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府清淨,下人們一貫歇息得早,此時整座府邸已在睡夢中。

沈洵如以往一樣,他門口從來不留人伺候。素錦熟門熟路地摸進去,月光還依稀透進來,便是沒有光亮,閉著眼她也碰不到任何東西。

她站在床邊,低頭看著昏睡的沈洵良久,才輕輕彎腰脫了鞋襪,踩著矮凳,掀開被窩鑽到了沈洵旁邊。

沈洵這兩日因著身體原因,精神確實不佳,也比以往容易昏沉入睡,素錦這一身寒意地一鑽,也沒有弄醒他。

素錦在黑暗中盯著他的臉,才覺得安心,她又伸出手臂勾住他脖子,這才靠著他睡了。

沈洵直到天快亮的時候,朦朧中才感到身邊的異樣,心裏一動轉過臉,素錦卻幾乎整夜沒睡,還在眨著眼,衝他笑起來。

沈洵條件反射扣住她的手,暖意漫過指尖:“你怎麽在這……”

素錦埋下頭,隻解開一枚衣扣,輕輕靠在他身上,嗓音細膩輕柔又有些許的縹緲感:“公子,就讓奴婢做你的人罷。”

軀體柔軟溫暖,有她素日的乖巧。可沈洵眉頭輕擰起,費力地用手捧起她的臉,她的眼裏雖然含笑,可有絲淡淡憂鬱。

這時候問怎麽了,素錦未必答他。沈洵片刻鬆開手,額頭碰著她:“這兩日身邊的事情較多,待過得了年,我就告訴母親,一切還照從前那樣,必不會再總被打擾,讓你們這些丫頭像這般煩心。”

東府往年的日子,一直如世外桃源般,想想倒是最初幾年,最為單純。現在沈洵與親人團聚,其實從層麵上講是極好的事情,但丫頭們都是斂氣低眉內向了許多。

素錦不被他繞開,柔情滿溢的眼睛盯著他問道:“公子不想奴婢嗎?”

這話讓沈洵臉上都燒起來。不代表他就真是坐懷不亂的,二十來年畢竟從未真正碰過女人,要論他一個男人哪會真的沒有一點這方麵心思呢?

可平素麵對素錦,他又總要守著那方圓,說沒有煎熬沒有折磨那是假的。他悄悄咽了口口水,把素錦手拉下去道:“怎麽了?我睡了一天,也沒分心去注意你,發生了何事?”

素錦太了解他的脾性,她這樣做都得不到反應,下麵再怎麽樣他都不可能給響應。她隻得歎了一聲,眼睛眨了一下:“那就讓奴婢抱著你睡會兒,總行吧?”

沈洵是個男人不要緊,她更是個年方妙齡的少女,兩番主動說話已經雙頰酡紅,一樣感到難為情。

沈洵在這種時候,總是能及時發揮他的涵養和風度,隻赧了一會兒,他就主動伸手圈住了素錦的腰肢。

纖纖腰肢不盈一握就是這般感覺,沈洵溫言道:“你想睡多久都行,明兒我就把帳子放下來,白天也不會有人進來打擾。”

東府姑娘對主人的私人空間都很自覺,沈洵私下對她們再親切平易近人如一家人,但平素沒有他吩咐,她們也不會越這個雷池。

素錦知道這點,她也著實累得很,所以靠著沈洵頸窩就笑了笑輕輕閉眼睡了。可是沈洵覺得她的臉冰涼的,聲音在他懷裏就悶悶的:“奴婢隻是有些小小的害怕。”

他摟著她幽幽地道:“沒什麽怕的,需要擔驚害怕的時候早已過了。”

沈洵拍打她肩膀,本來他已是睡得極充足了,但懷靠伊人,心裏自然就平靜下來,也迷迷糊糊又睡下了。

床簾子當然也就忘記放了,花期拎著掃帚進來一看見兩人這樣的睡法,默不作聲又退出去,心中有數地把門關上。

素錦自睡得足了,難得一夜無夢,甚至起來的時候有種饜足。沈洵笑著說胳膊枕麻了,她在**又為他捏了捏。先下床拿來衣物,伺候沈洵穿好了,又讓他壓著自己肩膀,小心把他送到了輪椅上坐好。

自己隻披了件衣服,就蹲下給他揉腿,尤其是腿肚子的肌肉,一夜與他親近,對於他雙腿她感觸更是深。

身殘的人最怕什麽,為何天長日久外形會更異於常人,腿再也不用,血肉和骨架都在萎縮。

素錦擰著眉說道:“公子無事的時候,自己也當時刻捏著才好。原先我每日隻為公子捏一遍,現在看來還是少了。”

沈洵主動又把大氅蓋到她身上,這不良於行的人肌肉萎縮的速度,還是超出了旁人的預估,哪怕素錦這個行家。

別看捏腿,是個累人的活,如此冷天完整地捏了一遍腿,身上的熱氣就竄上來了。她才穿戴好衣服,出去看小廚房有沒有備用的午膳。

大太陽結結實實到正中央正午的時候,素錦心中打鼓,都到這個點了,不知前院來沒來過人。此種複雜心境,正是古往今來說的,為了一晌貪歡,過後全剩忐忑不安。

沒想到正遇到荔兒拍著胸口,一臉劫後餘生的表情說道:“老太太和大夫人一早就結伴來了,我推說公子還沒睡醒,不敢打擾。沒想到,老太太竟然還問起了你在何處,我一時心慌隨便就編一個說你到街上買東西了,她也沒有追問。可嚇死我了。”

旁邊那阿久就鬼靈精地接話道:“老太太雖然沒追問,但那個臉色可不爽快。”

經過一晚時間平複,素錦情緒已經全盤收拾好了,道:“真要謝謝你們兩個姐妹。”真若不是東府的姑娘們彼此互相照拂兜著事,早就不知被責罵過好幾回了。

兩個丫鬟擺手,互相看了看眨著眼道:“其實,她們籌備新年采買貨物繁忙,根本無暇分身考慮我們,不然,哪那麽容易糊弄的。”

“我現在想老太太那模樣,還害怕著呢。”荔兒抱著胳膊,假意抖了一下,掩嘴,“就怕老太太把我們都在心裏記上了,年後一起算總賬。”

今年是大宋傳承百年日,新年孝宗在宮中大擺了三日宴席,六品以上官員及其親眷全部入宮參宴。

沈文宣和何鍾靈原本也在應邀之列,但沈昭還在繈褓,如此年幼的孩子,帶進宮顯然照料很困難,若留在家中,夫妻倆必須一連三天待在宮裏不得回,幼子定是不能與爹娘分離這麽久。所以考慮再三,何鍾靈就留在了家中。沈文宣白天在宴會上把酒言歡,晚上得到嶽丈大人支持,也能出宮回家過一夜。

東府還從來沒跟前院一起過過年,許多事都是新鮮的,大廚房送來的大魚大肉隻多不少,年還沒過,把幾個丫頭喂得是油光水滑。鬧得阿久還出驚人之語:“今年看來是不要我們做事,隻管吃就行。”

荔兒肚子上也多了一圈肉,她就沒阿久那麽高調了,摸著肚皮隻嗬嗬嗬。“其實也不錯。”

人生而懶惰,誰會拒絕舒服。

花期卻還擔憂幾個人越長越胖,準備改變飲食,多食些清淡之物。那就隻能動手自己準備,“我聽前麵芳姐姐說,老太太在西府地界上,種了不少的蘑菇,也不攔著丫鬟們摘取,我們去采些來燒湯吃罷。”

阿久立刻道:“但待會吳嬤嬤要送許多衣料過來,我還指望花期你幫我看料子呢。”

花期這才想起來是答應過了。她有些可惜,轉頭看素錦在桌邊坐著,一接觸她目光,素錦就笑著推開了藥壺:“行行,那我去采蘑菇,你們去挑選換季的衣裳。”

花期立刻拍手一笑:“就這麽辦。”

被蓄謀已久推出來采蘑菇,素錦臂彎裏掛著籃子,這籃子還是荔兒手工編織的,十分小巧可愛。她想著往年新年,過得均融洽歡喜,走在路上步子也輕盈了些。

可她還沒到門口,就看見紅裙飄動,何鍾靈朝這邊走了過來。她不由得放慢了步子,低頭慢慢繼續走。

何鍾靈也緩慢地朝她走來,連目光都盯著她。

素錦算著兩人的距離,她的聲音十分溫醇圓潤,很動聽,柔順地伏首:“少夫人。”

何鍾靈高高看著她,明明該是個低微的婢女,她的樣子,也的確是恭謹恭順的。或者她的容貌太過妍麗,可看著就覺得刺眼,說不上原因。

她甚至都不直接對素錦說話,而是閑閑地吩咐一旁的丫鬟:“把素錦姑娘扶起來,奉老太太之命,帶她到佛堂問話。”

素錦暗暗一驚,還未及抬頭,兩邊胳膊就被扯住了,她驚駭地看著何鍾靈,何鍾靈清脆笑了聲:“這般豔色確實是……”

她也隻來得及聽到這半句話,何鍾靈有意也隻是說了半句。素錦便咬緊牙關,克製自己不出聲。

她一直是個靈慧人,心裏已經知道不好了,恐怕多說無益。

何鍾靈看她反應平平,也沒大驚失色更沒慌亂,心裏更存了三分膈應。

一擺手讓人速速領走了她,自己則在後頭徐徐地跟著。

從兩個丫鬟的態度就能夠看得出來,兩個丫鬟對素錦很不客氣,盡管素錦一路順從沒有反抗,她們的手勁依然大得把素錦胳膊掐得生疼。

丫鬟如此,等下要麵對的主人,隻怕更加難纏沒有好日子過。

年歲知天年的人,往往兒孫滿堂了,那時她們不再操持繁忙,剩餘大把孤寂空餘的時間,貧苦人家的老婦時常會去寺廟上香,祈禱後輩子孫昌平。

但凡富一點的人家,都會在家中設一佛堂,時常誦經吃齋,聊度時光。

老太太此刻無比虔誠地跪在蒲團之上,手中一串佛珠,可是等看到素錦,她立刻便哼了一聲。

秋寧扶著她起來,老太太卻又指著蒲團,冷不丁對素錦道:“到佛祖麵前跪下。”

聽了吩咐,兩個丫鬟才不甘願放開手,素錦隻稍稍看了她一眼,不言不語對著那金身塑著的佛像跪了下去。

雖則跪下了,但她仍舊低眉問道:“不知奴婢何事做錯了,還請老太太點撥。”

老太太把佛珠遞給了秋寧,臉卻冷著,帶著人居然也不問素錦就離開了佛堂。

佛堂裏冷清清的,溫度比臥室內又更低,除了素錦再沒有旁人,她當然也不能站起來,不然就是忤逆老太太。

隻有一個香案,嫋嫋冒著白煙。

素錦看著眼前的佛像,一片靜謐,對著莊嚴寶相,她眼底似迷霧乍起,仿佛很久,絲絲的鈍痛在心中蔓延。

老太太讓素錦跪佛堂的事,沒出一個時辰就傳遍了府內。院裏的人似乎也沒想要把消息壓著,就這麽順其自然傳播開了。

得知此事的東府三個丫頭立刻大驚失色,都一頭紮進沈洵屋子裏把事情告訴了他。

沈洵臉色凝重,但花期觀他神色,竟沒發現什麽意外之情。

這事最讓人為難的地方,就是老太太一沒打二沒罵,說都不曾說過一句素錦。但是雙膝在那麽冷的地方跪著,先不說膝蓋能不能承受,真是冷都能把人冷死。

這悶棍打的,都有些不像老太太作風了。其餘人對沈老太的印象,雖然有時糊塗,責罵起人來也狠,但就是一有不滿就敞開口罵人的性格,狗血淋頭罵過以後,再利利索索罰了。這才是老太太該有的做法,幾時這麽默不吭聲就把人辦了?

何鍾靈沒往佛堂去,她甚至也沒再見老太太,而是款款而行回到了她的歸雁園。喜鵲朝佛堂努努嘴:“老太太動作也快,那位已經跪著了。”

那紅扇走了過來,眯起眼嬌笑道:“都說二公子平日裏,對那個丫頭要多疼愛有多疼愛,千依百順的。這一聽到了消息,還不馬上趕來。”

可是所有人各懷心思,翹首等了一個又一個時辰,一整天沈洵都沒出現。就包括東府,一點動靜都沒傳出。

紅扇和喜鵲兩個就又猜測開了,先是喜鵲眼珠轉了一圈,說道:“那位公子不可能不知道這事,原先我還特意叫小春出門,那東府有個丫鬟聽到了消息,當時臉色還都嚇得白了呢。第一件事肯定回去通報主子。”

紅扇緩緩道:“那就是二公子不願意來唄。”

兩人互相看一眼,不約而同,都癟癟嘴。

何鍾靈十指紅蔻丹,放到眼前仔細端詳,也柔和地對兩個丫鬟笑著:“這還在哪兒呢,就這般沒耐心。老太太自己還時常在佛堂待一整天,朝拜佛祖,自然要誠心一些。”

兩個丫鬟交流著眼神,都有些心意領會,那能一樣嘛,老太太素日跪佛堂,那都是齋菜預備好了,丫鬟伺候到位了,旁邊還擱著幾個暖爐子。而今那素錦,餓了一整天,還能支持住就算不錯了。

何鍾靈還是不急不慢塗著指甲,似乎別的事情一點不在心上,紅扇喜鵲俱都退出去不打擾她。

其實何鍾靈眼睛空洞,卻是在想別的事。

淑雲夫人和沈東岩都不在府,這家裏的大權,等於再次是落到老太太一人手裏。至少幾日內,是大聖翻不出五指山,幾天時間足夠改變很多事了。

誰都沒親眼見過沈洵對素錦怎樣,不過都是隱秘刮起的傳聞。現今看了這樣的情況,都心裏下結論,二公子是不願意為了個丫鬟,得罪老太太罷……

不過就因為個丫鬟,和嫡親的祖母不快,確實不值得。

太陽落了山,佛堂外漸漸來了兩個穿著小襖的總角丫鬟。她們走到門口站定,自然朝佛堂裏張望了一下。

素錦筆直地跪著,和一早見到的姿勢好像也沒變過。她的眼睛也望著佛像,似乎和老太太平時的樣子一樣,虔心禮佛。

有個丫頭進來,這丫頭沒有提飯盒,手頭空空的沒有拿任何東西,就笑笑地站到素錦身邊,看著她半天說道:“姑娘可還記得墨梅?”

這個名字在素錦心頭過了一圈,帶起一絲顫動。

那依稀是在很久以前,沈文宣身邊的丫頭。說她伺候筆墨時,在沈文宣跟前行事不規矩,蓄意行勾引之事,被老太太賣了。

那丫鬟笑笑又道:“所謂以色事人,害人害己。”

墨梅之悲慘下場,花期還曾與她在桃林間,傷感唏噓過。那時候的老太太,似乎也一反常態的冷酷,沒有半分心慈手軟。

老太太確實是在疑她。

那丫鬟看素錦神色差不多了,拍拍手又出去了。

素錦輕輕咽下一口幹沫,嗓子已有些火辣感,她用掌心緩緩撫了撫手臂,身體早就僵冷和發麻。但她什麽也做不了,隻能繼續跪著。她一直竭力操持東府事務,多年辛勞,身體終究得了些鍛煉,不致真弱不禁風。

但等真到了夜裏,此處隻會更加寒冷,鐵打的人也難以承受。她想了想,盡管身體虛弱,嗓音還是柔麗溫和地對著門外道:“老太太要是覺得奴婢不好,奴婢願意受罰。”

那兩個丫鬟嘴角都扯出笑,片刻頗富深意地開口:“老太太慈悲,隻讓姑娘在佛堂念念經便算了。再說,為了姑娘惹二公子不快,也不值得。”

素錦便知道沒指望了,她便不再說話。外麵兩個少女也心知肚明,這還不叫懲罰麽?這簡直比任何刑罰都懲治得狠。要不怎麽說宰人用慢刀,淩遲比殺頭更讓人聞之色變。

晚間,沈文宣回來和夫人孩子相聚,酒菜剛溫情脈脈地備下。那邊,東府傳來消息,邀請沈文宣去喝茶。

沈文宣回來的時候臉上就有些怪,看了看何鍾靈。

何鍾靈一直等著,心裏不免冒出許多想法亂轉。見他去了一個時辰,就笑著迎上去:“可吃了沒,飯菜我一直叫丫鬟們熱著,這會正好端上來。”

沈文宣便道:“在洵弟那吃過了。別費心了。”

何鍾靈上去給他寬衣,沈文宣轉過身,背對著她的時候到底道:“洵弟的那個侍女,是不是還被老太太拘著?”

她手僵了一下,就浮現笑容,有種料到般地意味深長:“……是呢,莫非,二公子同夫君說了這事?”

沈文宣又特意看她一眼,道:“洵弟倒真的沒說什麽,隻同我喝了茶吃了飯,還賞了會兒河燈。”

喝茶吃飯賞燈?她咯噔了一下,這委實出乎意料。

“不過,”沈文宣慢慢吞吞說,“他倒是說過,畢竟大過年的,不值當叫老太太還生氣。”

何鍾靈其實也算是個紅顏知己樣的人物,她讀那些詩書,也懂得怎麽良花解語。老太太既然討厭素錦,那麽不等過年,不等人都走了,也逮不到這個機會了。

雖然何鍾靈還摸不透淑雲夫人有什麽想法,但看她幾次的態度曖昧,雖然不知何故,隱隱約約還頗為維護那丫頭,恐怕若是她在了,事情也不能順利。

沈文宣哂然道:“洵弟邀我一趟,我約莫也懂得他的意思。晚晴,這事你就想想法吧。一個丫鬟老太太也會給你這個麵子的。些許小事,確實也沒必要在過年的喜慶時候拂了意。”

何鍾靈垂下頭,自然,沈洵可能是沒對沈文宣說過隻言片語,但男人間的默契有時潛移默化,話說回來,沈洵從來沒有請過沈文宣,怎麽偏偏在今晚請了。她忽然也能明白丈夫的想法,他是沈家名義上的繼子,但他和沈洵幾乎沒什麽兄弟之情,在沈文宣而言,沈洵難能可貴地主動示好,又是為了這麽點小事,他辦好了,當然比不辦好。

難題就到了何鍾靈這裏,在男人眼中,這才多大點事,她能處理不好嗎?那就等於她能力有虧,相反,若是連這點芝麻小事,她都不願意給麵子,顯得她多小心眼沒氣量,就是不賢良。

看著是尋常的事,把女人的種種心理抓得多牢固。

沈文宣看她一直低頭的樣子道:“你為何不說話?”抬頭迎上他目光,如深深點點的碎芒在眼底,不知道裏麵有沒有藏著不悅。

“我剛才是在想,怎麽和老太太說更妥當呢。”她已是換上一副笑臉,嬌柔無限,“其實我也不知道,上回還和夫君提過,老太太一直對那個丫頭不滿意,如今恐怕是積怨深了。老太太的心,夫君還不知道嗎,疼二公子是疼到心裏去,她總覺得那丫頭沒伺候好二公子,如今就是不想讓那丫頭在二公子身旁伺候了。”

沈文宣一邊聽著,片刻也點點頭:“這我也看出來了,左右還靠你想想主意,那素錦好像已經在佛堂跪了一天,這要再跪一晚,恐怕也受不住了,如今燈火通明的,老太太睡得也晚,待會要是能說服她就更好了。”

何鍾靈還能說什麽,低笑道:“是,我這就去。”

沈文宣拍了拍她的臉:“其實我看洵弟的風貌很好,不像伺候得不盡心,那丫頭沒準沒老太太認為的那麽糟糕。你就多說些可心的給老太太聽。”

何鍾靈滿口應允,二話沒有。

就算家中主人都去了宮中,然新年畢竟是新年,張燈結彩喜氣洋洋,晚上那些丫鬟們各自一處,全部拿了孔明燈去放。這種時候老太太確實不會歇息得很早,便是那些婆子媳婦們,從旁也總要逗樂一樂的。

若沒有形勢所逼,何鍾靈這麽個玲瓏剔透的人兒,哪裏會在老太太正高興的時候,偏要去尋她的晦氣。

何鍾靈在路上的那段時間,也屬於趕鴨子上架,不得不為。

和老太太麵對而坐的時候,想好了措辭,她還不能說是二公子讓她來的,因為確實不是。

老太太今天穿了一身大紅喜襖,頭發梳得很端正,甚至簪了好幾支金閃閃的釵子,確實有大戶人家老夫人的威嚴和貴氣。對她卻和顏悅色地說:“你怎麽來了,我還以為你們小夫妻,會在院子裏甜蜜過自己的小年呢!”

何鍾靈微笑道:“再怎麽顧著自己,也不能忘記給老太太賀年呐!”一樣嘴甜,開場總先說些靈巧話活躍氣氛。

老太太笑容隱去了些:“你有事情?”

何鍾靈頭微微低了下去,歎口氣:“孫媳想請老太太,讓那個素錦就離開佛堂吧,別跪了。”

老太太果然沉下了臉,橫眉立目:“是有人讓你來說情的?”

老太太自打決定擰巴素錦,心裏就跟明鏡似的,她還等著沈洵來找呢。何鍾靈趕緊笑:“這真的跟任何人沒關係,是孫媳有了個主意……看這大過年,家宅安寧一團和氣的,也是積福來的。”

老太太心裏這個孫媳婦的機靈一直勝於任何人的,馬上問道:“什麽主意?”

何鍾靈仿佛沉吟了一下,才輕輕笑道:“老太太,孫媳知你不愛那個丫頭,打心底裏,不想她再跟在二公子一處了……可這罰過了她之後,結果並不好說,她人受了苦,未必就能轉變過來。再者,二公子隻怕多少要心疼了,以後她常跟二公子身邊,老太太一日就會看她不順眼,總有心裏不舒坦。所以,孫媳鬥膽,討要了那素錦……這樣,從根子上解決了您的心病,自也不必再懲治她了,省得東府那邊人心有怨憤,兩邊都好。您看呢?”

老太太越聽臉色越有光彩,她看著何鍾靈,這孫媳每回說話都能戳中點子上,叫她從心窩裏直舒坦到外頭。

她一拍扶手:“好,這有什麽不好的?哼,隻是難得你肯要她,也算她有福了!”

何鍾靈溫婉大方,笑容可掬:“我瞧著她也不錯,清麗溫柔的,放身邊沒什麽不好。”

老太太隨即打發人,去佛堂把素錦提過來。素錦已是打定準備再跪一晚,不知何事來提她,那兩個大丫鬟也麵若沉霜,看不出端倪。

素錦在佛堂跪著,來到廳上還要跪,她腿軟得如同失去了骨頭,跪不住隻能趴在地上。還是聲音打顫地全了禮數:“奴婢叩見老太太和少夫人。”

廳上安靜下來,老太太麵沉如水,盯著她道:“跪了這麽久,可有參悟出什麽來?”

素錦想要苦笑,她隻能低低道:“奴婢愚鈍。”

何鍾靈也不拐彎抹角,直接就笑道:“素錦,你可願跟了我去?”

素錦緩緩抬頭,目光詫異。心頭劃過了異樣的不安:“奴婢不知少夫人此話何意。”

老太太冷冷道:“你少夫人看你可憐,有意收留你,你今日就跟了去吧,也該好好矯矯你一身的壞毛病。”

素錦若非還能控製自己,此刻已是當場失色,她不能置信地緩緩直視座位上的老太太:“老太太何以作此決定?”

老太太不意她還如此張皇模樣,更是冷笑道:“難不成你還不願意?少夫人是個好的,你才不用再跪佛堂了,你看少夫人身邊的紅扇喜鵲,個個都是出色靈巧的丫頭,你能被少夫人**,是幾世修來的福氣!”

素錦淒惘地看著她麵前的二人,從未像此刻力不從心,她深知說出什麽話,會讓老太太更生氣,並且與她目前處境並無益處。她就是這麽一清二楚,可話,卻還是不能不說。素錦深吸一口氣,從從容容俯拜下去:“奴婢此生,是公子的人,請恕不能再伺候少夫人……”

她再提是沈洵的人,這話更讓老太太思慮成真,登時就氣不打一處來了。戳著她臉就罵道:“你個奴婢還能挑揀主子嗎?把你給誰就是誰!做什麽非誰不可的樣子,也不打量打量自個身份!”

素錦身側的手緊緊握成拳,她咬著牙,還是那句話:“奴婢不能離開公子。”

老太太怒不可遏:“你家公子也不是非要你不可!”

素錦不再出聲,她伏在地麵上,甚至動都不動。老太太拍案咒罵:“我看你們公子身邊的丫頭,就數你是個心不定的!打你進府第一天就知你是個禍害!我所料是一點不錯!”

素錦已再無辦法,她慢慢看了老太太一眼,和老太太暴怒的嗓音相比,低柔如清泉流過:“奴婢願意常伴古佛。再去跪佛堂,到老太太滿意的時候。”

老太太滿意,那要等何時,若一輩子不滿意,她也就跪一輩子麽?何鍾靈本來此時也沒什麽話好說,她凝望素錦決絕的神色,那二公子到底是什麽樣人,能叫一個丫鬟對他這般死心不悔?

老太太尖著嗓子,氣急了:“好好,你也不用去佛堂了,就在這外頭跪著吧!”

外頭寒天凍地,佛堂尚能安生跪一晚,到了外頭苦頭就加倍了。何鍾靈心底一笑,寧可受此折磨,也不做她丫鬟?

東府內的人本來都心急如焚在等著,翹首盼著前院的消息。聽到後,都是一副不敢深信的樣子。張婆子搖搖晃晃來傳話,眼睛掃著一院子的人。

阿久急紅了眼:“憑什麽讓素錦去伺候少夫人?素錦在我們這好好的,誰都沒嫌她不好,憑什麽就指給了少夫人了?!”

張婆子就歎氣道:“少夫人真真是好心呐!可素錦姑娘就一個勁不服軟,老太太被少夫人勸得都消了氣了,這下子又上火了!”

花期眼圈都紅了,素錦她能肯嗎,就她對沈洵的那份心,要她離開東府,真不如拿刀殺了她痛快。

這老太太,是越來越會磨人了。

張婆子一直拿眼看沈洵,對他道:“所以公子爺呀!老太太才讓奴婢來勸您,讓您給素錦姑娘帶個話,就叫她服了吧!畢竟這麽僵下去,素錦姑娘也受罪,就算少夫人想從中做好人,架不住您這邊不配合啊。再說了,其實那素錦姑娘跟了少夫人,少夫人還能虧待了她嗎?怎麽就不肯,嘖嘖……”

一眾丫鬟紅眼的紅眼,咬牙的咬牙,俱是想象不能:竟還讓沈洵勸素錦,如果公子爺當真親口說出了那些話,怕素錦就算傷心都要傷心死了!

花期上去就拽住沈洵袖子,灑淚道:“公子,您快想想辦法,想想辦法吧。”

沈洵的眸子此刻比最深的暗夜都要黑暗無光,人都逼到門前,就是逼他放手。要他主動勸素錦,是不可能。可是,他不勸,素錦就要受更大的苦。

老太太的意思,再明顯不過了。等到最後她怒意漸甚,還能讓素錦在手下好過嗎?

阿久對張婆子捋袖子,氣恨道:“你這奴婢定是故意的……”

張婆子先被唬住了一時,隨後也色厲內荏:“你當我胡說嗎?誰敢編這樣的話假裝老太太的意思?”

老太太的確是已快壓製不住火,素錦越順從,她就越氣得胸悶。仿佛不論她怎樣使力,都打不疼素錦這團棉花。她不信,因此叫兩個婆子專門去看著素錦。

身子需得跪得直了,不能有一絲差池。

老太太隔一會兒就問一句:“知道錯了嗎?願不願意跟著少夫人?”

對於讓她知錯,素錦總是溫順地承認,但後一句,她卻一直不吱聲。

盛怒之下老太太越發不顧忌言語:“洵兒已經這些年不能站了,你這狐媚子,還偏處心積慮掏空他的身子……”

“老太太!”花期高聲念著,從園門口急急奔到了廳內。

她一頭臉熱汗,雙頰火紅,到了屋裏就撲通跪下:“奴婢花期,叩見老太太和少夫人!”

老太太對花期是唯一有點好印象,她冰著臉,總算能壓下火氣說話:“幹什麽?”

花期克製自己不轉頭看素錦,眼淚已在打轉,她強忍著道:“奴婢有一句話,公子爺讓帶給老太太。”

老太太一拍扶手喝:“他讓你帶什麽話?”

花期鼓足了勇氣抬頭,目光和她對視,咬字清楚地說下去:“公子說,請老太太給素錦驗身。”

話音說得重,每個人身子都抖了抖,屋裏幾個人表情各異,卻都非常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