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錦一張臉頰被汗水濡濕,她下意識撐開一雙眼,看見滿屋子的人,神情瞬間變化。

那門房也就隻來得及匆忙報了一句,後麵賀言梅已經施施然來了。一樣的銀絲雲履,袖底流金。

“剛進來的時候,我說這沈府內院,怎麽連個把守的人都沒有,在下一路走,也沒看見半個人影。”風流嫋娜的話語,伴著他似笑非笑的口氣飄向前方。

何鍾靈首先站起來,目光驟然轉變,要說她最忌憚和不想親近的人非這人莫屬。

說這鬧得滿城風雨的賀家公子,閣老親自奏請皇上給的特批,據說連早朝都沒上了,前陣子外麵傳他被軟禁了數月光景。

沒想到,實在沒想到他神不知鬼不覺在沈府現身。他本人就夠微妙的了,還偏偏撞在這麽微妙的時候。

老太太驚駭過後,良久,才冷硬地出口:“侍郎大人。”

賀言梅極為親和有禮地抱拳,那形容風貌跟他被軟禁前真是半點也沒差,眉眼彎彎笑得深切:“不敢,老夫人抬愛了。”

說話時,他朝那女衙役似有似無地掃了一眼。

女衙役神情微動,手心攥緊鏈條,撲通就跪倒地上,冰塊一樣的聲音響起:“小的參拜侍郎大人。”

賀言梅的聲音淡淡的,就沒有剛才那麽殷切有禮了,“這是誰呀,我剛聽說刑司裏跑了一個衙役,看這身裝束,難道就是跑到住民家中了。”

女衙役仿佛石頭刻成的臉色,居然也抖了抖,她詫異抬頭道:“小的是奉司裏的命令來的,並非跑出來,大人請明察。”

賀言梅淡淡道:“我沒什麽明察,你也不是我屬下,回頭自己去請京兆尹開堂吧。”

女衙役臉上白了白,盡管如此,卻再沒有說話。京兆尹也不過是個四品官,手底設刑司,刑司裏衙役身份屬最低,也沒有資格和一部侍郎再行多嘴。

一旁老太太似乎看出什麽,忽然冷道:“賀公子,你雖然貴為侍郎,但老身卻不必怕你。”

賀言梅又掛上笑,看向她道:“我懂,如老夫人這樣的人,又哪裏需要把人放在眼裏。”

一席話讓何鍾靈也心稍定了定,無論多大的官,畢竟最大的用武之地還是在朝廷。

“就算我沈府內院無人看守,也不是無人之境,賀公子無視門房攔阻,強行闖入,恐怕老身也要您給一個解釋了。”老太太字字誅心,眼睛逼向賀言梅不動。

賀言梅換上一副極謙和柔靜的神情,“老夫人,我今晨聽說有刑司的衙役被請去設堂,這私人設堂呢,不是沒有,京城不少大戶,都愛把衙役請去家裏動私刑。不過這種連菩薩都下凡普度眾生的時節,衙役們已經閑了許久了。如今不僅被人請了來,還是貴府上,就不得不叫在下好奇了。”

老太太卻是有些慍怒了,她的掌麵落在桌上:“怎叫荒唐!便是請了刑司的人來設堂,又觸了哪條法律,賀公子是否也該約束自身,我沈府不是讓公子好奇的地方!”

何鍾靈悄悄呼吸幾次,這逆轉的,本來賀言梅出現就讓人意外極了,怎奈老太太幾句話,居然就似握牢了局麵一般。

賀言梅看著她,片刻後微微地勾了勾嘴角:“在下,自然不能因為好奇,就打斷老夫人您了。然而,在下能不能多嘴問一句,這位被行刑的姑娘,犯了什麽事啊?”

不等人反應,他已向前走了幾步,來到素錦跟前繞了半圈,有些惋惜地開口:“這人還是沈洵的侍女,我就更想知道了,究竟是何大錯,她成了這樣子?”

這句話就有些不好接了,沈府後院一個掃地的,都不會不曉得賀侍郎跟沈二公子甚厚的交情,這會兒素錦的模樣絕對不舒服,老太太眸光沉了沉,也沒有說話。

素錦慢慢撐起半邊身體,這時候便沒有人上來挾製她了,她漸漸跪直了,就朝賀言梅看了一眼。就這一眼,不包含什麽,可她開口說了一句話,讓所有人包括賀言梅心顫,她說:“賀公子,你救救奴婢。”

“賀公子,你救救奴婢。”

仿佛魔音穿過,老太太跟何鍾靈都如同被重重打了一拳,賀言梅臉色一下軟了,還半跪下來扶住素錦雙肩,歎道:“哎呀,如花似玉的一個人,都知道我是最憐香惜玉的了,跟我說你到底犯了什麽錯,不過要實在是彌天大錯,我也無能為力。”

素錦望著他的眼,沒直麵回答他的問題,又抬起兩隻手握住他腕間,再次道:“賀公子慈悲,請一定讓奴婢出去。”

何鍾靈眼中火在燒,終於忍不住輕輕啐了一口:“呸,不要臉。”

賀言梅沒有收回自己的手,反而淡淡道:“少夫人這話,說的有失身份了吧。”

何鍾靈忍住心火,咬了幾口銀牙,說道:“侍郎你才是真正有身份的人,這奴婢都把你的手拉住了,你還不覺得這樣不要臉嗎?”

賀言梅轉過了頭,微微看著她哂笑:“我認為就是一個奴婢,也不會無緣無故去拉男人的手,若非真有所求,這世上所有女人都甘願潔身自好。”

那目光仿佛能盯到人心深處,何鍾靈暗暗一驚,後退半步。

老太太眼睛裏好像已經藏了一把劍,冷笑說道:“老身能不能問一問,是誰耳目靈通,通知的賀公子到來?”

賀言梅這時看了素錦一眼,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下擺,餘光處朝窗外看了一眼:“在下雖然聲名狼藉了些,也不忍看弱女蒙難,至於我,老夫人可能就不知道了,我一貫耳目靈通。”

老太太眸裏光芒收斂了幾次,也是忍到無可忍,再度開了口:“那老身也就說了,這丫頭犯的是家法,嚴肅的家法,我就是要設堂審她,這丫頭本身的罪孽,都夠她死千百次的了。不是我沈府,她這條命也留不到今天,我私下設堂,其實即便真的要走她命,也遠比她真正該受的刑罰,要輕得多了。我也不怕你親自去問這丫頭,我沈府是不是對她有天大恩情,是不是她今生今世也還不完?!”

這話明裏暗裏隱喻的實在太多,何鍾靈心裏的情緒又有了劇烈波動,而素錦聽完這番話,臉色隻略微蒼白了一些,並沒有露出過多的反應。

賀言梅眼睛裏深沉玩味了點:“既然如此,她還為何要求情?”

老太太神情幾變,最終也隻是說:“那隻能是她忘恩負義了。”

“老夫人,”賀言梅忽然淡淡抬眸,“人與螻蟻是有區別的,敢問她有什麽罪孽?”

老太太怎麽也沒想到他真能問到這步,當即眼裏就震撼極了,賀言梅眯起眼,靜靜等著她回答。可是這樣的事,既是拐彎抹角都要暗示,又怎能擺明了攤到桌麵上?

老太太瞬時陷在心裏的極度糾纏中呆若木雞,何鍾靈眼睛一瞬也沒有離開她的臉,半刻鍾過去,一屋子人等來的,也隻是最後老太太恨入心扉的重重一歎。

賀言梅笑了笑,“既然沒有罪孽……不錯,家有家法,但再嚴厲的家規,我看這位姑娘受過的罰,也足夠抵償了。像這樣的刑,放在官府大堂上,都屬於重的了。還請給在下一個薄麵罷。”

最後他才仿佛輕歎地道,望著老太太,抱一抱拳。何鍾靈已是幾乎控製不住情緒,怒火已經要把她整個人吞掉一般,他賀言梅的麵子,誰敢不給。

正如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他聲名狼藉,過些時日,人們總有淡忘,遺忘之後,他還是閣老的承嗣後人。一切根本不曾改變。

老太太從牙齒裏擠出話:“賀公子不是在逼人嗎?”

賀言梅又淡然道:“我這人其實好相與,你許了我麵子,我給你一分謙讓,不動幹戈最是和睦。”

老太太抬手撫摸著頭,喘了幾口大氣。這時候,有眼色的人都知道該喚侍女們進來服侍了,可何鍾靈直直看著賀言梅,他回以目光,目光中仿佛含了些別的。

何鍾靈心怦怦跳,五分緊張四分茫然,還有一分驚懼。今天,在這堂上,她到底沒敢與賀言梅有過多衝突,選擇了避讓鋒芒。

秋寧居然能適時地進來了,她看了一眼老太太,默默道:“要不要讓奴婢,幫忙攙扶素錦姑娘回去?”

整座院子都被清空了,留下的全是心腹下人,想叫別人攙扶素錦都不可能了。素錦渾身是傷,賀言梅動嘴皮子能救她,卻動不了手。

老太太半掩住的眼睛裏全是恨,沒有什麽比她此刻更能明白,啞巴吃黃連的滋味了。

賀言梅甩開了扇子,看著一屋子精彩紛呈的女人,也不知想到什麽,眸底添了抹不相宜的異色。老太太麵如土色:“賀公子,你攪了我府中的事,便是洵兒以後,也不會再與你相交。”

老太太沒有什麽能拿來威脅人的了,人不站在那種高度,永遠也理解不了當事人的處境。賀言梅廣袖流風,一言不發地跟了出去。

在別人眼中,能得賀公子一笑,是多奢侈。何鍾靈焦急地看老太太被扶了進去,就臉色不佳地追著她們離開大廳。

兩位女眷相攜而去,賀言梅自然落了後,他在路邊攀折兩朵梅花,後麵的腳步聲就近了。

“少夫人還有何事?”他含笑扭身。

何鍾靈臉色尷尬地麵對他,觀察他神色,終於道:“大人剛才如此維護那丫頭,就沒有想過一種可能,也許她真是欽犯之身呢?”

賀言梅沒有驚訝也沒有發怒,手握梅花依然是那個翩翩濁世公子,他看了看她,“這話就嚴重了,夫人很確信嗎?”

何鍾靈變了變色,低聲道:“妾身隻是怕,大人袒護了不該被袒護的人。”

賀言梅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有一會兒,才輕笑:“她是不是欽犯,其實跟我也無關。說到底隻跟她主人有關。”

何鍾靈慢慢道:“原來賀公子一點也不在意嗎?”

賀言梅忽然看了她一眼,說道:“少夫人自幼不識風雨,這許多犯了事的人呐,大牢裏那些欽犯,起碼有半數,都是不值得那些罪的,這其中又有半數,也許是根本不需要收監的。但他們既沒有犯錯,同時又犯了最大的錯。”

何鍾靈聰慧,眼珠轉了一圈:“賀公子在跟我打啞謎?”她周身犯冷,哪怕她隻能聽懂一分,也聽不出善意來。

賀言梅將梅花脫手,看著這個女人,已經沒有站下去的必要了,開門見山宣判最後的謎底:“令尊之事,恐怕再無回轉。”

說罷這位風流公子再也沒有留戀地轉身離開,何鍾靈力氣被抽空,世界剩下空淨,她癱軟了。

花期皺皺眉,在急風細雨裏站了一會兒,才走進屋。

她點燃燭火,抖了抖大氅說著就給沈洵披上:“公子快穿上,這樣的天最凍人,您的腿腳受不住。”

沈洵問她道:“今日有水嗎?”

花期就歎息:“我們這兩天吃的齋菜,都是隻有寺院的夥房裏才能燒,除了吃飯時間能沾點熱氣,別的時候根本別想。取過了井水,就算想借火也難。”

沈洵看著桌上拆開的藥末,目光定了定道:“那就直接用井水服用罷,你替我拿來。”

花期本想說使不得,可是看了看沈洵神情,絲絲的不忍就在心中。素錦一句囑托,沈洵是無論如何都會聽從的。沒有辦法她就單獨到後山汲水,誰知這一去,回來就看不著沈洵了。

沈洵在桌上翻著半本殘書,思緒卻飄遠了,都不曾注意到,有人悄悄進來,又悄悄地想要縮回頭。

就在這當口,他發覺了,眸光一動:“你是誰?”

那探頭探腦的是張很陌生的麵孔,瑟瑟縮縮的,看見被發現,也一下子就驚在了那裏,捏著衣角忸怩地看向沈洵,似乎想走,卻又不好再走。

“公子……”那人終於不情不願,低頭走上前。

沈洵皺了皺眉:“我怎麽沒有見過你?”

那人咧開嘴笑了笑,卻有些難看。這才發現他的臉很年少,與身上灰溜溜的衣服絲毫不稱,但看他衣服裹著的身形,還能認出是個小和尚呢!

打扮得這麽怪異,又不像寺院的人。那人終於跪著道:“小的是府上的奴才。”

沈洵眸子裏不知是何表情:“怎麽會,你也不是夫人帶來的人,怎麽跟得過來?”

那人臉憋得通紅,好像一句話也說不出了,但沈洵的目光就在上方看著,無形的壓力仿佛讓他透不過氣,最終扛不住地說道:“小的是老太太指派過來的。”

沈洵隨手將殘本置到了桌上:“老太太指派的?你莫要胡說一個字,我從未在老太太身邊見過你,你又是在府裏幹什麽的?”

那人至此已如竹筒倒豆:“小的、小的隻是在花房做事,看護花木的花匠。那晚,是老太太突然找到了小的,這才讓小的……隨公子爺來的。”

沈洵下意識輕吸了口氣,再看他時神色仿佛就沒有善意了。“你就跟著我們的馬車來,讓你隨了我,說要做什麽沒?”

那人有些流汗,本就是個粗使下人出身,城府不夠,被一逼問什麽都能說出來。他像是覺得自己犯了大事,連連磕頭說道:“請主子不要怪罪,小的是奉老太太之命,來看著公子有沒有再服藥,如果真有,就讓小的盡量阻止公子。”

淑雲夫人可巧,晚上看天色有了變化,也擔憂地過來看望沈洵。可一推開門,裏麵別說沈洵,一個人影也沒瞧見,她就頓時急了,馬上把所有人都喊了起來,睡著的也全部都驚醒,這大晚上的,風大雨急,沈公子能去哪?

一共就家中的幾個人,並二三個下人,都搖頭說不知道,淑雲夫人首次震怒道:“最好張大眼看好了,要是公子有什麽閃失,都仔細著你們!”

花期抱著汲來的井水從外麵跑進來,望見一屋子人和淑雲夫人的臉色,立馬也怔了,淑雲夫人看見她,急急就問:“你看見公子了嗎?”

花期一聽心就沉下去,她忙答:“奴婢從後山一路來的,沒看見啊!”

淑雲夫人恨聲開口:“找,給我分開方向,都去找!”

找是可以找,但攏共就帶了這麽多仆人,再分開找,又能分到哪去。淑雲夫人渾身都在發抖,一看外麵那天氣,她就完全不能冷靜。沈東岩也要打傘出去找,對一旁沈文宣道:“宣兒,你看著你嬸子,我去找找洵兒。”

淑雲夫人掩著臉坐到椅子上,盯著茶壺好像在發呆。

沈東岩好容易才從角落裏找到一把破了的油紙傘,正要打開了出去,身旁淑雲夫人哽咽喊了他:“老爺。”

沈東岩歎氣:“洵兒這孩子,也這般大了,怎麽還能做這種惹人不安的事。”

這話就像靈光,莫名其妙提醒了淑雲夫人。她目光閃了幾下,“洵兒不會的,他一向是個理智的人,少有能讓他不顧後果就離開的事。”

沈文宣這時道:“二弟會不會回去了?”

一言捅破了窗戶紙,淑雲夫人眼神急閃,對沈東岩失聲道:“老爺?!他那個身體,怎麽能自己走呢?”

沈東岩眸光凝沉,緊握傘柄:“追,立馬帶一輛馬車沿路去追。”

若說半個時辰前,還是細雨如絲,這半個時辰間雨水就是越來越急,就在說話時候,迅猛的風都將屋頂刮過了陣陣巨響。淑雲夫人心驚抬頭:“這樣的天氣趕路,馬車本根也走不了啊?”

連馬車都不能走的惡劣情況,自然就更擔心沈洵,害怕之情是一層層疊加,止都止不住。

沈東岩當機立斷:“走不了也得走,他去不了哪裏,隻能是這個選擇。香山的別處他也不可能待,現在唯一的辦法就是追下山。”

沈文宣沉聲道:“侄兒願去。”

淑雲夫人含淚道:“我不能在這等下去了!就算用雙腳走,我也要走回家去,我一定要親眼看見我的兒子!”

沈東岩重重地把雨傘一摔,看著門外眯眸道:“這背後肯定有人搞鬼,丫鬟都不在的時候,洵兒怎麽可能突然離開?”

淑雲夫人心裏何嚐不明白,可是此時根本計較不了這個。她握著手帕擦去眼底淚痕,也恨恨地道:“這不是在家裏,查不出是誰,要被我知道了,我無論怎麽都要把人攆了!”

一直溫柔慈善的人,若是撂出狠話,憤恨比誰都深。

沈氏每個人,都是經過大風浪的人,平靜下都有烈火心腸,就差一把燃火,那種冷硬就都能出來。

冷夜風流過,誰是歸人。

素錦躺在**,發了半夜的高燒,忽然開始夢囈。

荔兒急得直哭,根本沒有好辦法。她手心的帕子不住地換,換了十幾塊,都沒能把素錦滾燙的溫度降下來。隨著時間長,居然還愈加嚴重起來。

起先是一聲聲兒地叫,盼望她醒過來。素錦身體一直是最好的,幾年來從來沒有大病。誰想越是這樣,病起來越是人事不省。

將袖中一隻白淨的瓷瓶遞給守在床頭的荔兒,賀言梅輕輕道:“這是金瘡藥,你擦在她身上有傷的地方。”

荔兒接過去,眼睛紅紅的:“這藥隻能讓素錦身上傷好了,可沒辦法給她退燒。”

賀言梅沉默搖了搖頭:“那我就無能為力了。”他轉身撩起簾子走了出去。

荔兒擦了擦眼淚,開始給素錦上藥。這一上藥忍不住更加哭,從手指包括腳底心,沒有不需要塗藥的地兒。這金瘡藥靈驗,卻抵不過這些傷口曾經帶來的劇痛。

素錦夢囈的內容越來越混亂不堪,她的嘴唇都幹得流血,旁人卻喂不進水。隻能眼看她不停地說話,說些讓人揪心的混亂話。

荔兒再次朝外麵哽咽著說:“賀公子,您不是會武功嗎?您就沒有辦法嗎?”

賀言梅攤開雙手,輕歎道:“我的武功這時候也起不了作用,我不是她的藥。”武功有所救有所不能救,素錦心脈沒斷,渾身筋絡都正常,這讓內裏雄渾的英雄都無用武之地。

荔兒失望地垂下眼眸,重新投放在素錦身上,眼看阿久又送來十幾塊濕毛巾,兩個同伴隻能相對淚眼。

素錦忽然嘶聲道:“公子……公子……”叫得無助又淒惶,眼角都流下了一行淚。

荔兒再也忍受不了抱著素錦大哭:“我也想,姐姐,我跟你一樣想啊!”

阿久整張臉也濕透了,她趴在桌上抽泣。賀言梅倚在門邊看著外麵急雨,無奈地想走也走不了,聽著屋內的動靜,他驀地苦笑起來。

素錦情況卻驟然嚴重起來,她仍不清醒的臉上,表情都開始變得十分痛苦,痛苦到兩個丫頭都顧不上哭泣,站起來就開始同時安撫她。素錦呼吸如同受到了阻礙般,又急又重,甚至時而有間斷般安靜,這種異樣情形,將幾乎所有人都嚇到麵如土色。

兩人一迭聲地喚著她,半刻也不敢稍停:“素錦、素錦,公子爺就快回來了!天快亮了素錦!天亮了公子的馬車就能回來!”

不去想任何的延期,可能的耽誤,她們唯有寄希望於此。

阿久趴在床頭,淚眼蒙矓地低聲對著素錦的耳畔:“明天就是說好的第三天了,素錦,我們相信公子,他一定能回來的。”

賀言梅到了後麵,幾乎豎起耳朵仔細傾聽紗帳內的每一句話,這些宛若低吟唱誦的話語,蓋過了滂沱的風雨聲,讓他久久沉思。沈洵,你就有這麽大魔力,讓人著了魔一樣相信你。

何鍾靈連夜回了家,在涼風中更悲愴地敲著尚書府門,門童開門後,被大雨淋濕的何鍾靈一身狼狽,門童都沒認出來這是他們府中出去的大小姐。

何夫人晚上失眠已成為慣例,喝了許多湯藥都不見好,正在輾轉反側的時候,聽見動靜立刻就起了身。

來到待客廳中,何鍾靈已經坐在椅子上發呆,有些失意的樣子。

何夫人迎上去:“女兒,這寒天凍地的,你怎麽這時候來了!”

何鍾靈抬起頭,響起輕飄飄沒著落的聲音:“娘,我們何家是真要敗了罷。”

何夫人一見到女兒的樣子,就揪心起來,隻見何鍾靈平常豐盈嬌俏的臉龐,已如枯槁。再聽到了她說的話,何夫人更加悲從中來。

不需要再有多餘的掩飾,母女連心,她仿佛看透了一般,跌坐在椅上,了無生氣道:“終究是命裏無時莫強求,何家是到頭了,你爹也是一樣,走到頭了。”

何鍾靈眼裏仍含著碎芒般的鋒利,在幽暗死氣的眼裏深處,若隱若現。

母女沉浸在相似的絕望裏,下人們仿佛都被這一層絕望籠罩,個個的麵無表情。良久,何夫人看看何鍾靈,露出了寬慰一般的笑。

上前拉住她的手,何夫人含著淚,笑歎道:“晚晴,你終究還是有指望的,別太怕了。如今看來,當初你嫁去了沈家,卻是極為幸運的。我們家現在雖然不再中用了,可你已經是沈家的人,依附於沈家,沈家現在蒸蒸日上,晚晴你依然是尊貴的不能匹敵的。你又生了個兒子,這就更是得到眷顧了,等到日後,母憑子貴,你一輩子都會在沈家立穩了腳跟,所有人都會尊你是唯一的正夫人!”

何鍾靈意味不明地說道:“您的意思是,就算夫君日後娶妾,對我同樣沒有威脅是嗎?”

“我就是這個意思,”何夫人臉色微微不自然,仍笑著說,“當然,若是姑爺疼你,不肯另娶是最好了。”

何鍾靈滿臉都是陰霾,不知在想什麽。越是這樣何夫人憂慮越深,頓了頓她又問道:“丫頭,你還有何心事?”

何鍾靈眼光閃得更厲害。“依附沈家,就能保證平安了嗎?”

何夫人吃驚:“那總比我們何家強!女兒,你可不能再像以前一樣了,對沈家的態度,你一定要變。”

何鍾靈咬著牙,自顧淒然一笑:“我還不夠搖尾乞憐嗎?莫非母親要女兒以後都這樣終日朝不保夕?”

何夫人流淚:“你這是什麽話,該說的我剛剛都給你說清了,女人出嫁之後,不管娘家如何,必須以夫為天。你好歹都生了個兒子,怕什麽,你是正經的夫人,隻有你給人不痛快,你怎麽會過得不痛快?”

何夫人想到自己還沒有兒子,這話說得就更殷切。

何鍾靈恍恍惚惚的,顫著聲就道:“娘,你也別騙我了,你告訴我為什麽爹就非得下台?”

何夫人本來一直耐心地說,此時也急躁起來:“君威難測,你說這話是作死嗎?”

誰敢揣摩聖意,君要臣死,臣也隻能打落牙門和血吞,怎麽還能去問原因。

何鍾靈一下子站起來,臉色有些奇異泛紅:“娘,你知道現在街口巷尾,都在怎麽說我們嗎?說尚書這個位置,隻有何家是個傻子,才來接這個燙手山芋,如今是掉腦袋的大禍。就跟那年家一樣,到死都不會落個好結果!”

何夫人手抖著,幾乎控製不住就要摔在她的臉上了。“誰容許你說這些話的?!晚晴啊晚晴,你是成天以為自己聰明,卻說著糊塗至極的話!你可知道你這一番話傳出去能惹出多大的事?年家是年家,我們是我們,年家的那位將軍,隻當了堪堪三天的尚書。你說出這樣一番話來,質疑君王策,明日你就看著何家罪加一等吧!”

何鍾靈臉上血色褪盡:“終究是他家風水不好,不討皇帝的喜歡,他年家倒黴,卻又牽連我何家,隻能說天作孽,不能活,如今就是在遷怒爹爹罷了。”

何夫人照著她臉罵:“再多說一句,你就給我趕緊離了這門。”

何鍾靈眸光霍亮,映著她慘白的臉就更驚人:“娘,我們不能坐以待斃,那原來年家的孽種,至今可能還留在沈家!你叫女兒如何安枕高臥?”

何夫人知道她這些話,不可能是真的聽街頭巷尾的人說的,這樣的大事,京城百姓的口比酒壇口塞得還緊。雖然有些話能當八卦一樣傳,但像她們今晚說的這事,有關國體,是個尋常百姓都不會亂說。

但還不等她問何鍾靈究竟從哪聽來的這番話,就又被驚住了:“什麽年家的孽種?你說話是越來越不過腦子了!”

何鍾靈冷笑起來:“怎麽是女兒不過腦子,世上就沒有不透風的牆,到現在娘還不知道年家跟沈家的關係吧?那年惜玉既然是沈家二郎的未過門妻子,他悄悄護住了她又有什麽稀奇?九年前沈家來了個身份不明的官奴,一直被沈二當個寶貝一樣供著,娘還在說女兒沒腦子?”

何夫人兩眼陣陣發黑,腦子裏一下子就浮現出赴宴之時看見的那美貌非常的少女,震撼太深刻,呼吸幾欲停頓:“你是說……不,不可能,不會的!”

何鍾靈拉住她的衣袖:“娘,她就在女兒身邊,像一根毒刺一樣!您不能這麽對女兒,是與不是,您一定要幫我驗一驗才行!”

……

沈府,夜寒風急,老太太驚怒交集,半夜又犯了頭風,躺在**根本說不利索話。

賀言梅待了一整夜,實在要走,留下了一瓶藥就趕緊朝著沈府的大門奔去。

可是一拉開門,他登時又愣在那裏。

門口是渾身濕透了的沈洵,蜿蜒而下的頭發還在滴水。不知道他是經過了怎樣的漫長奔波,他的手掌心上,都是血肉模糊,看了直叫人觸目驚心。

車輪上混著血和泥水,根本分不清兩者。

沈洵目光暗沉:“人呢?”

賀言梅退後一步,舌頭繞起來:“什、什麽?”

沈洵上下看他,又問道:“你在這,她人呢?”

賀言梅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被問得又無從開口,忽然沈洵身體一歪,眼睛緩緩閉上,一直握著輪椅的雙手,也漸漸無力攤開來。

賀言梅上前,當先就迅速點了他一個穴道,把他抱在了懷裏。一夜冰涼的雨水浸泡,沈洵身上卻十分火燙。

“快點,趕緊去把本城最好的大夫請來你們府裏鎮著!”

門房箭一樣衝了出去,賀言梅又走不成,隻得帶著沈洵足尖點地重新衝回院子裏。

闔府都震驚,所有下人嚴陣以待在兩個院子周圍。淑雲夫人的車架隨後就跟來了,見此情形,她差點又要背過了氣。

陳大夫這次背著藥箱來看診,還帶了個不苟言笑的門徒。上次的三個女主人,這次隻得一個,他例行公事打了個招呼,並不想多言。

並不消多費唇舌問,隻看家中的一片慘淡,連賀言梅這個外人都站在邊上一臉諱莫如深,淑雲夫人的眼淚就再也止不住了。在廳內坐下來,她的呼吸怎麽也順不過來,臉色更是直轉蠟黃。“這次,多虧了賀公子鼎力相助,在此謝過了。”

賀言梅連忙客氣:“應該的,夫人臉色不好,不如也先讓大夫看一看吧?”

真的要謝賀言梅的遠見,把大夫請到家裏實在很對,眼看一個接一個都不太好,要真沒有大夫在,今番這一遭變故委實要命。

陳大夫立刻就道:“夫人,要不老夫先給您開一劑壓驚的湯藥,您先吃著?”

其實他也是怕,這病來如山,萬一再倒下一個,他恐怕也顧不過來。

淑雲夫人又連拍了幾下胸口:“大夫,你隻告訴我,家裏這幾個人情況都如何了?”

陳大夫迅速寫了個方子交給丫鬟,這才捋胡須說道:“令公子是感染風寒,加上勞累,並不礙事。老夫人那邊稍微嚴重些,主要還是年紀大了,兼且情緒不穩才導致的。這位年輕姑娘,則最嚴重了,老夫也不敢保證,她能不能快醒。”

淑雲夫人隻消掀開被子,朝素錦身上看一眼,就轉過臉去。素錦現在是身上塗了藥,連衣裳都暫時不能穿,淑雲夫人此刻忽然有種悲從中來之感。

她捂住嘴,眼淚就滴在枕頭上,沈東岩那邊看過沈洵就趕過來,見狀立即就扶住她道:“洵兒這次是太亂來了,不過所幸是有驚無險,夫人寬寬心。”

淑雲夫人靠在沈東岩身上,過得半晌,她就低低啜泣道:“老太太,她這做的事情,這是要洵兒和我們的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