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宴雖說從早上就開始進行了,但直至晚間,其實也才真正開始熱鬧起來。

偌大的院子也辟出了兩塊場地,男客女眷分列而坐,雖說今日能來出宴的,基本都是夫妻同來,單身的男子小姐們極少又少,但該避嫌的總歸要避開。

何夫人一來到此地,見處處安排得妥帖周到,不免又笑著瞥了女兒一眼:“你掌家,看來也還有幾分能耐。”

何鍾靈笑著說道:“有母親珠玉在前,晚晴怎麽也能學到些絕技。”

聽女兒稱讚自己那些是絕技,何夫人難得愉悅地擰了她一把。

後來周旋在名流貴客中的沈文宣得了消息,也過來拜見何夫人。何夫人對他也誇獎了兩句,看沈文宣不卑不亢,態度恭敬有加,心裏對這個女婿,終於也大體滿意。

暗暗觀察的何鍾靈,終於也吐了一口氣。

女眷之中,有何鍾靈從前京城貴女圈中的幾個好友,她們半數也都已嫁人,還有些年齡過小的,是緊挨著自家母親身邊坐。

何鍾靈給何夫人安排了座位,便首先招呼這一桌子女眷,汝南將軍府的紀夫人首先開口:“我觀晚晴比去年剛出嫁時候,反而豐腴美豔了不少,果然這生了娃的女人,就是和做姑娘的不一樣!”

紀夫人出了名的豪爽性子,叫的又是何鍾靈閨中小字,幸好這一桌都是與何家相熟的人,女人們在一起也都少了些顧忌,但也不由哄笑起來。

何鍾靈鬧了個紅臉,低頭給眾位夫人斟茶也不言語。何夫人和紀夫人關係較好,借機打趣她道:“我看盛蘭你才是真豐腴了,今年縉雲館的師傅們給你做衣服,可又做大了沒有?”

許是因為紀夫人嫁了個武官為妻,性子上慢慢帶了不拘小節的氣勢,京城貴婦中也唯有她,平日並不十分看重體型,在飲食方麵也比其他貴夫人更懂享受,因此每年裁剪新衣時,竟都要重新量一次尺寸不可,消息在圈中傳開,何夫人也就借此調侃了她。

紀夫人並不以為意,更笑道:“晚晴嫁得好自然幸福,這是女人一輩子修也修不來的福氣。在廟會上小兩口的那段奇緣,如今看來更像是老天爺特意安排的了!”

在座有不少都知道這一段故事,尤其年輕的小姐們愛浪漫,不少都偷偷向何鍾靈投去羨慕的眼神。女子做夢都想嫁心愛之人,若這心愛之人還是像沈文宣這樣的如意郎君,就更是讓人羨慕了。

“當日晚晴也是一片孝心,為何夫人你去祈福,善緣大師一早放了姻緣風箏,彩球兩端就連著沈家公子和晚晴,可不正是天賜良緣嗎?”席間一位夫人樂嗬嗬道。

何夫人耳中聽著旁人都是誇讚的話,心態也在慢慢轉變,而今也是成了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順眼。何鍾靈在沈家,明顯也是過得真不錯。何夫人漸漸笑得十分開懷,投入地和其餘夫人們聊著京城趣事。

女人們在一起,除了談天還是聊天,那邊男人們熱火朝天地喝酒,倒襯得這邊安靜很多了。

也正是這份安靜讓她們能聽到男客那邊的變化。當聽著在僅有一道帳幔隔著的另一邊的男人們嘈雜的聲音,一瞬間安靜下來的時候,夫人們的交談也愕然頓住了。

她們隻聽見帳幔那一邊安靜得反常,就像有什麽不可思議的事情,阻隔了晚宴的進行。

何鍾靈幾乎立刻從桌邊站起來,臉色變了變:“怎麽了?”

何夫人看她抬腿就想過去的樣子,也沉聲道:“你先別急,那邊都是男子,你身份雖是女主人,但也不便就這麽出現。還是遣一個小丫頭過去問問吧。”

何夫人畢竟老辣,處事沉穩有條理得多,何鍾靈當下拚力定了定神,隨手就指了個丫鬟出來,讓她打探消息。

約半個時辰人才回來了,何鍾靈沉著臉道:“發生了何事?”

小丫鬟謹慎地看了幾人一眼,才低聲慢慢道:“似乎那邊在說,沈府的二公子來了……”

此言一出,如一道悶不作聲卻又雷霆萬鈞的雷在眾人中悄悄蔓延,每個人所想皆不相同,沈府二公子……年輕的尚要迷糊許久才能漸漸摸清一點門道,年長如紀夫人者,隻稍稍一頓,就心照不宣了。

最感受不可思議的是何鍾靈,她一張臉神色萬變,最終還是重新在椅上坐下,端起茶飲啜了啜,才勾動嘴角似是想為這場合主動圓個話。“先前的確是下了帖子給他,沒想到真來了……”

誰能想到呢……眾夫人眼神交流一番,換了哪個,也都不曾想到今日宴會上,還會發生此等事。這本來索然無味的賀宴,被猛然下了一劑猛料般。

紀夫人悠悠道:“若說想知道男客那邊的動靜,我倒真帶了一個隨身小廝,喚陳皮的。素日在家倒也是個口齒機靈的,傳話從來不曾漏過半個字。今日本來是打算讓他看著馬車,眼下,正好能讓他去隔壁,順帶也瞻仰一番沈家二公子的風采。”

紀夫人簡直說出了每個人的心聲,人都有好奇之心,常年待在深閨的女人們,好奇心就隻多不少了。

那陳皮長得瘦瘦小小,看著卻很精幹模樣。能在將軍府做事,定然是個眼色極好,也會來事的。紀夫人吩咐人傳過話,陳皮就戴好衣帽,順著人群混進了男客那邊。

多數人也都在愣怔當中,還沒有回過神,陳皮擠到前麵,順著縫隙朝外看。

別看陳皮是個小廝,那也是在將軍府見多識廣的,什麽樣兒人沒見過,漂亮的不漂亮的,襤褸乞丐到天潢貴胄,但愣是沒有一個,叫他像今天這樣看直了眼,這樣吃驚。

隻見那靜靜坐在輪椅上的年輕公子,披著一件黑如夜色的大氅,但那大氅上卻隱約泛著點點金光,看著似乎是孱弱的。但那位公子一抬頭,唇邊一露笑,倏地仿似帶起一波明豔流光,直叫這周邊的萬千燈火,都失了芳華顏色。

難怪,難怪這裏的賓客們都沉默了這樣久,此等卓絕的風采,除了叫人片刻間心生仰視,的確也再說不得話了。

陳皮不禁又揉了揉眼,此時,已有一人朝那輪椅上的男子步行而去。看到沈文宣來到,輪椅後站立的蒙麵少女自覺退向了一邊。

沈文宣慢慢半蹲下身,寬大的袍袖揚起,在一瞬間握緊了沈洵雙臂:“賢弟!”

如果說沈文宣一派世家公子的溫文大氣,當得起玉樹臨風的讚語,那麽此時被他握住雙肩的那位輪椅公子,就像經巧奪天工之手製出的美麗窯瓷,泛著神秘幽光。

而此時那位窯瓷般的公子,目光望著他麵前的沈文宣,唇齒微啟,一道清雅的聲音流溢而出:“兄長。”

話音叮咚落地,沈文宣麵上展出一抹柔和微笑,揮袖轉身向無數伸著脖子張望的人道:“容我來介紹,這便是在下的沈洵賢弟。”

在場的無論知道的不知道的還是之前便心裏有數的,此刻都立刻將自己剛才露出的驚愕收回去,一張臉轉瞬就變得熱情洋溢,重又哄鬧起來。“哎呀,二公子,幸會幸會!”

“原來是二公子啊!歡迎歡迎!”

“二公子果然儀表不凡,和沈大人不愧是兄弟啊!”

說這話的人,立刻被旁邊不知名的人用胳膊悄悄搗了一下,那人也意識到自己失言,幸好周圍說話的人還不少,他便繃著臉裝起木頭。

當年若不是那位公子的天災人禍,他口中的沈大人如何能成沈家繼子……

不管怎樣,沈文宣不知聽沒聽見剛才的話,已推著沈洵入了席位,端然是兄友弟恭。

輪椅旁邊的窈窕少女捧起一雙白玉一樣的手,托著一個錦盒。

沈洵揮了揮手,示意獻上,口中道:“此如意,恭賀兄長,得子之喜。”

少女便把錦盒緩緩打開了,露出裏麵一對色澤鮮豔的紅玉如意。東府的庫房裏件件都可說好東西,這柄如意當然也不例外。

血色如意是如意當中的珍品,經由能工巧匠雕琢而出,成色極為難得。況且這對一點雜色也沒有,更是千裏挑一的好東西。

沈文宣望著那如意目光微動,一時隻歎道:“你能來便好,還帶禮物作甚。”一麵吩咐身邊的長隨,無比仔細小心地捧過了玉如意,帶到下麵。

從眾人的眼神中都能讀出意味來,沈家這一場賀宴,是超乎想象的熱鬧。

飲宴表麵上恢複了如初模樣,可明裏暗裏,不知有多少雙眼睛瞥向座席間那個坐輪椅的身影。這些目光的殺傷力,也十分強大。

有些是朝中的新人不知內情的,早有熱心人交頭接耳地告訴了。將沈家二郎當年的如何表現隻說得活靈活現,哪怕年代久遠,說的人已經不記得那麽清楚,但說的時候,仍是生動得仿佛昨天才親眼所見。

其實列座中不少人對沈洵身邊的那位婢女亦有十分的興趣。雖說男女大防不得不守,但婢女身份特殊,畢竟是奴籍,通常情況下並不避見外客。

二公子到底是二公子,到底不凡,連個身邊的丫鬟出行,亦是用紗遮住了麵。不愧是曾經的雅達高潔第一公子……

花期腿都軟了,這種陣仗她就算是老人中的老人也不曾經曆過,在一堆大男人中間,好不容易撐到沈洵落座,她才得空吐了一口氣出來,啞著嗓子苦澀道:“公子實在應該讓素錦來的……”

沈洵在桌底下輕輕拍了拍她的手以表安慰。

但是這安慰並沒有起什麽效果,誠然,跟在沈洵身邊,是很讓人安心的事情。但不是在今天,今天,跟在他身邊,活生生就是箭靶子,被目光盯死的命運。

難怪丫頭們刁鑽成性,一聽說素錦不去,荔兒阿久都雙雙撤退,雖說得留著人看院子,但這份賊心也表現得太明顯了。

可眼下木已成舟,不管花期願不願意,都隻能硬挺到底了。

沈文宣的聲音仿佛隔了千山萬水傳來:“賢弟,這梅花令最是有趣,看,這就傳過來了。”

說是梅花令,其實就是做成梅花形狀的小令,讀書人愛風雅,其實它的性質,就類似於民間的擊鼓傳花。

說話時,那梅花令傳到一位赭色衣裳的人手裏,那人笑道:“我於作詩文章一道也不擅長,還是自罰一杯!”

說罷,痛快端起酒杯飲盡了。

坐在最前端的樂師,便再次吹起長笛。悠揚聲起,小小梅花令在座席間傳播,沈文宣正交到沈洵手裏,忽然樂聲一頓,笛聲停止了。

所有人忽而都朝沈洵望去,隻見沈洵微笑著端起酒杯,手向前抬了抬,便飲盡了。梅花令隻得繼續向下傳,眾人收回的視線中還隱含失望。

花期頭皮發麻,沈洵在東府時從未飲過酒,阿久在飲食上甚至要控製辛辣物,沒想到今日卻在這種場合下喝了。

梅花令傳了一圈,說巧不巧又在沈洵這裏頓住了。

這次沈洵還是沒有說什麽,端起酒杯,再次飲了下去。花期額頭青筋都要跳出來了,雙眼死死盯著那梅花令。

等到第三次的時候,饒是東府四丫頭當中,涵養最好的花期也大為光火,巴掌大一塊牌子就跟認準了她家公子的這張桌子,非逼著人爆發不可。

沈洵盯著桌上的酒盞,良久一笑,竟又是端了起來,慢慢地仰頭喝了下去。

席間都有人開始讚“沈公子好酒量”,觀沈洵麵色,的確看不出什麽來。他一直都是安然地坐在席間,喝酒時候動作都是文雅的。

不乏想起哄的人,但看到沈二公子這樣,也都沒了機會。

第四次傳令開始,有人插科打諢嬉笑就混過去了,多數人要麽作詩要麽寫字,這梅花令本身就是讀書人的玩意,喝酒時還能賣弄一下文采,若隻是一味喝酒,難免會讓人看不上眼。

不知有意還是無意,轉了一圈之後,梅花令竟然又再次落到了沈洵桌上。

花期連生氣都沒勁道了,隻急得不行,礙於邊上就是一堆人,無論如何也不能一個丫鬟教訓主子。

大家眼睛又都像不帶鋒芒的利劍一樣盯著沈洵,嘈雜聲每次也都減弱不少。當所有人都選擇無視規則並對此集體保持沉默的時候,就算明知不對頭,也無能為力。

花期頭低著,她也隻能低頭用腳往沈洵那輕輕踢了踢。

沈文宣清淡地笑了:“今晚的梅花令,似乎與賢弟特別有緣。”

夜色完全降臨,地上的燈籠已全部亮了。沈洵側臉埋在燈影間,麵龐優雅而朦朧。隻聽他半晌後微微笑著道:“酒卻是再喝不下了,不如寫一幅字吧。”

眾人總算聽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一時眼裏的情緒竟藏也藏不住。“久仰二公子博學多才啊!今日終於得見呐!”

“聽聞二公子是詩畫雙絕啊……真是有幸……”

知道公子不再喝酒,花期無論如何是鬆了一口氣。但轉耳聽到這些人說這些話,她忽然心底又有些不是滋味。

這些朝堂上富貴家的人,為了看上一場熱鬧,是可以什麽都不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