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時,沈洵就像頂在東府上空的一片天般,即使安靜如斯,有他的地方丫鬟們也能隨心所欲。可一旦他不在了,所有人,就像屋頂失卻了最重要的房梁,地方還是那個地方,每個人卻都沒了主心骨。

失魂落魄,無處抓著。

荔兒年齡最小,平時其他人也多容讓著她,此刻當場就忍不住哭出來:“我好想公子爺啊……”

素錦其實一樣食不下咽,卻仍勉強吃了碗飯,放下筷子忍淚扭臉道:“你們就在府裏好好待著吧,我先過去看看。”

過去看看,何曾能有這般輕巧。

阿久忽然抱住了她手臂,一貫潑辣不怕天地的人都含了淚珠,道:“素錦姐姐,不管老太太問你什麽,你都不要說。”

有時候,刀山火海反而不可怕,最怕的反而是身邊人綿綿情意,那足以將人的一顆剛石心,化成繞指柔。

素錦好容易拿開她的手,衝她強笑一下:“沒事的,都別多想啊,晚上我就回來了。”

這句話不說還好,阿久有些無力地放開她,素錦這才在兩位同伴的注視下,徒步走出了東府。

半道上,有幾個一直朝她望的丫頭,素錦隻做沒看見,目不斜視沿著道路走。她拿出袖子裏的香囊看了看,素錦於針繡活一道並不精通,但幾年來偷閑學的手藝算得上中等。這香囊便很精致,所選的材料皆屬上等。

素錦連續幾個晚上噩夢時,索性都爬起來通宵做了這個小香囊。利用的都是春回大地,灑落在院裏的繁花曬幹後選用。

她心裏不禁呢喃,公子,奴婢忘記把香囊給你了呢。走到一棵梨樹下,她便把香囊遺落在了枝丫上,然後方繼續朝前。

老太太的翠鬆園此刻也開了許多花,總領院內的老太太心腹大丫鬟秋寧,已經換上了煙色羅裙立在門口,看見素錦一點也沒有意外之色,就像專等素錦到來。

門口除了秋寧,竟也沒有第二個人。這更顯得事情奇異,透著神秘詭異。

素錦的神色仿佛都習慣了,微微垂下眼眸。

秋寧說道:“姑娘很守時。”

沒料到她還會與自己說話,素錦也微微一愕,隨即唇邊掠過淡淡一笑。秋寧的態度是溫和的,就似不偏不倚,正踩在中間的那根線,沒有任何偏見,或者袒護在裏麵。

甚至是有些善意的。

秋寧竟也麵露微笑:“老太太說,如果太陽離開了正中,姑娘還不出現,就要派人去請姑娘。”

素錦眼神沉了沉,還是道:“老太太如此厚待我,奴婢不知怎生報答。”

秋寧笑了一下,像是很仔細地打量素錦,打量了片刻後,就誠懇道:“我知道,姑娘是謹言慎行的人。”

素錦不知如何接話,詫異地看了她一眼。

秋寧居然再次向前行了幾步,繞到素錦身側,忽然用輕微的聲音說道:“但我要提醒姑娘,人就是再謹言慎行,也總有過不去的坎。”

素錦眼色也變了變,再次凝眉低語:“多謝姐姐。”

退了幾步,秋寧眼裏掩過歎息。這才側過了身,“姑娘這便進去吧。”

廳內居然還點著香,很寧靜纖柔的感覺。但老太太臉色依然是永遠不變的古板,旁邊,何鍾靈桃花一樣總帶著笑意的麵孔,此刻都淡淡的。

素錦在門前跪下:“奴婢叩見老太太。”

老太太冷言冷語:“沒規矩的樣子,沒見著還有少夫人嗎?”

素錦再開口:“奴婢……”

“不必了,”何鍾靈皺皺眉不等她說完就打斷了,淡淡道,“孫媳也不在意這個。”

素錦便沒有吱聲。

本就是主子們傳喚她來,如今身為主子的老太太和少夫人像是集體失了聲,各自端著茶杯,都不知為何均不說話。這種情況下對奴才們壓力是最大的,不明白主子為何意,簡直能使人愈發惶恐不安。

一般情況下便是主動問主子一句原因,也是正常的。可素錦沒有開口,老太太兩人不說話,她跪在地上就更順從安靜。

何鍾靈轉過頭看向老太太,話中含著淡淡嘲諷:“我就說她一直是懂規矩的奴婢,您看那事,沒準真是我們冤枉了她。”

口說是冤枉了,她的語氣卻譏笑十分明顯。

老太太這樣的暴脾氣,居然沒有立時就發作,口氣很生硬道:“你有什麽想問的就問,我看著呢。”

何鍾靈就看向素錦,輕笑:“那我就問你,素錦,你知道自己做了什麽錯事?”

就像一個挖好的陷阱,等著素錦去鑽。可身處其中,無力感就油然而生。她也隻能按部就班地恭順叩首回答:“奴婢不知錯在何處,請老太太少夫人給予示下。”

老太太坐在椅上的神情冷硬如石,何鍾靈淡淡看著她,問了句:“你會彈琴嗎,素錦?”

素錦眼眸低沉,麵對這個不知何故的問題,她的頭深深埋下去:“婢子不會。”

風馬牛不相及,這不知怎麽激怒了老太太,手上的茶杯摔出去碎裂在素錦腳邊,差一點就砸到她。不知老太太有意給個警告還是僅僅力氣不夠,她惱恨道:“問這些勞什子做什麽?直接讓她交代出來,該送出府送出府!著實養不起這禍害了……”

何鍾靈的目光比老太太還要深沉,素錦不理眼前的碎茶杯,她能明顯感覺到少夫人和前兩次的感覺不一樣了,有種怪異。

出府兩個字,讓素錦受到了今天的第一驚。她心思終於飛快轉動起來,有這麽嚴重?老太太大費周章地讓沈洵跟隨出府,排除了一切外人在場,究竟是出了什麽事?

她跪在地上眸內光芒流溢,她僅是有壞事的預感,卻也猜不出這事是什麽。

何鍾靈彈了幾下纖細的手指,終於不再兜圈子,冷冷淡淡開口道:“素錦,你明明犯了天大錯誤,讓你自己承認,你卻一點不知悔改。隻能說你今日,無論結果是什麽都是你咎由自取。”

素錦猛然抬頭,咬緊牙關徐徐道:“請少夫人明示。”

何鍾靈不再客氣,連珠炮發語:“陳大夫是京中名醫,要讓他出診,每次都有記錄在冊。你數度拿陳大夫作為幌子,說是請他進的東府,給二公子診的脈,並且是他開的藥方。可是除了二公子那次人盡皆知的高燒不退,陳大夫應該說從來沒有踏進過沈府地界一步,你就是謊稱瞞報,追究起來根本是居心叵測。此事有沒有冤枉了你,素錦?”

素錦緩緩將頭埋到最低,閉上了眼。冥冥中不知道是不是在等這一天,總要來,就像她生命裏其他的永遠躲不過的禍。

老太太厲聲道:“我要不同晚晴說這事,晚晴要不細心去查,我就被你糊弄一輩子了!我倒要問問你,你屢次做的這些幌子究竟什麽目的,你要幹什麽?”

素錦身已起汗,咬緊牙關不出聲。

老太太忽而冷冷道:“不肯說?你以為你不說,我就不知道?你從我這裏騙取的藥材都用作什麽了?”

此時,就算承認她把藥材賣了,都比承認另一個要好。素錦唇齒微顫,衣袖下的手指握成拳。

何鍾靈涼涼說道:“藥材素錦姑娘肯定是沒有賣的,如常給公子爺服用了,孫媳確然在東府內聞到過藥味來著。”

素錦總算懂了,老太太和少夫人的對話,就像是預先編排好的,隻是說給她聽的。猜度著她的所有反應,步步猶如棋盤上將爾一軍。

老太太怒不可遏,狠狠一掌擊在桌麵上,杯盤震動:“說,是誰給你的膽?告訴我是誰給你的膽坑害我的孫子!”

素錦低垂的頭終究抬了起來,她眼裏波光瑩瑩,與老太太怒火的眸子正好相對,低啞無奈道:“您不會認為,還有人指使奴婢吧?”

居然像是承認了,這麽輕易地,在幾句話間,還沒用到逼供那一步,她就好像承認了般說出這樣話來。何鍾靈眸光跳了跳,總有點不由自主,盯在她不加修飾的麵龐上。

“來人!”老太太拍著椅子叫道,“叫刑司的衙役過來!越快越好!”

素錦眸內越來越模糊,揮之不去的水霧漸漸增多。她得晚上回去,晚上,卻是如何回得了呢?

刑司深淵牢獄,老太太如何能叫那裏的粗鄙漢子直麵於府中女眷麵前,而是那樣的地方雖然少,也還有女衙役。

何鍾靈好整以暇坐在側首,這院裏的下人們,已是被遣下去許久,壺內的水早已涼了。女衙役雖然是個女人,可是五短身材,打遠處目光掃過去,絲毫看不出女人的特征。這深淵裏出來的人,一身都脫離世俗了。

屋裏仿佛一下都森冷不少,連正午的陽光都照不進來。

隨著那目光呆滯的女衙役,緩緩站在了素錦旁邊,袖子中還拖著條泛著冷光的鏈子。那人雙手抱拳,聲音也是冷冰冰的:“小的見過老夫人。”

素錦忽然深吸口氣,十分卑微地匍匐到底:“老太太,奴婢知罪了,求老太太饒恕。”

老太太一下子眸光豁亮地緊盯著素錦,素錦的聲音有些微微地發顫:“老太太,請您原諒奴婢的一時糊塗,奴婢願意就此改過,終身服侍老太太左右,彌補奴婢的深重罪過。”

話語誠懇又帶著哽咽之意,是極為打動人的。

何鍾靈的眸光凝住了,她極意外,這丫頭居然會求饒,她真是小瞧她了。

老太太怒極了,依著桌邊不住撫胸:“一時糊塗?你竟然還能說得出這種話?你是真被豬油蒙了心呢,還是就覺得我老太婆蠢笨好騙?這麽多年呐,那麽多藥材,你全都擅做主張灌進了我孫子的肚子裏!你是差點就害了他的命啊!你這個女人!我沈家待你不薄啊!你怎麽就能這麽樣!怪道他那幾次高燒,我們都懵懂不知不曾當回事情,如今我們都是被你蒙在了鼓裏!你真是好惡毒的心呐!”

素錦的求饒,換來老太太更加滔滔的深惡痛絕的一番話。何鍾靈唇角微微揚了揚,幾不可見的眼尾翹起。

素錦不斷叩頭,聲音輕微地求道:“老太太,奴婢隻是想為公子好,熬製的那些藥,也多是補藥,求老太太……”

老太太怒喝:“你還拿這種話誆我!”

素錦仰起臉,目光且柔且憐:“老太太,您是最慈悲的,求您,奴婢願意贖罪,讓奴婢跟著您吧?”

跟著老太太,自然就再見不到沈洵,以她之前和沈洵的種種耳鬢廝磨,能主動下這樣的決心,等於也一下子徹底斷了老太太心病了。

老太太悲憤道:“我再慈悲,也饒不了你了!我一把老骨頭,經不起你的伺候!”

“老太太……”素錦眼中含淚看著她。

老太太衝衙役一揚下巴,居高臨下道:“你還等什麽?有什麽家活都拿出來吧,這丫頭是個戴罪身,即便綁到你們刑司大殿,那也是免不了棍棒苦刑的!”

女衙役冷冷地說:“那就恕罪了,場麵不好看,恐會衝撞了夫人們精貴的身子。”

老太太比她笑得還冷:“你隻管做,我們受得住。都說家賊難防,咱們現在審的就是她!”

女衙役壓根沒有再廢話,她隨身背的那隻寬大布袋中,嘩啦啦取出一串木夾,隻容一指。老太太和何鍾靈雖沒見過這些刑具,但是戲本子總是聽過的,牢獄裏審問犯人的手段,據說有一項就是專門夾犯人的手指,其疼痛程度,十指連心自然是痛不欲生。

素錦隻看了一眼,就渾身一哆嗦,她顫聲道:“老太太,求您,請不要動奴婢的手,奴婢願意其他地方受刑都可,隻請老太太,留奴婢一雙手罷!”

不料她會如此苦苦哀求,老太太胸間氣息一凝滯。

何鍾靈眯起了眼:“都到了這地步,以後怕也沒指望了,你還要手幹什麽?”

倒不是她說涼薄話,一個丫鬟欺瞞主上,都被用了私刑,何談以後。

老太太想到了什麽,臉色就更沉:“你這手要不要,也沒什麽分別了。”

這丫頭那麽拚命想保住手,一副還不死心的樣子,難不成不見棺材不掉淚,還想以後坑害她的孫子!

素錦呼吸都急促起來,她胸口起伏高低,隨後她流下淚:“今天是清明,老太太也看在祖宗先人的麵子上,不要讓奴婢見血。”

這話可能比剛才所有的話都管用些,老太太眼裏神色變深了些,何鍾靈也閉口,淡淡掃了一眼她。

女衙役把刑具扔在了地上,冷然說道:“要不見血,也有很多種辦法可以用。”

老太太眼眸抬了抬,見血是肯定不會吉利,夾手指不能用,她也想知道這個從刑獄中出來的女人有何手段。

女衙役麻利地又取出另外一項刑具,那張沒有表情的臉直對著素錦,正好和素錦幽幽的眼眸對了一下。刑牢中的衙役看守心都極硬冷,不管對方是什麽樣的人,她都不會手軟,都遵從這個原則。

女衙役隻略等了一會兒,老太太與何鍾靈都不說話,她就直接做下去了。她的手心有厚厚的繭子,觸摸在素錦稚嫩的腳踝上,十分疼痛難忍。素錦閉著眼,認命地隨她擺弄。

女衙役抬起素錦的腳,把她的鞋子脫了,剩光腳的時候,便給她穿上了一雙灰暗色的軟鞋。這鞋乍看,隻是普通的鞋,灰蒙蒙的,毫不起眼。但是在腳的四周,都有鞋帶穿著,鞋帶係得很緊。

等素錦兩隻腳都穿上了這種鞋子,女衙役就麵帶寒霜地道:“請老夫人端一盆炭火來。”

周圍下人被遣了下去,但不代表老太太一個使喚的人都沒有,老太太微微朝門口叫了一聲,不多時,就有秋寧端著一盆還在燃燒的火盆進來,隨後老太太又示意,秋寧將盆放到了素錦的旁邊。

秋寧不動聲色地給了素錦一個眼神,又惋惜沉默地走出了廳內。地上素錦開始變得格外安靜,似乎從此時起,她不再抱有任何希望似的。

女衙役將素錦架起來,腳下踢了幾下火盆,她用一個鐵架子抵在素錦的膝蓋處,這樣她的兩雙玉足,便都高懸於火苗之上。

火苗偶爾竄高,直接都能燒到她的鞋子。“這是剛宰殺的牛皮做成的軟鞋,火燒不透,但是卻不會隔絕溫度。”女衙役用一種絕對冷靜的語調緩緩陳述著那雙鞋的用處。

素錦正是在水深火熱之中。腳底傳來的灼痛感幾乎讓她克製不住呻吟,被架在火上烤是什麽感受,直比不上下一刻痛快死了要強。素錦臉白如紙,和剛才極盡卑微求饒相比,這時的她一聲都沒吭,則更叫人齒冷。

可是,既然是天牢刑司裏出來的人,苦頭當然不止這點。片刻,她就查出了不對勁。素錦覺得自己的腳,漸漸地,不止傳來火燎的極痛,腳上的鞋子似乎像活了一般,拚命收縮起來。這種緊縮感如此清晰,甚至都排除了錯覺的可能性。

看著衙役如修羅一樣沉鬱的臉,素錦隱約覺得,事情她已經完全控製不了了,都能清晰地感覺到腳趾在蜷縮,整隻腳的骨骼都被鞋子擠壓得開始變形。老太太與何鍾靈也都投以奇異的眼神,在幾雙目光注視下,女衙役開始平鋪直敘:“剛剝的皮還有水分,火越燒越幹,最後一般會收縮到隻有原來一半大。”

原來的一半大,老太太等人也都吸口冷氣。剛才她們都親眼見過鞋子大小,本身就是很緊地穿在素錦的腳上,此刻再一收縮,那到底是什麽樣的痛楚。

素錦此刻,覺得自己逐漸像死去般,她已有許久許久沒有體會過這般的疼痛,她的心都被挖去了一塊。此刻她就如身在噩夢中,不知道能不能像原來一樣有醒來時。

老太太最深的那根神經,就是沈洵,平時可以小心翼翼永遠不碰,但是如果碰過了,那她立馬就會像被踩了尾巴的狐狸,對所有沾惹她不痛快的人,都恨不得燒一把火。何鍾靈根本不消多說什麽,素錦自掘墳墓,太歲頭上動土,那就是板上釘釘會著老太太的道。

何鍾靈認真地看著,見這纖柔秀美的女子滿麵蒼白,眉宇間那股若有若無的淡淡神色,此刻好似烏雲蓋頂,變得沒有生氣。就算她剛剛求饒了,也不像極度害怕,更好像在無奈徒勞地爭取,最後才無力回天地回歸死水樣的寧靜。

女衙役忽然抬起素錦的臉,看了看後說:“她好像昏過去了。”

桌上燃著一炷香,此刻,正好燒掉了小半截。“能挺到現在,她也算意誌堅定了。”女衙役說著,拎起了旁邊的水,毫不留情潑到素錦臉上。

被冷水一激,素錦竟然也沒能立刻醒。女衙役利落伸手掐住她的人中,狠狠幾下下去,素錦便有了反應。她嗆咳著睜開眼睛,這簡單的動作她也仿佛用盡了力氣,睜開後兩眼依然朦朧,似乎根本看不清眼前。

誰都能看得出來了,她極度虛弱,恐怕也受不住別的刑罰。

女衙役將素錦扶起來,耷拉下眼睛:“一個丫鬟的身子,倒挺嬌氣的。”

老太太沉聲道:“那怎麽辦?”

女衙役抱了抱拳:“現在就看老夫人想不想繼續用刑了,小的聽吩咐,若要繼續當然可以。”

老太太看了何鍾靈一眼,何鍾靈把眼睛轉開,歎了口氣。老太太就冷冷開口:“這隻才用了一樣罷了,後麵難不成就得供著?”

聞言,女衙役終於做出一個類似於恭順的俯首動作,話說得冰冷生硬:“不過這用刑,也可以循序漸進。老夫人不必急。今天雖然隻用了一樣,但小的還是挑揀了一個厲害的,用力過猛才使她很快暈厥。明天,自可以從輕到重,小的保證她不會再昏過去。”

聽見這番老練的話,老夫人不再猶豫,一揮手道:“先把她關到柴房去!記住,不許任何人靠近!”

所謂柴房都不是正經的地方,隻是大廚房內一個廢棄不用很久的小柴房,牆角堆的稀少柴火都是濕的,外部的皮已經黴得爛掉,整個空間又小又冷。

聽見外麵落鎖聲,素錦靠在牆壁上,抱著膝蓋盡量縮在一起。日薄西山落,素錦看著那微小的陽光,此刻的沈洵,許是也剛剛在香山落了腳。

素錦饑寒交迫,勉強合上眼,催促自己睡著。關押她一個弱女子,老太太還派了兩個壯漢把守門口。

夜裏,隻聽有人一聲聲,不停在耳邊喚她:“姑娘……”

素錦睜開眼睛,那彎腰看她的人竟然是秋寧。

秋寧眉眼裏都是惋惜,理開一床厚厚的毛氈就蓋在素錦的身上:“姑娘,這毯子你蓋在身上,盡量保留些體力。”

素錦看著她,此時柴房的門隻是微微掩著,外麵好像也無動靜。素錦張開嘴,嗓子泛著沙啞:“恐怕會連累您,您還是把毯子拿去吧。”

秋寧微笑道:“沒事,我已跟他們說過了,沒人會外傳的,你盡管放心。”

素錦迷蒙的目光盯了她良久,慢慢開口:“謝謝姐姐。”

秋寧眼底的惋惜就更重,過了片刻方才說道:“奴婢人微言輕,也幫不了姑娘,隻能姑娘自己珍重了。”

素錦微微垂下眼:“已是十分感謝了。”

目送她走遠。秋寧今年已是十八了,跟在老太太身邊至今沒有婚配。隻說一生願意奉獻給老太太,老太太心眼裏最疼的也屬她獨一份。可她卻也難得是個眼明心亮的人。

東府兩個丫頭,都驚怕得流出眼淚,心底僅存的希望都湮滅。“素錦真可憐,我隻怕,隻怕她熬不過公子回來!”荔兒抹著眼淚。

阿久也流下淚,但是她神情就要咬牙切齒:“現在已不是素錦能不能熬到公子回來,而是老太太她們!會不會讓素錦等!”

荔兒聽了這話更心灰意冷:“我隻是不明白,素錦不過就是伺候了公子幾次,難道她們不願意公子碰女人嗎?”

阿久咬了幾次唇角,目光森森地就道:“哪會像你想的那麽簡單……肯定內有別的文章在,素錦姐姐才會成為老太太的眼中釘……”

荔兒幾乎瞬間轉臉定定看向她:“你這話什麽意思?難道你還知道些什麽?”

阿久臉發白,目光也飄移不定:“我也是許多年前,不留神聽說的風聲。還是素錦剛進府那時,有人說,她是某官家的女兒……後來落了難,才到這兒。”

東府中誰都隱約聽說素錦是官奴,但丫頭們心思單純,哪有人會深想。大家同樣都是為奴為婢,對她們來說,本沒差異。

“荔兒你來得晚幾年,所以不知道。當初素錦八歲進府,之後都與我們在一塊,公子爺也從未教過她識文斷字。若不是自幼飽讀詩書,她怎麽會懂得這些呢?若不是曾經千金之體,哪家女兒,會去學習這些?”

阿久分析得入木三分,直讓荔兒眼目圓瞪、手足發軟。

阿久最後有些哀傷淒然:“咱們這些人中,數素錦伺候得最盡心,數她最辛苦不過,老太太作為公子爺的祖母,難道就見不得人對公子爺好嗎?”

“完了!老太太定是故意這樣做的,我們難道就沒有辦法了……”荔兒蒼白著臉坐到了地上,想明白後自己被自己嚇住了。

阿久撕著帕子,反倒眸光越來越豁亮:“我倒是知道一個人,如今是能救素錦的。”

荔兒淚眼婆娑:“你說的是誰?”

微暗中阿久臉上浮著好似迷惘不確定:“隻不過咱也不知道,這個人能不能指望。”

這一夜注定不平靜。

香山的環境清幽,各種取用肯定比不得府裏,花期犯了好大的難,才把沈洵住的地方收拾得好了一點。可眼看簡陋的屋舍,她還是各種不舒服。出門去叫沈洵休息,已經月上中天,沈洵仰頭看著星空,卻一點想進屋的心思也沒有。

他剛剛服用過素錦的藥,掌心不時地用力摩擦著雙腿。

花期擔憂道:“公子都這麽晚了,您就歇下了罷。”

沈洵眼底仿佛藏著隱憂,一點也沒有聽進去花期的話,頭頂的缺月光澤淡冷,映得他的神情更憂慮。

花期看他一直摩挲腿,就說道:“公子早些休息,身子才會好。您可不能大意。”

沈洵忽而輕輕道:“花期,不若你扶我起來一下。”

花期吃了一驚,立即道:“這萬萬使不得,夫人就在隔壁休息呢!今晚您就先休息,好不好?”

她能跟來伺候沈洵,自然是極力勸導。沈洵兩道眉微擰,拍拍扶手:“你不扶我,我就自己來了。”

花期嚇住了,忙就伸出了手。抓住沈洵臂彎,他就開始費力地挪動身體,另一手撐著扶手,好像極力想在兩腿上用力,踩著踏板。他身子撐起來些,一半是花期在用力,一半是另一手努力撐住輪椅,隻看到他腿抖動了一下,之後就軟綿綿的沒有著力點。

花期腦門冒汗,訝異地看著沈洵的作為,隻堅持了一小會兒後,兩人都力有不逮,沈洵重新跌回椅子上。終究還是不行。

沈洵揉了幾下膝蓋,歎了聲氣。花期擦了一把額頭道:“公子,還是奴婢去準備些水,您洗過就睡吧。”

但方才已說半山腰上,熱水屬於奢侈物,哪有好弄的,花期努力了半天,便是想燒水,也沒個像樣的鍋子。折騰幾個來回才勉強生火,弄了小半盆熱水。她灰頭土臉地端過來給沈洵,不禁抱怨一句:“這山上真是什麽都沒有……”

說話間居然有隻雪白的鴿子咕咕飛落在牆頭,沈洵抬頭看了看:“還有些信鴿在山林中。”

“又不能烤來吃。”花期把水放在他腳邊,抬手脫靴子。看見沈洵神色,她就輕笑:“奴婢知道,公子在擔心家裏的阿久、荔兒,還有素錦呢。”

沈洵看著她笑了笑,還沒開口,花期道:“其實我才不擔心她們呢,阿久那人精,誰能欺負的了她。荔兒那嘴就更不說了,氣死神仙。素錦就比她們都要聰明了。”

一邊替沈洵洗腳,又抬起頭衝他笑了笑。

沈洵麵色柔緩,溫和道:“謝謝你的寬慰。”

花期有些不好意思地微笑:“是公子爺心善,時刻想著奴婢們,也是奴婢們的福氣。”

素錦迷糊醒來時,她身上的毯子已經不見了,兩個壯漢打開門架起她,回到了昨天的廳裏。老太太換了身衣服,臉板著,一句廢話也沒說就道:“開始吧。”

旁邊的人剛剛把老太太的膳食撤下去,又端水給老太太漱口。然後等何鍾靈也用手帕擦擦嘴角,下人們便帶著殘羹剩菜一陣風退出去。

女衙役看了一眼素錦,道:“最好是給她喂些水,省得半途上她又會因脫水而昏過去。”

老太太之前根本沒想讓素錦沾水米,但既然是喝水更好,她當然不會舍不得幾口水。

秋寧親自進來,端水至素錦唇邊,喂她喝了幾口。那廂她臉上,就恢複了一些血色。

老太太皺眉:“別磨蹭了。”

女衙役抖開鏈子,把素錦雙手就鎖在了身後。素錦眼裏含了一些水霧,何鍾靈差點以為她要如昨天一樣求饒。

但畢竟沒有,反之,今天素錦安靜得多。

第一項是冰床,衙役將素錦束住手腳,把她放到寒床之上。這一項都看明白了,睡在冰**,刺骨的冷氣不斷竄入身體裏,無異於最大酷刑,但寒氣又能保持人的清醒,絕不會發生暈厥。

何鍾靈覺得心跳都在不斷加速,在旁看著,她目光就不由自主轉了過去。

酷刑最痛苦的,永遠是受刑的人不知道還有多久,在仿佛漫無止境的煎熬裏,熬盡最後一絲氣節。許多英雄豪傑,都在這樣的刑罰下埋骨。

素錦在冰**,足足等三炷大香都燒完了,才被抬下來,透心冷,冷入脊骨。

衙役解開了她身上的鎖鏈,但此時她已是沒什麽力氣了。又來人給素錦喂了幾口水,把她拉起來,衙役把兩個鐵環樣的東西套到她手上。同樣的有絲線,被握在兩邊來輔助的家丁手裏。

“這比夾手指又不同,十指連心,其實一般人一會兒也就受不住了。但手腕是要害,沒有手指敏感嬌嫩,犯人受著時間也就更長一些。”她自然就將素錦當作犯人,素錦極低落的眼眸中,也綻出一道光亮掃向她。

兩邊家丁咬牙開始用力,何鍾靈看老太太眉宇中隱有激動之色,心內不由惜道,這老太太心硬起來,還真不是一般人能比的。

老太太拍案指著她道:“曾經你害得我跟我兒母子分離了那麽多年,今天,就要你一並都還回來!”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何鍾靈眸光刹那一跳,基本在同一時刻指尖陷進了手心中。這手腕夾夾鬆鬆,給人喘息餘地,又是無休止的間斷折磨。素錦虛弱無力,仿佛隻是撐著一口氣在。就算聽人謾罵,她的神色也木然得沒有反應。

刑罰如此漫長,老太太連午飯都是在大廳裏用的,連上昨天,已經用掉了兩日時間,淑雲夫人如果行程未改,留給老太太的也隻有明日一天。素錦一整天又是粒米未沾牙,臉蒼白得驚心動魄。

女衙役盯著她看了良久,又看看偏西的日頭,冷冷道:“請老夫人示下,接下來是繼續慢慢用刑,還是用一重刑了結。”

老太太眸光幾乎有些陰沉了,她的臉在一整天陰霾籠罩下,有些未及爆發的餘威。她沉沉道:“重刑,能有多重?”

女衙役同樣陰沉著臉,一字字開口:“想要女子身不再完整,又不傷及性命,可以滾釘板。”

老太太渾濁的眼內居然也眸光明滅,何鍾靈在心底暗自吸口氣,等著看她裁奪。

而外麵忽然傳來令人膽裂的一聲嘶叫:“老夫人……”

將在沉思中的老太太和何鍾靈,都唬了一跳。

幾乎話語落的同時,風一般卷進一個人來,穿著門房的衣服,撲通就跪下。還沒說話,被打斷的老太太暴怒,劈手茶杯就砸上那人的臉麵:“大膽!沒眼色的東西!女眷內院也是你能闖的?!”

那門房張皇地抬著臉,絲毫也不顧臉上的茶水,驚恐道:“賀侍郎已到院外,急切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