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惹事的家丁,在香山被淑雲夫人揪出來,狠狠拷問了一通之後,沒敢再回去沈府,在半道上就早跑了。
這回子是老太太大夫人全得罪了,陣仗前所未有,沒有見過。還連累得尊貴公子受了大罪,再仁慈的主人也不會饒恕他的。
淑雲夫人平生頭一次,在沈東岩麵前哭斷心肝,就連九年前沈家遭遇天大的變故,淑雲夫人都沒掉一滴眼淚,一肩扛下來。但這次,她卻仿佛沒了任何顧忌,等一回到房間,就朝著沈東岩拚命抹眼淚。
正因為稀有,所以這眼淚才貴重。沈東岩半生顛簸,早年還去過西北,直至官至二品,也算是個鐵漢男兒。偏偏鐵漢男兒,最難過的就是柔情美人關。
在以往,也有情緒低落垂淚時,他隻要稍稍說兩句,淑雲夫人就破涕為笑,但今次無論他怎麽勸說,妻子都沒給他半分麵子,他都要以為淑雲夫人故意為難他般。
“夫人!”他又拖長聲音叫了聲。
淑雲夫人白了他一眼,朝一側扭過了身。沈東岩內心歎息,在她對麵坐下:“要不,我再去找娘說一說?”
淑雲夫人沉默,沈東岩看著她隻接連歎氣:“你打算一輩子都不說話了?那我現在就走,省得還礙你的眼。”
“說,你就去說吧!”淑雲夫人終於氣急敗壞,抹著眼淚道,“老太太自己都在**躺著呢!我們能去說什麽?是要別人背後說我閑話,心狠到跟老人家過不去?”
沈東岩心裏根本不好受,他道:“夫人,那你如今是想怎樣?”
淑雲夫人由著性子狠狠生了一場氣,待想想後就深深無力。和許多年前一樣,這種恨而無力的感覺十分痛苦。她也就是生生悶氣,沈洵是她的心她的肉,分別了那麽多年,再一見麵,感情就像那洪水收也收不住。
“如今,我眼瞅著惜玉那孩子,可憐見的,她的命就像老天爺都在跟著作對一般。事情被弄成這副模樣,倒不是我們怎樣了,而是洵兒,他心裏受不受得住呢……”
沈東岩眸光急劇收縮,他攥起了手半晌開口:“其實,終究也算我們,好心,卻沒辦成好事。”
沈洵是昏迷了幾個時辰,到半夜就醒了過來。花期守著床頭,含淚就笑道:“公子爺可好些了?”
夜涼如水,屋內安靜得很,沈洵掀開被子用力撐起了身體:“我去看看素錦。”
花期滿臉焦急,站起來伸手抱住他手臂:“公子您緊著些,讓奴婢來幫您!”
隻隨便披了件衣裳,沈洵兩隻手上,還裹著不少層的紗布。花期知道沒有選擇,唯有盡心地幫他推著輪椅,去往素錦所在的地方。
素錦被幾個丫頭擅做主張挪到了廂房,這兒也有隔間,荔兒已經睡了,阿久還在素錦的床頭打盹。看見沈洵來立馬就清醒了,眼裏有激動有不安:“公子爺?”
離開了幾日,恍如隔世一樣。沒有誰比經曆過的人更能體會度日如年的滋味,他用露出的半個手掌把輪椅搖到床邊,看的時候都是用力的,但他也是眨了幾下眼睛,才把眼裏那層遮擋物給清幹淨了。
素錦當然還是睡著,臉上紅潮沒褪,囈語暫時不說了。沈洵下意識伸手,想去探探她的額頭,但一看到自己手上的紗布,手就收回來。
“素錦,我回來了。”
就這麽平平淡淡,沈洵目光柔和地看著她,說得也很平淡,但旁邊的兩個丫鬟,不約而同鼻頭一酸,都難以自製地想流淚。
尤其是沈洵也是唇部蒼白未退,一動不動凝視素錦的樣子。有些時候阿久也說不上來是為什麽,隻是看著公子和素錦在一塊,就覺得多般配的一雙人。
“公子,要不要我們出去?”阿久衝口就說出來。
花期還在擔心沈洵的身體,加上素錦兩個人都有傷在身,她仍想留下照顧。
但沈洵已同意了:“去吧。”
兩個人出去後,沈洵的疲憊就外露,他盯著素錦的目光都不如方才堅定不移,帶著一種憂傷。很多時候不是多麽激烈的感情,就是相依相伴中帶出的羈絆才最難割舍。
素錦好像有感應,臉上的紅潮竟褪了些,這樣看著就好了很多。
他終於用手碰了碰她臉,低低道:“對不起,我來晚啦,惜玉。”
太多年,有太多話,日夜相對的兩個人,仍是沒有說出來。這種感覺不是絕望,是沒有希望,像極了咫尺天涯的路,靜裏生哀涼。
沈洵牽著她的手,靜靜道:“那,我就在這裏守著你,等你醒過來為止。”
老太太頭風發作,這是個大事,可家裏發生的事卻也讓她不能安心,始終憋著氣,就覺得渾身都疼。秋寧怎麽勸都不中用,老太太眼睛裏還如噴火一樣,鬧了半宿,直到天亮也沒好睡。
秋寧唉聲歎氣,拎著水壺準備給老太太換茶,迎頭在門口,就碰上了淑雲夫人。
淑雲夫人端莊地笑著:“老太太怎麽樣了?”
秋寧自是實說了,對著大夫人,本就沒什麽話能瞞著。淑雲夫人聽了,眯起眼,隻點頭輕輕笑了笑:“老太太是需要有個人好好開解她了。”
秋寧眼珠一轉,聽這話就不對味。但她沒多問什麽,福身之後,輕輕告辭道:“奴婢先去準備晨茶,請夫人自行進去看老太太吧。”
淑雲夫人頷首:“你忙你的。”抬腳就進去了。
進最裏屋,撩起帳子直直來到跟前。老太太空閉著眼,根本沒有睡意,聽到動靜立刻就睜眼了。淑雲夫人又站了一會兒,才緩慢坐下,喊了聲,“娘。”
老太太病中又不糊塗,兒媳婦跟往日比,態度是很有不一樣的。她就冷笑道:“怎麽,那小賤人向你告狀了?”
淑雲夫人在心裏深深歎了歎,都說江山易改,最難移本性,她當了沈家媳婦二十幾年,和丈夫自是琴瑟和鳴,和老太太表麵上也從沒紅過臉。可並不代表,她不了解老太太這個人。
“錦兒那孩子還沒醒呢,娘,都這時候了,您何必說這種話呢?”這一句,就表明這些天的事,她什麽都知道了。
老太太冷哼:“沒告狀就好。”說罷又轉臉,不再說話了。
淑雲夫人看著她掉下來的半截被子,幽幽道:“娘,您也別怪媳婦心狠,您這麽病著,實在應該好生休養,但有些話,是早不說晚不說,如今就是拖出事來了。”
沒等她再醞釀好,老太太就又來了:“我就知道你護著那丫頭,等她把咱們沈家害苦了,你也這麽護著她!有時候我真不明白,洵兒還是不是你親兒子?就這麽讓那小妖精禍害了……”
淑雲夫人目光直閃,也不退讓道:“那麽娘可知道,洵兒淋了一夜的雨,就為了趕回家見素錦?”
老太太眼裏都迸出青芒來:“你再說一遍?洵兒他怎麽了?”
淑雲夫人也極力緩和激動的情緒,忍淚一句句道:“洵兒是不是我兒子,娘實在不需要費心。這麽多年,媳婦其實並沒有求過什麽,娘並不喜歡年家,一直不喜歡惜玉。但就像俗話說的,再冷漠,人心也總是肉做的,沈年兩家,年幼訂婚,如果說洵兒和惜玉之間有愛,那一定是這幾年中形成的。洵兒是什麽樣的身子?娘,您做這些事情以前,沒有想過您的親孫子,會有何反應嗎?”
老太太眼裏流出淚,隻不住地喃喃:“他就是糊塗,跟你一樣,那孩子就是糊塗……”
淑雲夫人懇切道:“娘!不是他糊塗!想想年家人受的罪吧!惜玉再怎麽說也是孩子,您便是分出哪怕一絲的疼愛,又能怎麽樣呢?但對於兩個孩子來說,都是極重大的。您是洵兒的親祖母,這麽多年,他能不願意親近你嗎?可看您啊,娘,您怎麽能當麵背後兩樣做人,故意孤立惜玉的時候,再去折磨她,洵兒怎麽能接受,我們又怎麽受得了?”
老太太嘴唇開始發抖,看著她半晌沒出聲,良久道:“句句字字,還是為那丫頭說情的,年家怎樣,左右也不是我沈家害的!我已是夠瞎眼的了!這麽多年任她在府中橫行,她現在是要下藥害我的孫子!我還不能懲治她了?”
淑雲夫人接連深吸了好幾口氣,才能平靜心氣跟老太太說話:“左不過一句話,將心比心,娘,您看誰不順眼了,本是正當,但您又知不知道當日年家,是如何倒的?年衡陽帶兵十年,當日皇帝說他擁兵自重,早有猜忌,還是把他召回京城,提拔做了兵部尚書。彼時夫君下朝回來了,還說可能萬歲爺是怕群臣寒心。可誰知,提拔不過是個踏板,僅過了三天,還是將年衡陽革職拿辦了。理由是年衡陽推薦的淮南總兵,曾是麾下部將,萬歲爺覺得他還是有謀逆之心。一句話功臣就成了階下囚,也所以,何家現在才危……從來沒有誰害了誰,誰拖累了誰,娘,您還不明白?萬歲爺要是有了猜疑心,沈家一樣會完蛋!”
十年擁兵,建立了什麽樣的功勳就不說了,這樣的功勳,在帝王眼中都不值一提,沈家這一點討好,這一點奉承,又能起得了什麽作用?
老太太對年惜玉拔不掉的眼中刺,無非就是一個,永遠覺得是年家,拖累了沈家不得不在全盛的時候,自甘隱退了下來。在老太太眼中,若沒有當年那場動亂,沈家應該早就能一品加身,騰達顯貴於京城內外。
老太太眼珠子險險瞪出來了:“左不過就是他年家害了我!你還在說什麽?啊?說什麽?你不要忘了,在你離開家八年,是我保護了你的兒子!正因為那小妖精現在什麽都沒有了,才緊抓著洵兒!你到底糊塗至什麽樣了?”
將所有人都想得用心險惡,淑雲夫人吸口氣震驚地接不上話。
那頭,沈東岩竟沉著臉走進來。“娘的這一番話語,讓做兒子的無地自容。想當年我去到西北,險惡的地界,人生地不熟差點沒能保命。衡陽不計較我一介布衣,甚至還與我結拜,並訂下婚約。試問,當初我沈家無權也無勢,衡陽卻貴為一方的將軍,他夫人懷孕,生出來的女兒什麽樣的郎君找不到,怎麽就偏偏選中我家洵兒?惜玉這孩子寄養在我沈家這麽多年,我們沒能將她當小姐一樣金尊玉貴地捧著,已經是我們萬分對不起年家,對不起她爹了。更別提事到如今,娘,您能說出這等忘恩負義的話,兒子卻做不出背信棄義的事!”
老太太手指晃動著,眼白向上翻了翻,過了好久才能出聲道:“我問你,你究竟是要你的兒子,還是心疼那個丫鬟?”
沈東岩唇邊動了動,眼神一時激越了起來:“我就說白了,我就算對不起洵兒,也不能夠對不起惜玉!她是我結拜兄弟的唯一女兒,我就是再怎麽也要護了她!”
淑雲夫人看了看丈夫,轉過頭沒有作聲,這時候就不該她說話了,既然兒子和親娘已經正麵對上了,那後麵的發展隻能看誰強硬了。
老太太翻身向床內側睡了,粗重的喘氣聲連連響了幾次方罷,沈東岩向門外高叫了一聲:“秋寧,伺候老太太!”
秋寧無聲而迅速地就進來了,看見沈東岩罕見地陰沉下臉,心裏詫異得不行。這位老爺和善慣了,從未如此。
沈東岩擰著眉:“老太太身子不爽利,你們的湯藥一定要按時伺候到了,再去請陳大夫過來看看,什麽病因?”
秋寧答應了。
沈東岩主動偕同淑雲夫人離開了。淑雲夫人不時看他幾眼,自家夫君的性格還是如以往,平時縱然萬般好一旦強起來就誰也擋不住。
年家是沈東岩一塊心病,像是一直長在沈府血肉裏的東西,不由讓淑雲夫人含淚想起,當年的盛況下沈年兩家的訂婚。
兩家有婚約的消息剛一傳出的時候,就有無數紛語猜測不休,權勢滔滔的年家為何會與一介名不見經傳的家族訂親,而當時年衡陽坐擁幾千精騎兵,對這樣的流言卻一笑置之。
那樣的豁達,雅達高潔的一個人,連淑雲夫人都是拜服的。
後來英雄末路,再聯想到自身兒子後來的遭遇,她這女流之輩都在想,這個天下,或許就是天妒英才。
到了門口,一眼看見何鍾靈乖順地站在門外麵。她笑盈盈地:“媳婦給夫人老爺請安。”柳風浮動她衣裙,端的皓齒動人。
淑雲夫人下意識頓了頓,朝她看去,眯了眯眼問道:“晚晴從家裏回來了?”
何鍾靈垂首淡笑:“是呢。趕來給老太太請安呢。”
淑雲夫人來到她身邊,正巧趕上何鍾靈朝她福身見禮,她趕忙就雙手托住了:“晚晴就是孝順。”
何鍾靈仰頭微微一笑:“還是夫人柔善,在您手下才一片融洽。”
淑雲夫人和顏悅色,柔聲對她道:“這些天我們都不在家,老太太又氣怒傷身,你怎麽也沒跟著勸勸?”
何鍾靈攏了攏耳後的碎發,動作輕柔緩慢,她笑笑說:“夫人有所不知,媳婦怎麽能不勸,隻是老太太有時候堅持,貴為長輩,我也隻好退而求其次了。”
這聲退而求其次說得既勉強也為難,淑雲夫人的神色不動聲色就冷下幾分,她笑著拍了拍何鍾靈的手,道:“你先進去吧,老太太也醒著。”
何鍾靈告辭就進屋裏。淑雲夫人有些淡淡地看著,她心裏這麽一細想,這幾天的事情實在不像是老太太一個人的手筆,這麽多事若說都是老太太臨時想起來,幾乎說不過去。另外再想法把他們弄出府,思慮縝密之處倒很像這位孫媳婦的處事風格。
沈東岩出了門拔腳就直往東府走:“我們去看看惜玉。”看來跟老太太的一席話反倒調動了他的弦,讓他想著往兄弟女兒的地方去。
淑雲夫人立即道:“老爺,現在看隻怕不妥吧,先不說總歸是打擾了她休息,此刻,洵兒一定是陪在了身邊的,你去,隻怕反攪擾了他倆……老爺看是不是?”
她極少會叫沈東岩老爺,除了在外人前,當麵叫一般都是態度鄭重。
沈東岩果然住了腳,片刻歎道:“洵兒那身體,他自己都該在**好生休息才是。”
淑雲夫人張口就道:“你看,他要是不因為守著惜玉,今兒還輪到你說這番話嗎?”
不得不感歎心細始終及不上發妻,沈東岩就不再說了,轉變方向又回了自己的院子。
淑雲夫人懷著心事,但她想不到何鍾靈生變的緣由是什麽。這個孫媳太入老太太的眼,雖然很年輕,她也得承認何家女是很會做人的。
“也許老爺應該給閣老府上去信一封,此次包括此前,已是多番麻煩賀家兒郎,恩情怎麽都是舍不掉的。老爺應該表示心意。”
沈東岩道:“我也正有此考慮,夫人真是心細人。”
陳大夫就重點看顧素錦,一應的用藥飲食,都巨細無遺。他想起雪夜鏗鏘麵對他的小姑娘,強硬得仿佛要把他壓下去,他不得不有一種醫者相敬的感覺。
“這位姑娘身上的傷已經好得差不多了,高燒也已經鎮住,順利的話晚上應是能醒了。”
他背起藥箱,在門口忍不住朝沈洵道:“公子,容老夫多問一句,您的腿最近可還有不適?”
沈洵掃了他一眼,淡淡地就回道:“多謝大夫的關心,我並無不適。”
陳大夫略略頷首,眸光也垂下:“那就好,那就好。”
沈洵將花期準備好的紋銀奉上:“這些是這次的診金,連日來勞累陳大夫奔波辛苦,請一定笑納。”因為有三人份的診金在內,給得足足的。前麵也都給過了幾次。
陳大夫拿著診金卻再次駐足,望向沈洵:“老夫的藥,不知公子還吃不吃了?需不需要老夫再為公子診查一番?”
沈洵輕輕道:“不必了,近來我確實沒感到異樣,想來已是好了。就不勞大夫再費心。”
陳大夫便沒什麽話好說,拱了拱手告辭而去。沈洵來到素錦跟前,看見她確實已退下了高燒,心中大石總算落下一半。
妙手大夫的話信服力很高,晚間素錦真的醒過來,喜得荔兒尖叫幾聲,跳了起來拍手。苦盡甘來,守得雲開見月明,姑娘們都很欣慰。燒水給素錦擦了擦身子,阿久又按方子熬了碗薑汁水給她服用。
這下終於是見好了,沈洵又摸了摸她雙手,除了濕漉漉的汗水,不再熱得燙人了。
素錦眼睛盯著沈洵,細細綿綿地悠長,阿久等人均無聲地出去了,素錦就撐起身,張開手圈住了沈洵的脖子。
沈洵抓住她手:“你先下來,別扭了腰。”
素錦這才鬆手,沈洵換了個方位,往前去將她攬在懷裏。之後一聲都沒吭,伏在他身上她有些過於安靜。
沈洵終是先開口了,嗓音柔柔的帶些綿麗:“這次真是我思慮不周詳,沒能想到發生的許多事情,還使你受了難以想象的委屈。我對不起你。”
素錦神情安靜,倒像一點都不在意這些。她默不作聲地搖了搖頭,伏在他身上好一會兒,眼角餘光才瞥到他手上纏的紗布,優柔問道:“公子的手怎樣了?”
兩個人之間還有什麽不明白的,即便她在那個時候曾以為可能再見不到了,這種心情也不會再對他吐露半個字。而沈洵對她遭遇的,一眼之下也是心知肚明。把自己的手往袖子裏收了收,沈洵抬眸道:“惜玉,你三番地在沈家受辱,我的作為有限。這些年你待我的心,比我護你的多。我空占著把你帶出火坑的名,此後也沒更深扶持你。今時今日,我也就在你麵前立下保證,不會有下一次,同樣再發生這樣的事!”
綿柔悠長的話語在耳邊回旋,素錦泛起血絲的臉酡紅,她挺起身子凝望沈洵:“公子不必說這些的。”
這樣的保證,足夠讓她渾身都充滿暖意。
沈洵眸子裏閃著幽深光澤:“我應該說,並且真的應該說到做到。”
素錦眼裏有霧氣,她放鬆全身如慵懶羊羔般臥在了他身上,感到掌心內肌肉在輕顫,仿佛有著深深知覺的小獸,讓她同樣產生雀躍感。她撫摸下的這雙腿,分明溫熱又有活力,血液跳動著,無比歡騰。
有些滿足地漸漸閉起眼,她呢喃著說道:“賀侍郎能來得那麽及時,也與公子有關嗎?”
沈洵垂著眼,手從她鬢發上滑過:“我隻給他去了封信,也許,是丫頭們叫的。”
又過一會兒,素錦像是睡著了般垂下首,呼吸聲更加的平穩。
想到往事,沈東岩不無感歎。他很少作此情思,都是被老太太勾起了無數回憶。想當初沈家發跡,多少還是依賴了年家的,初到京城腳跟沒有站穩,卻因為跟年大將軍的一樁婚事,而被京城人津津樂道。在關係網下,多少權貴也都在那時,提攜過沈家。
沈東岩想到自己一介寒門書生,最後能入主翰林院,皆是虧了年府幫襯良多。
感情最怕回憶,越回憶,就越有種難以割舍的感覺。這麽多年壓著就壓著,也沒覺得什麽,可是經不起這樣的回想和推敲。
旁邊淑雲夫人的聲音遙遙道:“我在想宣兒那媳婦,我原來看她玲瓏八麵的,是個會討巧的人。如今倒覺得她心思實在有些複雜的樣子,倒是我看走眼了。”
沈東岩皺了皺眉,開口道:“依我看宣兒這事就做得不妥當,他媳婦什麽樣,他不清楚?”
淑雲夫人陡然一下沒有說話,在這事上,沈文宣表現得比何鍾靈還要明哲保身。他是什麽事、什麽話都事不關己。
淑雲夫人略微皺眉,歎息著說:“家裏這麽大的事,本來她可以從中勸和,她又一向得到老太太青眼,說話必然管用。可她一味地隻說是老太太吩咐,半點不往自己身上攬。”
這隻能說明何鍾靈確實會說話,沈東岩一貫不想摻和這些女眷的事,覺得失身份,繼子的媳婦雖然常見麵,但在他心裏並沒留下多少印象。
沈東岩才從回憶裏拔出來,不免意興闌珊的,淑雲夫人看在眼裏,想來因為今日的連續變故,他也是心累了,她便對這個話題表過不談了。
素錦麵對沈洵的話,久久沒有回過神來。或許她從沒希望過,能得他這樣鄭重其事的保證,每一次,這些年在他身邊的每一刻,他望過來的眼神把整個人都點亮,所以讓她安然過來了。
如果以主人的身份,他的第一次出現便足夠溫暖了,或許每個落難的女人,期待著能有一個人從天而降,伸出手將自己拉出絕望。那是每個人心中藏著的英雄,但命運有時無情,不是每一個女人,都能那麽幸運地遇到屬於自己的英雄。即使他坐著輪椅時,看著那麽孱弱,他亦是彼時的惜玉最大的希望。
沈洵像極了古書中上善若水的境界,讓她無從得知,他究竟為了她,還是他本就這麽溫暖不能比擬。
此時素錦還是垂下了臉,沈洵在旁道:“你來幫我看看腿。”她滿腹心事,而他這麽多年信仰的是她的笑容,對他可以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他拍了拍,素錦便無法不微笑,但伸出去的手是虛軟的,沈洵便抓住它放到腿上。
正情濃,動靜自遠方傳了進來,“外麵有人來了?”
老太太自個兒身子沒好利索,卻掙紮著硬是起來了。裏裏外外的人看著,屏氣斂聲都沒說半個字。不知她是在撐給誰看,一臉的鬱氣凝結。
午後就過來請沈洵去一同吃午飯,派了秋寧來,老太太誠意十足。
可東府裏外的人,就沒那麽賞光了。秋寧畢竟曾有一層模糊的恩情在,進來時並不畏縮,俗話說心無虧心事,不怕腰杆挺不直。
丫鬟們鼻子裏哼哼兩聲,花期先迎了出來,秋寧就笑道:“這家裏的地方,也就公子爺這府中,丫鬟姐妹們都天不怕地不怕,最有骨氣。”
她這話說得實在直白無遮,花期尷尬笑了笑,半晌還是出言道:“今早阿久已經去市集上,購買了大量食材回來,小廚房已重新開了,公子也說,不再去前頭用飯,一切還是照往年的例子,姐姐就這麽回稟老太太吧。”
意思表達得再明顯不過,秋寧微微一笑,心裏來之前就有的幾分數,算是徹底實現了。人說最不能摸虎須,這位公子爺的虎須,就被老太太摸著了。
她也說出了之前就思量好的話:“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在一個屋簷下,公子爺怎麽都要考慮,如何對待老太太這個親祖母。除非公子真的篤定,日後都不再麵見老太太,那麽少吃一兩頓飯,當然沒什麽要緊。可公子若不是這麽想的,那就要把態度擺明確了。”
花期心中一咯噔,秋寧自然不是省油的燈,不管她曾幫過誰人,她的心始終還是最忠於老太太,老太太的吩咐她想方設法都會去周全。
既然抬出了老太太是沈洵祖母,院裏的丫頭就更有異議了,阿久扛著鋤頭,實在忍不住啐一口。先前姐妹們就都是顧念著,那老太太好說歹說是公子爺祖母,不看僧麵看佛麵,這才事事順從忍著,但這回誰不是親眼看著素錦是遭了多大罪呢,現在再對老太太,是半點尊敬也無了。
荔兒和她雙雙鼻孔朝天,對秋寧不撒一個眼色。
秋寧不惱,認真看著沈洵的房門,如前幾次一樣心無旁騖。如果她能被幾個丫頭攆走,那她第一次來的時候就被攆走了。
花期也笑笑道:“姐姐是個聰慧人,有這功夫來東府,其實更應該勸一勸老太太。”
秋寧眼望門扉,輕言道:“老太太年紀大了,要去改變一個近古稀的人的思想,是不容易做到的。再說,如果真的覺得老太太該勸,以公子的身份和立場,才是最適合勸老太太的人。”
阿久也把花鋤放下,三個丫頭都瞪大眼看向這邊。花期垂頭,再給她十年時間,也練不出這樣的氣勢。秋寧要不是丫鬟,都有些戲本子裏女將軍花木蘭的感覺。
一聲淡雅的聲音從窗欄裏傳出:“老太太跟前的姑娘,果然都非同一般。”
就在聲音落下沒多久,門扉打開,沈洵搖著輪椅出來。秋寧一眼瞥見他受傷的雙手,這讓老太太差點咽氣的壞消息。
親情與期望的回饋,很少能對等。
秋寧斂起衣袂行了個標準的禮,在那瞬間曼聲道:“奴婢叩見公子爺。”
清晰聽見自己的聲音,秋寧不得不說各自有無奈,哪怕將兩個親人推到對立麵,同樣判斷不了對錯。
“我正要與老太太談談,將東府還恢複到以前,獨立而居,彼此都不相擾。”
秋寧仔細看他眉眼,平淡沒有憤怒,於是道:“這就要看公子怎麽去說了。”
飯菜準備得十分豐盛,老太太臉色蠟黃,可仍強撐著精神。
席間沉默地吃完了前半段,淑雲夫人眼觀六路,開口道:“素錦還好吧?能不能下地了?”
她刻意說得這般嚴重,但老太太臉色變了變,到底沒有發作。本就打著跟孫子和平共存的算計,盡管她心裏對一個丫頭不以為然,至少麵上不再敢露了。
淑雲夫人為素錦說的那些話,老太太不是沒聽見,什麽千金落難雲雲,可憐可歎,隻是到不了她心中罷了。進了她沈家門,就是她沈家的奴婢,休要再提昔日高貴的話,拿往日和今朝對比,又是什麽心思?
這世上有人發跡,就有人倒黴,風水都是這麽轉的,難道她年家昔日不可一世,就不許今日淪為奴婢了?
老太太不是不講理,而是,她素來隻願意講她自己的那套理。
淑雲夫人也是聰明女人,多年來避開鋒芒,都是因為這原因。如果各自講各自的理,講到天邊去也講不清。
放下筷子,沈洵開口了:“祖母,這段日子東府打開門禁後,許多事來來去去,先時期望的那點方便也不曾有。主要手下人難免互動往來,有不規矩的地方,也帶累祖母煩心。所以孫兒想,日後東府還是自給自足吧?”
雖然像在詢問般,但最後的語氣明顯帶了歎息,讓老太太的臉終於掛不住了。
“洵兒!”
何鍾靈明顯心不在焉,這段怪異的時日,仿佛也把她的靈巧磨光了,再不巧笑嫣然,臉上隻掛著淡淡的表情。
老太太盡管生氣,但由此帶來的身上疼痛,卻讓她沒辦法大肆發作,半天才憋出道:“你不就是為了你那丫鬟,同我生氣。”
淑雲夫人道:“洵兒一向護短,他心疼手下丫鬟不是一兩天了,娘卻這般做事,讓洵兒在他院子裏,連個人都護不住,還怎麽麵對姑娘們?更別說這人,還是洵兒喜歡的……”
真是句句戳心,老太太撂了筷子,轉頭又想走,末了還回頭來了一句:“除非你一輩子不想見我了,你就回你的東府,自給自足吧。”
秋寧到底深諳老太太心,說的話和此番如出一轍。
惡娘親到底還有孝子,沈東岩也離席起身,親手去攙扶住老太太,送她進後院歇息。
餐桌上就剩四人空坐著,淑雲夫人看著沈洵柔聲道:“洵兒你也別急,這事總要慢慢來。”
老太太種種的態度突然就表達得很明白了。她不是不知道素錦曾是千金之軀,她不是不知道素錦身世堪憐,隻是她說了,既然成了她沈家奴婢,那誰也不能在她麵前擺小姐的譜。
何鍾靈垂下筷子,輕柔開口:“媳婦也去了,夫人和公子慢用。”她安寧得好似不存在,都不曾再去看沈文宣,就拉動衣裙,扶著丫鬟的手掌離開廳堂。
走路的腳步有些虛浮,唇角帶著沒有溫度的笑,既然她何家都沒指望了,她還管其他彎彎繞繞做什麽?這些小吵小鬧此刻聽在她耳裏,連激起她笑的欲望都沒有。
沈文宣也拉動椅子站起退出了:“我去看看晚晴。”
淑雲夫人愁雲滿麵,接連歎氣:“這也不是個辦法,你們還年輕,多的是自己的日子,難道就一輩子在府裏不出門了?”
她欲言又止,明顯還有話沒說。
而且,她還在想,如果,有一絲希望,沈洵的腿腳能好起來,她們沈家,就能重新有變了。
沈洵看著她的眼睛:“素錦今番不是第一次受罪了,過去我都沒多加作為,如母親所說,我還在顧慮良多。所以多多少少,我讓她承受了些委屈。但那隻是委屈,遠不能如此過分,既然都這麽過分了,我有什麽理由讓她再無條件容忍?又有什麽理由,能夠改變老太太的想法?”
淑雲夫人受到波動,閃出一絲淚花來:“洵兒,萬般都能做,不能不孝,你還是再想想其他法子罷。”
沈洵抬眼,有些深刻地看進母親心底,“兒子帶著素錦離開,這樣的其他法子,母親願意嗎?”
“胡鬧!”淑雲夫人啪的將筷子擲下,嚴肅看著他,“你想都不要想,為了你,娘可以疼愛素錦,但絕對不會為了任何東西而失去你!你給我記著這點!”
沈洵眼瞼下垂,蓋過眼底的疲憊。
素錦在房裏研究針法,在腦子裏一遍遍地過。她的生命裏沒有其他事情可做,圍繞著這一片天,就已經過了快十年。院裏的對話她全聽見了,卻也隻和沒聽見一樣。她的血都已經冷了,如果不學著隔絕自己,她根本不知道這麽多年是怎麽活過來的。
別看她好像用盡了力愛著沈洵,可是有種幸福,是旁人怎麽努力,都無法給予的。他和她其實都是,有時候承受的太多,怎麽能夠不累。而失去了旁人眼中所謂的一切,她目前能做的,隻有想到最好的法子,治好沈洵的腿。
綺羅紗帳仍未變,仿佛還停留在新婚之夜。沈文宣努力了半晌,才走進去,擁住何鍾靈的雙肩,低聲附耳:“晚晴,不要再如此。”
若說沈文宣對何鍾靈沒有情,那是假的,隻不過在曾經,現在這份情有多少,就值得推敲了。
可是現在的何鍾靈,曾經一心撲在他身上,覺得他就是一切的何鍾靈,已經沒有精力去揣度他了。何家的一切就像伴了她很多年,如影隨形的東西,以為很平常很普通,完全忽略了的東西,突然從周圍從身體裏抽離,幹淨得無聲無息。
“那你回答我一個問題,”何鍾靈離開他,坐在紅錦軟榻上,幽幽仰望著他,穿著月華璃裙像一具失了魂的美豔軀殼,“我什麽都沒了,為什麽別人還能幸福著,別人能苦盡甘來,為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