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錦是淚如雨下,想說什麽又不能,默默地搖著頭。淑雲夫人心思複雜,看見她引以為傲、曾無限榮光的兒子,她慈母之心寸寸柔腸都盡斷了。

妙手堂的掌櫃陳大夫,是京城民間屈指可數的醫術精湛的大夫之一。沈府的人這一趟去,總算是順利把他請了過來。

陳大夫背著藥箱從東府的後門,直接進入了沈府的內宅。又在阿久、荔兒兩個丫鬟帶領下火速來到沈洵的屋子。一看已是黑壓壓的人,他也不多言,直接就越過眾人走向躺在**的沈洵。

望聞問切,號著沈洵的脈,陳大夫捋胡須首先道:“貴公子這是有些內虛的症狀。”

在這屋裏的,隻有東府院子裏的丫頭們,和淑雲夫人帶來的幾個人,但烏泱泱已是擠了一屋子,每人都是急切想知道沈洵的情況,叫誰出去都不合適。

淑雲夫人焦心道:“這孩子燒了已是十二個時辰了!隻求大夫速速給個退燒的法子吧!”

陳大夫在京城打轉,每回出診壓力都頗大,為這樣人家診病就是這樣,時不時地牽一發動全身,比不得平頭百姓人家輕鬆。

人多耳目雜,裏裏外外這麽大的動靜,怎麽可能不驚動前院。當消息傳遍整個沈府的時候,已經不是誰想不想的問題了。

老太太浩浩****領著一群人上門來,對著素錦就唾罵道:“我倒要問問你素日是怎麽伺候你家爺的?你不一向從我這拿走了許多要給你公子補身嗎?如今你這蹄子還惺惺作態的,屋子裏還有你配站的地兒嗎?”

舊恨加新仇,這回全爆發出來。

除了沈東岩被宮裏臨時叫去,沈文宣何鍾靈這下全來了。看老太太發作,都沒上去自討麻煩。

素錦一聲不吭,卻如方才一樣跪下來,心知老太太趕她,隻是不走。

作為陳大夫也很不解,他給大戶人家診病不是頭一回了,這朝中新貴沈家他也有耳聞。這一家子的老太太急匆匆趕過來,進門第一件事不去看看病倒的孫子,反而對一個丫鬟喝罵不已?

何鍾靈目光立刻就朝沈洵飄去,古人有形容病西施一語,對於男子當然是不能用,但沈洵形容清減,病中也沒有別人的憔悴枯槁,相反一頭黑發垂於胸前,病中也帶出少許晉唐風韻。另一方麵也說明,那幾個丫頭,確然是把他照顧得很好。

看老太太盯著素錦的目光毒辣,氣得似乎抬手還像要打素錦。

淑雲夫人乍然哭叫出聲:“洵兒這臉色!怎麽像是比之前更加的不好了呢!”

她哭得悲傷哀切,陳大夫也立刻轉頭去看,先前隻是號脈,現在他直接拉下被子,手按了按沈洵胸口,片刻皺眉道:“我需要解開病人的衣服,查看心脈狀態。請女眷們先回避。”

淑雲夫人忍淚說道:“我是他的母親,不需要回避。但凡有個什麽,我都要陪在他身邊。”

老太太也顫巍巍向前,搶道:“洵兒怎麽樣了?我是他祖母,一手將他帶大的,也沒有什麽要我老婆子回避的!”

其餘一眾丫鬟,都趴在床邊淚眼蒙矓:“我們左右都是賣與公子的人,生死都是公子的,回不回避予我們也不重要。”

隻有一個何鍾靈,她低頭用絹子擦了擦眼,環顧周圍,慢慢繞到屏風的後麵站定。

陳大夫這才解開沈洵胸前的衣服,粗厚的掌心就輕輕放到了他胸膛上,摸了一會兒,又伸手入他背側,仔細探了一番。

之後他將沈洵衣服合攏,神色也有些沉凝:“貴公子的跡象比較亂,我觀他心律時緩時急,非常不穩,這麽長時間下來,病人的身體是很容易垮的。”

老太太最先搖搖欲倒,那張臉唬得煞白一片:“大夫,你可得想想辦法,多少銀子我們都使得,使得的!”

陳大夫趕忙抬手製止:“老夫人莫憂心,老夫方才隻將症狀說一說,並非是沒有醫治之法,請老夫人和眾位少安毋躁,容我細細看完。”

沈文宣滿目擔憂,趨前來到了床邊,隻細細查看著沈洵,歎口氣還為他掖了掖被角。“洵弟?”

何鍾靈也從屏風後走了出來,她的眼淚似也不甚作偽,歎息掩淚道:“當真是天妒英才,二公子何以就這般命苦波折。”

陳大夫無非就是再仔仔細細查探一遍脈象,隨後取來紙筆,揮手寫出了一個藥方,囑咐先立刻煎一貼來服下。“老夫可以保證讓公子的燒退了,但這腿腳引起的並發症,是經年形成的根子了。老夫無能為力。”

不管是什麽樣的名醫,隻要涉及沈洵的腿,那統一的回答都是沒辦法。

淑雲夫人連意外都懶得意外,她注意到陳大夫表情猶豫,像是有未盡的話。老太太那廂已祈告起來:“能退了燒就謝天謝地了!大夫,你能讓我孫兒好起來,我們也定對你重謝!”

陳大夫麵對病人要給他的重謝顯然已屬平常,表現得很寵辱不驚。他忍耐了會兒,還是輕輕問道:“府上是不是也有懂藥理的人?怎麽貴公子素日,都經常用藥嗎?”

老太太不明所以,張口就問道:“大夫說的是什麽?”

淑雲夫人本來也並不清楚緣由,她隻是看,花期那幾個丫頭聽到這話後,臉都驟然一變,她心裏就多了絲考慮。

陳大夫倒沒有去接老太太的話,他還不明白嗎,要是他的問題有答案,何需還引得對方老太太一頭霧水。

那頭阿久已是最快速度熬好了藥端上來,隻有小半碗的量,淑雲夫人親自捧著沈洵肩膀喂了。的確一帖藥下去,起碼沈洵的臉不那麽燙了。

沈洵緩緩睜眼,眸色朗朗,與素錦的蒙矓雙眼,對個正著。

先前他雖眼閉著,然周遭發生的事,他並非不知道。如今心裏一痛,無聲息握住了母親的手。

淑雲夫人憐惜地望著他,扶著他手臂,沈文宣也立刻坐了下來,就在床邊關懷道:“洵弟,你可是舒坦些了?”

陳大夫背起藥箱竟就要走了,老太太忙慌得拉住他。“大夫,你今日就住下不走了吧!我立刻命人打掃一間屋出來!”

陳大夫卻不住搖頭:“不可,我還有不少病人等著,之前是看您家頗緊急,才先趕來。現在必須要去應那些病人的約。”

老太太哪裏肯讓,又含了淚:“但我家孫兒,您不能丟下不管啊……”

陳大夫不住地拱手:“大不了我明日還來,請老太太莫念著。”拱了半天手,承諾再三才終於脫得身,一副急不可待想離開的樣子。

他先前問那話也許其他人都沒在意,唯有一人例外,就是何鍾靈。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她把陳大夫的話在心裏過了幾圈,再去看沈洵就有些微妙。

天色漸晚,沈家的人基本都各自有事,不可能都守著東府院子。沈文宣就道:“幹脆我就留下來服侍洵弟,祖母和嬸母熬了一天不易,都先回去歇著吧。”

老太太恨不得把心都掏出來給沈洵,一迭聲問寒問暖,她現在滿心思都在沈洵身上,旁的什麽她也不願理會。沈文宣的關懷之語也沒到她耳朵。

難得淑雲夫人冷靜了一些,說道:“你該上朝就上朝,才最不該誤了你的正事。洵兒跟前怎麽都有人,斷沒有讓你一個大少爺服侍的道理。還有晚晴,你們已是有孩子的人,總還要分時間去照料,才該早些回去。”

這話鏗鏘,多少說中何鍾靈做母親的心思。上前挽著沈文宣的胳膊,她柔和一笑:“夫人關心你我,而且老太太擔憂二公子,怕是回去也不能安心。”

沈文宣眸光微動,低聲向淑雲夫人道:“嬸母有任何事,都可差人到歸雁園叫我和晚晴。為了洵弟,怎麽做法都是當為的。”

淑雲夫人寬慰笑道:“洵兒也沒有什麽大事。我知你們夫妻都是有心的,如有需要的時候,我定會再叫你們來。”

何鍾靈和沈文宣這才相攜離去。

沈洵醒轉了一會兒,老太太就全神貫注地陪著他說話。淑雲夫人這時候看向了素錦,素錦也默默起身,隨著她來到了外間。素錦跪了良久膝蓋都發麻,站著時也有些微晃動。

淑雲夫人望著她,低聲一歎:“如今也沒旁人了,你就同我說實話吧,素錦。”

素錦卻微微低頭,淚痕未幹,嗓音卻堅定沉靜:“夫人,奴婢有罪,沒什麽話可辯駁。”

淑雲夫人詫異瞪眼,縹緲預感應驗,眼裏頓時蓄滿了淚水,抬手指著素錦,半晌才說得出話來:“你、真是你,洵兒的腿多少名醫都束手無策的事!你怎麽就還這般糊塗!”

許多年這樣的話便是沈洵本人都對素錦說過許多遍了,素錦緩緩閉上了眼,如她所說地並不辯駁。

淑雲夫人含淚,沉沉地坐到了椅上,眼底浮現的,說不清是傷心至極,還是疲憊失望。

不遠的紗帳之後,就是老太太,所以說話也不能隨心所欲。

素錦來到她跟前站定,隻把聲音壓到了最低,卻仍透著一夜心力交瘁的沙啞:“素錦對不起夫人的大恩大德,隻是公子活一日,奴婢便活一日罷了,奴婢是身微命賤,但公子,一定不能和奴婢一樣。”

聽了這話淑雲夫人還有何不明白的,她又掏出手絹按在眼睛上,幾乎忍不住抽噎,似也無可奈何。她如何是不震驚,分明多年來素錦在給沈洵不斷試藥,這等後果難測的事,直接導致了今日的凶險。過往,還不知是不是也有這樣的凶險發生過,隻是她不知道。

越想下去,淑雲夫人越難以自製。她甚至無法再看一眼素錦,也不顧老太太還在內裏,就打開門,扶著等在門外小蠻的手匆忙就走了。

素錦失落地隨著她走了出來,看著淑雲夫人亦是充滿悲傷的背影,胸口一時間真如針紮。

她還待進去,裏頭卻傳出話來,秋寧歎息攔著她:“老太太說,讓姑娘別再近身伺候公子了。”

她歎著抬手又關上了門,將屋裏院外隔斷起來。

素錦茫然四顧,早在一旁看見的阿久眼圈紅了走過來輕聲道:“素錦姐姐,別擔憂,等晚上老太太走了,你就又能進去了。”

見素錦不語,頓了頓她又哀求道:“姐姐一夜沒合眼了,你眼都腫了,還是趁機去休息一會兒吧……”

素錦沉寂而無聲地搖了搖頭:“我沒事,你多叫幾個人,進去好生伺候公子吧。”

晚間沈東岩從宮裏回來,同樣急忙就來了,問妻子:“聽說洵兒燒得厲害,現今怎麽樣了?”

淑雲夫人看見丈夫,也是脆弱外露,抹淚強笑道:“燒已經退了,不妨事,大夫說明日還會來看看。”

沈東岩看她並未如釋重負般,不由凝眉深問:“既然已無大礙,為何夫人還這般低落?”

淑雲夫人麵對他的疑問,內心卻又是何等難言,呆坐半晌隻是背過身去。

夫妻風雨同舟,從少年就恩愛過來的兩個人,感情已是用相濡以沫不足以形容。沈東岩近前攬住她一雙肩,一般淑雲夫人不想說的,他也不會逼,隻盡心寬慰著。

“洵兒是同你說了什麽?”沈東岩換了個簡單的問法,“要是他不好,我明日索性告了假,再跟你一起去看看他。”

淑雲夫人把眼淚都擦幹淨,笑道:“你別告假了,我不是說了嗎,洵兒已沒事了。前不久才得罪了兩家子的人,你再戳在風口浪尖上,別沒的讓人在背後參你。”

沈東岩是沉浮過一次的人,再聽這些話就沒那般在意了。正要往下問淑雲夫人已是喃喃開口:“我本要說,素錦竟也是個糊塗孩子。”

沈東岩有些吃驚:“素錦?”

淑雲夫人泣後又笑:“所以我說,這話才不好說。你看你這反應……”

沈東岩這回真沒再問下去,他暗沉的雙眸千般複雜閃過,若是牽涉到素錦,就真是不好說了。

老太太直到快入夜才被人勸走,素錦打了盆水,替沈洵擦手。他高燒剛退,身上本來同樣濕透了,文進先給他換了衣裳,隻這手心,仍在不停往外冒汗。

素錦不厭其煩,已是為他擦了數遍。不消陳大夫,她就能猜出這是內火往外宣泄的表現。人都說情到深處,每時每刻都隻剩思念,即便麵對麵,也想念著彼此。下午僅是片刻沒見,素錦捏著他的手掌,就有些不想放開。

沈洵臥在枕上,就輕輕道:“你今日被老太太責罵,往後,隻怕我護不了你。”

許多事,就仿佛開個口子,往後隻會越發擴大。老太太就算看素錦不順眼,多年來也得過且過了,而今一旦怒氣泄了,再要彌補,就難於登天。

素錦看著他的麵龐,忍淚笑道:“奴婢會自己護著自己。”

沈洵微微側臉,露有一絲笑:“你這性子,是撞了南牆,也不回頭。我都覺得以今日的我這樣子,是否還能做到曾許諾的,再護得你一輩子周全。”

少年時是不是都這麽想過,能有個人能傾心傾力,護得自己一世周全就好。彼時他是真這麽說了,那時候她家敗人離,形單影隻的情形下,已是品嚐不出這承諾的絲毫美好了。

往事如煙,今夕更殘忍。素錦連握被子的手,都難維持平穩,她一邊拂去臉上控製不住的淚,一邊笑:“今日奴婢是伺候不好公子了,奴婢去叫花期來。”

她把濕巾塞入沈洵手裏,轉身跑了出去。就像兩個傷心人,都不願把傷露於人前,滿心無力地避免著更深的傷口。

陳大夫第二日再來看沈洵,特意撿著清早的時候,還是從後門入,老太太還在酣夢,隻有淑雲夫人來了,人少清淨。

他從自家藥鋪裏帶了藥材,給沈洵重新配了一帖藥,久病成醫,此藥方溫和滋補。

檢查得隻比昨天更仔細,昨天求快,用猛藥力求快速降燒,今日就是從舌苔一路看到腳底,透徹地查了一遍。

最後開完了往後十日的方子,還不忘囑咐一句:“公子近日,最好不要再用其他的藥。”

沈洵平靜地一笑:“在下明白,有勞大夫。”

陳大夫一看這位公子平平淡淡的反應,就知道已不必多言什麽了。就算內中有何秘辛,這位病人也都心中有數。

淑雲夫人將他帶到外間,親自遞上了陳大夫的診金,足有二十兩之多,便是頗有名望的大夫出診,一次能得五兩的診費,已是天價了。

這沈家果然是新貴,陳大夫想,隻是這診金越多,隻怕包含的意思也就越多了。

淑雲夫人實打實地誠意相謝:“小兒此番,虧得陳大夫妙手回春,委實妙手堂不是虛言。隻是,家裏煩雜瑣碎事多,有些……還望大夫不要往心上記。”

明白人之間對話往往點到為止。

陳大夫已撩襟躬身道:“老夫隻看方抓藥,治病乃醫者本分,本分之外的事,老夫也無暇理會。還要謝過夫人的厚賞。”

著人親自把大夫送出去,淑雲夫人才吐了口氣,走上前掀起門簾,看見沈洵安安靜靜地靠在床頭。

她隻問道:“你現在可安心了?”

沈洵此時終於把眼闔上,輕輕歎了一聲。

但府內七彎八繞,送的人並沒把他親送至正門,陳大夫才走到半路,就被人攔下了。

攔住他的女子裙裝富貴,一頭雲鬢溫婉而美麗,但她的笑是疏離有禮:“陳大夫且等等,妾身還有些疑問,想當麵再問問清楚。”

陳大夫拱手垂眸:“才剛關於用藥注意事項,老夫已經交代清了。”

何鍾靈目光幽深如古井:“大夫您盡心盡力,妾身稍後也必有重謝。”紅扇把蓋著的布一掀,托盤上一碼碼,都是真材實料的黃金。

給的隻會比淑雲夫人多,不會比淑雲夫人少。

陳大夫依然斂目沉首:“剛才已收過了診金,多餘的不敢再取,多謝夫人抬愛。”

何鍾靈望著他緩緩走了幾步,目光凝聚在他臉上,片刻微微笑起來:“陳大夫在京城開藥鋪,幾年內能立穩腳跟,想必也不容易。”

她又道:“陳大夫的醫德,自然也是讓人欽佩的。”隻是這藥鋪立穩腳跟,總不會是件容易事,尤其京城這地方。

陳大夫已有些預料她將怎麽說,說起這位鼎鼎大名兵部尚書的千金,他也有所耳聞。昔日委身下嫁到沈家,如今沈家是真正騰達了。

何鍾靈氣定神閑地看著他:“家父在六部任職,也能幫大夫一二。”

大戶人家的醃臢事,陳大夫見過的沒有一千也有八百。應當說,隻要是稍微有點規模的人家,肯定會有點這種事。

任何能在京城做大的鋪子,本事都隻是其中之一,背後必得有關係靠著,不求達官顯貴,起碼能保證沒人搗亂,順順利利開店。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的道理,陳大夫很明白。

眼前情勢如此,他也隻得道:“府上公子病症屬頑疾,不知夫人想問什麽?”

何鍾靈微笑道:“陳大夫果然識大體,妾身的確隻想問幾個問題,並不想為難您老。隻是妾身聽老太太說,素日也都是陳大夫過府醫治,想您對二公子的病症,也是有些了解的。所以妾身才想問您……”

陳大夫已暗暗吃驚,往常都是他過府醫治?這是從何而來的話,但他麵上卻沒露出,再惹多餘的麻煩非他所願。

何鍾靈那廂也沒察覺,繼續糅雜鋒芒地道:“依您看,二公子的身體,果真有人蓄意用藥才導致的嗎?”

而這已不是疑問,說出個陰謀直接砸往陳大夫身上。

除夕那幾天風雪大,幾乎沒有人會在這寒冷的雪夜求醫,妙手堂都比平常更早閉門謝客,除了突發疾病,妙手堂有的是大夫去應診。所以陳大夫自己經常在後院小歇,反而不出麵診病。

要關門的時候,夥計卻特意跑到後頭對陳大夫說:“來了位客人,隻咬定不要別的大夫,想讓掌櫃的去幫看看。”

能在妙手堂坐堂的大夫醫術方麵都不用擔心,像這樣特別指名要陳大夫的,就有些太挑剔了。

陳大夫正要說話,夥計又原原本本傳話道:“那位病人說,隻要掌櫃的肯為她麵診,多少診金她都付得。”

陳大夫雖然也是位妙手名醫,但也不是接二連三都能遇到財大氣粗的主子,他愕然半刻,終究還是揮下手,讓夥計把人帶進來。

下雪天,來人披著一件從頭裹到腳的披風,頭上還戴著一頂軟帽,嚴嚴實實蓋住頭臉。

陳大夫把人帶到專門看診的內屋,相對坐下後,夥計自動退出門外。

那人才漸漸拿下軟帽,在暖爐前把闊大的披風也解開了。陳大夫這才看見她的樣子,馬上吃驚起來,不僅因為是個女子,看其形容麵貌,隱約似乎是他為那沈二公子診病時,跪在床邊的其中一個丫鬟。

那清秀女子已經道:“婢子素錦。”

陳大夫心念電轉,口中不由自主道:“素錦姑娘……不知你……難道沈公子又有不適了?”說是這麽說,但陳大夫早是又驚又疑,他不太明白那沈家還有什麽事要找他。

臘月冬雪,素錦卻一身簡便裝束,顯然來時盡量不想引人注意。她觀察著陳大夫瞬息的表情,輕言道:“先生莫疑慮,婢子這趟來,隻是單純想向先生討教,出了這個門,先生從沒見過我,我也沒見過先生。”

如此靈透地說出來,陳大夫隻覺更沉重:“姑娘,我做的是本小利微的生意,安守本分已是不易,實在不想再惹貴家的麻煩了。”

素錦眸如流水清波,並不為他的話感到意外:“先生為我家公子診病,具體您的判斷為何。隻要告訴了婢子,婢子立刻就會走。”

陳大夫心頭已不止詫異,他的疑慮重重加深,在那高院沈家,莫不是還不止一人關心那沈公子的病症?先是那麽淩厲的一個少夫人,而今來個這般氣度的婢女,目的都想弄清沈公子的真正病因。

縱使心頭萬緒拂過,陳大夫還是竭力保持了冷靜。他一個郎中,胳膊擰不過大腿,怎麽也擔不起太大責任。

想到此,他索性全部攤開來:“恕老夫明說,令公子根本是服用了太多虎狼之藥,出現的中毒症狀,那些藥物淤積在了他體內,藥性烈,也是老夫去得早,如果晚上一段時日,就算請再世華佗,也斷無救的可能。”

陳大夫料想這一番話說出來,不管眼前少女懷的何等心思,是好是壞,總歸會大吃一驚。

可他居然錯了,素錦一直靜靜聽著,神色哪怕一絲改變,都不曾有過。

陳大夫這更驚奇起來,素錦望了他一眼,紅唇中吐出意外之極的話語:“大夫以為,這些虎狼之藥,有沒有一點作用呢?”

陳大夫簡直要懷疑自己的耳朵,問道:“姑娘你什麽意思?”

素錦一抬頭,居然直直看進他眼底:“醫家最靈驗的方子之一就是以毒攻毒,有時候有些頑症,終其一生都不可能痊愈,然而藥下得猛,卻能打破這種陳規,總能賭上一分勝算。”

陳大夫的心猛一沉,繼而震驚地掃向素錦,內心不敢猜卻又猜中了結果。

陳大夫的表情從驚疑變成了驚駭,問道:“難道,那沈公子體內的藥,竟是你?!”

不留神窺探了大戶人家隱秘私事,陳大夫自己也是滿頭冷汗。

素錦唇邊溢出一絲笑,那笑的含義仿佛有些淒涼,她頓了頓才幽幽開口:“先生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對於以毒攻毒法,您的看法呢?”

盯著素錦淺笑下明豔得有些晃眼的容顏,陳大夫胸口被震撼和憤怒填滿,難怪那二公子一副心知肚明的樣子,卻不肯言明,原來竟是美人毒,甘為毒。

他終於狠狠一拂袖,他到底醫者仁心,對這種做法已是憤然不滿。再也忍不住喝了聲:“簡直荒唐!用這種藥和取人的性命有何不同?!以毒攻毒更是謬論中的謬論!”

素錦卻並沒因他一番嚴厲批駁動怒分毫,她眼中的光芒有些奇特:“難道先生竟是知道用了什麽藥嗎?”

“老夫辨不清所有,但其中一種,分明像慢性的狼毒……”

怪不得陳大夫在沈家的時候,沒敢當著沈家人麵說出來,這要真說了,那深宅大院內,還不翻了天。

他隻是個郎中,能不觸規矩的時候,當然還是希望走中庸之道。

素錦吸了口氣,竟是淡淡地露出笑:“還好,這一趟,婢子是沒白來。”

陳大夫自知接了個燙手山芋,他歎口氣:“姑娘,你還是走吧,如你所說,老夫沒有見過你。您家背靠大樹,可老夫這鋪子還要開下去,請姑娘留個餘地。”

素錦還能平心靜氣:“大夫認定毒藥奪人性命,婢子隻問,那些毒藥若真持續用下去,最多多久,會病入膏肓?”

陳大夫篤定道:“如果老夫沒去,最多三月,那沈公子定命不保矣。”

素錦低頭不知在想什麽,片刻她拾起披風,在燭光下揚眉一笑:“大夫沒在眾人麵前,把此結論說出,婢子還是要說聲謝謝。那若我告訴大夫,莫說三月,這藥起碼已服了三年了,大夫又如何想?”

陳大夫已不隻是震驚了,滿臉都是錯愕的神色,就像完全肯定自己對的人,被結論欺騙的反應。

這樣一種甚至帶著耀眼的光華,卻是從個十來歲的少女身上散發出來。那少夫人的眼睛是凜冽寒涼,這少女就是完全把事物都看透的清明。

郎中治病最怕顛覆自己已知的理論,尤其持兩種觀念者,最後都會演變成質疑或爭持不下。

陳大夫良久,終於苦笑道:“老夫是個本本分分的郎中,一生走的是謹慎路子。用毒治病這種天方夜譚的手段,或許有效,但老夫絕不會用。”

還有句話陳大夫沒說,為了那點微小的希望,用毒藥卻很大可能害人性命,這種瘋狂的事,沒有任何一個郎中會去做。

素錦披起披風,已不肖陳大夫說,自己走向門口:“我以為大夫是個醫者,沒想到,您也隻是個大夫。”

醫者不畏艱險,但大夫就如芸芸謀生的郎中一樣,終身都在醫道上循規蹈矩,再難寸進。

陳大夫看著她瘦弱的身影,終究歎道:“姑娘,你那家中已有人盯上了你,還望姑娘行事,莫再這般明目張膽了。”

素錦身影似凝了一下,微微側首道:“婢子謝過陳大夫提醒。”

雪夜風疾,卻有人蹄聲驚馬,從陳大夫藥堂出來,素錦就裹緊披風,仍阻不住陣陣寒風。

雪飄在地上,不一會兒融化了。此時就算沒到天黑的地步,街上也已經沒了人。素錦快步走著,因為周圍的靜謐,所以她清晰地聽到後麵響亮的馬蹄聲疾駛而來。

本來她已避讓到一側路邊,可不知是否雪天眼花,那馬車竟然仍是向著她行駛過來。

車夫兩眼直瞪,明明似已看見了她,卻一路打馬狂奔著撞向素錦。

素錦不由呼吸急促,雖然京城馬路寬闊,但也沒寬到隨意避讓的地步,況且駿馬飛馳的速度如電,她躲避幾次甩不開,轉眼那匹馬衝到了跟前,兩隻前蹄抬起,幾乎踹到她麵上。

這時華麗馬車內,閃電般一道人影飛出,飛雪四濺,劃下優雅的弧度。素錦猝不及防被一雙臂摟住,從馬蹄下被拽了出來。

那一刹,若不是她已看清抱住她的人是誰,她幾乎要驚呼出來。

素錦被帶著飛到半空,那人在馬頭上踩了一腳,又轉了一圈,素錦察覺自己的後衣領被扯開,一股涼風直接從她光滑的背部灌進去。她驚駭地瞪大眼,卻發現那人已帶著她重新回到地麵上。

就隻有一瞬,像是錯覺,卻絕不是錯覺。

“長沒長眼,這可是洵公子的侍女,好大的狗膽……”輕若飄雪的一句話,賀言梅瞅著那車夫,似笑非笑的。

素錦略略回頭,瞥見華貴入眼的錦衣,頭上束著藍玉的發冠,腿穿一雙銀絲雲履。

鼻端還聞見龍涎香,從身後人身上傳來,她盡量冷靜開口:“賀公子的馬車,是故意撞來的呢?”

賀言梅看著素錦軟帽下的容顏,唇邊勾起笑意,徐徐吐了口氣柔和道:“姑娘說的哪裏話,怎會呢,是這車夫不長眼睛,對吧?”

那車夫一迭聲低頭賠禮,也不知對素錦還是賀言梅:“是小的不長眼,沒瞧見,小的不長眼……”

俊顏展露笑,迷人醉人,一雙手這才從素錦腰後拿開:“很快夜闌人靜,姑娘獨自一人,可得小心了。”

素錦定了定神,深深掃他一眼:“婢子倒不知原來賀公子還有一身好武功。”

“武功若不好,剛才怎麽救得你。”賀言梅刷一下打開了標誌性的扇子,語氣帶著溫柔和蜜意,“不如我把你送回去,你家爺會感謝我的。”

這時候的賀公子和在沈府之時完全就是兩樣。長眉修目,清麗絕倫,是京城傳說裏越來越讓少女神魂顛倒的人物。

可是素錦深吸口氣,剛吐出句“不必了”,那金碧輝煌、流蘇玉石遮掩著的馬車裏,一聲嬌呼軟語傳出來:“賀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