紙張燒得多快,拇指厚的書,眨眼就全著了。
“奴婢說過,這世上鳳凰落架的滋味大抵相同,我多少嚐過,所以公子不要步奴婢後塵。這樣的書,公子絕對不要再看了。”
沈洵使勁拍著扶手,幾近咬牙切齒:“你知道你做了什麽?!”
看他實在氣得狠了,素錦也咬了咬下唇,終於看著他的眼睛,良久緩慢道:“隻請公子不要忘了,是什麽,害得你和爹娘分離八年。更不要說,如今老爺夫人已回來,公子定當比以往更謹言慎行才是。”
這話的確是起作用了,沈洵漸漸沉靜了下來,但他的眼神,卻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哀傷。
素錦心裏一樣大慟,走過去伸手抱住了他身體,臉貼著他耳邊,似是也終究耗盡力氣般:“公子,年家的事已經是陳年朽木,不要再管了。”
沈洵渾身震了震,又如泄氣一般沉鬱:“素錦,為什麽你不肯信我。”
脖頸立刻有溫熱的濕氣,素錦嗓音溫柔又低沉:“公子為奴婢已經做得夠多了,奴婢終生感激不盡。奴婢最信的人就是公子,隻是奴婢餘生的願望,就是公子安好,別無他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