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子嗣單薄,祖上光是單傳就傳遞了好幾代,這次少夫人這麽順利誕下男嬰,莫說在沈府是一件天大的喜事,便是在旁支親屬中,也起了不小的漣漪。
於是自臨盆那天開始,親朋好友就絡繹不絕地登門,沈家雖說現年已經比不上沈東岩在朝為官那時鼎盛,但畢竟根基在那裏,如今又是雙喜臨門,來往走動的人不說是踩破門檻,起碼也不遑多讓了。送來的禮物越來越多,最後還專門騰出了一間屋子囤放。
而來的大多數人,除了讚老太太福氣好,天年還得一重孫,更多的,則是大讚少夫人是沈府的福星,為沈府帶來接連不斷的喜氣,有那年輕的,連帶的還羨慕了沈文宣,得此夫人,夫複何求。
老太太這次是鼓足了勁兒,要為自己的重孫子好好辦一次滿月宴,早早就令人仔細燙了帖子,半月前就散了出去。
一應親朋,有沈東岩早年結交的朝中人士,還有一些,是少夫人何鍾靈的娘家親戚。
京城的一些街頭巷尾,悄悄間,又飛起了關於沈家的傳聞。沈家在京城的名門望族中,始終都帶了一種特殊超然的地位,起於寒門,靠世代書香起家。和別的金玉一樣堆砌的名門,似乎總是區別開來。
何況沈東岩當日在朝中,是極受萬歲爺愛重的。他的文章總是最得聖心,後來自請外放,據說萬歲爺也是十分痛心不舍,畢竟,能讓天子寵愛的臣子,在每朝每代都不多見。
沈家稍微冒起了一些苗頭,別人就立刻傳得風一樣快。
歸雁園內,紅緞麵的門簾兒垂落下來,剛剛起身的何鍾靈坐在妝台前,周身圍了四五個丫鬟為她打理儀容。
不遠處的書桌前,站著一個長身玉立、儀表堂堂的男子。
何鍾靈裝扮好了,又對著銅鏡,仔細照了照。這才起身,慢慢踱到了沈文宣的身邊,扶了他的手臂笑道:“今日父親來了信,他皇差在身,昭兒的滿月宴,隻能有母親來了。”
沈文宣淡淡一笑,稍稍側過了身,自然握起了她一雙柔荑在手心捏著:“有娘來就好。今日我還要上戶部述職,午飯怕不能回來陪你一起,你自己要多吃些。”
何鍾靈柔順地靠著他,半晌,似是想起了什麽,眸光略深:“東府那帖子……夫君遞過了嗎?”
沈文宣嘴角勾起,輕輕道:“已遞過了,隻怕洵弟不會來。”
何鍾靈抬起頭,順手為他整理了一下衣襟,眸光幽沉。帖子下了是他們這邊的心意到了,來不來是那邊的事。她道:“你這樣對公事上心也是好事,戶部多的是皇家眼目,你做得好了自然有人看在眼中,為你謀劃。我和昭兒這一輩子都指望你了……”
最後一句話說得有些動情緒,加之她盈盈美目,堪堪望著沈文宣,沈文宣不禁握住她手,亦情真意切地道:“我必不叫晚晴你多費心。”
何鍾靈柔柔一笑,又道:“昭兒的滿月,父親雖不能親自來,但他在信中已與我說,不少朝中與他交情頗好的大人,都會前來捧場的。屆時……”
她突然停了停,眼看了一圈丫頭,幾個丫鬟便都識趣退了下去。看房門重新關上,何鍾靈才踮腳,咬著沈文宣耳朵,“屆時你就好生地表現一番,你放心,我一定想法子說動父親,助你再升一升!”
幾個字咬得重了些,沈文宣緊扣住她的手,目光幽幽地**開去。
……
荔兒坐在院子的台階上,托著下巴可愁死了。她已在這坐了大半天,看著還有繼續坐下去的趨勢。
花期看不過眼,道:“你在這一坐半天,也不去幹活,究竟是想些什麽東西?”
荔兒歎了又歎:“我的好姐姐,莫不是隻有我一人在意,你可也記得今天是什麽日子呀……”
花期抬眼看了一下院內閉著的房門,道:“那又怎樣,公子若是沒那個意思要去,我們也不能幹涉。”
荔兒索性開了話匣:“可公子一早上什麽都沒說,我還特意敲邊鼓,故意說要準備一份禮物送上前頭,沒想到公子就叫我開了庫房隨便拿,可又絕口不提他自己去不去。現在還在屋裏看書呢,你說我不該愁嗎?”
花期頓了一會兒,沈洵這般做事確實有點摸不透,態度像是模棱兩可,眼看馬上中午都要到了,如果要去,那準備的東西就不止一點半點了。
她看著荔兒擰成麻繩的眉心,露出微笑:“你就不懂了吧,這事兒,你得找素錦。”
一語點醒夢中人,荔兒眼睛一亮,樂開了花:“還是花期姐姐聰明。”
要說幾個丫頭心裏都對沈洵出府這事存有期盼,單單還就素錦沒任何反應,可謂是表現最平常的一個人了,照常澆花做事,臉色平靜得好像今日和往常並沒有什麽兩樣。
荔兒自然是迅速把口風透給了素錦,眼神還帶了央求之意。因為素錦一如往常的做派,實在讓她也拿不準,素錦是讚成公子去呢,還是不讚成呢。
不過素錦還真去了,她把澆花水壺給了荔兒,就拍拍手走向沈洵的屋子。
荔兒心裏吐一口大氣,問了清楚後,總歸不管去還是不去,這七上八下的心,總能踏實落回肚子裏了不是?
沈洵那樣子,看書是看得聚精會神,簡直就像身邊發生了驚雷他也充耳不聞。
而素錦上去就把他的書拿下了,道:“公子要不要出去轉轉,整日待在房裏,也怪悶的。”
沈洵看素錦隨手把書扔到了桌上,不免抬眼看了看她。兩個人多少年相處下來了,互相對望一眼都能馬上知道對方心底在想什麽。
好處就是,省卻了許多廢話。
素錦不容分說推著他的輪椅就出門了,荔兒躲在花盆後麵,眼巴巴地望著。
畢竟是素錦,施施然推著沈公子轉了一小圈,就切入正題:“聽聞老太太早在小少爺出生那天,就曾給老爺去了信。想讓老爺帶夫人,一起回來看一看。”
沈洵唇邊帶笑:“滄州路途遙遠,即使快馬加鞭送信,恐怕也要將將二十天才能到。”所以滿月宴定是趕不及了。
素錦說道:“但老爺畢竟也會傳些消息來,還有夫人,也時常寫信回來。少夫人懷孕的事也是早知道了,夫人早前似乎也透露過回家的意思。”
沈洵麵上的情緒難測,良久才似漣漪漾出波紋來:“外放的官員,沒有聖旨召,回京是登天難的事。母親一貫與父親情深義重,從滄州車馬勞頓來到京城,再來回少說也要三四個月,她恐不會撇下父親獨自成行。”
沈洵言下之意也透露出了,除非沈東岩以後能奉詔回京,否則恐怕沈家,再難以圓聚。
正因沈洵如此通透,素錦心底也為他添了幾分難過。她輕言道:“正因老爺夫人離家多年……老太太一個人執掌整個沈府,更是殫精竭慮,小少爺的出世,恐怕也讓她老人家寬慰了一番。”
沈洵忽地一笑,因素錦在他背後,他不好讓她看到他的表情,過了片刻隻說道:“先前被老太太那麽樣的為難,你倒也好心,反過來為她說這一番情到深處的話。”
素錦推著輪椅的手也一頓:“公子何出此言?”
沈洵勾唇露出一抹笑:“你以為每回堵住丫鬟們的嘴,讓她們不透露我半分,我就不會知道了?”
素錦緩緩吸了口氣,眼睛淡下來:“奴婢不是有意欺瞞公子。”
沈洵卻仍是那樣一副神情:“你哪回不是端著一副好心腸來,那些你拿的貴重藥材,東府耳目閉塞,消息傳不到外頭,老太太不就以為是你偷藏了藥嗎?”
素錦不是不知沈洵的洞察力多強,可即便她也不會全明白。丫頭們的脾性她自問是最了解的,拿荔兒來說,她讓荔兒不要多嘴,荔兒就絕對不敢在沈洵跟前說什麽。她幾乎貼著身在沈洵跟前伺候,竟是不知道他還有這許多想法……
素錦歎了一口氣:“是奴婢小瞧了公子了,還望公子大人大量。”
東府是沈洵的地盤,任何人的眼線自然都安插不到這裏,連老太太都不能知道東府發生的事。這麽些年,她取用了無數珍貴名藥,老太太起初,當然是十分願意不說半個不字的,但沈洵殘了這麽多年,漸漸地,老人家就煩了,並且很懷疑素錦都拿了這些藥材幹了什麽。
沈洵亦是歎道:“老人家,眼睛看不到的東西,就喜歡瞎猜。難為你心寬,並不曾真的放心上。”
素錦看著他的臉,慢慢就道:“那公子何不幹脆就出去,到老太太跟前讓她看看。”
像是自然而來帶出的話語,沈洵麵色淡笑中隱隱含著苦澀,似終究妥協了道:“為我更衣吧。”
消息一傳出去,幾個丫頭都樂壞了。數荔兒興頭最高,忙去吩咐繡娘,拿出了壓藏的寶貝,一件天青色的衫子。
幾個丫鬟擁到跟前為沈洵更衣,這衣衫看似寬大,其實是收腰的,沈洵雖坐輪椅,但也能看出身形頎長。這件衣裳從剪裁到做工,每一處都精細得與沈洵極為貼合。
而作為沈洵自己,一穿上便知此衣非一日之功能完成。心裏對荔兒幾個為他的心,也是不由感動歎息。
穿戴完畢,阿久隻拍手:“咱公子真乃俊雅非凡呐!”
荔兒忙又去取了大氅,給沈洵披上道:“外頭不像屋裏有暖爐子,加上天氣越晚越涼,公子可不能輕易把大氅解了。”
臨了要出門,花期才想起最重要的,忙調頭往外跑,幾個人正納悶,她已氣喘籲籲懷裏捧了兩把如意回來。“匆匆忙忙,差點把賀禮忘了!這要到前頭去,手頭沒個東西,公子就失禮大發了!”
沈洵隻掃了那雙如意一眼,都沒有細看,就把眼轉開了。
沈文宣是朝中新貴,短短一年半連跳兩級。自從在殿試上奪得榜眼,聖上有心提拔,讓他留在朝中任職。加上他又很會做人,和各階大臣相處極有章法,進退有度,因此眾人對他時常的升遷,倒並未抱有太多成見。何況現在沈文宣背靠何家這棵大樹,就算有成見,也變得沒成見了。
這次他喜得愛子,不管抱著什麽樣心態來賀喜的人多如牛毛。
老太太高興得滿麵紅光,將沈府清理出了極大的地界用來擺宴,天色稍晚,就開始張燈結彩,拉開了無數豔紅燈籠,擺在草地上,景象美不勝收。
何鍾靈一早就打扮好了,叫奶娘抱來了沈昭,望著呀呀叫喚的親子,眉眼裏再也藏不住愉悅。
“一會兒我和少爺就要出去酬客,你記得不能讓小少爺餓著,等到院子裏的燈全部點起來了,就把小少爺抱到前頭去。”
奶娘是自何家跟過來的,對何鍾靈自是說一不二,當即擠著眉眼笑道:“少夫人就放心吧!小少爺今兒什麽都是簇新簇新的,到了前頭定能叫人誇讚不休!”
繈褓裏的沈昭,倒的確生得圓潤可愛,尤其一雙眼,如黑寶石透著靈氣,真有七分像何鍾靈。
何鍾靈自然是高興的,甚至伸出她塗了蔻丹的手在嬰孩的小臉上輕刮了一下。
中午過後,沈府來了個重量級的貴客,一家子除沈文宣在後麵應客,包括老太太都在大門口嚴陣以待。待得門口停了兩輛華麗馬車,先下來四個穿戴打扮皆不俗的丫鬟,隨後她們小心攙著一人慢慢走下來。來者正是兵部尚書的夫人,何鍾靈的親母。
自何鍾靈三日回門之後,兩母女還是第一次見麵。不免唏噓,兩眼已含淚,礙於外人在旁,何夫人隻攙了女兒的手,也沒進一步動作。
何夫人畢竟是有誥命在身的人,舉止氣度,自與老太太等都不同。四十好幾的人了,依然雍容滿身,麵龐一點看不出歲月痕跡。
老太太趁勢就說道:“親家母,這門口風大,還是快些進去說吧!”
何夫人攜了她的手,就假意笑道:“多大事兒呢,還讓親家站這風口地等我,真真叫我罪過了!”
老夫人慌忙道親家母客氣了。其實論資排輩老太太當然在何夫人上麵,但何夫人是尚書家主母,又有二品的誥命,她的品級幾乎和何尚書平級論坐,因此即使老太太,也不得不擺出十二分尊敬。
老太太一把年紀,陪著何夫人說了會兒閑話,麵上不好露,其實也渾身不舒坦。因此等把她們帶到門廳,她也樂得把空間留給何家母女兩人,自己躲出來了。
何鍾靈和何夫人也沒能說多少話,何夫人沒有見過沈昭,自然提出要見。何鍾靈忙就把母親引去了歸雁園,在那裏又坐了一會子。
何夫人看見外孫,自然也欣慰:“大名叫昭,取了小字了嗎?”
何鍾靈笑道:“取了,叫允之。”
“倒是個不錯的名字。”何夫人這時看了她一眼,“都是姑爺取的?”
何鍾靈臉上略紅,微笑道:“是,他說昭日月,允也是極好的字,必能壓得孩兒一生順遂。”
看她這般情態,何夫人歎道:“你素日那麽固執,我隻盼你真能過得好就好。”
何鍾靈眸光略轉動,似也想起自己嫁沈文宣的不易,低頭半晌默默咬了咬牙,方正色道:“母親安心,我一定會過得好的。”
何夫人目光閃了閃,一時未說話。
隨著客人不斷來臨,就有小廝到廳裏請少夫人到後麵主持大局。何鍾靈慢慢自椅子上起了,巧笑嫣然道:“夫君一人在後頭隻怕忙不過來了,母親這便隨我一同去如何?”
知女莫若母,自己女兒一來便能把沈家的當家權握在手頭了,作為何夫人,心裏是喜歡大於責備的。她便自然欣然應允了。
而沈家門口,此刻慢慢行來了另一輛馬車,流蘇金穗,氣派十分。
從裏麵翩然下來一位男子,白衣飄逸,手中一把描金折扇。望著沈家朱漆的大門,他漸漸露出一抹似是而非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