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人坐在池塘邊,對麵是第一波荷花,旁人看著似乎也很愜意。

“距離皇上召見你,都過去三天了。”賀言梅朝他看了看,“我天天在這喂魚,究竟什麽情況,你倒是跟我說說啊?”

沈洵望著一池清水,淡淡道:“我想請你幫個忙。”

這話說得實在很不客氣,賀言梅不由詫異地:“又幫忙?”

“這幾日勞駕你幫了不少忙,”沈洵看向他,“我很感謝。不過這件事,的確還需要仰賴你。”

賀言梅眉毛都皺起來了苦笑:“樓南啊樓南,你看我自己現在都是滿身的憂愁,還怎麽替你再分憂啊?”

沈洵卻靜靜道:“你的憂愁是什麽我知道,這件事之後,我同樣會盡我所能幫你的。”

賀言梅這下看出是真的震驚了:“你說什麽?知道?”

沈洵深深看了他一眼,話音像點水**開漣漪:“再多情的人也有收心的時候,你一時衝動做下的事情,隻怕自己也在悔恨不已吧?”

若是仔細觀察,會發現賀言梅原本閑適的兩隻手,驟然握緊,幾乎掐進肉裏麵。

他有些麵無表情地盯著沈洵:“難道你看了我的信?”以前沒有問過,可以說他不相信眼前人會做出這種事來。

沈洵淡淡道:“我沒有,但你既然叫我去送信,我自然就會想了解得多一點。”

旁邊正好路過的丫鬟,就驚恐地看到了一幕場景:

那個自見麵就似乎始終笑容滿麵、和二公子勾肩搭背的賀公子,此刻,就怒氣衝天地站在池塘邊,手裏還揪著二公子的衣領,正作勢要打。過得一會兒,似乎還想將人扔到池塘裏。

有丫鬟便嚇得發出了尖叫。

不久以後,素錦邁著步子一刻沒耽擱地從西廂趕來,她打眼看見兩個人好像已經結束了衝突,沒拉沒扯,賀言梅負手而立,極罕見地拉長臉:“算我白認識了你,你竟然能使出這樣的手段逼我。”

素錦聞言便吃驚地轉向沈洵,見他神情淡淡,對賀言梅的話也不理睬。

素錦忙張口意欲補救:“賀公子……”

誰知賀言梅自顧自整理好了衣領,看都沒看她一眼,就揚長離去。

若說這景象絕對讓人摸不著頭腦,誰也不知這兩人好好地在河邊為何能鬧成這般。素錦在心裏不由轉過幾個彎,賀言梅實在不像是會跟沈洵起衝突的人啊,結合他平時作為即便沒肝腦塗地也定然是兩肋插刀。於是她目光就落在了自家公子身上。

但以沈洵之脾性,對下人都寬和得不得了,他又哪裏會是能逼迫人的人呢?素錦還是難以去相信。

正午過後,在三個精致爐子內填滿了藥材,內部點火冒煙後,將沈洵的腿放在煙上麵進行熏蒸。這是最新穎的療法,藥物直接蒸著腿部,比喝藥都快。

素錦還是問了:“奴婢能不能問一句,公子因為什麽不可忍的事,要對賀公子不快?”

沈洵居然也頓了半天,才慢慢道:“今天差點被丟下池塘的是我。”

“我想賀公子不會輕易就那般對待公子。”素錦歎道,“公子為何要跟賀公子生了嫌隙。”

沈洵見她歎,就道:“你倒時常為他說話。”

素錦不禁搖起了頭:“奴婢說的是眼下的事。”

“公子隻看這些熏蒸的藥爐子罷,都是陳大夫從醫館送過來的。倘若沒有賀公子,陳大夫怎麽會改變主意,同意給公子看病?對待賀公子的時候,公子像是就沒了平時對下人的寬柔。”

沈洵靜靜聽著,自失一笑,恰這時荔兒進來了,把午飯端了過來。素錦隨口就問:“賀公子走了沒?”

荔兒說道:“沒走,還在廂房裏住著呢。”

素錦真詫異起來,她以為以早晨鬧的那般,他定然已經走了呢。沒想到竟沒有。

沈洵便微微一笑:“既然沒走,隨便什麽時候,我再向他賠不是吧。”

素錦無言。

沒想到荔兒卻睜大了眼,說道:“聽說今晨少夫人娘家被頒旨了,現在所有人都聚在前廳裏,安慰少夫人不要想不開呢,這些都是午飯送來時前頭人說的,讓公子爺也盡快地吃完了前去。”

素錦開始還沒明白過來,後來略有震動:“有這種事?”

荔兒揮了一下袖子,越說越起勁:“聖旨都在當然假不了,皇上賜何尚書黃金百兩,讓他告老還鄉。”

該來的總是要來的,沈洵眸光微暗,沒有說話。

這種事出來,對何鍾靈的打擊肯定很大,但她畢竟又是沈家的兒媳婦,清晨就在正廳內哭腫了眼睛,老太太、淑雲夫人輪番安慰著她。東府幾個到了前廳時,才發現隻有他們沒來了。

何鍾靈雖然傷心過度,但既沒有大吵,也沒有大鬧,坐在椅子上不時地掉淚。淑雲夫人在旁柔聲道:“晚晴,親家公這正是急流勇退謂之知機,往後離了京城,還有大把好日子過呢!你自當為他開心。”

何鍾靈軟綿綿地就倒向了淑雲夫人低泣出聲:“娘……”

淑雲夫人把她摟緊懷裏:“我一樣是你娘,你也莫傷心了,啊。”

何鍾靈含糊答應了一聲,但明顯是悲傷無法自抑的聲調不住傳來。淑雲夫人又道:“就讓親家公留在京城住幾天,以後回了金陵老家,逢節日的時候你還能去看看他們,他們也能再來,其實離得也不甚遠呢。”

四周丫鬟們捧著濕熱的毛巾,一直在候著,淑雲夫人不時地就要為何鍾靈拭淚,老太太還吩咐人去煮了一壺的參湯,生怕她會傷心哭壞了身子。

沈洵隻是遠遠地坐在大廳的一角看著,並不曾上前。荔兒伸長脖子張望著,遭遇不幸,放在誰身上都是值得悲傷的一件事。她心地純良,雖然覺得那位少夫人平日對她們並不怎麽樣,但看著她傷透了心地流淚,荔兒也覺得有些可憐起來。

後來荔兒去院子裏,看見素錦就忍不住歎氣對她說:“要說這少夫人的娘家,其實也怪倒黴了。都是二品的大官兒了,還能有朝一日落馬。”

素錦似想起什麽,目光幽幽道:“哪怕位極人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隻要那在上的一人不高興了,同樣也是要倒黴的。”

荔兒伸著頭有些神秘道:“可是不知道是誰說,這何尚書之所以會被貶下來,好像是被原來那位年尚書給牽累的。因為皇上看年尚書不順眼,連帶的也就看何尚書不順眼了。”

素錦瞳孔收縮:“你從哪聽來這些?誰說何家是被年家牽累的了?”

荔兒吐了吐舌頭:“我哪還記得,不知是走哪牆根時聽見的了。不過沒想到何尚書真的下來了。”

要是荔兒仔細點就能發現素錦臉色不好,過了片刻,素錦才艱澀道:“荔兒,以後這種事別傳了,那年尚書卸任都快十年了,怎麽可能連累到何家呢?說這話的人定也是胡說的。”

荔兒嘻嘻笑:“我知道啦。”

安慰到了晚上,何鍾靈也沒能回轉,奶娘把沈昭抱到她跟前,她也不聞不問。飯菜更是絲毫沒動,參湯隻勉強被勸著喝了幾口。連淑雲夫人都忍不住心疼歎了口氣。

沈家人對何鍾靈不可謂不好,大半夜燈火通明,仆從們徹夜不休守在房裏,就為博少夫人一笑。

似乎聖旨很喜歡在這樣暗夜未過清晨未來的時候下,也許萬歲爺有特殊的癖好,劉喜這次不像上回排場大,隻帶了幾個為他抬轎的轎夫,其餘小太監一個沒跟。

鑒於這次沈公子本人就在正廳內,劉喜笑得很曖昧:“陛下讓奴才來詢問公子,上次和公子說的事,公子考慮得怎麽樣?”

沈洵動了動嘴,還沒說什麽,劉喜就道:“陛下讓公子進宮,無論公子考慮好了沒有,陛下都要公子親自給他回話。”

何鍾靈也止住了低泣聲,抬頭望向這邊。

滿堂的人正不知如何是好,劉喜道:“這次陛下傳的不是聖旨,是口諭,且隻是給沈公子一個人的口諭,其他人可以不用跪迎了。”

仿佛還生怕錯了,幸好這殿上暫時未有其他“沈公子”。何鍾靈眼神幽幽地絞緊了帕子。

賀言梅抱著雙臂倚在門外麵,語氣不經意地譏嘲道:“深夜蒙召聖寵厚重,我若像你這樣受倚重,我根本不必求人。”

沈洵的目光像流水一樣劃過他臉,前邊的劉喜點頭哈腰笑道:“萬歲爺怕驚動旁人,隻讓奴才坐了一頂轎子來;公子坐轎子去就行了,奴才自己走回宮。”

仿佛更印證賀言梅的話般,大廳其他人也都露出不同程度的表情。

見麵還是在那個門檻很低的偏室中,又是早朝前這個萬物幽靜的時光,孝宗坐在椅子上看著他到來。

這時候卻有人拚命敲門:“陛下,臣有急報!”

孝宗兩道濃眉立時皺到了一起,臉色有些陰沉,他選擇這個時候召見沈洵,自是有理由的,就是不希望被打擾,他身邊的人都該知道這點。

沈洵低低地開口:“會在這個時候來求見陛下,事情一定相當重要。”

孝宗急促地朝門口說了聲:“進。”

進來一個穿著黑衣的男人,跪在地上道:“臣死罪,是汴州的加急書信,太守在函中說上菱渠水患,已經初步形成了災民規模,太守怕事情鬧大,特讓信使連夜來報!”

他身上的像是夜行衣,雖是敲了門,但他進來時一點聲音也沒有,沈洵想到了皇宮中一種神秘人物——大內密探。

顯然,孝宗就算在這種看似密閉偏僻的小房間內,周圍好似無人的環境般,但暗地中,其實也不知潛伏著多少高手。

孝宗良久卻哼出一聲,夾著不善的冷笑:“上菱渠水患,前些日子才來說邊關加急報,我大宋,幾時變得這麽國體不穩了?!”

跪在地上那人感到如芒在背,他將頭垂得更低,顯得姿態也更虔誠些。

孝宗一轉手,卻把文書遞給了沈洵:“洵卿,這件事你怎麽看?”

沈洵將信接過,匆匆瀏覽了一番,方道:“信中表述的細節很詳盡,太守的話應該是真言。一般若是有災民,聚眾之下,都會想要到天下最繁華之土,亦是權貴雲集的地方。”

幾句話將重點都點出了,換言之,一個穩固的國家絕不能有的就是災民聚眾。那是會動搖國本的事。

孝宗再度冷冷地看著地上的人,眼中不斷積蓄的顯然是怒火。“此事朕都不用拿到朝堂去議,那些諫官,定然毫不猶豫對朕說,得民心者得天下,任何時候都要以救災百姓、體恤百姓為第一。可是朕真的是想問問了……金國倘若此刻大兵來犯,守衛疆土的三十萬雄師,還要不要糧草吃飯了?!”

“金國可汗與我們僵持已半年,最近更是不斷派兵騷擾邊境,倘若他們得知我國庫空虛……”那人冷汗涔涔,說到一半說不下去了,“臣無用,無能……”

如是放到歌舞升平、百姓安樂的時候,有地方受災,一定是頭等大事,撥銀賑災。

可據方才那人所說,偏偏此刻的邊境,也並不安寧。一朝國庫,開支了那一筆龐大的軍費,肯定就已經疲軟了。賑災,隻能選一樣。

連沈洵,都感到心有戚戚焉了。

孝宗臉色黑如鍋底,所謂屋漏偏逢連夜雨,難怪這帝王為難。

其實,邊境若有什麽異動,普通百姓很難感覺到什麽。照樣柴米油鹽安貧享樂。真正苦的,是那些將士們。除了大軍真的打進來了,那才真是民不聊生。但若到了那一步,國,也就危矣。

正是因為百姓感覺不到,他們隻關心自己那碗飯能不能吃飽,倘若朝廷袖手旁觀,百姓心裏,很難不有怨憤。

此時此刻,誰又能體會帝王的兩難?

“洵卿,”孝宗鷹般銳利的眼眸再次掃向他,“你有沒有兩全之策?”

沈洵安坐在輪椅中,聽到問話抬起了頭:“汴州距離金陵更近,百姓一定會途經金陵,與其京城的救援鞭長莫及,不如直接讓金陵知府,偕同地方官員,直接在城內做好災民的安撫工作。金陵富饒天下,物產之多連蘇杭也不能企及,且地域廣,隻要官員們齊心,此事要辦好並不困難。這樣的話,就不需要動國庫分毫了。”

孝宗的目光一直炯炯有神地看著他,他的確沒有看錯,此人絕對可堪大用。

地上那名黑衣密探幾乎刹那閃現狂喜之色,他在心裏頓時就讚出了聲:公子妙策!

居然想到用地方官來安撫災民,不取用國庫分毫,這樣還給了那些官員做出政績的機會,簡直是神來之筆!

半晌,孝宗才緩緩道:“我擬一道旨,即刻傳往金陵。賜金陵知府吳宗倫九龍金牌,協助汴州太守一同賑災,事後將論功行賞。”

“是。”密探一躬身消失在門外。

兩件本應該是在朝堂之上,引起群臣激辯朝野震動的大事件,在早朝開始之前,竟已經靜悄悄地解決完畢。

孝宗回轉身:“解決完國家要事,該說說我們之間的事了。”

隻見他又換回了尋常的稱呼:“沈洵,你考慮得怎麽樣了?”

此刻天已有些亮了,屋內的三盞燭火幽暗,沈洵麵上也帶著晦暗之色,帝王的話是比金子還貴重的東西,眼前的人許他入閣拜相,等同於比天上落的餡餅還要誘人。

“陛下對曾經的年將軍,也是這般許諾的?”他卻說了一句任何人也想不到的話,臉上更是含著模糊淡笑,“待到霸業得成,便將這大宋半壁的河山贈予。”

孝宗神色倏然變了,沒有說話。

沈洵望著他:“陛下是否曾說過,大好河山,你我共度的這句話?”

所謂帝王的恩寵,其實也是很不牢靠的東西。就好似包裹在外無限美好的糖衣,你不知道它會什麽時候融化。都說帝王一諾千金,但帝王也是個普通人,他一生說出了無數的話,怎麽能每一句都千金?

孝宗的神色在轉變了無數次後,最終變得咄咄逼人起來。“朕喜歡你,但不代表你是什麽話都可以說的。”

沈洵垂下眸子,避開了孝宗充滿威嚴的凝視。

孝宗背著手開始在房間內踱步,寒著聲音道:“你知不知道,單憑你剛才那一句話,朕就足以定你的罪。”

沈洵牽扯嘴角:“陛下既然是萬乘至尊,許多裁度當然可以輕易下。”

“但朕卻許多時候也得考慮後果。”孝宗目光亮得逼人,停下冷冷道,“不計後果做決定,朕也還不想做那昏庸之人。”

沈洵像是不知道該說什麽,最後隻得道:“陛下是明君。”

孝宗聲音陡然提高起來:“你既然知道朕是個明君,有些要求,你也不該再提了。朕登基十五載,自認已是盡力了。對這江山和萬民,朕虧欠的不多。餘生也隻望良臣伴駕,讓這社稷在朕手裏,至少是安康寧樂的幾十年。”

對於任何一個真正懷才的臣子來說,孝宗,實在也算夢寐以求的那類君主了,即便不是十全十美,但曆史長河裏,又到哪裏去找真正十全十美的帝王呢?

沈洵,也不得不承認,他無話可說了。應該說,他同樣歎服。

看他不說話,孝宗卻沒有放過,慢慢露出冷笑:“沈洵,你要知道,一個美人和一個賢臣在麵前,朕是寧願選擇一個賢臣的。”

沈洵也苦笑道:“草民相信。”

孝宗眼神愈發鋒利如刀:“可是你,沈洵,你能不能做到?還是說你打算為了一個女人,放棄你的大好前途,放棄朕?”

沈洵有些震動地看向他,這些話本就具有很強的煽動性,又是出自一個帝王之口,其力量就更深不可測了。沈洵被他深邃的眸子相吸,都有些說不出話來。

他在內心掙紮了好久,才終於勉強回複精神,張口欲要說些什麽。

可是這當口,孝宗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猶如歎息:“樓南,你一貫是個極聰明的人,我話都說得這麽明白了,你怎麽還會犯糊塗。我都有點對你失望了,你為何不多想想,現在你有千般的想法都可藏於腹中,假以時日,當你真的成了朕的左膀右臂,這朝堂之上的官員,都聽你號令,那時候,你還想做什麽不成?”

這番話震動又要更大,沈洵這麽多年生涯中還從未被人兩次堵口,無法說出話。這委實是極大的**,孝宗確然也說得明白得不能再明白了。

顯然,沈洵的一切想法,他想要說的話,以及想要做的事,孝宗都早有數了。所以才會占據先機,將他想說的話全都堵在了喉嚨中。

孝宗看他的目光裏也隱含了所有知機,透著許久以前就已了然於胸的洞悉,沈家兒郎天縱奇才,唯一要命的就是愛上了年家的女兒。他想拔除的這個年家,讓他跟他成了對立麵。

沈洵嘴角不由得再浮起,與其說是笑意,更不如說是苦澀,今時今地,至少在這個房間裏,他根本無法拒絕孝宗,皆因為身份的懸殊,他是九五至尊,他可以許以重利。

同樣,沈洵也會為他說錯的一句話付出代價。

他不能不答應,也不能答應。他隻有……“陛下,請容臣再想一想。”

像是知道是他的緩兵之計,孝宗好整以暇地笑了笑:“可以,但這一次,你隻有一天的時間考慮。”

沈洵已經沒有任何餘地說話了,對所有他隻能全盤接受。他今日的所求,甚至連出口的機會也沒有,甚至以後,他也不用再開口。

因為一個重用賢臣的人,是明君,但聽信臣子擺布的人,就是昏君了,孝宗已經說得很明白,他不願意做昏君。

劉喜捏著嗓子道:“公子回來了!”

沈東岩並淑雲夫人知道消息,不敢怠慢慌忙就親自迎了出來,劉喜皮笑肉不笑地說:“沈大人大喜啊!”

沈東岩壓製著情緒,維持臉上的場麵笑:“公公說笑了,不知何喜之有?”

劉喜哎了一聲,才細長細氣道:“有公子這樣的兒子傍身,可不就是最大的喜嗎?”

二人更加不敢多言,沈東岩滿臉堆笑地請劉公公進去吃一杯上好的春茶,劉公公卻搖頭晃腦地表示清廉。片刻,劉喜鑽進轎子內晃悠悠地走了,沈東岩忙親自帶了沈洵進去。

此時天色也就剛剛浮起魚肚白,沈洵卻仍沉浸在剛出門時,孝宗說的幾句話中。

她不是孤女嗎?至多,朕可以給她一個身份,待治好你的腿後,將功折罪,讓她再入你沈家的門戶,堂堂正正地富貴一生。

隻要你答應,朕可以隨時擬旨。記住。

這是朕最後的退讓。

皇帝這是什麽意思?

就像是隻隔著一層窗戶紙的窗戶,薄得能看見裏麵模糊的輪廓,卻苦於看不清。似乎很清晰,卻誰也不敢捅破它。

但沈洵卻知道,皇上的意思,絕不會是他想的那意思。他於是一臉陰霾,偏偏在院子中遇見一臉嘲色的賀言梅,“麵君回來了。”

沈洵略微看了他一眼,默默道:“你跟我來一下池塘。”

賀言梅也是滿目的晦氣,這兩日那翩翩佳公子似乎不見了,他收起了一切神色跟著沈洵走。

本來始終都很安靜,但剛到水塘邊上,就隔空伸過來一隻手抓住他衣領,賀言梅憤怒的臉放大到極致:“你究竟把她藏哪了?”

沈洵被他揪得回過神,握著他手腕咳出了聲:“你這樣拉著我又有什麽用,況且她也未必想見你。”

賀言梅臉上極少出現這樣的表情,就好像一簇壓製到邊緣隻等傾瀉的火,可又因為某種原因不得不憋屈住了:“這是我倆之間的事,你有必要插手嗎?”

沈洵卻不理他,沉沉問道:“我上次同你說的事,你想得怎麽樣了?”

賀言梅毫不留情衝口道:“若是以往我還可能幫忙,你覺得你做了這樣的事我還可能幫你任何事嗎?”

“賀勝,不是幫忙,是合作。我這麽做,也是在幫你。”沈洵的眼睛幹脆盯著他臉看,緩慢而堅定道,“難道說,比起現在的結果,你更願意看見那封信如約斷送了她?”

賀言梅神情出現劇變,但那也隻存在於一瞬間,他再次冷漠道:“總之你別指望用她來威脅我,我想你也清楚了,我能讓你送信,就證明我不會讓她做什麽,從前沒有,現在也不會。”

“你畢竟是娶了她。”沈洵慢吞吞,語不驚人死不休。

沈洵不動聲色地看了看仍然在自己衣領上的手:“你若一點也不在意,也不用一上來就用這種方式逼問我。”

賀言梅幾乎咬牙切齒地冷笑道:“那你呢?皇上叫你進宮都說什麽了?那晚你騙過霍文基的眼睛招數妙啊,這世上,皇上知道的事情,我家老爺子就不可能不知道。他知道了,我就知道了。”

這話等於是在說,皇上知道了什麽,他賀言梅也就差不多知道了。

沈洵皺了皺眉:“你是打算一直這麽跟我說下去嗎?像這樣說?”

兩人距離近得把對方表情都收入眼底,纖毫畢現,由此帶來的就是越來越劍拔弩張的感覺。賀言梅也變凶狠了,“沈洵,算了吧,咱倆之間,你以為就你捏著我嗎?你既然敢這麽做,就不怕我也拿她來挾製你?”

雙方拉鋸中,賀言梅占據著優勢,他隻要手一鬆,真就會把沈洵送入池塘。

“你就不好奇嗎?”這時候,沈洵淡淡地開口了,他盯著賀言梅串著火苗的雙眼,“究竟我要找你辦什麽事,需要將你唯一的夫人都給請來。”

賀言梅眸光動了動,隨後道:“我不想知道。”

沈洵就盯著他說下去:“素錦曾告訴我,有一晚上她去找過陳大夫,後來在路上,你故意讓仆從驅馬車撞向她。”

賀言梅隻來得及吸口氣,哂笑道:“真想不到她居然也會告訴你。”這件事,他的確曾以為素錦會守口如瓶。

沈洵的聲音沉下去:“你借著抱住她的時候,曾經一瞬間拉開她的衣領查看,之後你卻不肯承認。”

說完他就盯著賀言梅,賀言梅卻鬆開他衣領,抱著雙臂側身站立冷冷不說話。沈洵就冷然道:“你所謂知道的事情,是不是就是指這件?”

他從來不懷疑賀公子手眼通天,霍文基今天才知道的事情,恐怕這位公子一回京那會兒,就打聽出來了。甚至說不定更早些年,他賀家就留過一手。不然也不至於在大街上,就敢拉開素錦的衣裳求證。

素錦也不是糊塗人,賀言梅的種種行為她還是留下了心眼。

素錦或許不想讓沈洵知道她曾夜半出門求醫,但霍文基上門來過之後,她就沒有理由再隱瞞了。

賀言梅筆直地站著,這時候他才像個孤傲公子,對沈洵不加眼色。

池上風荷吹盡,他才寒著臉說道:“皇上對你青眼有加,單看他召見你兩次,卻未傳出別的話。這事就算知道了,連萬歲都不點頭,旁人還敢對你指手畫腳什麽?”

沈洵似有些不敢信地看著他:“賀勝,你真的想要我為此事做出犧牲?”

賀言梅瞳孔一縮,年少時的同窗結盟,詩畫共話,還都在兩人腦海中沒有散去。有必要魚死網破嗎?沈洵隻在傳達這一個意思。

沈洵垂下眉眼,其實現在他不想同他論什麽同窗之誼,隻是賀言梅情緒突然間變得他也不認識,隻能跟他扯了這麽多不相幹的。

賀言梅的臉上居然出現了他決不會出現的複雜神色:“我倒是,聽說……皇上準你入閣拜相?”

沈洵默不作聲,等於默認。

賀言梅臉上那種神情就有些爆發般:“沈洵,你才多大?以你這種資曆,二十來歲能讓你入內閣議事就不錯了,陛下居然還有意想讓你拜相?”

這時候他還破天荒想到另一件事,想他賀家梅郎,那是如假包換無人能懷疑的天之驕子,也是個風流人物。他都沒受到皇帝陛下這種待遇,說破天也就給了他一個禮部侍郎,憑什麽?

沈洵避過他話鋒,低聲開口道:“本來在陛下麵前,我是想請他重審年家一案的。但他不動聲色否決了我。”

“你……”賀言梅似乎艱難地都找不到話說了,“他怎麽可能同意?你見過哪一個帝王,願意推翻他曾經的決定?這也就是你,換了別人又是一個抄家砍頭的命。你不就寫過一篇京華策論嗎?朝堂上這麽多能人,驚才絕豔的臣子不計其數,沈洵,有時連我都懷疑,你給陛下灌了什麽迷湯,萬歲爺何至於偏偏就對你念念不忘了?”

這一番夾槍帶棒的話不僅沒讓沈洵發怒,反而讓他露出一派真誠的目光來:“有些事,現在不做,就後悔了。”

良久,賀言梅隻冷冰冰來了一句:“我不陪你一起瘋。”就甩袖而去。

看他再次怒氣衝衝走了,沈洵在池塘邊待到了天明,朝池子裏投喂魚食。

在當天的早朝之上,以樞密使霍文基為首,聯名十幾位大臣奏本,要求嚴格搜索沈府上下,因為他們有理由懷疑上次要查的人是被以某種方式藏起來了。

孝宗在早朝上並未決策,將此事發回再議。

看出沈洵有心事,素錦就待在他身邊陪他,“公子您現在盡量多練習走走,不要穿鞋子,地上奴婢都叫人整理過了,還鋪了墊子。”

素錦瘦削的身軀就架著他,在地上一圈一圈地繞行。光腳走路的感覺有點類似於剛接觸外界的嬰孩的感受,這種刺激遠遠大於穿鞋子時候。長年的身殘,沈洵的兩條腿還很細,即使刻意將養了,也沒那麽快養回來,跟身體其他部分顯得有些不太協調。

但即便這樣,他還是頑強地練習,因為艱難,所以他幾乎從不在淑雲夫人等麵前做過。

隻有素錦,練習完一身汗,也都是素錦端來水替他擦洗。

眼看素錦拿了毛巾往他身上擦洗,沈洵下意識,手上的動作快過思考,立刻就握住了她手腕。

半晌,看見素錦吃驚的眸光,他才放緩了聲音:“你不用做這些。”

“公子你怎麽了?”素錦低聲道。

沈洵目光停在她柔婉濃豔的麵龐上,略微恍然,那一瞬間他又想起孝宗的話,孝宗贏就贏在,他抓得住人的心,他抓住了沈洵的心,他那麽愛素錦,相依為命多年,眼前有一個機會救她出苦海,他會眼睜睜放過嗎?

“以後,你都不必做這些。”

素錦的眸內劇烈地抖了抖:“公子?”

如果孝宗真的同意,讓素錦再入沈家門戶,並且還是“堂堂正正”,那隻有一種解釋,她的身份,一定不會再是年家後人了。

賀言梅那一番話或許隱約也包括了,漂白一個人的身份,對皇帝來說,其實也如翻翻手那般容易。

素錦沒有想到沈洵對她說一句話後就離開房間。

“今晚你就歇在我這裏,我出去一下。”

她從床邊立起身:“已經入夜了,公子還要去哪兒?”

沈洵微微側臉,帶著微笑:“我還有些事情,就是入夜了才不安全,我會讓人在門外守著,你記住哪兒也別去。”

這就更莫名了,沈洵從未強令她留在他的房裏過。而他本人又要出去。

目送他出門,門外真的有兩個人在,並迅速關上了門。素錦卻不認識那二人,至少不會是沈府裏的。她在這裏生活了近十年,就算最不起眼的下人她也認得。

這一覺素錦睡得特別沉,那杯茶因為是沈洵倒的,所以她不假思索就飲盡了。他的麵容始終都是溫柔的,目光如廊前的溪水軟化人心。

連她都不知道睡了多長時間,潛意識裏好像不止一夜。

極大的喧嘩尖利聲灌入素錦耳朵裏,迫使她不得不醒轉。她睜開眼,卻看到好幾個堆滿了笑的臉,浮在上方看著她。

這些人都頭戴珠花,看臉皆是中年的婦人,見她睜了眼,在瞬間一齊七嘴八舌佯裝呼道:“哎喲,醒了醒了!醒過來了!”

說著幾雙手伸過來,似乎拚命要把她從**扯起來,素錦被眼前的場景震在那兒,恍惚覺得自己好像還在夢裏。

卻發現根本沒人給她思考的餘地,周圍的笑聲夾雜著,那些女人的胳膊拿住了她身體各處,讓她不能動彈。

混亂中,素錦按住被子,盡量冷靜地注視著她們:“你們要做什麽?”

這是沈洵的房間,不該會有人這麽大膽地闖進來,加上這些婦人,她根本一個都不認識。

帶頭的婦人語出驚人,尖銳笑起來高聲叫道:“表姑娘!”

素錦猛烈一驚,慌張抬起頭,那些人手上抖開了耀人眼的紫霞霓裳,七手八腳就往她身上套衣服,擠滿了笑往她身上貼,力氣極大,待素錦直如砧板上的肉:“我說姑娘誒!您就快些穿戴起來罷!別磨蹭了!”

她掙扯了一番,張嘴便要叫喚:“放開我!你們是誰?”

那些人充耳不聞,還在拚命將衣裳往她身上套。突如其來受此待遇,素錦差點咬破了嘴唇。

直到一個人進來了。

素錦看著那個人,半天沒有張開口,自然地安靜下來。淑雲夫人哀憐地看著她,目光透著疲憊,似乎也是一夜沒睡。

“惜玉,你不要擔心,這些人都沒有惡意。”

沉湎於她悲傷的目光,和她出口叫的名字,素錦頓時沒有反抗。

那些婦人仿佛心有靈犀般,互相看了一眼,俱都在那時收了手,一並退出了房門。

兩目相對,素錦卻忽然失聲,忘記了話語。因為淑雲夫人身上,穿的是誥命品級的流花裙。

“惜玉,你什麽也別說,我先給你看一樣東西。”

沉重的沙啞聲音,一卷明黃的聖旨從淑雲夫人袖中取出,她上前幾步,緩緩地展開在素錦眼前。

這聖旨來得蹊蹺,內容更是讓人從身到心被抽幹了力道。素錦的目光仿佛膠著其上全然無法挪開分寸,安靜如她刹那間都如魔怔一般不受控製。

淑雲夫人從頭至尾觀察她神色改變,臉上憐惜之情更甚。

其實,連她也不敢去斷定,這所謂的“恩旨”,到底能不能算是一件好事情。

素錦失了魂,仿佛有淚,又仿佛無淚。開口時,她的聲音仿佛都不屬於自己的,“陛下十年來都未特赦我父,為何現在肯了?”

“這道聖旨是今早上才下達的,也是剛剛到我的手中。”淑雲夫人幾乎不敢與她相視,安慰的話也無從出口。

“洵兒,似乎也打算出仕了……陛下已經破例,恩準洵兒他參加今年的恩科。”

這兩句話看似沒什麽聯係,淑雲夫人說完也是有些後悔嘴快了。看素錦,雖然平日都不聲不響,但她一貫是個靈慧的姑娘。見她幽幽轉頭問:“公子回來了嗎?”

“他還在宮裏……”淑雲夫人隻能更加緊說道:“從今天起,你就是我沈家的姑娘,你屬我娘家外親,排行第九,你還叫柳惜玉。千萬記得!”

素錦微微啟口,眼中幾乎模糊失明。

鬼使神差地淑雲夫人也差點滴下淚來:“今天下午會從宮裏麵秘送幾個女孩出來,以後就留下伺候你的。”

誥命夫人的表侄女進京投奔,自此後就在沈家落戶,一個貨真價實的尊貴小姐。

一切都解釋得無比圓滿,無比通順。

突然間,比麻雀變鳳凰還要奇妙的恩寵,並且牢不可破。素錦的嘴角連她都沒知覺地浮了起來,好似是冷笑。

淑雲夫人再也受不住地緊握住她的手:“待會兒那些命婦會來給你換衣裳,你一定要在中午前換好,乖乖的!”

接下來,大出她預料的,素錦竟努力彎腰,額頭抵到了被上,聲音輕如飄絮:“奴婢,謝過夫人……”

這聲音竟是蒼涼無比,就似沒了生氣般。她本什麽也沒說,可素錦的眼裏卻有著她不敢深究的東西。

淑雲夫人一把抱住她,抬頭輕哭道:“玉兒!以後你就是我的孩子!你再也不用受苦,我們所有人都會好好待你的,你千萬不要想不開……”

素錦幽幽道:“我想見見他。”

淑雲夫人定住,片刻鬆了手,更加低頭:“恐怕不行。”

素錦垂下臉,讓人看不清她的表情,隻餘聲音渺渺:“再見一麵……也不行嗎?”

孝宗心情頗好地站在禦花園邊上,拍拍手,轉身對沈洵說道:“這滿京城的男子,隻要不是你,玉樹臨風的王孫公子,朕可以隨便她挑選。她喜歡哪個,朕都會下旨賜婚。”

沈洵身影單薄,獨自在梨花樹下,聞言露出一個幾不可見的笑意:“臣感謝陛下聖恩。”

注意到他不再自稱是草民,孝宗更是笑了出來:“隻要愛卿能夠體會朕心就好,若洵卿,自此後可以沒有後顧之憂地專心為國效力,這些事,都算不得什麽。”

沈洵頓了良久,方輕輕道:“臣綿薄之力,難為陛下看得上,臣自當鞠躬盡瘁,效犬馬之勞。”

聲音隔著溪流傳到孝宗耳中,隻覺分外舒心,他再次笑起來,對一個帝王而言,能得一仰慕已久的美人和得一治國的良臣,當是最令他開懷的事了。

雖然兩者都不易得,但過程艱苦,才更顯得難能可貴。

孝宗虛眼端詳著他,片刻悠悠一笑:“其實,她若是自己不願意選擇,朕的心中,也有一個相當不錯的人選,保管京城之上,再難以找到與他匹敵的俊郎了。”

沈洵輕不可聞地道:“誰?”

孝宗站在溪流對岸,負手緩慢道:“賀府梅郎。”

沈洵傍晚才回來,望著門庭,他沒要任何人跟隨,自己搖著輪椅無聲地返回東府。

餘暉撒在他身上,今日的沈府也是格外安靜,走在道上沒有任何一個人來打擾他。最後他似乎沒有力氣推輪椅了,抬頭看到頭頂高大的楊梅樹,他扶著樹幹無力地靠在上麵。

最後是文進找到了他,將他推著回了東府。正是梨花盛開的時候,如雪美景,正像去年今日此門中,失卻了那張桃花麵。

文進在他耳邊說了幾聲才聽見:“公子,表小姐想見你一麵。”

沈洵的手一下失控般地攥緊,他看了文進一眼,那一眼像是有些茫然,可把文進駭得不輕。

“告訴她……回去吧……”

文進頭皮發麻說道:“表小姐說,她隻要跟您說一句話就行了。”

沈洵指尖掐進了手心,抬頭盯著文進,眼裏發紅:“不行!”

卻已經有細碎的腳步聲逐漸近了,穿著月華裙、碎花繡鞋,踩著旁人不敢驚動的步子,來到沈洵的身邊。

“為什麽不行呢?”輕如浮雲,惜玉癡癡地盯著他問。

沈洵轉過臉,看著麵前這個麵若桃花的美貌少女。不比他院裏百花盛放遜色的繁華,她這樣的裝扮,他已經太久沒在記憶裏看見了。

惜玉拖曳裙角,無聲地走過他麵前:“哥哥是真不願見了,還是假的?”

沈洵緩緩扶著額頭,他數度啟口,才能說出:“你有什麽話?”

昨晚他走時,分明還是另外一個樣子。此刻咫尺天涯,卻仿似陌路兩分。惜玉微微模糊了眼,垂頭撫了撫眼角,道:“我是想問,哥哥以前說,我們在一塊,再也不分開的話,還算不算了?”

沈洵不去看她。

別看這裏四周靜悄悄的,院子裏,多少雙眼睛在盯著他們兩個。

惜玉看了他許久,太陽都徹底落山了,也沒得到他回答。她才挪動腳步,嘴角帶著一絲薄笑,挺身無聲離開了東府大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