樞密使的話是這麽幹幹脆脆,應承的當真也算爽快,可是沈洵沉默著,卻是遲遲不曾應承下來。

淑雲夫人被兩側的婢女攙扶著站著,眼巴巴看著門前的兒子,渾身已是忍不住地輕顫。

心懸著,被他的沉默懸得更高。

霍文基再度幽深地道:“萬歲爺也說了,今夜若是無法徹查,遇到難處,可將公子等人再帶回去審問。”

這話真是讓人不驚都不行,何鍾靈淡淡望向夫君和沈東岩那方,兩個人均無甚表情。先前聽傳聞,萬歲爺是多看重沈家啊,沒想到事牽年家,這點恩寵突然就化成塵埃了。

竟然還能同意將沈家的人帶回去再審問,這帶回去,能帶到哪,絕大部分可能恐怕就是應天府大牢了。

沈洵也不再避讓,不偏不倚迎上他的眸光:“今日既然已經到了這份上,再說什麽都是徒勞了。大人非得搜一搜才肯,便搜吧。”

那兩個女人,就從人群裏出列,穿戴的皆是宮中衣飾,霍文基介紹道:“這兩個都是宮中三十年以上的教養嬤嬤,絕對公正無私,她們的話就是日後的鐵證。”

包括淑雲夫人,在夜風中,漸漸地身涼,腿也涼,連她都覺得,今夜,是沈府所有人難以逃脫的劫難。

沈東岩聲音略顫起來:“霍大人,這……這樣好嗎……”

霍文基將雙手攏進了袖中取暖:“令公子看來也是一心想真相大白,我們都一樣,那就快快查明吧。”

沈東岩做不得聲,他無力地閉上了眼。

就在這時,沈洵身後,始終一片深沉的門扉裏,傳出一絲亮光,一個纖瘦的身影,就從亮光中緩緩走出來。

素錦順從地站到沈洵後麵,頭微微低著。她方才就已醒了,現在出來也是不得不出來。

“素錦。”沈洵輕輕叫了她一聲,拉了她的手抬起頭看著,“你就跟這兩個人,讓她們將你搜一搜。”

話音很輕,隻見素錦微微點了點頭。

霍文基從旁看著這兩人,他心裏產生一種堪稱奇異的感覺,忽然覺得這深不可測的年輕公子,似乎有著什麽心思,他謹慎地,目光閃爍了半天,緩緩開口道:“聽聞公子身邊有四個婢女,不如一並搜了,也可以免除一切可能的後患。”

能有什麽後患?沈東岩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想訓斥霍文基,卻又沒那個膽量。他們同朝為官,但在今夜,霍文基握著生殺予奪的大權,壓著連他在內的所有人。

沈文宣眸內異常深沉,霍文基果然跟朝野那些人說的一樣,性格多疑,非常慎重,他這意思,還怕沈洵會找人冒充婢女,李代桃僵,這樣的情況下將素錦換成別人搜身也有可能。

他能想到他不認識素錦本人,要是沈家真弄個假丫鬟來冒名頂替,就蒙混過去了。

就是因為大權在握,這霍大人一步步逼得更緊,沈洵也再次退讓了。

“好。”他說。

霍文基心底,暗暗鬆了口氣。

“正好,今天在這裏的所有人,都能做個見證。”沈洵的嗓音寧靜中也透著平和,在風雨中,更能進到人的心底。

霍文基有種說不出的感覺,但他還是風度絕佳地微笑頷首:“自然。”

沈洵垂下眸,道:“霍大人怎麽說,就怎麽做,花期你去把阿久和荔兒都叫來,務必要配合。”

花期滿心都是屈辱,她即使再不甘,還是依言照做了。她隻來得及把事情,簡單地告訴了阿久、荔兒,她們聽後也是異常沉默,一言不發地來到沈洵身邊。

四個丫頭均是花樣少女,一水如煙地站在沈洵邊上,任誰都覺得分外風景如畫。

丫鬟雖然是丫鬟命,可在東府的時候,誰不是順風順水過的好日子,哪有半分受過罪。如今平白叫人搜她們身子,她們心裏怎麽能是樂意的。

沈洵聲線清冷:“風大雨急,大人既然決定要搜,就別耽擱時辰了。”

霍文基輕歎,揮一下袖子:“帶她們進去,好好搜檢。”

丫頭們不敢違抗,兩個嬤嬤一齊走過來,將她們拉到了旁邊的屋裏。素錦隻來得及在混亂中回頭看一眼沈洵,他攏袖坐在輪椅中,眸光異常清亮。

素錦再回首,已經被推進了屋,門卡呀關起來。一個嬤嬤嚴厲道:“把衣服全部脫了。”

荔兒聽說要脫她們的衣服檢查,早就臉紅了,可她也沒奈何,隻能磨磨蹭蹭拉著腰帶,解開來。

都是十四五的大姑娘,委實難為情。

屋裏點了六盞大燈,兩個人兩雙眼死盯著丫頭們的動作,不放過一處死角。

素錦也揭開了外衣,露出裏麵的中衣。

後頭嬤嬤卻喝道:“快一點!別磨磨蹭蹭!”

花期瞥見阿久翻了個白眼,看來在這些嬤嬤們眼裏,誰都是欽犯的女兒,誰都跟十惡不赦似的。

給這麽一催,荔兒的臉都要滴出血了,尤其在明知道外麵有一群男人的情況下,即使在屋裏,大姑娘也一樣羞赧。

花期就算穩重也跟著紅了臉,伸手把中衣也除了。

這樣一來,就隻剩肚兜了。本來她還在猶豫,難道,不會真的要她們一絲不掛吧?

她也下意識朝素錦看去,素錦麵上一點表情也沒有,她的臉,仿佛淡得像一張沒有任何情緒的紙。

反正也逃不了一劫,阿久冷著臉,索性三下五除二除了衣裳,就那麽扔在腳底下,荔兒被她影響,到底也磨蹭地脫下了。

嬤嬤們的目光隻在她們三個身上掃了一圈,就回到素錦身上。

本來嬤嬤們重點盯的就是她,花期的心整個也緊張起來。

可她的手片刻也沒有停頓,輕柔無聲地就脫下了她的衣裳。

衣服像雪片一樣,無聲息地落在了地麵上。

兩個老嬤嬤睜大眼睛,此刻也驚叫一聲,指著素錦的背:“你!”

花期一看就驚住了,素錦背影清寒,肌膚極為光滑,柔嫩得不像凡人所有。

那燭光閃閃,照得好像連背上也泛著光澤,尤其素錦站在那紋絲未動,整個背部,就好像一整塊美玉一般……

穿紫衣的嬤嬤厲聲道:“便是官家的女子,宮裏的娘娘們,從小用藥材養著,也絕養不出這樣的膚色,說,你到底是什麽人?!”

難怪嬤嬤們驚得話也不會說了,素錦怎會有這樣的皮膚?

荔兒和阿久的眼睛瞪得絕對不會比別人小,雖說姑娘們算是一塊長大的,但真是蹊蹺怪異,她們從未在一個池子裏洗過澡,要說到素錦的身子,她們也是破天荒頭一回見!

沒有人理睬嬤嬤們,她們也未敢再問,甭管是誰,隻要素錦身上沒有她們要找的“黥刑”標誌,她們又能怎樣?

荔兒慌忙拾起地上自己的衣服,抱在懷裏,“既是搜、搜完了,總該可以讓我們出去了吧!”

顯然還不甘心,嬤嬤們的眼狠狠盯著素錦,那光滑的皮膚上,絕對沒有任何一片不完好,連瑕疵都沒有。

荔兒咬著下唇,就這麽盯著她們。

外麵的人的耐心也耗盡了,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後,有人主動敲門問:“可曾搜完?大人在外等信。”

敲門聲是警鍾,丫頭們飛快地穿好了自己的衣服,忙著去係腰帶。素錦,同樣地緩緩把衣服撿起,伸長胳膊慢慢套到了自己身上。

她的動作不可謂不優美,特別在這樣的燭光下,肌骨奪目的光彩幾乎能沉醉人的視線。美人如玉。

素錦穿好衣服,轉過身,自己推開門走了出去。另外三個丫頭回過神,當仁不讓立馬出了屋子。

兩個嬤嬤先後麵無表情出來。

沈洵淡淡開口:“怎麽樣,我這四個丫頭,你看她們哪個是年家的女兒?”

霍文基目光如電,盯著那兩個嬤嬤:“說結果。”

兩個嬤嬤互相望了望,終究不敢隱瞞,垂手囁嚅著:“並未在任何一個姑娘身上,看到任何一點印痕。”

沒看到任何一點印痕就包括所有,哪怕是一小塊疤,都沒有。

雖然都是丫鬟,但她們身上的皮膚,跟千金小姐也差不多。

即便是老狐狸,眼中也露出了驚疑,甚至也欠考慮地脫口而出:“你們可看得仔細了?”

因他這句話,沈洵目光幽深地盯了他一眼。

兩個嬤嬤低頭肅立:“奴婢們拿人頭擔保。”

霍文基也知言語有失,立刻道:“按道理京門之中接案都十分慎重,若沒有幾分實情的事情他們也絕不敢上報,這件事……”

卻不知他說給誰聽,眼前事實既定,木已成舟,淑雲夫人眼中也露出了狂喜中有些不敢相信的情緒。

沈家眾人,多數人的心裏都仿佛在鬼門關走了一圈,無人不是冷汗濕衣。

沈洵看向身旁的幾個姑娘,語氣柔和下來:“今晚連累你們了,都去睡吧。”

荔兒嬌氣得眼淚汪汪,雖然沒人能睡得著,但也沒人想再留在這了。花期帶領著她倆先扭身離開。

沈洵再看素錦,今晚他就像一個渾身都帶著冷酷的人,麵對她時突然都軟化下來:“你也去吧。”

素錦靜靜地垂下臉,抓著他輪椅邊蹲下,卻是將他腿上的衣裳向上蓋了蓋,然後轉身,也默默離去了。

沈洵收回視線,淡淡看向門前。霍文基盯著他看,這個結果實實在在太出乎意料了,他始終覺得沈家這個年輕公子那俊秀的麵孔下有什麽,可是藏得太深,完全看不出來。

“霍大人。”

沈洵主動一叫,霍文基就回到現實,縱然今天有百般疑點,暫時也隻能作罷。他想到剛才之言,淡笑道:“如公子所說一樣,既然真不曾搜出什麽,本官暫時就先行離開,日後再加詳查。”

沈洵目光淡淡掃在他臉上:“霍大人,在下剛才說的話,並沒有說完。”

霍文基道:“哦?公子還想說什麽?”他實在意外,既然他們主動都要走了,還會再節外生枝。

可是這個文弱的公子,好像突然整個人變得凜冽起來。他逼問道:“大人自然是搜完了,可是,我這幾個丫鬟的搜身之辱,大人打算如何清償?”

霍文基略有些震驚,看著他竟沒作聲。

沈洵幽幽道:“我的丫鬟,每一個都是清清白白的姑娘,大庭廣眾下,大人硬是搜查了她們的身子,這麽多雙的眼睛,這麽多雙的耳朵,女子守道,大人卻是要她們日後的生活,怎麽不受一點影響?”

這一番話震懾人心,幾乎將泰泰然自若的霍文基,說得麵上潰退。

他的拳也捏緊了,半天冷硬地說道:“本官帶來的人,隻是公事公辦,為了偵辦案情而來,怎會影響到丫鬟們的生活呢?”

沈洵清清冷冷:“大人是說,這上百位官兵,每一個都是聾子,都不曾聽見,大人說沒有影響,那麽,哪一個清白的良家女子,會就這麽讓人搜身?”

其實,不管是沈東岩還是淑雲夫人,他們都是巴望著這一夥官兵快離開才好。但沈洵這麽寸步不讓,實在讓他們做夢也沒有想到。

霍文基再度說不出話來。

他問得那麽有道理,清白良家,如果被官府牽扯搜過身,那就再也不會是良家了。這根本和搜身的人是男是女沒有區別。

“大人一句話要搜,自然是輕巧。”沈洵唇角露出一縷極淡的笑,“對霍大人來說,今夜搜過了,自然就結束了,可對於我來說,卻是剛剛開始。”

當時這話起了奇異的波及效應,所有沈家人無一不為了自家公子的言語所震懾。在場之人,就是霍文基自己的帶來的官兵此刻都難以置信。

霍文基忍耐許久終於發火:“公子必須為自己說的話負責任!”

“我也請了一個見證人,”沈洵不緊不慢地說道,“他方才也已來了。”

霍文基的臉已經毫不加掩飾地冷漠起來,倘若不是看在沈東岩還算他同僚的份上,他根本不會容忍這個黃口小兒數度地挑戰自己的底線,既然這沈家少郎根本不在乎這點情麵,他也不會再給了。

卻聞一聲朗笑,從頭頂方向傳來,“前日就有個刑司的衙役,鬧得沈家不寧,今日更是陣仗大,樞密使親自帶領順天府官兵前來,沈大人實在是忘了去法華寺裏求一支簽,看看沈家是不是湊巧趕上了不利的流年?”

先是一把繡梅花的紙傘,隻看見一道雪似的身影飄落屋簷,筆直地落在傘影下。

真如一朵花自空中飄落般優雅,有人從傘下抬頭,妍麗公子,淺笑嫣嫣。

霍文基呼吸暫緩:“賀大人?如此深夜,賀大人怎麽會來此?”

“這裏已經這麽多觀眾了,多我一個也不多。”賀言梅笑得眼睛都眯起,“何況大人都在。”

幾百雙眼睛都看著,他偏偏就是做了回梁上君子,方才竟愣是沒有一個人,想起往屋頂上看一看。

霍文基因此背過了手,頗有些不虞地轉過臉道:“賀大人功夫好,朝野皆知,可也不該在這個時候開這種玩笑。”

“霍大人啊,”賀言梅一縷清發自他眼上滑落,遮住似笑非笑的玉顏:“今夜的戲唱得有些大了,大人倒是半分薄麵也沒給沈家留。”

霍文基露出一片肅穆之情:“查案辦案,難道還有留情的餘地?”

他豈止是沒再給沈家顏麵,眼前的賀大嫡孫,也沒得他多少青眼相加。尤其他又出現得如此不是時候,如果他真是在房梁上偷聽許久,未免有不將他百餘部眾放在眼裏之嫌。

賀言梅用他那根修長手指,像是隨意地彈動了幾下傘柄,發出清脆的聲響:“我就知道霍大人是剛正不阿,不過剛才的事,你就有所不知了,我卻是知道一點的。”

霍文基就差沒從鼻孔裏哼出聲來了,睨了他一眼:“請教。”

賀言梅晃著他那把漂亮的梅花紙傘,女人一樣的纖細手腕,已經伸出搭在了沈洵肩膀上:“這位沈公子,素來有一副柔腸,在他跟前的丫鬟,雖然明說是丫鬟,可他都將她們看作親妹妹無異,今晚幾個姑娘都受此大辱,你讓他如何裝看不見呢?”

霍文基官威顯露,一字一頓道:“天下之大,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今日在場的每一位,都是大宋的子民,都是萬歲爺的民眾。本來就是奉萬歲旨意,前來搜檢疑犯,反而沈公子蓄意刁難,本官不想與他計較,已是在給麵子了!”

“大人!”清亮的女聲驟然從霍文基旁邊響起,霍文基猛然聞聲看著她,淑雲夫人掙脫了丫鬟的攙扶,含淚盯著他道:“從剛才到此刻,我兒從未說過一句不敬的話,大人的要求,他也都滿足過了。不知大人從何而說的我兒‘蓄意刁難’?這樣的罪責,我們可完全擔待不起啊!”

沈東岩驚怔不已,立刻回頭低斥道:“淑雲!你不要再說話!”

良久,霍文基隻能繃著臉:“方才是沈公子阻止本官帶人離開,本官也很想聽聽,沈公子有何見地。”

沈洵眸子像扇葉一樣輕輕抬起:“霍大人,在你麵前在下隻是一介草民。草民當然不能要求大人賠罪,但我的丫鬟,不能白白被人搜身。這件事,隻有兩個解決方案。”

霍文基真覺得今晚發生的事可以算得上一大奇聞,他想不到他親身都能經曆如此離奇的場麵,聽都沒有聽過。

沈洵口吻平平地道:“第一,除非在這裏的百餘官兵,全都變作聾子。”

先不說官兵有沒有成為聾子,反正在這句話之後,很多人都睜大眼成了木頭。賀言梅的嘴邊已經溢出了一聲笑。好好的人,當然不可能變作聾子。

這個要求,簡直是匪夷所思,又刁難至極。

霍文基重重地揮過袖子,這當口,若有所思地看了沈東岩一眼。這就是他的好兒子,百聞不如見麵,霍大人今天是見識了。

賀言梅含笑道:“我也比較好奇,第二個解決方案是什麽?”

沈洵的手突然用力壓住輪椅邊緣,身體以緩慢堅定的速度挺直起來。“那就是霍大人,和大人的這些官兵,自此在生之年不能再踏入沈家的門。”

他就那麽站著,說出了那句話,卻讓很多人都愣住了。賀言梅手疾眼快,在他雙手即將離開輪椅的時候用力攙扶住了他:“沈兄,你提前說一聲,小弟我總會扶著你的。”

淑雲夫人眼裏淚花迸出,盡是不解和急怒:“洵兒?你瘋了嗎?”攻心之下身體又直直跌倒身後丫鬟懷中。

幾百雙眼睛也都看著,想法亦然。霍文基在賀言梅和沈洵之間逡巡,不都說這沈家公子是個瘸子嗎?怎麽還是瘸得不夠徹底?現在完全看不出是賀言梅扶著他還是他自己站在地上。

沈洵卻不管有多少人投以異色,悠悠道:“大人為國為民,理由正當,但焉知這世上很多,不是理由正當就可以做的。萬歲爺自言愛民如子,我這幾個丫鬟,也算是天子的女兒了,眾人平等,希望霍大人給她們一個交代。”

霍文基頓了頓才終於道:“本官知道,賀大人與沈公子,一向是好朋友。”

賀言梅搖著手指道:“誒,就不要提本公子了。現在我不說話,反正我是沈公子請來,權作見證的。”

看他還有模有樣起來,霍文基手指心吱吱響,虧得是個草民,還自稱草民,還是一介布衣,竟敢就讓朝廷命官以後不許再登入他沈家的門,這是怎麽樣的傲慢,又是何等的狂妄。

沈東岩忽然深吸口氣,對著霍文基,深深地一揖到底:“我代小兒,向樞密使大人賠罪。小兒多年來從未出過家門,目中無人,霍大人是君子遺風,請受在下這一禮。”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這沈家家主,是知道後果了。況且這裏還有如此多雙的眼睛,看得更是清晰。

淑雲夫人淚垂衣襟,想說什麽卻也說不得一句完整的話了。

但當霍文基接觸到沈洵目光的時候,他就知道再多的賠罪也是徒勞了。他於是隻能對沈洵再說道:“公子,但本官日後,會不會再登沈家的門,不是你說了算,也不是我說了算。即便今日沒在公子房中,找到年家之女,那不代表,年家之女就真的銷聲匿跡了。所以本官還再不再登門,隻有看萬歲爺的龍意。而結果,恐怕也隻能讓公子失望了。”

沈洵的腿,似乎還朝前邁了一步,踏在了台階邊緣。讓人實在就有錯覺他即將要下來一般,“大人,咱們今夜的協議,都可以不必做許多假設。因為協議既成,日後再多的理由,大人都不能再來了。”

霍文基幾乎脫口就要說出“你大膽”,實在是太難以相信,太不可思議,這個一陣風都能吹倒的羸弱青年,他憑什麽說此大不敬之語?

幾乎是咬牙切齒的,霍大人忘記了來的初衷,隻一心地盯著他說道:“本官還是那句話!公子要為出口的話負責!不隻是你一人而已!”

麵對這一句包含著威脅和冷酷的話,沈洵的麵色除了看著更蒼白一些,他的語氣甚至都是一成不變的溫潤:“我雖然說的話不多,但還是能負責的。”

蒼白,是因為風雨。溫潤,也可以因為是虛弱。

但不管是哪一種,都改變不了這句話的力量。

霍文基緩緩背過手轉身,“公子既然姓沈,說的話自然就跟沈家一樣了。本官也不是胡攪蠻纏之人,今夜發生的事情,這裏的官兵也全會變成聾子,另外,本官也不會再踏足此地,就算再有人來,哼,公子也不會看到本官了。”

賀言梅扶著沈洵在椅上坐下,忽然笑起來:“我早就說了,霍大人是快人快語,難得沈兄也痛快啊。”

這裏沒人痛快,沈東岩自剛才就不再出聲了,他臉上的神色和泥土差不多,不由自主的冷汗已是不再流了。但不知為何,他竟沒有出聲,包括廊下看不清表情的沈文宣。這裏有兩個位極人臣的人,已經讓旁人連說話的機會也剝奪了。

對於事情會如此演變,估計沒有人能料到。

霍文基心裏早想好了一本奏,那內容如何寫。他揚聲道:“收兵,全部出去。”口氣中已有不耐煩。

賀言梅突然撐著傘幾步追上來:“霍大人等等,在下想問幾個問題。”

霍文基重新回過身:“賀大人又想問什麽?”

賀言梅眼睛眯起的深處有著令人不太舒服的暗光:“今夜引得大人不愉快,本公子也明白得很,也為大人不平。但到底,那位引起事情的始作俑者是什麽人呢?”

霍文基凝起目光:“賀大人問這是什麽意思?”

賀言梅唇角勾起笑:“那人不可謂心機不厚重,若此事真是冤枉了沈家,沈家剛剛從朝野上崛起,得回萬歲爺青眼沒多少時間,就有人如此險惡用心。這背後……說是朝堂上有哪隻幕後黑手也不一定啊。”

而站在最黑暗處的何鍾靈,一直靠在沈文宣肩頭,她的目光閃爍不停,呼吸一聲一聲清晰又平穩。

霍文基與他對視了一會兒,片刻才拂袖旋身,哼道:“賀大人想得太多了!”

看他走遠,賀言梅卻仿佛無所謂地笑笑,轉身慢慢走回了屋簷下。

“你讓我留著幹什麽?侍奉你送湯喝藥嗎?”賀言梅搖著扇子,半倚在沈洵床頭輕輕歎道。

沈洵道:“你不也說待在閣老府裏,有人盯著你的滋味不好受嗎?我讓你留下來幫我看看這幾日風吹的動向。”

賀言梅懶懶地睜眼:“你以為你轟走姓霍的就完啦?就能敲那震什麽了?你沒聽他走時威脅你那話兒嗎?他若是真不再來了,肯定下次來的是更大的人物。這風還能怎麽吹?你要我說隻能有一個後果。”

沈洵看向他。賀言梅一下從藤椅上坐起來:“我爺爺要來了……”

沈洵慢慢合上手:“閣老半退隱朝廷已經十年了,聖意一定是讓閣老在家中納福,怎麽會驚動他老人家。”

“你昨天那舉動,在我眼裏我都覺得你瘋了。”賀言梅悠悠道。

綿長深夜,賀言梅還在沈府貴賓東廂歇息,府邸的大門突然被皇宮裏來的一隊侍衛闖開了。

走在最後的是個拿著拂塵,細皮白麵的人。

沈東岩出入宮廷,卻是認識的。所以他的腿才有點抖,聲音有些軟:“劉公公您這是……”

劉喜白皮麵上笑得皺起:“咱家還能為哪般,無非是傳旨唄!”

話音落,滿堂的人幾乎立刻就都跪下了。

此人正是皇帝身邊的心腹大太監劉喜,他捧著聖旨站在沈家大堂中間,眼睛卻眯著在跪下的人中溜了一圈。

然後也不知因為什麽細聲細氣地笑了笑,然後才展開聖旨,嗓音尖尖,中氣十足:“陛下有旨,傳沈家嫡子樓南即刻進宮!”沈家,還特意咬明了是嫡子,於是很多人臉上都不太好看。

淑雲夫人驚慌不定,昨兒個驚悸還沒消除,不知道皇上為什麽好好地召見沈洵?她悄沒聲息地褪下了自己手上的鐲子,俯身上前塞到了劉喜手心:“公公,不知為何召見?”

劉喜半笑不笑的,把鐲子又塞了回去:“沈老爺,皇上是什麽個意思,咱家是真不知道,要不怎麽說,萬歲爺的心比海底針還難摸呢?”

沈東岩點著頭:“是,是,是。”可是汗一下子就下來了。

盡管長夜漫漫,天氣都沒亮透,還帶著寒意的庭院裏,聖旨傳到的時候,沈洵剛從夢中驚醒。素錦趴在他旁邊睡著,他小心翼翼起身沒驚動她,拿起一件床頭的衣服就出來了。

沈洵一個人搖著輪椅從東府到了廳堂,他年輕的側臉在陰影裏若隱若現,淡淡的清冷。

劉喜眼見那人的輪椅逐漸接近,他走上前去,深深地一彎腰,低聲道:“沈公子,請吧。轎輦早就備在門外了。”

淑雲夫人當場就道:“我陪著去!”

劉喜還是滿麵笑意的,客氣有禮說道:“這恐怕不妥,夫人,皇上說了,隻召見沈公子一人,連丫鬟都不必陪同了。”

這等於一下子斷了其他人隨同一起進宮的路。

淑雲夫人麵容慘淡,似乎都料定此去不會有好結果般,劉喜走了,一個笑臉也沒露。

一入宮門,就知道從前所見景物都淪為俗流了。

帝都繁華,何況宮城,天子內殿。供養的珍奇花朵濃豔飄香,卻傳來陣陣芙蓉暖香。一路連接著極盡精巧的回廊,金玉為地,蘭花繞粱,遍身錦繡的宮女默不作聲地走過。

劉喜親自領著,在萬福萬壽殿中**,將他帶到了一扇無人把守的門前。“公子自進去吧,萬歲爺在裏麵等著呢。”

沈洵也沒有抬頭,這扇門的門檻十分之低,跟宮廷中慣用的高門檻相當不同。他的輪椅,便沒受到什麽阻力一樣通過了。

雖然不能跪,他仍是深深俯身恭敬道:“草民參見陛下!”

孝宗的聲音從座上傳下來:“多少年沒看見愛卿,還是一樣的拘禮。”

此處很顯然是很偏的一個地方,屋內燈光很暗,依稀見到有一人握著蠟燭,在慢慢朝前走來。

帝王的風儀,在小小的燭光裏也展露無遺。

沈洵輕吸了口氣,再度低下了頭:“草民惶恐,實在當不起陛下的‘愛卿’兩字。”

孝宗將燭台放到了一邊的桌子上,總算笑道:“往往越是懷才的人越是謙虛,你如當不起,誰當得起?況且朕說你當得起,你也就當得起。”

這天下都是皇帝一家的,他說的話當然是沒人可反駁。

沈洵於是沉默,孝宗已是繞著他周身,走過了兩圈,目中深沉悠悠道:“聽說你已是能站起,為何還要依賴輪椅?”

沈洵眼瞼垂得很低,淡淡道:“若無人身旁相扶,臣也是站不起來的。”

“聽霍文基說,你對他很不敬。”孝宗臉上有了笑意,語氣中卻不像有指責,“這實在不像記憶中溫潤公子的所作所為。”

沈洵頓了半晌才說:“陛下謬讚。”

孝宗開口:“霍文基雖然脾氣不太好,但他也不會輕易告別人狀,他年老自重,朝中除了賀閣老,大都敬重他,可是前晚他是難得的氣急敗壞,昨兒一早,就進宮找朕痛批你。”

沈洵還是隻能垂著眼睛,不慍不火地回話:“草民惶恐,請陛下恕罪。”

看不管說什麽他也還是這幾句,孝宗改變了策略,單刀直入地問:“你的為人,朕還是知道點的,你為什麽要去得罪霍文基?他那個驢脾氣,以後也不要想他會進你沈家了。這是不是正是你希望的?”

沈洵仿佛又被問住了,過了好久才答道:“草民是一時衝動,如果霍大人因此而不快,願為此向霍大人致歉。”

孝宗似乎也忍不住笑起來:“你會一時衝動?我剛收到刑部的奏本,言之鑿鑿說你藏匿了年家的人,那頭霍文基就在你那裏碰了個釘子,你還說衝動,麵對麵你就給我這個交代?”

沈洵總算抬頭,直視著孝宗,眼底卻有種落盡繁花的怠色,那種感覺很微妙,仿佛他的眼睛裏是極簡單見底的,不藏汙垢。

“一切都是誤會,草民冤枉了,所以才會一激動之下,對霍大人出言不遜,草民懇請陛下開恩。”

孝宗跟他目光相接,看到他眼裏不光有倦怠,還有一點點的厭世。年紀輕輕,何至於就如此心灰意冷?

仿佛真受了極大的冤屈,否則哪來的悲觀之情。

孝宗嘴角卻噙著笑,不答也不問。他還能想起初遇這個人的時候,那時候也是孝宗最年輕的時候,還有一腔抱負,自命惜才愛才,恨不得天下所有能人也都被自己網羅過來。所以曾經還是少年的這人,一首《京華賦》就驚豔了他的眼,彼時,他是有想著重培養提拔麵前這人的心。

而今這心,其實也還有。

孝宗終於開口:“再過半個時辰,朕就要去上早朝,所以朕希望在還沒有人的時候,召見你談一談。”

他背著手走到窗邊,卻遲遲沒有說話,正當沈洵想主動開口的時候,孝宗的聲音傳過來:“沈洵,其實你在想什麽,朕大約也能猜出來。朕不是霍文基,他縱有千般懷疑,也始終不敢確定。但朕心裏,是一清二楚的。”

沈洵不由自主朝他看去,孝宗卻回身朝他一笑:“其實一個女孩子,朕也並不在意。若是用她能換得一名好臣子,朕是很願意。”

動用了樞密使親自搜檢人犯,此刻卻還能雲淡風輕地說“其實不在意”。或許帝王心真是最善變的,任何人的命運說到底不過在他股掌間。

沈洵的手輕輕搭在輪椅扶手上,淡垂眼眸:“草民從來沒有做過窩藏人犯的事,陛下定能明察秋毫。”

孝宗笑意不變,他抬著步子向前走:“沈洵,這所有的事情,朕真的都能不追究。霍文基也罷,朕隻要一句話,這滿朝文武沒一個人會再去搜你沈家的一草一木的。”

“草民謝陛下隆恩。”沈洵幾乎是立刻接口道。

孝宗微微愣了一下,隨即笑得更開心:“我知道你是個有想法的人,沈洵,你有滿腹才華,不是應該在輪椅上終此一生的人。朕喜歡你,這種心情和原來一樣,我想你也一樣。”

沈洵握著輪椅的手泛出指骨的白,似乎用力了些,薄薄的肌理分明柔韌優美,這麽多年的手不能提,養得嬌貴的細膩皮膚。“草民已經是個廢人,不能為陛下分憂。”

孝宗抬了抬手:“這都不重要。”他居然來到了沈洵跟前,慢慢地蹲了下去,孝宗身材高大,沈洵坐在輪椅上,他蹲下也才剛與沈洵持平。

孝宗以一種很低的聲線在沈洵耳邊道:“朕之誠心,是不作虛偽的。隻要卿願意,假以一二年……朕當許卿入閣拜相。愛卿考慮一下。”

連沈洵都忍不住愕然。他還沒來得及看向孝宗,孝宗已然抽身離開,大步走向了門口朗聲道:“你稍候片刻,朕會叫劉喜再送你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