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說沈家九姑娘,雖然名號傳得突然了些,可架不住是塊香餑餑引人注目。

求親的人趨之若鶩,根本不愁找不到好兒郎,在京城數不上號、稱不得才貌雙全的公子哥,都不好意思上沈家的門。

這就好比,突然給人打開了一扇誘人的門一樣,裏麵是沈家金閃閃的似錦前程。少時,京城為數不多的妙齡少女,在許配給沈二公子的時候,都吃了閉門羹。多少雙權貴巴結的手,就止步在了沈府大門口。

一夜之間,沈家多了位如花似玉的姑娘!比起少得可憐的千金小姐,京城有無數的可以婚配的男子啊,又給了多少人以希冀。

更何況,沈家這位九姑娘,並沒有什麽毛病,還不像之前那位二公子,有些讓人不敢說的缺陷。

據說九姑娘還十分美貌,知書達理,除卻年歲大一些,似乎已十七了。但在沈家這塊金字門楣前,這年歲就不算大事了。

京城的人,是盼啊盼啊,沈府門前,是遍布了各府的眼線,一根小草若是動了動,都能立刻傳到打探消息的人耳朵裏。

六月初九,好日子,宜嫁娶,出行。皇帝親自賜婚,著賀府嫡長孫梅郎與沈府千金喜結良緣。隔月迎娶,賞珠玉百擔。

城裏就像一口煮沸的鍋,滾沸了半個月才歇息。

到了兩家真結盟這天,連萬歲爺都罷朝了,是以文武百官的家眷們都得以上街,觀賞這一場奇妙盛大的婚事。

淑雲夫人在紅綢長廊中穿梭,指揮著數不盡的丫鬟婆子,這裏有大部分,都是孝宗從宮中派來的。“把那些都搬出去!布匹暫時堆到庫房裏去!”

她拉住一個丫鬟,憂心忡忡地問:“看見公子了嗎?”

那小丫鬟低著頭:“沒,爺從早上就還沒出來呢。”

孝宗大手筆賞賜了足夠積壓半院子的金銀珠寶,越是潑天的富貴,越是紮得人心裏難受。淑雲夫人聽說沈洵還在東府,不由失神了許久,半晌後方抹了抹眼角,眼圈泛紅推開素錦的房門。

有六個梳妝的婆子在屋裏麵,給素錦的脖子上套了沉重的項圈。火一樣的紅衣,裹在她清瘦的身上,看著有些陌生。

她那張無血色的臉,正好與那身嫁衣形成極強烈的對比。淑雲夫人望在眼中,隻覺一陣揪心之痛。

“玉兒……你還有什麽想要的,都同娘說了罷。娘就是無論如何,也會想法子給你找來的!”

妝前,她的目光仍是注視著銅鏡中,口中清幽道:“多謝夫人,這兒已經有了如山的東西,我也再沒有什麽想要的了。”

淑雲夫人心如刀割,盯著那些服侍的人,半天不知說什麽,哽咽道:“讓我來給她梳梳頭吧。”

那些婆子也精乖,訕笑著收起梳子,張口就道:“已是梳理完畢了!沒什麽需要夫人再幫手的,夫人還是出去準備開始觀禮吧!”

淑雲夫人又看看素錦,隻見她盯著銅鏡中,似乎終於盯得倦了,一雙眼睛緩緩合上。“是的,夫人,您出去吧。”

不知為何,聽了這句話淑雲夫人忽然有種無地自容的感受,她眼內湧淚,紅著一張臉隻得重新離開房裏。

那些婆子互相看著,都笑著扶起了素錦:“快吧柳小姐,您好福氣,把這禦賜的紅蓋頭蓋上,便跟我們出去了!”

婆子們隻覺得素錦沒有任何新嫁娘的羞澀惶恐之情,安安靜靜就隨她們把蓋頭蒙在了臉上,這些宮裏的嬤嬤也暗自鬆了口氣。

府中除了一處角落,仍然是僻靜的。佛堂中,一個身影跪在蒲團之上,一下下地敲擊著木魚。佛前長長的三炷香繚繞出煙霧,身影始終跪得挺直,手指下正撚動一顆顆佛珠。

清瘦的身影從帳幔後閃現出來,清幽的聲音響起:“老太太,您不出去看看嗎?”

那身影一動未動,仍然虔誠地背誦著經文,木魚聲經久不歇。

秋寧幽幽地歎了口氣,慢慢重新隱到後麵,隻覺得耳際的喧囂浮華聲,似乎真的離這佛堂,越來越遠了。

要說孝宗這次,隆恩確實前所未有,重視程度把整座京城都驚動了。沈府周遭起碼圍了四五層,全部是宮廷的侍女、帶刀侍衛,以及陪同送嫁的教養嬤嬤們。

出了院子,又圍上了十幾個人,簇擁著素錦向前行,周圍自然也多了看熱鬧的百姓,眼中便盡是豔羨之色了。就算是嫁公主,恐怕也沒有這般的盛大排場,怎不叫人矚目。

孝宗倒真沒有阻止這些人看熱鬧的意思,但也越是人群多的地方,越是戒備森嚴,十個人中總要穿插一個朝廷護衛。

淑雲夫人忽然就有些生氣,她還忍著淚,就冷笑:“看陛下這樣子,裏裏外外圍得跟鐵桶一樣,還怕洵兒搶親不成嗎?”

沈東岩慌忙碰了一下她手臂,低聲道:“夫人,莫說此話!”

淑雲夫人越發激動道:“都逼到這份兒了,難道還不許說兩句嗎?”

沈東岩搖頭歎息,卻也隻敢是私底下默默的,他站在大門之外,賓客來往還得笑臉相迎。現在惜玉就是他沈家的人,做不好就是自己沒臉。

這當口一聲鑼鼓響,新娘子下台階了。

喜娘攙扶著,這裏距離迎親的轎子還有十幾步遠,沈東岩邁步,正要帶著素錦走完這一段路。等於是在沈家的最後一段路,上了花轎,就是人家的人了。

可是正在他準備上去的時候,抬眼看見門內緩緩出來一個身影,沈東岩的腳步就頓住了。

喜娘牽著素錦也停在了門口,這段路理應由女子的家人相送,方能護佑女兒日後一生的安定。

素錦在紅蓋頭下,低頭隻能看見腳下的地麵,紅磚瓦鋪就的台階,她聽見那人的聲音,慢慢地接近她。

少頃,她蓋頭下出現了一隻手,熟悉到刻骨的樣子,外麵溫柔地道:“九妹,讓我牽著你出去。”

素錦久久沒有應他,周圍看熱鬧的人也都隱沒了聲音,京城百姓們都睜著一雙興奮的眼,盯著台階前的兩個人。

淑雲夫人都望向這邊,臉上還維持著僵硬的笑,目中卻全是不安。

可是那隻手,還是堅定地伸在她眼前。仿佛還在過去的那些年,永遠給予她繾綣期待。

素錦緩緩啟唇,聲音輕得像一片羽毛飄落在沈洵心尖上:“哥哥,請讓我的夫君來。”

那隻溫柔以待的手,可以看到陡然變僵。

周圍嘩然。

誰都沒有料到新娘子會說出這樣一句話來,這簡直太有悖常理,叫人合不攏嘴。但也因為這樣,周圍更沒有人說話了,都等著接下來還有什麽好戲上演。

沈洵仿似有些艱難地柔聲問:“玉兒?”

誰知素錦還是堅定道:“請讓夫君過來。”

新娘子還是這般固執,開始有人竊竊私語了,別說讓未來夫君帶著走路本身就不合規矩,這算什麽。而且不少人都在看向賀府的那頂轎子,周圍隻有來迎親的八個轎夫,那傳說中的新郎官呢?怎麽不見人來?

沈洵的臉色一下子變得難看,光芒晦暗下去。他的手隻能無力地收了回去,看他那樣子,淑雲夫人幾乎沒忍住就哭起來。

沈東岩突然也有些後悔,剛才那一步他邁出去就好了,早知就讓他來攙扶素錦走這一段路,也不至成如今這局麵。

“行了,都讓開!”一匹白馬此刻忽然疾行了過來,映入眼簾的,是意氣風發的新郎官,賀言梅胸前綁著一朵大花,腳一蹬就從馬上下來。

俊郎就是俊郎,梅郎第一次穿大紅喜袍,眉眼仍然擋不住的風流俊逸。他朝著素錦那裏看了一眼,就笑著大步向前走了過去。

沈洵也沉默地將目光落到他身上,這麽多人的比釘子還要深入的眼光,賀言梅居然麵不改色,也能腳下絲毫不停頓地來到了素錦身邊。

“夫人,還沒過門,就這麽給為夫麵子。”

三個人互相站著對望著,賀言梅一聲淡淡的笑語隨風傳進了蓋頭內。

百姓心裏都在感歎,這賀家梅郎,自從上次洛陽名妓的事件,讓他名聲大臭之後,都以為他娶不到女人了,哪想到還能遇上和沈家這般奇妙的姻緣,世上的事真是難說啊難說。

不過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賀家公子再遭人唾棄,那也是一表人才啊,何況這次還是皇帝指婚,那些被富家千金嫌棄的麵子裏子,都賺個夠本回來了。

賀言梅一撩起下擺,恭敬地伸出手:“夫人,請。”

隻見那一直站著沒有動作的新娘,真的神奇般伸出了手,搭在了他手心。

至此,至少來送嫁的沈家一行人,還有宮裏派出來的許多人,都能鬆下了一口氣。賀言梅攙著她走到了轎子前,轎夫立即撩開了門簾,素錦彎身坐了進去。

轎簾門放下,外麵沉寂許久的鑼鼓聲樂終於盛大地奏響了。

八個轎夫一齊用力,緩緩抬起轎子開始前行。幾百雙的目光,都隨著這鋪陳的十裏紅綢錦緞,逐漸移動著。

賀言梅也重新騎上白馬,在隊伍中帶笑前行。沈東岩夫婦不由得跟在後麵走了幾步,他們此時的心情,絕對與眼望著親生女兒出嫁一樣,甚至還要心痛不舍。

沈洵臉色蒼白地坐在台階前,此刻也不會有人注意到他。所有人的心思,都追隨著那麽一頂紅轎而去了,包括他。

突然之間,讓所有人都大吃一驚的,從沈家正門冷不丁衝出來一個人,朝著轎子就狂奔而去。“明明就是個奸臣之後!冒充什麽千金小姐!充什麽小姐!魚目混珠!”

眾人都被這顯得撕心裂肺的聲音震撼,待回了神,才發現罵人的是個女人,鬢發都已紛亂,耷拉下來在耳邊,倒是貌美,隻可惜此刻臉上的神色太過猙獰,讓人紛紛都移開了目光。

沈東岩夫婦一看見她,立即臉色大變!

台階旁,沈洵眸色驟然收縮,方才事發突然,何鍾靈人就從他眼前跑過,他竟然也沒能將她拉住。片刻,他隻能一聲厲喝:“大嫂!”

何鍾靈還要向前衝,對沈洵的話充耳不聞,她整個人的狀態已經失常,始終指著轎子謾罵不休:“你分明就是我們家裏的一個奴婢!叛逆留下來的野種!憑什麽欺騙天下人!還敢頂著小姐的身份出嫁!”

一陣似嗚咽的笑聲從她嘴裏傳出來,青天白日的,竟是笑得圍觀百姓毛骨悚然的。加之沈洵剛才對她的稱呼,誰也沒料到此人竟就是沈府的那位少夫人!

變故發生,賀言梅幾乎立時勒停了馬,一掃臉上微笑,喝道:“還等什麽?!不把人拿住!”

侍衛們一擁而上,何鍾靈盡管出其不意,往前衝得再快也不是訓練有素的帶刀侍衛們的對手。還沒到轎子前,已經被三個侍衛製住了,她拚盡力地甩手掙紮,其中一個侍衛在她膝彎處踢了一下,她便不受控製地跪到了地上。

人群中發出了唏噓,何鍾靈頭上釵環,都在此時跌在了地麵上。她有些僵硬地抬起頭,掃了掃眾人仍在冷笑:“她就是賤人,年家留下來的野種……”

淑雲夫人渾身發抖,白著臉色立時指著她大叫道:“把她嘴捂住!”

那些侍衛也是木頭,這種境地下竟然不懂禍從口出的道理,還任由何鍾靈信口開河。但木頭經過點撥,也終於用一塊布塞住了何鍾靈的嘴,她喉嚨裏發出嗚嗚的悶聲,卻也最終流了滿臉淚,半句聲也出不了。

賀言梅冷冷看著,這時候露出一絲笑,竟有些狠意。

沈東岩看見了,當下就冷汗從每個毛孔裏透出。他麵不改色,立即走下台階,拱手向四周圍觀的百姓,朗朗致歉道:“這正是家中長媳,瘋癲已有些日子了,今日大婚以至看管不嚴,使她出來汙了各位的眼睛耳朵,實在對不住了。”

這番冠冕堂皇的話說出來,起碼是把麵子上的事罩住了。聽了這話,何鍾靈眼淚流得更凶,圍觀的人看見她的形態,確實與沈東岩口中形容的“瘋癲”也無差別。可是,總有些話,是用“瘋癲”也遮不過去的。

她剛剛雖然隻來得及說了幾句話,卻句句驚雷,特別是最後一句,連沈家夫人都變色要堵住她的口。百姓中眼明心亮者,多是人精,若說對此不多心,怎麽可能呢?

沈東岩夫婦顯然也知道了這一點,盡管親自抱拳解釋了一番,可沈東岩臉色卻沒有更好轉起來。說出去的話就猶如潑出去的水,覆水自古難收,壇子口好堵,卻堵不住天下悠悠眾口。

他將沈府自己的家丁喚了幾個來,都是孔武有力的莽夫。“你們速速將少夫人帶回歸雁園,在我和夫人回去前,一定要嚴加看管!”

賀言梅馬上高坐著,看沈東岩已經下令,將何鍾靈自行拖回到屋中。盡管他目中冰冷依舊,卻也未再追究什麽,手中拉起馬韁,再度緩緩前行。

這事件發生的時間雖然短,自始至終,轎子裏依然安靜,裏麵的人對剛才咒罵的言詞,似乎更不放在心上一般。

沈東岩走上前再度深深揖了一禮:“姑爺,見諒了。”

賀言梅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就在旁人猜測他會如何發作時,半晌後,他也揮手道:“親家公,好說。”

沈東岩露出笑,無數樂聲又開始齊鳴,路人伸長了脖子在張望,臉上仍是興奮難抑。繁華到夢幻的龐大送親隊伍終於緩緩駛出這條街,但許多人意猶未盡,卻都還在不舍地望著,仿佛還期待能重新看到同樣的絢爛。

淑雲夫人緊繃的神經也隨著隊伍的消失,而終於疲累地鬆懈了下來。

過了半個鍾頭後,百姓們才逐漸散去。地上許多散落的禮花,有很多孩童奔跑著撿起來。看熱鬧的人此刻都產生了一種不虛此行的感覺,誰家娶親能這麽熱鬧呀,太有料了不是。這回去以後聊天,起碼能有一個月都不會無聊。

淑雲夫人走進了歸雁園,卻沒有去看望何鍾靈,而是來到盡頭的書房,推開了沈文宣的房門。

沈文宣在書桌前,卻是背對著,目光盯著什麽也沒有的牆壁,像是也在出神。

淑雲夫人凝視他片刻:“宣兒。”

沈文宣稍稍側臉,聲音似乎一點兒也不意外:“嬸母來了。”

淑雲夫人緩緩走過去,目光卻在這過程中變得哀傷,她最終停頓在沈文宣的身後:“宣兒,今早臨送嫁前,我還特意來提醒你,讓你看住你的媳婦,為什麽你沒有?”

沈文宣似乎過了良久才歎息一聲:“她要離開,侄兒也攔不住。”

“是攔不住,還是不想攔?”淑雲夫人定定望著他,唇角溢出一縷悲哀的笑,“我讓你攔住她,這句話,或許還提醒了你吧?”

話音落下,沈文宣終於自桌旁轉過了身,這一看之下,淑雲夫人也暗驚,他正當壯年時候,鬢角處竟然都隱約見了白發。

他像是也在很認真地看著淑雲夫人:“嬸母說的是指責的話?”

他既沒承認也沒否認,也一本正經地問起來。淑雲夫人驚怔之下想到了許多年前的一些事,她於是更加明了,因此心中的悲哀之情也更甚了。

她幾乎是含淚地注視沈文宣:“宣兒,我曾對你講過,我待你和洵兒都是一樣的……洵兒若有什麽,我也會給你。這些年我的做法,你是不是從來沒有放在心上過?”

“也會給我?”沈文宣靜靜抬眼,眉頭微微擰起。

淑雲夫人手臂虛軟,隻得無力地撐著桌麵勉強站立。她目光瞥向一側,淚光晶瑩,今日,讓她傷心的事情,實在太多了。

沈文宣道:“怎麽會一樣呢?嬸母,其實不怪你,也不怪任何人。洵弟的天縱奇才,我是拍馬也趕不上的。從小就是,他一直在家族裏領先所有旁支,我也知道,無論我如何努力,得到的那些成就,在洵弟眼裏也都算不上什麽。”

淑雲夫人幾乎連話也說不上來:“你!”

她的手指抬著,似乎想碰他,片刻仍是隻能堪堪垂下來。心力交瘁的跡象是那麽明顯,聲音飽含沉痛:“你可知道,你今日縱容她一時,晚晴這一輩子也就算毀了!別說皇上不會放過她,可能會讓她做一輩子的‘瘋癲’女人!你們夫妻的情分啊,百年修得共枕眠,你為何就能這麽狠心?”

已經沒有什麽質問了,淑雲夫人徹底把底牌揭了出來,她的確是當家主母,平日再怎麽睜隻眼閉隻眼,還是能夠看出端倪。

沈文宣又轉過了身,將桌上的書一本一本理起來,卻再沒有說話。淑雲夫人在背後看著他,徹底心碎了。

也許她今日才發現,她一直用命疼的孩子,以為自己已經帶著他活在了陽光底下,驀然轉過身,卻才恍然回過神,原來他根本還是在陰影中沒有走出。

她腳步虛浮地走出來,扶著門框,也許今日這大宅院中,她們母子二人,正好是最絕望的兩個人。

素錦坐在轎子裏,起先還平穩,可是她隻覺得到賀府這段路走了很久,到後來根本一點喧囂的聲音都聽不到了。

可轎子還在走,但突然晃了一下,接著就有更多的晃動襲來,讓她頭暈的同時全然是迷惑。她雙手抓著轎子兩邊,努力維持平衡。轎子外麵也是沉寂,如果不是還能聽到轎夫們整齊劃一的步子,她甚至都懷疑連外麵也沒有人了。

但是轎子晃動得越來越厲害,她雙手齊用都快控製不住身體了。她忍不住想掀開轎簾看看,外麵到底怎麽回事。

在又一次晃得滑下之後,她伸手想把門簾拉開,觸手下去,渾身血液卻都凝固住了。

她開始奮力去敲:“你們要幹什麽?放我出去!”

這轎子外竟是多出了一層擋板,一層堅硬的,仿佛門一樣的木板。手捶打上去咚咚悶響,但絲毫撼動不了。

素錦有些慌了,這擋板什麽時候出現的,什麽時候放下的,她一概不知道。在這轎子裏她就心如死灰,可並不代表她感受不到周圍的異常,何況眼下的境況,根本可以稱為詭異了。

轎外竟然真的傳進了聲音:“小姐,您別叫了,再忍一忍,也就快到地方了。”

那地方顯然不會是賀府了,素錦略略喘息起來:“你們要帶我去哪?你們不是轎夫,你們是什麽人?”

她又開始砸門:“為什麽要關著我?!讓我走……”

門外頓了片刻,又歎道:“小姐還是別叫了吧,小的們可以告訴你,這地方雖然你不知道,但你叫破了喉嚨也是沒有用的。您先別慌,就且安安靜靜地待著,別的也沒辦法,隻能先到了地方您再說話兒罷!”

對方如此恫嚇,素錦更是渾身泛冷意。連轎子上原來的小窗戶,都被木板擋死了,此處顯見得幽靜,就算將她丟在此處,關一輩子,都是有可能的。

之後她又敲了幾次門,外麵卻都不予理會,除了趕路沉重的腳步聲,再也沒有人響應她一句。

素錦勉力鎮定,她的手不由自主緩慢伸向嫁衣的口袋中,嫁衣的袋子其實很細小,但若說還有什麽能帶的,那就是她的針。

一根細長的鋼針,在醫者的手中既能救人,也能殺人。輕喘了片刻之後,她做了從坐進轎子中那刻起就一直想做的事,她把鋼針直立,對準手腕深紮了下去!

……

醒來的時候,全都是漆黑的。

她甚至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醒來了,她也不認為自己能醒來。

但她很明顯躺在一張**,即使周圍漆黑,五指都不見,但是身體下的感覺,卻還是又真實又溫暖。而且就在她挪動的時候,從手腕上傳來一陣劇痛,這痛楚讓她很久都沒有再動,躺在那裏,也許是不願意相信自己仍活著。

半晌她才用自己的另一隻手去碰了碰,明顯是紗布包著,接口也處理得很仔細。她那一下傷口雖小,但失血肯定不會少的。

身上所有的針都被收去了,她用沒受傷的手,一點一點摸索,摸到了桌子、凳子,還有桌上的茶具,初步斷定這是一間屋子,周圍圍住的是堅固的牆壁。

但為什麽這間屋子裏,沒有一根照明的蠟燭,又有什麽屋子會是這般黑。

最後,她隻有摸到床邊坐下,心裏的感覺,已是再無法形容。

身上穿的,似乎也已不是嫁衣,她用力捏著衣服的質感,卻隻有陌生感。待在不知是何處的黑暗中,連流淚都沒了欲望。

後來她十分疲乏了,腹中空空,她又摸到了桌上,而這時候,她居然摸到了水和食物……

她忽然渾身又顫抖起來,叫道:“是誰?!什麽人?!”

沒有聲音回答,安靜的就是一座活人的墳墓。良久,她又緩緩地坐下了,眸中帶著濕意,慢慢地吃下了水和食物。

這座屋子小得連她的回聲都聽不到,不管是誰把她關在這兒,似乎不想她死,更不想放她出去。

她根據三餐數量來計算天數,居然都計算得忘記了具體天數。因為這些食物和水,根本不是按照規律出現的。

有時她的手就放在桌子上,在那兒等了漫長的許多時候,她根據判斷足有一天的長度,可是那裏卻沒有出現任何東西。

甚至在她離開的一轉身的空當,再回頭,居然又擺在了桌子上。

每天都是這樣,不知道什麽時候,桌上就出現了那些食物。那麽詭異的,她根本聽不到一點點聲音,不管怎麽努力,睜大眼維持著不睡覺,都無法發現,那些東西是怎麽送進來的。

她摸了無數次,這個房間,沒有窗戶,沒有門,完完全全是密封的。

絕望已經不能形容,這樣在黑暗中,緩慢寂靜的,流逝著時間,情緒似乎也在跟隨著消失。後來她不找了,每次喝了些水,她就陷入漫長的睡眠,黑暗中,那些噩夢似乎都跟著模糊了,她睡得越來越深。

但是,終於有一次是不一樣的。

她醒過來,發現小**又躺了一個人,就在她身後,緊緊貼著她背上的肌膚。

滾燙熱切真實的接觸,長久的幽禁讓她反應變得遲鈍,那隻大手已經開始遊走,在她身體各處,像點燃的火,不客氣地燃燒著她。

素錦開始反抗,可是背後那人高大的身體包裹住她,她的腿也被他緊緊壓著,任由索求。

而那人,顯然對她的身體十分熟悉,幾處捏了幾下,她就軟下來。

接下來更是不受控製的,開始輕喘,不停地掙紮。到後來她不掙紮了,全然溺在那人懷裏,微微張著口徒然呼吸。

那人身子傳來的熟悉感,也讓她渾身打戰,她也沒有機會去思考。

她甚至都不知道,他什麽時候能站起來了。

太熟悉了,一切都不費力,她的衣裳被一件一件地除幹淨。

就在意誌沉淪,最後即將迸發的時候,她忽然喉間哽咽,眼中湧上了淚,極小聲地說道:“你若不是他,我立刻就去死……”

那人所有動作一下子都僵住了,半晌萬物俱靜中,仿佛也有艱澀的吞咽聲,頭抵著她的頸窩,傳出同樣壓抑的一聲:“你受苦了,對不起,我實在沒有辦法。”

素錦再也沒忍住哭出來,她咬住臉前的胳膊,低微得有些泣不成聲道:“你去哪兒了?”

那聲音就算消失了千萬年也不會錯,帶著溫柔甜膩:“我在善後。”

她無聲地哭,翻過身在他懷裏,把她這一生的眼淚都流盡了。他擁著她在黑暗裏,她受的苦實在太多,多到他這一輩子,都不會後悔這次的決定。即使決絕,即使再無回頭,他的眼中不知是否也有淚,也許他們都是體會得太深了。

不怕天地間的光都褪盡了,都希望心裏還留著一盞燈光,能夠為對方指引。

……

尾 聲

在洛陽的交界處,有一座小山村,民風淳樸。

有家姓方的農戶,家裏的女人就在這開了間鄉野客棧。屋舍十分簡陋,隻是供過路的旅人暫時歇腳的。

那天都到了晚上,方吳氏坐在廊下看門,隻見快馬飛馳,從馬上下來了一對年輕男女,從女子盤起的發髻上看,應當是一對夫妻。

果不其然男子說道:“在下與娘子連夜趕路,娘子已是不堪勞苦,身體虛弱,希望能在此暫住幾天。”

方吳氏一見對方談吐這麽文雅,再看看那位姑娘,一張臉小巧蒼白很是讓人憐。倒似個未出閣的小姑娘,應當是新嫁之婦。

她站起來,立刻把人請進了屋,張羅收拾空房。

很少有人會一連盤桓數日,方吳氏還是盡條件所能地給予照顧,小夫妻較為寡言,男子溫和,大部分時間會留在房中照顧娘子。間或上過幾次街,優哉遊哉的。

這樣愜意讓方吳氏略覺奇怪,此地不是富饒之地,兩人不像普通留宿,卻似在等什麽人般。

五日後,真的又來了個人。和那男子一樣的俊朗出眾,隻是臉上一直掛著笑,眉間自帶股風流。

收拾了樓上一間小酒屋讓他們坐著,兩人開始說話。

那人還帶了兩壇子美酒,香氣蓋著蓋子都傳到一裏外了。兩個大海碗裝著,各自豪飲了一口。

“你這招是真毒啊!這麽毒的辦法你都能想。話說回來,我以前怎麽就沒發現你原來是這麽毒的人呢?”

雖說一句話裏就連用了三個毒字去罵對麵那人,那人嘴角卻帶著一絲笑看他,毫不生氣。

“我在這裏等,就是為了見你最後一麵。”他輕輕說。

梅公子打開扇子:“我現在感動是不是多餘了,你不是為了等我,是為了等最後出關的令牌吧。”

樓公子微笑:“我知道你不會讓我失望。”

梅公子此刻深望了一眼:“我知道你們這次去哪裏,以後或許真的不能再相見。隻是我還有一個疑問,實在不解。你就當我多嘴問了,關於她身上,怎麽也去不了的那個黥刑印記,你究竟是怎麽幫她弄掉的?”

本來有那個印記,逃到天下任何地方,都是沒有用的,總會被人找出來,可是那唯一的印記都去除了,隻怕真的再沒有人,能夠找到他們兩個了。

黥字不再,曾經的殘疾也沒有了,還有誰,能再憑什麽認出他們?

“不是我。我沒有這個本領。”樓公子微微垂下了眼眸,隱約歎息。

看得出梅公子也吃驚:“還能是誰?”

樓公子目望窗外:“在這個世上,是個遠比我更加愛她的男人,寧願看她忍受生不如死的生肌痛苦,也讓她重生了一回。”

梅公子震動,口中隻抿出一個低微的形狀:“年將軍……”

生肌骨,隻有西域才能傳出來的烈藥,古人說玉骨再生,美人的骨頭每一寸都是銷魂的,焉不知在之前要忍受如何巨大的痛苦才能生出這一身銷魂骨。

又歎息了一聲:“他們父女,每一個都是讓人佩服的。”

樓公子舉起了碗:“劫後餘生,苦盡甘來,小梅,我敬你一杯,也祝你日後美滿平安。”

對方似乎被他這一聲“小梅”嗆到,頗為不悅地跟他碰了碰杯咬了咬牙:“算你機關算盡,算你狠。李代桃僵。我沒被你害死,實在是走運。”

二人俱都今生最開懷地舉杯,暢飲笑談,珍惜今生這可能是最後一次的相會。

……

就在半月前的沈家池塘邊。“我知道京城有能力在陛下的眼皮底下耍手段的,隻有你賀家。在迎親的時候,我要你幫我。我隻想帶素錦走,而你,隻管娶你的新娘。”

賀言梅眼中露出不屑之意:“你那麽有決心,隨時可以帶她遠走高飛,還總想著連累旁的人幹什麽?”

沈洵聲音冷靜:“我即便要走,也要走得無後顧之憂。我不想走了以後,身後還招至一輩子沒完沒了的追捕。”

賀言梅似乎忍不住冷笑出來:“原來你什麽都了解。”

“正因為辜負過,你就沒有想過補償?”沈洵反問了一句,頓時目光銳利。

賀言梅盯著他,似是終於明白了他的意思,卻像看一個瘋狂之人一樣。

“你知不知道你拿什麽在賭?萬一陛下龍顏震怒,他曾經可滅過年家的滿門。你怎麽敢太歲頭上動土,你瘋了?瘋到想玩火自焚!”

“正因為他做過了,”沈洵緩緩道,愈加冷靜地分析,“一個明君,可能會犯錯,但他不會犯一樣的錯。他也會顧忌別人的眼光,在迎親那天,他讓越多的人圍觀,之後他就越不可能追究。因為那麽多雙眼睛,親眼看著花轎一路進了你賀家門,甚至進了你的屋,過程中不會有人眨眼,那麽之後,他還怎麽去懷疑,新娘不是新娘呢?”

孝宗越在大婚上戒備森嚴,之後他就越無法推翻既定的結果。正是因為一切都安排得滴水不漏,他還怎麽有證據追究責任呢?

“你想過後果沒有?”半晌賀言梅才能咽下唾沫,“萬一,萬一東窗事發了,你是走了,可我呢?難道你要我賀家滿門都為了這事陪葬?”

沈洵目光深邃,緩緩看著他:“隻要我沒事,你就一定會沒事。陛下不會按下這件事後,再主動把它掀出來。況且,這次恐怕也是你和她廝守終身的唯一機會。錯過了,就隻能是一輩子分開了。”

池塘清荷搖曳,這時吹過來一陣涼風,賀言梅也陡然打了個寒戰。或許他一生中,都沒有這麽艱難過。

沈洵的聲音也仿佛在做這一生最沉重的決定:“言梅,沒有你的幫忙,這事兒成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