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唯亭一直目送著唐葉封的背影,直到完全消失在院門外,他才慢慢地低下了頭。

書案上,那本《六韜》半掩著。在唐葉封來之前,他讀到的正是“虎韜”中的“絕道”篇,所以靈機一動問了唐葉封關於渡口的問題。

可讓他有些意外的是,這窮書生居然真能對答如流,腦子裏仿佛有無數張輿圖一般。

之前木蘭在他麵前一直對唐葉封不吝溢美之詞,他以為那隻是木蘭為了勸他將其留下,故意為之。如今看來,木蘭所言似乎並無誇大。

而且,自從唐葉封來到山莊之後,顧唯亭就已經注意到了,此人似乎對自己有些莫名的“敵意”,所以他也借著和小七閑聊的機會,套出了不少信息。

其中就包括諸如他們前往歸德府劫獄時來回的衣著,當日出城時城門遠近的選擇,以及山莊中並未有接待來人的準備等等,這些不易察覺,卻被唐葉封注意到的細節。

雖然小七並沒有明說,但話裏話外的意思已經很明顯了:唐葉封曾斷言,他此去根本救不回木蘭的家人。

由此看來,唐葉封這個人還真是有些本事。

其實,顧唯亭身邊並不缺有本事的人,不過,像唐葉封這般“刁鑽”之人還真是沒有。

而且,在他看來,唐葉封雖然有些愛顯擺,卻頗有主見和個性。就比如,在他方才對其許願畫餅,意欲拉攏之時,這窮書生不僅沒有迎合自己,居然還敢出言譏諷,就這一點,他身邊之人就沒人敢有如此膽量。

在顧唯亭看來,像這樣自帶“風骨”之人,並不會輕易依附於人,可一旦為自己所用,也必定是值得信賴之人。

所以,自唐葉封走後,顧唯亭也一直在琢磨,該如何才能“馴服”這個窮書生,令其甘心為自己效命。

從眼下來看,此人除了有些貪財之外,似乎還看不出其它弱點。而且,像他這樣出身微末之人,有些貪財也是必然的,但光靠錢財引誘,怕是很難在他身上奏效。

顧唯亭在琢磨著唐葉封的同時,唐葉封也在琢磨著顧唯亭。

從離開顧唯亭的院子,到走回自己的房內,唐葉封一路上都在想著方才發生的事。甚至因為想得過於專注,已經走過了自己的院子也未意識到。

他其實有些後悔,一是後悔自己收了那二十兩銀子,二是後悔自己話太多、太快。

他也知道自己一直有這個毛病:一遇到有人求助,他腦子裏那些東西就會不由自主地湧出來,然而自己那張嘴就再也沒有把門的了。

阿兄也曾經說過,這就是愛顯擺,生怕別人不知道他讀書多,知道的多,長此以往,難免會言多必失,甚至禍從口出。

可唐葉封卻覺得,既然讀了那麽多書,自然要學以致用不是。不然一直藏在肚子裏,那豈不是白讀了。

況且,在剛才那種情景下,他絕不能讓姓顧的小看了自己。尤其是顧唯亭在提到木蘭姑娘時,一直叫的是“木蘭”,而不是“木蘭姑娘”,這更讓他聽起來有些刺耳。

至於那二十兩銀子,雖然名義上是他答問的酬金,可看上去更像是顧唯亭的施舍。

而且,收了這二十兩銀子,自己似乎也默認繼續留在山莊的事實。雖然這二十兩銀子原本說是給他的盤纏,可自己又答應了驗看武功秘笈之事,這顯然也是要留下的意思。

說來說去,還是怪自己嘴太快,也太愛顯擺。

正當唐葉封還在猶豫是不是要繼續留在山莊時,有一名下人已經捧著一摞書冊走了進來。

據這名下人說,這正是顧郎君吩咐給他送來的武功秘笈,下人還說,唐葉封但有吩咐,隻需朝門外喊一聲便是,有人會隨叫隨到,供唐葉封差遣。

唐葉封隨即打發了下人,然後翻起了這些“武功秘笈”。這不翻不要緊,一番也嚇了他一跳。

在這厚厚的一摞書冊中,除了青城派之外,天下武林五宗八門的刀法劍譜悉數皆有,雖然唐葉封還並不知道其真假如何。

唐葉封雖然也看過不少“武功秘笈”,不過,在五宗八門中,他之前也隻看過龍門派的“遊龍刀法”和逍遙宗的“落英劍法”,其餘各門派也隻是耳聞,不曾目睹。

而且,他也是在武魁節上見識了方孝文的刀法之後,才確認了自己所讀過的“遊龍刀法”的真偽。

有書可看,唐葉封自然是來者不拒的,何況還是如此多的所謂的武功秘笈。

他這一看就是幾乎半日,直到天邊漸暗,整個山莊開始點亮燈火,他也終於將五宗的“秘笈”看完了。

而且,不僅看完了,還記住了。

龍門派的遊龍刀法一共十八式,和他之前看過的那本一模一樣,自然不必多言。

逍遙宗的落英劍法一共二十四式,和他之前看到那本多了八式,他也記下了。

餘下的其它三宗,玉門派的伏沙劍法一共是二十四式,龍淵派的龍淵劍法一共是三十六式,祁山宗的出雲劍法一共是十六式,皆是各有千秋。

在唐葉封看來,玉門派的伏沙劍法重在順勢而為,乃是一種後發製人,借力打力的劍法,尤其善於克製笨重的兵器;而龍淵劍法則氣勢磅礴、大開大闔;至於出雲劍法則是以輕靈見長,尤其講究身法和手腕上的變化,也是最飄逸的一門劍法。

不過,這些皆是唐葉封“紙上談兵”所得,這些劍譜究竟是不是真的,他也不敢斷言。但單單以書中對招式和心法的描述而言,唐葉封覺得頗為“在理”,即使不是“真”的五宗秘笈,也足以稱得上是武功秘笈。

當然,最讓唐葉封感到有些意外的是,他發現祁山宗的出雲劍法和木蘭的劍法似乎有頗多相似之處。

盡管從招式而言,兩者並不完全相同,但從出劍的方式到身法上的變化,二者似乎是一脈相承,就像是一根枝頭上開出了兩朵花一般。

唐葉封記得,木蘭似乎對所謂武林門派知之甚少,也未曾透露過自己的師承。倘若她真和祁山宗有關,也應該不會不知道龍門派的存在。

況且,以木蘭的為人,她不願透露師承自然是有原因的,但絕不會撒謊。

那木蘭姑娘和祁山宗之間究竟有何關係?還是根本就沒有任何關係,隻是自己對“劍法”的認知出現了偏差?

唐葉封一時也想不明白。

想著想著,唐葉封忽然覺得肚子有些餓了。

正當他準備叫人時,手剛剛抬起來,就隻見一名下人已經端著一托盤的飯菜走了進來。

“唐家郎君有禮了。”來人將飯菜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案幾上,“小人見郎君一直在專心看書,就沒有敢打擾郎君,隻是讓廚房隨意做了些飯菜,不知道是否合郎君的胃口。”

唐葉封看了一眼飯菜,滿意地點了點頭,“很好,很好,有勞小哥了。”

“郎君不必客氣,有何需要,直管吩咐便是。”那人低著頭道,“要是飯菜不合口,小人讓廚房重做便是。”

“不用,不用。”唐葉封連忙擺手道,“有肉有魚,還有點心,夠好了。”

說著,唐葉封拿起了筷子,迫不及待地吃了起來。

“郎君要是沒有什麽吩咐,那小人就先告退了。”那下人依然低著頭道。

“好,你去吧。”唐葉封一邊忙著往嘴裏塞菜,一邊回道。

忽然,他手中的筷子停住了。

“對了。”唐葉封指了指榻上的那堆武功秘笈道,“榻上這幾冊書我已經看完了,你先收了,還給你家郎君吧。”

“郎君全看完了?”那下人似乎吃了一驚。

“看完啦。”唐葉封眼睛盯著盤子,“你可仔細些,別弄丟了,到時候你家郎君該怪罪了。”

“是是,小人這就收了去。”那下人連忙應道。隨即將榻上的書冊收拾妥當,然後捧著出門而去。

……

次日一早,唐葉封還沒有睡醒,門外就響起了敲門聲。

等他一邊揉著眼睛,一邊哈欠連天開門一看,發現是顧唯亭站在了門外。

“小哥這是還未睡醒啊,真是不好意思,愚下打擾了。”顧唯亭欠了欠身道。

“沒有、沒有。”唐葉封連忙整理了一下衣裳,還摸了摸發髻,又瞄了一眼天色,“在下也正要起,沒想郎君就來了。”

他嘴上這麽說著,心裏卻暗道,這才剛過卯正時分,怎麽就上門來了,這姓顧的又要搞什麽?

接著,唐葉封將顧唯亭讓進了房內,然後二人落座。

“實不相瞞,愚下昨夜就想來拜訪小哥了,隻是擔心天色已晚,怕打擾了小哥休息,所以這才今日一早前來。”顧唯亭道。

“郎君為何如此著急?是又出了什麽事了嗎?”唐葉封一愣。

“那倒沒有。”顧唯亭笑了笑,“隻是愚下心中有一疑問,不見到小哥,便無人能解。”

“郎君有何疑問?”

“敢問小哥,為何要將那五宗的武功秘笈悉數交還於我?是因為皆是假的嗎?”顧唯亭問道。

“假倒是不假,就算不是真正出自五宗,也算得上是上乘之作了。照此練習,必有所成。”唐葉封回道。

“喔?”顧唯亭一怔,“那小哥為何就還給愚下了?”

“看完了啊。”唐葉封回道。

“看完了……”顧唯亭似乎還有有些不解,“小哥這看完是何意?”

“喔,在下說看完了,意思就是皆已牢記於胸了。”唐葉封道,“既然已經記下了,也就不用再留下了。”

“小哥的意識,五本秘笈你皆已經牢記於胸了?”顧唯亭似乎還不敢相信。

“那是當然,這又不難。”唐葉封不以為然道,“郎君要是不信,一問便知。”

“哈哈哈,小哥既然如此說了,愚下自然相信。”顧唯亭忽然用一種奇怪的顏色看著唐葉封,“這天下果然真有過目不忘之人,愚下今日也算開了眼界了。”

“郎君過獎了,在下讀書一向如此。”唐葉封回道,“隻要這書在下有興趣看下去,細讀上一兩遍便也記住了。”

“那小哥讀完之後有何見教?”顧唯亭馬上問道。

“在下方才不是說了,除了龍門派的遊龍刀法之外,真假在下也暫時無法分辨,不過這五本皆稱得是上乘之作,若是習練得法,當有所成。”唐葉封回道。

“喔,那為何遊龍刀法小哥可以確認真假?”顧唯亭接著問道,“莫非小哥還學過此刀法?”

“郎君說笑了,在下連菜刀刀法也不會,何況是此等上乘的刀法。”唐葉封忍不住笑了。

“那是為何?”

“不瞞郎君,在下之前也看過一本遊龍刀法的刀譜,與郎君這本幾乎無異。”唐葉封道,“況且,郎君莫非忘了,當日在武魁節的擂台上,與木蘭姑娘交手的那位方孝文不正是龍門派弟子嗎?以在下所見,此人所使刀法也正是這本刀譜上所載的刀法。”

“小哥的意思是,你是將那方孝文的刀法和刀譜所寫相互印證之後,便能確認這是真正的遊龍刀法了?”顧唯亭追問道。

“對啊,這也不難吧。況且,那日方孝文一連用了十餘招,招招皆能在刀譜找到,這還不夠嗎?”唐葉封回道。

顧唯亭隨即陷入了沉默,可他心裏卻再難以平靜。

眼前之人,一點武功不會,卻能僅僅憑借心中記住的刀譜就能確認所見刀法的真偽,這簡直就是匪夷所思之事。

要知道,即使是武林中人,想要做到以刀劍之譜識別刀劍法,沒有個十年以上的功力也怕是無法做到。

隻見顧唯亭沉吟了半晌,忽然抬頭朝唐葉封道:“不知小哥肩上的傷勢恢複得如何了?”

麵對這有些莫名的一問,唐葉封也是一愣,“多謝郎君關心,應該好得差不多了。”

“那傷口眼下可以沾水了嗎?”顧唯亭又問道。

“應該可以了吧。”唐葉封依舊是一頭霧水。

“既然如此,我看小哥不如沐浴一番如何?你自到了鄙莊之後,也還未洗過吧。”顧唯亭笑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