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老太太妥不妥協,願不願意妥協,最後也隻得妥協。最終的結果,除了妥協她其實也不會有第二個選擇。
要是有人支持她還好,現在整個家裏,包括夫人和老爺,都是站在沈洵那邊。這種獨臂難支的情況恐怕老太太怎麽都沒想到。
誰都清楚,老太太妥協隻是時間的問題。
淑雲夫人和沈東岩這幾天也都沒去打擾老太太,飲食出行,都刻意地避開了。夫婦之間也都默契地做好了商量,都知道要給老太太空間,她自己想明白了比什麽都強,畢竟是家中長者,他們這些晚輩總要給她留下些麵子。
現在沈府中,多數都是盼著順其自然,但總有人會產生不一樣的想法,何鍾靈依然有孝心,次次親身服侍老太太吃藥。
可是東府中所有人,自此後都沒再踏出過府門。一開始還有人來,但是即使是淑雲夫人和沈東岩那邊派過來的人,沈洵也都鐵了心沒讓進。擋駕三次,東府的門庭,就一如之前的九年間一般清靜了。
素錦悄無聲息地下地,踩著棉襪,漸漸來到沈洵的輪椅邊。
“奴婢想給公子嚐試一種西域的藥,公子意下如何?”
沈洵淡淡一笑:“你試吧。”言語中卻大有意興索然感。
素錦看了他一會兒:“公子常常都不見笑了。”
沈洵微愕,盯她一眼道:“是嗎?”
隨後他頓了頓,似剛剛注意到她的話:“如果是西域才有的藥,你如何也能配出來?”
素錦抬頭默默看了他一眼:“奴婢自然是沒有這個本事,這藥,其實是經賀公子之手弄來的。”
沈洵眸光一收,既然是神通廣大的賀言梅,就沒有任何不解了。
素錦垂頭道:“奴婢知道這種藥的功效和配方,對公子而言正是對症下藥的上品,奴婢自己沒法配出來,但既然是賀公子的話,藥的品質定是比奴婢的好。”
沈洵低頭沉吟似的念出來:“賀言梅……他還說什麽?”
“賀公子給藥的時候也警告過,”素錦沉沉地低聲說,“這藥可能有多有用,就能有多傷害身體,雙刃劍,可能治好了一種病,因為藥物的傷害,可能身體反而更不好。”
靜默了片刻,沈洵反倒露出了笑,道:“這些話也不過是說說,也不能真的就不用,你該做什麽就做你的。”
素錦目光綿柔而沉靜:“是。”
少說也是七八十歲的人了,何鍾靈就這麽看著她,就發覺她臉上木木的沒有表情,其實也可憐。
但是久病床前,無孝子,老太太這病,是她從內到外都食古不化了,現如今是兒子兒媳婦徹底不理她。
或許,又是她該再勸慰勸慰的時候。
她就走上前,笑著:“老太太想什麽呢,這凡事啊,就該自己寬心,您別這麽著悶壞了啊!”
老太太轉動著眼珠看她:“你還來做什麽,這家裏頭,是沒我說話的份兒了。別再連累了你。”
何鍾靈頓了頓,笑道:“老太太呀,您是自己的心裏,想不開……甭管您怎樣,孫媳待您這心啊,總是一樣的。”
老太太其實多日來不言不語的,內裏已經是憋得受不了,不然她的臉色何至於一天天不好,擱誰也受不住這樣的憋悶。
眼前有個人主動來引著她說話,她涕淚橫流話就開了閘:“我是不中用啦,耗盡了心血,養的兩個兒子,一個早去,一個就成了如今這模樣,連孫子都是命途多舛哪……我這命,現在一家都對我冷臉,到底我落著什麽了!”
老太太素來是個容易入戲的人,說著說著就動情了,正需要人唱和。何鍾靈拿起手帕佯裝拭眼淚:“老太太您操勞半生,實在怪不容易。”
老太太一想,也很辛酸,當然不容易。她這時候就沒了話說,沉默下來。
何鍾靈察言觀色,抬起一雙手來開始為她捏腿。還沒捏幾下,哪知老太太突然歎氣,重重地說道:“罷了,我也不管了,管下去招人嫌,隻怕我這條老命都得搭進去。”
何鍾靈手下不由自主一頓,目光凝住,良久才敢稍稍開口:“老太太的意思是……指二公子的事?”
老太太眼底渾濁,剛才說話時的語氣激昂義憤填膺不知為何也在不經意間流逝了,隻剩下龍鍾老態:“還能是什麽,我算知道這個孫子就是個冤家!是上輩子討債來的!”
看著她捶胸頓足的樣子,明顯老太太是真心悟了。
何鍾靈停頓了好久,才仿佛回神般,臉上匆忙掛上有些幹澀的笑意,“老太太說二公子和他身邊的人,雖然是說了,可心裏,都是為了爺好,這才說得懇切了,這要換了陌生人,老太太當然不至於操這份心了!您可千萬別因此就沉默了……”
哪知老太太隻是擺手,根本不認真去聽她說的,言道:“我是不管了!憑他怎麽高興就怎麽去做,我再也不管了!”
何鍾靈緩慢直立起上身,正色說道:“老太太,您不能不管,您現在管,也是為了公子爺好,正所謂最愛的是親人,最恨的也是親人,要是現在連您都不管了,還有誰能把公子從歧途上拉回來呢?老太太,您眼前的阻礙隻是暫時的,您的良苦用心等公子爺真得著了好處,他也會明白的!相反您現在撒了手,整個家裏,就再沒人能幹涉,您說,您以往那些個精打細算,不是都功虧一簣嗎?”
她言辭懇切目光深切,句句都去敲老太太的心,老太太眼底驟然亮動幾下,似有動搖,可她望著虛空望了一會兒,那點光就又暗淡下去,她歎氣道:“罷了罷了,我終究,有心無力!他是好是歹我也再沒了力氣去管,就隨他去吧……”
何鍾靈眼中的急切一閃而過,張口道:“可是老太太……”
“你也甭說了,”老太太驀地睜眼,看住她說道,“現在是東岩和他媳婦當家,我也不想再讓家宅不寧,以後你也別對東府多伸手了,一切能閉眼就閉眼吧。”
何鍾靈深藏的眼底,除了驚愕還是驚愕,她死死摳著手,麵上冷沉得像塊冰。
老太太偏偏還問,皺眉從枕頭上抬起來:“你可聽明白了沒?”
何鍾靈用力才擠出笑容,忙答應道:“孫媳自然明白了……”
從老太太房裏出來,她腳步有些不穩,扶著門前的柱子,也許她想不到,即使是食古不化的老石頭,也會有軟化的一天。她有些惱恨地捶了一把,走路忍不住虛浮起來。
擔驚受怕了這麽久,可是她何家,畢竟還沒有丟官罷權。
自從經曆過一番折磨,素錦不是沒有感覺的,自那次後她就十分畏寒,春日暖陽的天氣,但隻要稍稍進了一點風,她有時都要受不住咳嗽兩下。因此配藥熬藥,她都是在沈洵的暖閣裏進行。
她明顯心不在焉,用燒火棍撥弄著爐子內的炭。
“你怎麽了?”沈洵格外注意她,自然就看到了,搖著輪椅來到她跟前,細問,“藥配不出來?”
素錦眼裏有一絲笑,看了看他:“每到給公子試新藥的時候,奴婢就有不好的預感。”
沈洵語塞了一下,片刻就開口:“你這身子總不見好,定是心重了,往後你都同我一處,凡事也別想深了。你總要想著,還有我。”
這算是難見的懇切之語,素錦垂下眸,笑了笑輕言道:“公子,讓奴婢看看你的手。”
揭開紗布,沈洵的皮肉基本長好了,連疤痕都極淡,隻要再過上兩天肯定再無大礙。她的手剛摸上去,沈洵就握住了。“你總這麽放鬆不下來,讓我都無法麵對你。清明之事終歸是我的錯,你萬不能陷進去,我回來你總說千好萬好,可我次次瞧著你實在都不好。素錦,你怎麽對我用藥我都不在乎,隻求別讓我瞧見你這般心事重重,能不能告訴我你在想什麽。”
素錦見他又道歉,自回來以後他總這般。她也無法回答他,隻能慢慢軟下腰,臉貼在他攤開的掌上。
沈洵輕輕道:“倘若你都不好了,你如何讓我好?”
素錦唇角勾起來:“奴婢會把藥配出來,公子會好的,奴婢,也會跟著好的。”
“那就別理會什麽預感了,你可曾見過我言而無信?不管再有什麽難的,我都答應過你,這次你的不好預感一定不會成真。”沈洵凝望著門外的夜色,掌心擱在她頭發上低吟般說道。
十五月圓的時候,沈洵開始試藥。
東府無數的眼睛,都盯得密實。這次比過去幾年加起來的時候,都要謹慎得多,也因為,這次的藥性比以前用的都要猛烈。古語說的那些破釜沉舟之言,壯士斷腕,需要的勇氣和決心。其中決心為最,沈洵不是一個瞻前顧後的人,所以當他答應的時候,素錦也沒有再多說一個字了。
選擇有時候是不分對錯的,是平淡平凡安寧過一生,還是拚一把波瀾壯闊的前景,可能危機四伏。
不同的人不同選擇,性格決定一生。
“公子,無論怎麽樣,奴婢都會待在您身邊的。”素錦說這話的時候是握著他的手,在沈洵將睡即睡的時候說的。
沈洵露出一絲笑:“那你可要做到。”
素錦為他掖了掖被角,點燃一爐香,回首輕輕呢喃:“公子後不後悔,奴婢替您做的這些決定?”
沈洵目光變得柔和起來,凝望她道:“你知道我的答案。”
素錦便細細抿唇笑了笑,上前攀著他胳膊,將一枚定心丸塞入他口裏:“公子,我們是一起的。”
沈洵可能會睡上幾個時辰,雖然在他旁邊看顧著,但沒有人出聲。香配合**最有安神功效,這時候素錦的細膩就表露無遺。
隻要她何家還一日有權,她就沒有辦不到的事。何鍾靈昨晚夢醒的時候,就想明白了這一點,想明白了,她就起床開始了寫信。寫了一封又一封,送給了她爹,送給了京城她認識的親貴密友,直至天亮,她的信還沒寫完。
既然那女人是罪臣之女,那她何家沒準還能因而立上一功。
何鍾靈眯起她的眼,握筆的手自是不由得攥得緊緊的。
素錦眉頭一皺,有些微微地憂心,她便起身也寫了兩封信,讓阿久一封遞給妙手堂的陳大夫,一封送到了賀府上。
為了給沈洵求穩,除了她,她總還想再請一個有名望的大夫在這裏鎮著,不然,她實在不能踏實。
至於賀言梅對此事是否關心,她也想隻盡到告知的義務。畢竟這次的東西是從他手上拿來的。
晚上淑雲夫人就過來了,對於兒子她耳聰目明,府中就算所有人都自發忽視了東府,她也不會,所以知道了情況她就來了。
淑雲夫人麵上喜憂參半,將素錦帶到屋裏,拉著她手:“孩子,我就問你,這次你用這方法,洵兒有幾分危險?”
素錦默默就跪下了:“夫人,奴婢就是自己死,也不會讓公子有事的。”
淑雲夫人趕緊將她拉起來,又歎道:“許多話兒我也不多說了,你們兩個孩子之間的事,我管了恐怕又嫌我多事,我也沒那本事阻止。但……洵兒是我唯一的孩子,你也是我心頭肉,我始終指望著你們……”
素錦悲從中來,更加覺得自慚形穢:“夫人對奴婢的大恩,奴婢下輩子都不會忘的。”
淑雲夫人趕緊抹抹眼淚,收拾起情緒強笑起來:“別說這樣的話,哪有什麽大恩,我就在這守著你們,什麽時候平安無事了,我什麽時候再走。”
有她在此,誰都能更安心。素錦深深對她磕了個頭,才捂著臉步出了房門。
在沈洵身邊的時候,他也問起誰來了,素錦就告訴他:“羨慕公子有個好母親。”
沈洵怔了怔,手輕輕撫上素錦若有神傷的臉:“這裏也是你的家。”
素錦笑了笑,淑雲夫人待她,就算不是視如己出,別家一些性情內斂的主母對待女兒,也不過如此。何況又有沈洵這層關係在,淑雲夫人在素錦心裏,理應更親。
她出了一小會兒神,除了陪伴沈洵,如此漫長的時間也沒別的事可做。她的思維飄得遠,不由自主就道:“可惜我在這裏安然度日,爹娘遠在邊疆苦寒地,又不知過的什麽日子。”
沈洵眸子裏閃了閃,年家流放邊疆多少年,素錦都沉默得沒有提他們一個字,好像連她,都忘記了曾經的那個家族。
可為何在這樣一個晚上,她竟提起來了?
在開始的三天,每晚用過了藥的沈洵,還算正常,昏睡幾個時辰,會清醒得極早。好像有什麽在他身體裏躁動,這藥都是罕見的苦褐色,味道倒是與顏色不相符的清淡。
可是到了後麵,早晨看沈洵兩頰如火,到底還是如預期起燒了。
淑雲夫人就急得不行,她幾次要轉到床前去看,素錦竭力地安慰她,和她相比,東府的丫頭們經曆過前幾次風波,都還比較扛得住,皆是小心翼翼地服侍在跟前。
屋漏偏逢連夜雨,過一會還真天色陰下來,豆大的雨點就飄落人間。素錦於是就趕緊勸淑雲夫人去臥床休養,以防一會子風疾了,連路上都不好走。
這種暴風雨的天氣,看大門的門房的日子,都不好過。大家裹緊了夾衣,正躲在兩側的小屋裏,烤著火,眼看三更都打過了,統共三四個門房擠在一起,都在昏昏欲睡。
哪知會傳來敲門聲,起先一個看門的還以為聽錯,到後麵三四個人都聽見了,於是立刻抖擻起精神,撐傘迎風出去開門。
當門打開一條縫,看見外麵一個人提著燈籠,還以為是誰來了。
等到慢慢門全部打開,再借著燈光往外看,連門房的手心都驚出了冷汗。外麵烏壓壓的竟全部是人,並非原先認為的夜色凝重。
門房嚇得倒退:“不知各位……”
外麵那人仿佛眯眼笑了笑,打燈籠的人就往旁邊讓了讓,有個戴著官帽的人從軟轎中下來,在仆從護送下來到了沈府的門口。
有人上前亮出了腰牌:“看見了嗎?是樞密使大人親臨。”
沈府的門房使勁揉了揉眼睛,就差一屁股坐在泥水裏。
另一人打著傘衝過來,揮舞著雙手道:“將另一扇門也打開,樞密使大人有要緊事進去辦!”
這麽威嚴的陣仗,門房們哪見過這種世麵,沈府一向門庭清冷,他們的眼界中見過的最高的也就是自家老爺和夫人罷了,當即都腳軟。
根本反應不過來,更別提敢阻止,那位穿著深藍官服的樞密使已經隨著隨從進入門裏,並且**沈府內院。
最先驚動的是老太太,天色雲變,官府本可直接拿人,但要不打擾到別人,實在不可能。
深更半夜明火執仗,所過之處,估計沒人還能睡得著。
老太太拄著拐杖出門,在她心裏,仿佛驟然看到沈府多年前差點降臨的滅頂之災,當她出門親眼看見官兵的陣仗,就兩眼駭住了。
“等等!”她先是雙手顫抖,接下來渾身都不受控製地激動顫抖起來。
秋寧的臉色也變了,拍著她後背拚命給她換氣。
樞密使立刻就注意到了這邊,他踱著方步,慢慢走過去,以他的身份已是十分禮貌地微微示意了一下,然後捋胡須道:“本官公務在身,夜深叨擾了老夫人,請老夫人海涵。”
老太太指尖輕顫,抬起指向他:“這到底是要做什麽?難道現在當了官,便可隨隨便便地想什麽時候闖入別人家中,就什麽時候闖進來?天子腳下,幾位大人誰能給個說法?”
樞密使頓了頓,才道:“老夫人還請息怒,本官絕不是有意擾民,本官手上有密旨,是以今夜隻有得罪了。”
沒想到連密旨都出來了,老太太的臉現在和腳下的地麵一個顏色。如果不是秋寧一直死盯著,隻怕她站都要站不穩。
“大人稍等,我、我要叫我兒出來!”老太太上氣不接下氣,敲著拐杖可勁吩咐下人,“來人呐!人呢!去叫老爺!”
被叫的人頂著風雨跑出去,哪還有人敢吱聲說半個字,樞密使一掃院子裏的人,突然之間也沒有再開口了。所有人懷著一顆驚恐莫名的心緊張地盯著他們,直到沈東岩匆匆地來了。
小廝拚命舉高了傘,卻顯然跟不上沈東岩的大步流星,大片的雨還是沒能避免落在了他的衣袍上。
樞密使終於開口了,拱手招呼道:“沈大人。”
沈東岩靴子上還沾著泥水,就匆匆雙手抱拳:“霍大人!”
樞密使霍大人放下手,道:“既然沈大人來了,希望我們好好地辦正事了。”
沈東岩抬起頭看他,閃著目光道:“不知霍大人,究竟所為何事?”沈東岩官場滾打多年,他心知能讓堂堂樞密使不惜深夜到訪的事情,定是相當嚴重的事,但他卻一點準備都沒有。
樞密使輕輕開口:“不瞞沈大人說,這次卻是要找令公子。還需請沈大人帶路。”
雨雖然大,風雖然急了些,老太太又年事已高,但兩人的談話,還是一字不漏地傳到了她耳朵裏。拐杖應聲落地,秋寧聞聲乍然抬頭,心裏狠狠吃了一驚。
沈東岩震驚、不解、害怕,過後他終究還是按捺住了。大庭廣眾下,樞密使也很通情達理,說話隱晦,這樣的話題顯然已不適合深談。
沈東岩以他全部的克製力壓下了臉上的神色,他深吸了口氣,抬手向前指引道:“大人請。”
樞密使微微頷首,朝身後帶來的人略略示意,那群齊整的帶刀侍衛就跟著朝前走。
老太太坐在地上就哭起來:“他們找我的孫子要做什麽?為什麽要找我的孫子……”
沈東岩一路上都在想原因,很顯然他可能想到了,但是卻無法確認。平素在朝堂上,大家都是和氣的同僚,現在並肩步行著,他心情卻複雜得很。
沈東岩和這位霍大人也算是略有薄交,眼看走過前麵的荒蕪草地,就差不多到了東府。沈東岩再次拱了拱手,隻如耳語般歎息問道:“霍大人,敢問……”
霍大人虛抬了一下手,輕輕道:“沈大人不必如此,說起來這事,也不能完全歸責於令公子。主要是前幾日,有人告到了京兆尹那,說,貴府上窩藏欽犯。”
沈東岩震驚:“這可萬萬不可胡說……”
霍大人示意他冷靜:“是否胡說,沈大人少安毋躁。你我都是同朝為官,本官也知道沈大人不是那樣的人,大人深獲聖恩,這事想來恐有誤會。”
剛聽到最後幾個字“恐有誤會”,沈東岩心裏就再也不能平靜了。
至少不能夠再如他表麵,或者剛才一樣平靜。欽犯……這字眼太紮人,說到窩藏,他們家能窩藏誰?
想來霍大人也是看沈家深獲聖恩,才肯透露了這麽多的消息。說著就到東府門前,沈東岩首先上去敲開門,冷靜下來對前來開門的小廝道:“去喊你家公子出來。”
沈洵睜開眼,原本他已是睡得熟了,可是不知怎麽的突然就醒了。醒得非常徹底,這種感覺有些奇異,像是很久前就有過般。
聽著外麵嘩啦的雨聲,他下意識瞥向旁邊,素錦還在熟睡中。
香氣繚繞,本來是最安寧,最舒心的時刻。
“沈大人,你也不用太擔心了,此事畢竟清者自清,誰也不能憑空就栽贓了這麽大的罪名。等把公子爺叫出來問個清楚,自然就真相大白。”霍大人說著客套話,一邊安慰同僚。
沈東岩隻能應酬似的笑笑,所幸是夜色掩埋,才沒將他一臉的晦氣照出來。
原先東府根本沒有看門的,幾乎都是幾個姑娘輪流看著。門口這個十二歲的小童子,還是幾個月前剛從外麵買來的。
童子敲門進去後,一眾人就安靜地等在了外麵。盡管天氣惡劣,官兵卻都訓練有素紋絲不動。
童子進去足有半盞茶光景,才出來了,仍是獨自一個。
沈東岩本來就夠緊張,這一看沈洵還沒出來,當然馬上就訓斥小童:“怎麽回事?沒把公子叫出來?”
小童趕緊就低頭回話:“回老爺話,公子醒了,隻是……”
沈東岩看他說話吞吞吐吐,不由更加焦躁:“隻是什麽?”
小童略略抬起頭害怕地看了門前黑壓壓的人群,這才小心翼翼道:“隻是公子問,這樣的動靜,究竟是有什麽事,又要捉拿哪家的犯人,半夜……需要半夜擾人清夢。”
霍大人眼睛眯起來,沈東岩有些懷疑耳朵出毛病似的瞪著眼,小童轉達完了話,更嚇得不敢抬頭了。
沈東岩硬著頭皮拱手道:“哎,霍大人息怒,我家洵兒平素絕不是這樣的脾氣,他,他……”
霍大人眯著眼,半晌露出一絲淡笑,說道:“請轉告公子,本官要查的,正是九年前,年家失蹤的孤女。”
周圍所有沈府的人都警惕起來,氣氛陡然凝重異常。沈東岩臉色不好,站在門前隻不作聲。童子一扭頭重新進去了,此時的氛圍已與剛才大不同,每個人心裏都是異常複雜難測,誰都恍如在夢中般難信,今夜這一場興師動眾,竟是為了年家。
不多會兒,那童子又戰戰兢兢地出來了:“公子說,這裏不曾有年家孤女,大人恐怕查錯了門。”
沈東岩憤然拂袖變色,更是臉蒼白地微微搖搖頭就道:“我親自去叫這沒規矩的逆子出來。”
霍大人攔住了他,摸了兩下胡須倒是不緊不慢,眯眼一笑道:“沈大人不要生氣,令公子半夜被人吵醒,肯定脾氣不好。就是本官睡覺的時候,若是有人吵醒了我,我的脾氣也難免暴躁。”
一品大員帶著官兵守在門外,人醒了,沒有立即起身迎接,根本已是大大的失禮於人前。還叫童子帶來了這種話裏帶刺的語句,膽量之大,委實叫人不得不變色。
“大少爺到了!”
不知是誰喊了這麽一聲,又有一頂軟轎落到了院外。轎裏麵,沈文宣大步流星地走出來,隨後,何鍾靈也下來了。
沈文宣麵上也是一派嚴肅之色,這樣的情形,任誰都無法輕鬆。見禮之後,他還沒有開口,霍大人就打量著他開了口:“今夜攪擾得沈府上下都不能安靜酣睡,倒是對不住沈少爺了。”
在場兩位“沈大人”,霍大人不能不做一些區分。雖然稱呼沈文宣沈少爺,多少有些怪異,但在今晚卻是最恰當不過的了。
沈文宣立刻道:“哪裏,倒是霍大人半夜仍在勤勤懇懇為國效力,讓我等慚愧。”
圓融的官場話順溜就說出來,為國效力這頂大帽子就扣在樞密使的頭上,霍大人嗬嗬兩聲,也沒多言。
何鍾靈身上披著煙色的大氅,在兩個使女的攙扶下,晃悠悠地來到了跟前。從樞密使帶著官兵從府中穿過,得到消息的人陸續都匆匆忙忙趕來了。每個人頭頂都仿佛有片烏雲,壓得喘不過氣來。
看著緊閉的房門,一時之間沒人再說話。一個丫鬟忽然撲通跪倒地上,咬唇含淚道:“公子行動不便,自己並不能起身,方才定也不是存心。請讓奴婢先進去服侍公子穿衣,穿好後公子定就會出來了!”
花期鬢發都還未梳,隻簡單披了一件襖子,臉上已楚楚含了淚水。
看了看她,沈東岩立刻轉向霍大人,吸了口氣道:“這確是我兒身邊的侍女,要不,就讓她進去吧?”
霍大人點頭頷首,便道:“那你就進去吧。”
花期立刻叩謝了,就站起來輕手輕腳開門,慢慢走了進去。
素錦也醒了,和沈洵的雙眼對上,沈洵衝她做了個噤聲手勢。
外麵三位朝廷命官,六部大臣,並一眾紫衣衛,開始在淅瀝雨聲中交談。霍大人閉目一會兒,雙目發出亮光吩咐道:“將火把都點起來。”
二十多盞燈籠都抬了起來,細細的雨絲,一時都清晰地明現在眾人眼底。美麗的一條燈影,把小院渲染得亮如白晝。
沈東岩麵無表情,院門瓦簷滴雨,霍大人悠悠道:“有人說,府上有個叫作素錦的婢女,就是當初罪臣年衡陽的女兒。”
沈東岩微微吃驚,抬頭道:“這絕無此事。我是幾年前看素錦孤身可憐,才買她進來的,絕不會是什麽年衡陽的女兒!”
兩位同僚互相望了望,都是無比真誠看著對方,霍大人先笑起來:“本官這不是帶人來查的嘛,我自然是相信沈大人,萬歲爺畢竟聖明,一定不會冤枉一個好人的。”
沈東岩的冷汗仿佛都從衣服底下鑽出來。
“吱呀”一聲門打開,花期垂首從房內出來,霍大人自然看向她身後,那公子的形象讓他有些意外。
沈洵穿衣一向講究,即便是在這樣的陰雲雨夜。這麽看著他,實在是和別的養尊處優的公子一樣,放在身前的雙手白皙但是分明無力。
怨不得京中人盛傳沈二公子麵若桃花,猶勝女子。那是絕跡了的盛唐浪漫,魏晉氣度。
不止霍大人,所有人目光焦點都在沈洵身上。就算天天見麵的沈東岩也凝了目。
沈東岩皺眉催促道:“洵兒,這是樞密使霍大人,你趕緊見禮。”
一把柔淡清雅的嗓音很快就接上了:“草民不良於行,恐怕不能向大人行禮了。”
片刻之後,霍大人笑嗬嗬道:“方才還在討論,吵著了公子的休息,不過今夜實在要事在身,隻得叨擾了。”
沈洵靜靜抬眸:“霍大人方才的話,我也都聽見了。”
霍大人道:“哦?”
沈洵抬起頭,其實在眉眼間仿佛未睡醒般,仍舊懨懨的:“請問霍大人,我為什麽要窩藏年家的叛逆?”
沒有想到這位公子一出來就開門見山,之前笑容可掬,一直跟沈東岩親切和樂的霍大人,陡然目中射出精光:“公子與那年家千金情深緣淺,曾在帝京傳出一段神仙眷侶的佳話,雖說年家倒黴是自找的,但唯恐公子一時心軟……”
這話首先聽得旁邊的沈東岩心內一咯噔,這霍文基,先時候他的表現還好像例行公事來的,此刻看他,分明就好似掌握了什麽有利的證據,才在這如此的有恃無恐。
沈洵看了他一眼,咽了口唾沫慢慢道:“霍大人這意思,我明白了。我為了一個女子,將全家百口人的性命,都拿過來係著?”
霍大人暗驚,一時也有點拿不準主意起來。越是這麽輕慢的語氣,越有些特別的感覺在理。
他有些奇異,這公子哥倒是咄咄逼人,他本是上門拿人,先時輕慢他還不算,此刻出來倒很有些反客為主的意思。
霍文基上下迅速打量了他幾遍,這沈公子少年時驚才絕豔,遭過難後就深居簡出。難道就因為這樣,這脾氣才不好?“公子什麽意思?”
沈洵也在打量他:“大人有證據嗎?”
霍文基就哂笑了聲,隨後又收起來:“那年家所有戴罪之人,都應該被遠遠流放出關,到蠻荒之地了。絕無一人敢私自留京,可是今日卻傳出,當年公子因私收納了年家女兒在府裏,這等抗旨大罪才讓我等深夜前來。”
沈洵麵上還是懨懨的神情,他看著霍文基:“還是那句話,大人有證據嗎?”
霍文基仿佛又被堵了一把,臉色已不如方才那麽好:“隻要公子把你的丫鬟叫出來,讓本官看一看就知道了。”
沈洵過了片刻,才又開口:“大人連我的丫鬟姓甚名誰都知道了,看來那舉報之人,還真是知道得詳細。”
霍文基道:“若隻是空穴來風,便不會有此刻的興師動眾了。”
沈洵難得露出一絲淡笑:“倒也是,隻是這大庭廣眾,大人如何看一看我的丫鬟就能知道?”
霍文基也頓了頓,道:“當年,所有年家不論老少身份,全部都被施以黥型,雖然女眷充為官奴後,為了避免日後被主人嫌,因此沒在臉上刺字,但每個女子的身上,都同樣被刺了字。那是火燒出來的印記,終其一生都不會消失的。”
沈洵雙手漸漸交叉在一起,他微微看向一側:“大人想要搜身?”
霍文基的手也背到了身後,定定道:“沒錯。”
這時才看到,那群官兵之中,還有兩個女人在。沈洵半晌開口:“大人真是想得周到。”
霍文基微微仰臉笑出聲來:“當然,公子若是覺得大庭廣眾搜身不便,可請我這兩個女役去屋中,為公子的婢女搜一搜。”
霍文基是什麽人,沈東岩就盯了他好幾眼,當今寶殿上擢升最快的霍大人,是隻精明的老狐狸,說話時就是笑麵虎。特別他做過大理寺的職位,就更沒有什麽能越得過他。
“話說萬歲爺最重視的,就是年家的案子,倘若兜兜轉轉快十年過去,居然還有年家的後人留在京城。這不管對於萬歲爺,還是萬歲爺的威信,都是很嚴重的違逆。”霍大人背著手開始踱步,“搜一搜身,大家都有好處。”
這要是不同意搜,根本和抗旨無異。誰敢違抗聖命。沈洵兩隻手扶著輪椅邊,微微向前傾身,看著霍文基:“大人要搜,便斷沒有違背之理。隻是,倘若搜不出什麽來,又當如何?”
霍文基有些驚奇地看著他:“若沒有,本官自然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