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樓裏百花釀,百花姑娘多情郎。

都說百聞不如一見。

杜荷距離百花樓還有數十丈呢,誘人的酒香味和胭脂水粉味同時撲麵而來。

而在樓前,一個個身穿各色輕紗,身段婀娜的姑娘正在招攬恩客。

杜荷剛走近,她們便扭腰擺臀地迎上前,吳儂軟語道:“公子看著有些麵生,是不是從未來過百花樓呀?那您今日可……”

話說到一半,她們便瞅見李貞英猛地握緊長槍,俏臉之上也是殺氣騰騰的。

“此女好凶!”

她們心下一驚,慌忙退避三舍。

杜荷也沒說什麽,負手走了進去。

“這不是杜荷杜大人嗎?”

他都還沒有來得及欣賞樓內之景,一個坐在舞池前邊喝酒,邊欣賞歌舞的中年男子認出了他。

而在男子周圍,全是身穿儒袍的讀書人。

杜荷稍作打量後,想起來了。

穀那律!

在長安時曾和他見過幾次,不過並未交談。

此人和褚遂良相熟,而且廣涉群書,尤通經學,是當世學問最深的經學家,褚遂良稱其為“九經庫”。

就是後來的《新唐書》也說他“淹識群書”,在知識上是個很厲害的人物。

他本是國子博士,前兩年辭去官職,遊覽天下。

沒想到會在餘杭遇到。

杜荷微微一笑道:“我在長安逛青樓可是被諸多文人所不恥,穀先生身為當世大儒,不僅自己來,還帶來了這麽多讀書人,難道就不怕天下文人非議?”

穀那律捋須而笑道:“身正不怕影子斜。我隻是來喝酒賞舞,何怕他人非議?倒是杜大人如今名滿天下,傾心者不知幾何,竟還留戀青樓?”

“他便是杜二公子?”

“聽說他到餘杭了,沒想到這麽快就來咱們百花樓了!”

“姐妹們,潑天富貴啊,你們誰都不要跟我搶。”

“你這騒蹄子,現在還不是各憑本事!”

“杜大人,奴家若能得您賜詩一首,必九死而不悔!”

……

杜荷的身份暴露後,百花樓的姑娘全都陷入癲狂狀態了。

一個個提著裙擺往他麵前跑。

就是連那極少露麵的花魁也是興衝衝地走來。

“止步!”

然而,李貞英猶如一座不可逾越的大山將她們悉數攔在了一丈之外。

戴著麵紗的花魁甚是幽怨道:“杜大人,小女子極愛您的詩詞,我等也隻是想與您親近親近,並無其他想法,這位姑娘卻是一副殺人的樣子,好生可怕。”

杜荷笑道:“聽他們說,你是百花樓的花魁?摘下麵紗讓我看看。”

那花魁也沒遲疑,當即照做。

“果然如傳聞般美若天仙啊!”

眾人近距離看到她那花容月貌,皆是不由自主地為之驚歎。

杜荷的反應則是相對平淡。

鵝蛋臉、柳葉眉、櫻桃小嘴。

長得是很漂亮。

但這姿色和長樂公主、城陽公主、李貞英和蕭嫣相比還差了不少。

他主動上前,在姑娘們的驚呼聲中,勾住花魁的柳腰,把她往懷裏一拉道:“今日便由你來陪我了,不知姑娘芳名?”

“公子喊我沁兒即可。”

“沁兒?”

杜荷微微瞥了眼李貞英,發現她握搶握得骨節都發白了,暗笑著挑了挑花魁的香腮道:“這名字我喜歡。走吧,咱們到雅間秉燭夜談。”

沁兒高興得路都不會走了,索性歪靠到他懷裏道:“公子能選奴家,不知羨煞天下多少女子,這是奴家八輩子修來的福分。今日奴家必當好生服侍公子!”

“你打算怎麽服侍?”

“公子好討厭,那麽多人看著呢。還不是公子想讓奴家怎麽服侍,奴家就怎麽服侍?隻是奴家體弱,還請公子多垂憐!”

“咳咳咳!”

穀那律看不下去了,重重地咳嗽了數聲道:“杜大人,相逢便是緣,你不留下喝幾杯?”

他身後的一個讀書人深諳引戰之道,怒聲道:“道不同,不相為謀。先生何必抬舉這個登徒浪子?想必他也知先生之博學,不敢在此逗留,唯恐露出欺世盜名的真麵目!”

“你這書生好生無禮!”

沁兒挺身而出道:“杜公子所作詩詞早已傳遍大唐,老弱婦孺皆是耳熟能誦,怎就欺世盜名了?依奴家來看,你分明是心生怨忿,卻又胸無點墨,隻好設法讓杜公子和穀先生在百花樓來一場文鬥。”

“可杜公子今日是來玩樂的,穀先生也是喝酒賞舞,你何必故意壞了他們的雅興?”

“文鬥?”

穀那律笑著搖頭道:“姑娘說笑了。他先前文鬥山東士族,陳叔達、顏師古、王度、法琳大師等當世名家盡皆敗北,而且他於詩詞歌賦、佛偈小說等無所不通,更是讓蕭瑀出家了,我又如何跟他鬥?”

這麽謙虛的嗎?

他真能憋得住?

這可是為儒家出口氣的好機會。

身為備受尊崇的當世大儒,如果連鬥的想法都沒有,那他今後如何麵對天下文人?

“不過……”

穀那律是懂先抑後揚的,他話鋒一轉道:“穀某也讀過一些書,自認可以和杜大人攀談一二。若是杜大人願意,今日咱們不比詩詞歌賦,隻是閑聊如何?”

怎麽可能隻是閑聊?

可不用當文抄公,無疑又讓杜荷有了些興致。

他坐到案幾前,示意道:“那就聊聊。”

沁兒見狀,又是給他斟酒,又是給他揉肩的,忙的不亦樂乎。

穀那律喝了一口百花釀,心氣十足道:“《大戴禮記》有言,天之所生上首,地之所生下首,上首謂之圜,下首為之方,如誠天圜地方,則是四角之不揜也。”

“《周髀算經》有言,屬地,圓屬天,天圓地方;《大言賦》有言,圓天為蓋,方地為輿;《晉書·天文誌》有言,天圓如張蓋,地方如棋局。”

“古人以為‘天圓地方’,不知杜大人覺得天之形為何?地之貌又為何?”

聽他這麽問,杜荷險些把剛喝到嘴裏的酒給噴出來。

此人讀的書就是多啊!

估計還故意收斂了。

不然一個“天圓地方”就能夠被他引經據典說半天。

而且穀那律也挺賊的。

以“天圓地方”這種古人的宇宙觀來給他下套。

他若還是老一套,落於窠臼之中,那麽他便能繼續引經據典碾壓。

最終會回到儒家經典之上,讓他毫無還手之力。

但若再次語出驚人,那也要言之有物。

這自古以來,不知多少名家認定的東西,可不是那麽容易推翻的。

而且他還故意留有陷阱。

天圓地方並非字麵理解的“天是圓的,地是方的”那麽簡單。

它包含陰陽五行、周而複始、天人合一,甚至先天八卦等諸多內涵。

真要在這些方麵有理有據地掰扯,他很難是穀那律的對手。

穀那律似是善解人意,問他天的形狀,地是什麽樣的。

這其實更難。

是在逼他跳脫古人的觀念。

好在杜荷擁有一個現代人的靈魂。

如果也是當世之人,今日麵對的恐怕是必輸之局。

不過話又說回來,以此人之博學,大唐很難有人能夠勝過他。

即便有,也是屈指可數。

李貞英也覺得太難了,有點緊張地看向杜荷。

結果下一息,她就恨得咬牙切齒。

因為杜荷堂而皇之地抓起沁兒的玉手,在空中比劃了一下道:“咱們其實是生活在一個不那麽圓的球中。”

“球?真是瘋人瘋語!”

“他是啥都敢說啊!”

“你們還沒看明白嗎?天圓地方!球不也是圓的嗎?他這是在故意牽強附會。”

“穀先生這次算是徹底給天下儒生出了一口惡氣了!這種荒誕之語一出,便意味著他敗了。”

……

一眾讀書人高興到手足舞蹈。

穀那律也是笑了笑道:“杜大人一如往昔,語不驚人死不休啊!若我們當真生活在一個球中,豈不是沒有地方一說了?”

“當然!”

杜荷拍了拍沁兒的玉手道:“我把這個球稱為‘地球’,而地球是圓的也頗好證明。將兩根間隔一定距離的棍子放在太陽之下,如果地球是平的,兩根棍子產生的陰影是相同的長度,如果它就是個球,棍子投下的影子長度會不一樣。”

“還有,我們為何想要看得更遠,就要站得更高呢?欲窮千裏目,更上一層樓,地球是圓的啊!站在海邊眺望,若是有船來,都是先看到桅杆,再看到船身,這說明海麵也不是一個平麵,而是一個球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