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診斷之後,說香錦隻是吃壞了東西,喝兩劑調理腸胃的藥便可以複元了。隻是她貫來身子就弱,因而需要特別小心照料。宋夜痕那才放下心來,又將香錦送回綺香閣,陪了她一陣,很晚才離開。
宋夜痕走後翠瑩給香錦端了藥來,剛煎好的藥,騰著嫋嫋的白煙。翠瑩捧在嘴邊吹了一陣,遞給香錦:“表小姐,藥可以喝了。”香錦接過藥碗,微皺了皺眉,屏息喝掉,便又問翠瑩:“我讓你查的事情,你查得怎樣了?”
翠瑩麵露難色,似是有話卻不知當講不當講。香錦睨了她一眼,道:“你查出什麽,便如實告訴我。”翠瑩隻好說:“已經打聽到了,當日小姐買了新船遊河時,那掌舵的船夫叫桂新,便住在城外的五裏村。”
“哦?”香錦似是很滿意,卻又好像還有質疑,媚眼如絲,斜覷道,“你是幾時打聽到的?為何現在才告訴我?你是不想說,還是別有盤算?”
翠瑩心裏著急,知道自己的這位主子素來就愛細思量,哪怕芝麻綠豆大的事情,翻心一想,她都能揪出某些深刻的含義來。她騙不過她,隻好如實說:“奴婢其實早兩日便就已經打探到了,隻是——隻是還猶豫著,表小姐,您真的要告訴三管家嗎?”
香錦拿手指敲了敲藥碗:“難不成我讓你辦事隻為消遣嗎?既然宋大哥如此緊張那個名叫洛雲翩的舞姬,想知道她的下落,我是他的朋友,自然要出些力氣,力所能及地為他做點事。那日遊河究竟發生了什麽,洛雲翩為何失了蹤,而表姐自回府以後,每逢有人提及洛雲翩,她的反應都不尋常,這當中必定隱含著旁人不知道的事情,我也是很想了解真相的。”
因而,香錦才派了翠瑩去找當日掌舵的船夫,隻要她將船夫的下落告訴宋夜痕,宋夜痕自然會去找那船夫詢問,能否問出結果都不打緊,重要的是她幫了他這個忙,做了個人情,能得些感激也是好的。
翠瑩卻還有一番盤算,她是怕洛雲翩的失蹤真的像奴才們私底下傳言的那樣,並非什麽尋常事,而是華岫做了手腳,那樣一來,假若船夫也知道什麽內情,說了出來,宋夜痕回頭再向華岫對質,一來二往的,隻怕華岫最終也要知道是她找出了船夫的下落,到時候,追究起來,她隻怕會吃不了兜著走。
香錦似乎看出了翠瑩的擔憂,便站起身牽了她的袖角,道:“翠瑩,這些日子以來你對我悉心照顧,我是銘感在心的。我雖寄人籬下,但姑丈待我好像自家的女兒似的,我總是有幾分說話的權利,你隻管知道,有我在完顏府一日,我便保你一日,所以你大可不必過分憂慮了。”
翠瑩知道,香錦說的話未必可以盡信,就從她的那句“寄人籬下”和“自家女兒”便能看出她的前後矛盾。翻心想,完顏老爺對這個侄女也算照顧,就連綺香閣改名這麽忍讓的事情他都同意了,他出於對亡妻的顧念,已經將這位表小姐待為上賓。
可是表小姐呢?翠瑩跟了她這麽久,她的為人脾性,她總還是有些了解的。表麵上她對完顏家感恩戴德,可是骨子裏卻始終將自己判定為外人,她常說寄人籬下,便是別人對她再好,她也沒有歸宿感,也是戴著麵具做人,對誰都防備著。
這會兒她說她如同完顏家的女兒,隻不過是想寬翠瑩的心,真要是有什麽事情,她卻未必能從容勇敢地站出來吧?翠瑩想著,不禁心涼,卻還做出一副恭謹感激的樣子。兩個人又訴說了一陣,便才各自歇下。
第二日清早,翠瑩便按照香錦的吩咐,偷偷去找了宋夜痕,將船夫的事情說給他聽了,他對翠瑩一謝再謝,亦托翠瑩回去將他的感激之意帶給香錦。翠瑩回去的時候不禁想,這位表小姐也是懂一些手段的,她不出麵,卻將事情又推進了一步,她隻隔岸觀火,還能得來三管家的感激,如此心計,以虛招勝實招,比起自家那直腸直肚的刁蠻小姐,當然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的。
那天珍籠居送了一批參茸海味過來,宋夜痕點收了,按照貨單上寫著的,找人給每一房分別派去。其中分得最多的倒是他們聽風園,因為大管家周禮近來有恙在身,連下床走路都乏力,需要人摻著,因而完顏鬆特別交代了,這批參茸,要多用在聽風園,助大管家休養調理。
事情處理完以後,宋夜痕便一心惦記著船夫的事,打算到五裏村走一趟。哪知剛跨出完顏府大門,卻看紫琳慌慌張張地跑回來,因為走得急,一停下腳步便不停地喘氣。宋夜痕問她:“你這是怎麽了?”
紫琳拍著胸口,籲氣道:“是小姐,小姐又發脾氣,走了!”
宋夜痕忙問:“她走去哪裏?”
紫琳解釋道:“小姐覺得,她昨日是受了三管家和表小姐的氣,還氣了整晚睡不著,今兒個大早說要出門散心,可是,我陪著她走到城門口,她卻牽了一匹馬,一個人往鯉月山去了。還說——”
“還說什麽?”
“還說要是三管家您不向她道歉,哄她回來,她便不回這個家了。”紫琳巴巴地望著宋夜痕,宋夜痕又氣又無奈,嗔怪道:“她真是胡鬧!”紫琳又再補了一句:“那鯉月山牧場,荒郊野地的,三管家您也不是不知道,上回小姐就在那裏被人捉走了,我真怕她這次又再出點什麽事!”
宋夜痕知道自己是沒法再去五裏村了,隻好安慰了紫琳,便著人牽了一匹馬過來,也出城趕往鯉月山去了。
紫琳站在完顏府的大門外,看著那駿馬疾馳,消失在長街盡頭,不由得輕籲了一聲,搖了搖頭,心道,其實三管家是很關心小姐的,偏偏他太正經,做什麽都一板一眼的,總不免跟小姐有衝突,而小姐卻又不肯收斂那刁蠻的性子,這兩人究竟要何時才懂得珍惜對方呢?想著想著,竟還惆悵起來。
但華岫卻不是真的發脾氣走了,她是趕早便去了鯉月山,還帶了幾名壯碩的家丁,找了一處挨著大路的樹林,在林子裏掘地三尺,挖出一隻兩人多高的坑洞,又在上麵鋪了架子,填了草,撒上灰,偽裝得好似平地一樣。
紫琳說的那番話,是華岫教她的,是為了將宋夜痕引去鯉月山。用華岫自己的話來說,便是她要給他一點教訓,否則心裏氣得慌。她倒真是一夜輾轉未能入睡,不過除了發氣,倒還有很大的心思是在謀劃著如何報複宋夜痕。
這會兒,家丁都被遣走了,華岫獨自一人在林子裏坐著,時不時地看看四周,又或是欣賞著她布置的陷阱,幻想著宋夜痕會以怎樣的姿勢,帶著怎樣的表情一腳踏進去,那底下,甚至鋪滿了她事先準備好的臭雞蛋和爛菜葉,她越想越得意,哼起小曲來。
等了好久,卻還不見宋夜痕找來。
畢竟一夜未睡,華岫漸漸地便生出困意來了。她坐在樹下,背靠著樹幹,曲著膝抱著自己,頭枕在膝蓋上,眼皮時而合攏,時而又強撐開,也不知道那樣反複了多久,朦朧間,感覺有人在拍她的肩膀,她隻道是宋夜痕來了,一個激靈,坐直了身子,抬頭一望,隻見麵前站著一個馬夫打扮的中年男子,粗短的身材,肚腩鼓出像懷著一顆圓球。他細聲問她:“小姑娘,你怎麽一個人坐在這荒郊野地啊?”
華岫看對方眼神輕佻,連模樣都有幾分猥瑣,極不待見,便沒好氣地答他:“這不幹你的事。”
中年男人摸了摸自己渾圓的肚子,**笑道:“小姑娘是久候情郎不至,生氣了吧?沒關係,你的情郎不來,有我陪你玩,豈不更好?”說著,竟一個低身撲下來,將華岫緊緊地抱住了。
華岫方才慌了神,雙腳亂踢,使勁地掐著中年男人的胳膊,想將他從身前推開。可是那人力氣卻大,一雙手像鉗子似的,箍得華岫整個人閃縮不得,一張油滑的嘴,忽地嗅上華岫的脖頸,華岫嚇得大呼救命,空****的樹林,隻有回音,連鳥雀也不來相應。
她掙紮!掙紮!掙紮!
忽而淚如泉湧。
她的指甲將那男人的肩膀抓出道道印痕,甚至一手抓上去,把對方的臉也抓出五根鮮紅的指印!
男人惱羞成怒,呼地一個巴掌摔在華岫的臉上,罵道:“不識抬舉的東西,大爺要好好地給你點教訓!”說著,伸手抓住華岫的前襟,作勢一扯,那衣裳便裂出一道口子,像是整個天與地都裂開了,華岫的雙手再無暇顧及其它,隻死死地將前襟抓著,護在胸前,欲後退,卻被那牢牢抓地的樹幹抵著,沒有了退路。
雙唇一顫,整個人都像被抽去了靈魂似的,僵如化石。
中年男人看華岫如此情態,也不禁有些動容。先前那雙水靈生動的眸子,此刻卻像枯萎了似的,半點光亮也透不出。但他覬覦她好久,早看到她一個人在林中坐著,偷偷地觀望了一陣,確信周圍並無人煙,他才走出來,如此虎視眈眈,垂涎已久,哪能因為她的絕望可憐便心生慈悲?
男人再度撲過來。
忽然,後背一麻,就好像被無數根針刺到了似的,又疼又癢十分難受。男人動作一僵,回頭一看,隻見一名青衣的少年單手按壓著他,眼裏的怒火像熔漿般噴薄,好像恨不能將他碎屍萬段了。
男人暴躁地喝了一聲:“滾開!少管老子的閑事!”
那少年正是前來尋找華岫的宋夜痕,見此情景早已經怒發衝冠,便將那男人向後一提,對方就像沙包似的飛起落下,梆的一聲摔了開去,又在地上翻滾了幾轉,額頭正硌上路邊一隻被丟棄的馬蹬。
頓時撞得鮮血直湧。
中年男人沒有料到宋夜痕竟是練過功夫的,氣力如此之大,一麵捂著受傷的額頭,一麵跌跌撞撞地逃了。宋夜痕不欲再追,隻看著蜷在樹底渾身發抖的華岫,心中難受,滿眼都是疼惜,來的路上那些憤懣怨責,一瞬間消失了幹淨。
他蹲下身去,輕輕扶住她的肩:“小姐,那人被我趕走了,他不會再欺負你了。”
華岫仍舊不動。
連眼珠子也沒有轉一下。
宋夜痕搖了搖她:“小姐,是我——”我字剛說完,忽然覺得麵頰一陣火辣。竟是華岫抬手甩了他一記耳光。他一怔,便聽對方哭罵道:“都怪你——若不是你,我也不會受人非禮,這樣大的委屈,我完顏華岫生平從未受過,都是你害的!”
這一聲罵,一個巴掌,仿佛將宋夜痕的理智又再喚回來,他站起身,居高臨下俯視著華岫,縱然她還是淚光盈盈楚楚可憐,他卻強令自己不做多想,隻厲聲道:“我若害你,便不會來找你!你這無法無天的性子,到底要幾時才懂得收斂?”
愛之深,恨之切,華岫哪裏懂得。她隻看此時的宋夜痕仿佛又回到了昨天,她又想起他維護香錦,甚至毫不避嫌將她緊張地抱在懷裏的情形,翻心想來,更是懊惱,她便冷冷地斥了一句:“你給我滾!”
宋夜痕的唇角浮起幾絲冷笑。
那笑容裏,極度的失望,卻深深地隱著,不僅華岫看不見,就連宋夜痕自己亦好像渾然不覺。
他隻是說不清自己此刻心中是何滋味。
好像受了一盆兜頭的涼水,涼透了,連魂魄也在發寒。
他便不再說一句,隻顧自騎上馬,猛喊了一聲,勒轉馬頭。那馬兒的前蹄立刻高高揚起,嘶鳴著,順著來時的方向狂奔而去,很快便尋不著蹤跡了。
華岫看宋夜痕竟然扔下自己不顧而去,便也坐不住,抽噎著站起來,一麵罵道:“哼,你不管我,難道我不會自己認路回去嗎?”那會兒好像全然忘記了自己此番的目的,也忘記了身旁不遠處還有一個陷阱,那陷阱宋夜痕避過了,她自己卻一個不留神踩上去,身子一沉,便落在裏麵,後腦正好撞上凹凸的坑麵,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宋夜痕騎著馬跑了好一陣,卻沒有離開牧場,隻是在那附近空曠的平野兜了好幾個圈,他到底也不忍心真的丟下華岫一人,怕她會再遇到危險,心中煩亂滯悶,發泄了一陣,便又折回。
可是他到了剛才的樹林卻沒有瞧見華岫的身影,他沿途尋找了一陣,心想莫非是她自己先回府了,一時無奈,惟有折返,回到完顏府,尚且沒來得及過問,便被賀晴淵拉住,說是老爺在聽風園裏,一麵探視大管家的病,一麵還有些重要的事情要交代,要他趕緊同去。
宋夜痕隨賀晴淵回了聽風園,見到完顏鬆,便聽他說一些內外事宜重組分配的計劃,大致的意思便是,大管家周禮有重病在身,需要安心靜養,他從前既幫著完顏鬆處理府內的事務,在對外的生意上也有奔忙,而今便將府內事務暫且交由賀晴淵管理,宋夜痕則跟著完顏鬆,了解生意上的運作,尤其監管金鋪。
大約到了戌時,會談方才結束。
那時天已經落起蒙蒙的細雨,家丁撐了傘,接完顏鬆出了聽風園,宋夜痕被賀晴淵拉著又絮叨了一陣,時間如雨絲,落了滿地,不著痕跡。賀晴淵看天色不早,方囁嚅著回屋去睡了。
宋夜痕始終心掛著華岫,不知她究竟是否安然地回來,雖則此時夜黑雨蒙蒙,而他並非完顏府的人,若要到紅綃樓去,也頗有不便,但他想他隻要確定她平安便好,哪怕隻是站在門外問一聲,也才安心。
他便撐了傘出了聽風園,一路向著紅綃樓走。那雨勢急轉,忽然便加大了好幾分,啪啪地落在傘頂,仿如一種催促,他的腳步又加緊了一成。快到紅綃樓時,冷不防斜路上衝撞出一個人,險些將他推倒。
紅燈籠骨碌碌滾遠了,雨一澆,那光亮頃刻寂滅掉。
宋夜痕站定一看,依稀是管門的李成安。他喊了他一聲:“成安,是你嗎?”黑暗中李成安聲急如焚:“三管家,我可找到人了!”宋夜痕問:“你如此慌張,莫非出什麽事了?”李成安道:“方才素臨街的錢莊那邊來了人,說是有個瘋漢,在錢莊門口堆滿了酒壇,還澆了火油,喊著要把錢莊一把火燒個幹淨,這會兒那邊還混亂著,那瘋漢是個刁民,難對付得很呐!”
宋夜痕皺眉:“那瘋漢為何要來找錢莊的麻煩?”
李成安道:“他是錢莊夥計張平的父親。前些天張平出了事,和外人勾結想搶錢莊運銀的鏢車。這事三管家是知道的吧?”
宋夜痕點頭:“我的確知道。那件事情並未成功,賊匪也都被擒獲,那張平在混亂中已遭衙門的捕頭當場打死了吧?”李成安附和:“可不正是如此了!但張平的父親卻不肯承認此事,隻說自己的兒子是為了保護錢莊,殉了職,想要錢莊給他一筆賠償。當時二管家一口便將他回絕了,這會兒也不知他從哪借來的膽子,竟然喊著要替兒子討回公道,否則便挨個地燒掉咱錢莊在霜天的鋪子。”
“他竟如此蠻橫?”宋夜痕蹙起了眉,若有所思。他知道事態緊急,非得立刻解決了不可,看眼下這雨勢湍急,夜深天寒,再想完顏鬆也忙碌了整日,若自己有把握解決的事情,其實並不需要打擾到他,便對李成安道,“老爺想必已經歇下了,不好再去煩擾到他,我隨你去素臨街。”
李成安問:“要知會二管家嗎?”
宋夜痕想了想,道:“張平的父親惱恨賀大哥拒絕了他的要求,隻怕他這會再看到他,更是沒法再冷靜下來了,暫且不必通知他吧,我想,這件事情我還能平息。”李成安看宋夜痕如此篤定,也素知他智勇雙全,一顆懸著的心才稍稍放鬆下來,連忙替他備了馬,讓他騎著趁夜色往素臨街趕去。
經過一番談判,那鬧事的張平的父親終於服了軟,連火折子都沒有擦亮一下,便棄甲投了降。但宋夜痕看張父可憐,便私底下偷偷地塞給他一些銀票,叮囑他切不可再胡亂尋思,又鑽了牛角尖。
張父握著那疊厚厚的銀票,又是感激又是慚愧,忽然間老淚縱橫,最後終於說出,他其實是知道張平與匪徒串謀的,但他思量著自己連惟一的兒子也失去了,隻怕晚景淒涼,因而拚死想謀些利益,但他看宋夜痕不僅不將他送官就辦,還對他施以援手,他無地自容,直說自己再也不會做出這等偏激的事情了。
抬頭時,天已微亮。
那傾流的雨水紛紛在屋簷匯成線落下來,密密的,不露半分縫隙。宋夜痕喟然一歎:“這雨竟下了整夜。”拂袖時,方才發覺自己大部分衣衫都被淋濕了,顯出更深一成的顏色,貼著皮膚,有幾點涼意。
他回到完顏府。
那時,雨才漸漸停了。天色又明亮了幾分。他拖著滿身疲倦,換下濡濕的衫子,原想好好地睡一覺,猛然想起自己仍未到紅綃樓,還沒有打探出華岫的消息,便立刻一個翻身從**跳下來。
又奔了紅綃樓而去。
看見紫琳,看她雙眼通紅,牽著血絲,好像也是徹夜未眠,困倦至極。他忙問:“小姐昨日回來了嗎?”
紫琳竟大哭起來:“三管家,我找了你整晚也不見你,小姐至今仍未回來!”
“她竟整夜未歸!”宋夜痕倒抽一口涼氣,那氣流湧遍全身,似要把他整個人都凍結成冰。他在聽風園和完顏鬆談話時,紫琳不敢進去,怕老爺知道了小姐的惡作劇,又要責罰她;談話結束後她再想找他,他卻往紅綃樓去,兩個人錯過了。再後來他處理張平父親的事,府中沒幾個人知道,到這會兒他才回來,與紫琳碰上,紫琳也顧不得許多,將華岫設陷阱欲作弄他的事情說了,他已愁眉深鎖難展,立刻便帶了人往鯉月山去。
剛下過雨,整片牧場都彌漫著泥土潮濕的馨香。宋夜痕縱馬狂奔,直往昨日與華岫分道揚鑣的樹林去。林子裏悄靜無聲,便顯得那馬蹄急急,尤為躁烈,他想起他們爭吵的情形,想起她氣得渾身發顫,仿若昨夜風雨當中那牆根下一排孱弱的海棠,心下翻湧,也不知是憐還是怨。
忽然看到前方不遠處有一口凹陷的坑洞,想起紫琳說的設陷阱一事,他便騎了馬過去,往下麵一瞧,頓時丟開韁繩,跳下馬背,單膝跪了在地,猛喊一聲:“華岫——”那還是他第一次那麽唐突,忘了主仆尊卑,沒有喊她小姐,而是直呼其名,聲音裏帶著莫可名狀的緊張。
華岫蜷得像尺蠖一般,靠著坑壁,渾身衣裳都濕透了,緊貼著身子,還染了泥,發髻也全都散落在腦後,青絲流成瀑布,卻像那被暴風卷著,難以垂直的瀑布,淩亂橫飛,有的貼在麵頰,後的繞在後頸。
她仿佛還有些意識,聽見有人喊她,眼皮輕輕地抬了抬,努力想向上看,但力氣卻不夠,便又垂下去。
昨日,宋夜痕走後不久,華岫本想自己回家,她被那登徒子一輕薄,又被宋夜痕兜頭一罵,已是血氣翻湧,直逼著腦門,心思也糊塗起來,竟然忘了自己預先設置的陷阱。那陷阱沒有捕捉到計劃中的獵物,卻反而教獵人作繭自縛。華岫一腳踏上去,摔到坑底的時候後腦撞上突起的一塊,當即便昏了過去。
那之後不久宋夜痕折返來尋她,尋不見,一時大意也沒有看到地上的坑洞,她便被遺忘在那裏,直到天黑以後下起雨,雨點砸在麵上,她才逐漸清醒過來。她試了很多次,想爬出那兩人來高的坑洞,但次次都失敗了,反而摔得渾身疼。
雨越下越大,她沒處可躲,淋了一夜,這會已經發起了高燒。宋夜痕將她抱回地麵的時候,隻覺得她渾身忽冷忽熱,顫抖得就像一隻被丟棄的小動物。他將她抱上馬,放在身前,用牽著韁繩的手臂將她環著,她便軟綿綿靠在他的懷裏,青絲被風掀起,拂過他的鼻尖,他嗅到冰涼的潮濕的氣味,那不是嬌生慣養的她應有的氣味,他的心,沒來由又疼了一下。
趕回完顏府時,正巧卓玉辰也在。見華岫狼狽成那樣,急忙問宋夜痕發生了何事。宋夜痕焦慮在心,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並沒有回答卓玉辰,隻將華岫抱去紅綃樓,又問身邊家丁,大夫請來了沒有。
家丁說已經派人去請了,應該很快便到。
宋夜痕歎了一聲,擦擦額頭的汗,方注意到卓玉辰正用審視的目光打量著他。他尷尬地笑了笑,道:“卓少,你來了。”卓玉辰憤懣:“難道你這會兒才注意到我?還是你的眼裏隻有華岫?”
宋夜痕一怔,不知如何作答,卓玉辰已到了華岫床邊,溫柔地捧起她冰涼的手,一麵替她撫平微皺的眉心:“她這是怎麽了?”宋夜痕惟有將事情原原本本地講了,說著說著便聽華岫呢喃幾聲:“宋夜痕,我討厭你!”
“宋夜痕,你為什麽總惹我生氣?你這個人,做什麽都讓我生氣!”
斷斷續續的呢喃,分明是責罵,可情態卻帶著三分不忍,還有三分撒嬌的意味。紫琳端了熱水從門外進來,知道華岫發燒說胡話了,急忙將水盆放在桌上,過來趕人:“卓少爺,三管家,大夫馬上便到了,我要給小姐換身幹淨的衣裳,請你們暫且回避。”
兩個人隻好都退到了走廊上。
不一會兒大夫也來了。大夫診病,兩個人又好像都想進屋去陪著,可紫琳依然不讓進,還將他們擋在門外。
紅綃樓靜悄悄的,兩個人一左一右在門外站著。卓玉辰倚著廊柱,忽然開口道:“她總是笨手笨腳的,這次竟然反傷到自己。”
宋夜痕無奈搖頭:“這不正是她慣常的作風嗎?”
卓玉辰輕笑:“是啊,她這個人刁蠻任性,做事不分輕重,想法也是稀奇古怪的,常常闖禍,有時候偏還笨得偷雞不成蝕把米。”心念一翻,又搖頭,道,“可是她卻教我物有輕重人無貴賤,不可仗恃淩人,看見乞丐至少要給他三兩銀子,看見有人摔倒也定會扶一扶,若路邊的攤檔老板是年邁的老者,她便不管對方賣的東西對她來講是否有用,都要掏錢買上一堆,心裏還喜滋滋的。”
宋夜痕看了看卓玉辰,又笑道:“她還總是倔強得很,心裏明明是害怕的,但表麵卻強撐著,原以為她嬌生慣養,經不得風雨,可她偏偏能忍受難以想象的苦。”卓玉辰便就想起了他們被敖昆綁架的情形,忍俊不禁,道:“是啊,她還敢偷襲敖昆呢,隻可惜偷襲的技術實在太差。”
說到偷襲,宋夜痕不禁想起那次在凝碧樓,其實他早已經見過華岫,便是華岫和孫家公子相親的時候,當時凝碧樓的客人很少,他坐在角落裏,將華岫的小把戲都看得清楚,他看她往菜裏麵撒藥粉,於是用兩塊雞骨偷偷地打了她的膝彎,這件事情華岫從來不知道,她哪裏會想到當日害自己摔得整張臉都扣進菜碗裏的人,竟然就是宋夜痕。
此時,宋夜痕向卓玉辰描述起當時的情形,樂得卓玉辰拊掌大笑,直說可惜自己沒有那樣的機會。宋夜痕問:“哪樣的機會?”卓玉辰道:“被她捉弄的機會。可以被她捉弄,看她因為惡作劇得逞而沾沾自喜的模樣,一定是件賞心悅目的事情。”
氣氛又漸漸凝重起來。
其實他們你一言我一語說得歡騰,討論的又好像都是華岫的糗事,眉間目下,總帶著賞味與寵溺,可是,卻不知不覺,在笑容堆積的時候,也將某種異樣的情緒堆積,似惆悵,似感慨。
卓玉辰不時地偷眼去看宋夜痕,他的表情比他寡淡,笑容也不如他豐滿,說話的語氣更是輕,輕得好像他隻是隨口說說,被說的人於他而言可有可無。但這一切表象卻反而刺痛了卓玉辰,他隱隱覺得,表象之下,是隱藏著某種不能言說的秘密的。他負手望著頭頂湛藍的天空,時而微微閉了眼睛,時而又歎息搖頭,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宋夜痕問他:“卓少,你怎麽了?”
卓玉辰隻搖頭,不說話,好一陣子,卻又顧自笑了。那笑容裏仿佛含了某種盤算似的,意味深長,連心結也解開了不少。
這時大夫從屋裏出來,一麵走,一麵絮絮地對紫琳叮囑著,紫琳聽得認真,送走了大夫,回頭見左右仿佛立了兩尊門神似的,而這兩尊門神太俊俏,亦太專注,都巴巴地看著她,她不由得唏噓起來,道:“兩位,我家小姐是受了風寒,寒邪侵體,而且,有鬱氣積滯——”說到鬱氣積滯,她便故意掃了宋夜痕一眼,帶了些責備,又再道,“大夫說,她這病很是磨人,也不知幾時才能醒,就算醒了,病況也會反複,須得悉心調養很長一段時間。”
卓玉辰雖則掛心,可是看華岫睡得沉,紅綃樓的丫鬟們又忙進忙出,將小姐眾星拱月似的照料著,他知道自己就算留下也不過是麵裝飾,出不上力,便就對紫琳說我改日再來看華岫。
宋夜痕道:“我送你。”兩個人同步出了紅綃樓,臨辭別時,卓玉辰忽然拍了拍宋夜痕的肩,道:“我喜歡她。很喜歡。”宋夜痕愣住,依稀覺得卓玉辰的話中有話,他便尷尬地笑了笑,說:“我知道。”
卓玉辰走後,宋夜痕一個人在大門外站著,正午時分的日光,從頭頂罩下,將他的影子都壓在腳底,扁扁的,好像隨時都會被排擠消失掉。他也不知到底站了多久,雙腿竟然有些發麻,忽然聽見有人喊他:“宋大哥。”
這宅子裏,會那樣喊他的,隻有一個人。
他回頭便看見香錦笑盈盈地跨出門來。他問她:“你這是要去哪裏呢?”丫鬟翠瑩正欲替香錦回答,卻被香錦用胳膊撞了撞,反問:“宋大哥也是要出門嗎?”宋夜痕搖頭:“我剛送走卓少爺——”又道,“華岫病了。”
香錦的眼波輕輕一漾,歎道:“我剛聽說了這件事情。唉,表姐她也太任性了些,如今自食苦果,也算學個教訓吧。”頓了頓,又問,“宋大哥可有去找那名叫桂新的船家?”宋夜痕恍然若悟:“我尚且沒有來得及處理這件事情。”
香錦忙道:“若是宋大哥眼下沒有別的事務處理,香錦願意陪宋大哥一同前往,權當是賞景踏青呢。”
宋夜痕詫異:“你不是自己要出門嗎?”
香錦道:“原本我隻是在家中悶得慌,想出外走走,這會兒恰好遇見宋大哥了,便生出剛才的念頭來,宋大哥莫要嫌我多事煩擾才好。”宋夜痕客氣道:“怎會!既然我此刻得閑,便就到五裏村走一趟吧。隻是——表小姐,那樣的鄉野地方,你當真確定要與我同去?”
香錦倩笑:“宋大哥莫不是嫌棄我無用,怕我成了拖累你的包袱吧?”
宋夜痕急忙解釋:“我沒有那樣的意思。”
香錦看他著急,掩嘴笑道:“和你開玩笑呢,那咱們這便走吧。”然後側身對翠瑩道,“你便不要去了,在家中等我回來就好。”翠瑩心知,其實香錦是要到城隍廟燒香的,可是看見宋夜痕,什麽計劃也不要了,就巴巴地貼上去,她知道自己的主子對這位三管家是動了心了,也不知是好事還是壞事,但是轉念想想,主子那個人,難得對誰如此掏心挖肺,眼下有一個人令她一改往日傲慢犀利的態度,或許也是不錯的。她唏噓一陣,獨自回了綺香閣。
宋夜痕騎馬載著香錦,很快到了五裏村。下馬的時候他伸手扶她,道:“表小姐小心。”香錦眉眼彎彎,天真地看著他:“宋大哥,為何你要管表姐叫華岫,卻不直呼我的名字?”宋夜痕一驚,隱約回憶起,自己好像真的直呼了華岫的名字,更不想那麽微小的細節卻被香錦聽了記了,他頓時覺得很尷尬,隻好辯解道:“我大概是糊塗了,我又怎敢當著她的麵那樣喊她。”
香錦笑問:“那你當著我的麵,直呼我的名字,好不好?”
宋夜痕麵露難色,尚且來不及作答,香錦便牽了他的袖子,指著前方道:“那裏有人,我們去問問他是否知道桂新住在哪裏吧。”他僵硬得仿佛提線木偶一般,任由那纖纖玲瓏的女子引領著,亦步亦趨。前方的路人恰好是五裏村的村民,也認得老船夫桂新,他們在村民的指引下很快找到了桂新的家中。
桂新聽他們問起替完顏小姐開船掌舵的那件事,道:“因為那富家小姐出手大方,所以我印象深刻,當時上船的人一共有三人,都是女子,其中包括小姐和丫鬟,另外一個,我便不知道了。但奇怪的是,上船時明明有三人,下船時卻變了兩人,隻剩了那小姐和丫鬟,我還以為另外那位姑娘仍留在船上,可是找遍了,卻壓根不見她的蹤影。我當時便想,或許是船在中途有小舟來將那姑娘接走了吧,畢竟我隻負責掌舵,別的事情我是一概不知的。”
宋夜痕請老船夫再多回憶一些當時的情形,可桂新說來說去仍是相類似的言辭,無法再提供多一點的線索。香錦便勸說宋夜痕離開了,一路上,她看他心事重重的樣子,問他什麽,他也不答,泛著青黑的臉,好比暴雨之前的天空,陰翳滿布。
香錦終忍不住開口問:“宋大哥,那洛雲翩是你的什麽人?”
宋夜痕怔了怔,道:“她是我的朋友。”
香錦不悅:“你對她的關心,仿佛不是對普通的朋友吧?你們之間,是否還有別的什麽牽連?”
宋夜痕的目光輕飄飄掃過來,似看著香錦,卻又好似落在某個虛幻的地方,散成一灘迷茫的霧,聚不到一處。良久,他說:“她是我喜歡的女子。”——不知為何,在香錦的麵前說出自己曾有心上人這件事情,好像要容易得多。到了華岫麵前,卻隻敢承認他和洛雲翩之間有一麵之緣了。
香錦的表情頓時僵住,連心跳仿佛都停滯了片刻。他竟然已經有了心上人?耳旁嗚咽的風,忽然籠上幾許哀怨。纏綿的哀怨,灰了雪白的裙裳,黯了雙顴飛舞的胭脂色。
宋夜痕回想起三年前,和洛雲翩的相識,恍如昨昔,曆曆在目。那時的他還在為風蔭的一間綢緞莊做掌櫃,因為綢緞莊在京城有好幾個大客,有些生意上的細節需要當麵商議,所以他便來了京城。
從陸路走了三天兩夜,然後在章溪的碼頭轉水路進京。
當時搭乘的客船,船上除了宋夜痕和一位七品小官,其餘便都是從北夜國來的舞班的成員。那舞班叫做傾伶紫福,約麽十六七人,一路上說說笑笑,載歌載舞,好不熱鬧。宋夜痕便那樣認識了洛雲翩。
猶記得她的青絲如瀑,媚眼靈動;她的聲如黃鸝,笑若春花;她鶴立雞群,像一株妖而不豔的美人蕉,又像是白雪皚皚的山巔那一朵皎潔的雪蓮;她的美不一而足,玲瓏多樣,變幻著,教人難以用言語形容。她的舞姿更是出類拔萃,翩然婉然,驚鴻遊龍都無法與之媲美。哪怕她隻著素衣,淡掃脂粉,卻連一個不經意的旋轉也能豔驚四座,令觀者無不注目,難以將視線從她的身上挪開。
原本船行三日便可到達,但那時偏偏遇上極殘酷的天氣,暴風雨阻擋了行程,船在中途停泊,無法前行,又多花費了三日。
六天時間,他們朝夕相對。
彼此說家鄉的風俗,說路途的見聞,也說心中的期盼。都覺得相見恨晚。
洛雲翩閃爍的星眸裏好像總能開出璀璨的煙花,宋夜痕與她在一起,連最煩惱的煩惱也能夠忘記。
船到達京城的前夜,舞班又在艙裏開了小型的酒宴。樂舞齊備,一片歡騰。宋夜痕和七品小官都在受邀之列,成了席上的嘉賓。那時,洛雲翩獻舞,還是第一次頗為隆重的,穿了她鮮紅的舞衣,眉間點鵝黃,唇上染朱櫻,跳的便是她最拿手的綠豔紅衣曲。舞跳到一半,她忽然斟了一杯酒,微微一傾身,雙手捧上遞在宋夜痕麵前。
宋夜痕稍一愣神,笑著擺了擺手,道:“多謝姑娘美意,在下從不飲酒。”洛雲翩的眼中頓時閃現出幾許失落。很濃烈的失落,倏地撞進宋夜痕的眼底,他心神一漾,卻不知她為何會有那樣的表情。
第二日清晨,船一靠岸,傾伶紫福的人便下了船,宋夜痕混在碼頭擁擠的人潮裏,踮著腳尖尋找洛雲翩的身影,她好像也在回望他,那眼神穿越千山萬水而來,與他相遇,卻戛然而止。
後來宋夜痕在京中忙於奔波綢緞莊老板交付的事情,雖然也念念不忘打聽有關傾伶紫福舞班的事情,但他在京城人生地不熟,卻最終未能尋獲,隻得空落落地回了風蔭。隻不過那女子的身影卻似無還有,總縈繞在心頭,他對自己無可奈何,疑心自己是喜歡上她了,可又不敢確定。
就那樣迷惘著過了兩年。
兩年裏,時常想起她,時常唏噓。但也時常告誡自己,事情已經過去了,那場相遇,隻不過是鏡花水月的一場夢。
就那樣每天重複著波瀾不驚的生活。
兩年後,風蔭來了另一個北夜國寐月族的舞班,聲名漸漸築起以後,更多的流蒼國百姓開始了解那個叫做寐月的民族,那時,宋夜痕方才知道,寐月族的女子若是有了心上人,便會為對方獻一支舞,然後在舞宴上敬對方一杯酒,那個人若是喝了,便意味著他的心也是向著她的,願意同她並蒂連理,恩愛白頭。
相逢時候的點滴驟然湧遍,眉間心上,無力回避。
宋夜痕又想起船行六日的時光,想起他們一起迎著暴風雨從容笑談,想起她的媚眼與舞姿,想起她雙手為他奉酒,原來那眼中的期盼是有文章的,被拒絕後的失落,竟隱藏著那樣的情深意長。
原來,她的心裏竟然有他!
那麽早便有了!
這兩年他還一直忘不掉彼此分別的時候,沒有任何台詞的凝望,她的眼神穿越千山萬水而來,卻漠然憂傷。他以為她不過是將自己當成萍水相逢的路人罷了。時隔兩年方才懂得她心底未說出口的話。
他不甘心。
所有的不甘心,忽然在一瞬間席卷了他。
他決定離開風蔭,來京城尋她。就算時過境遷,她的那份心意已經不在了,但至少要告訴她——
你從未在我的心底消失。
哪怕——隻能夠說一聲對不起,為自己當時的愚鈍,向她誠摯道歉,這一場相遇,一場相愛,也算有始有終。
兩年後再來到京城,傾伶紫福已不再像從前那樣籍籍無名,打聽起來也方便了許多。見到班主的時候,班主一眼便認出了宋夜痕,聽他說他是來找洛雲翩的,班主不禁哀歎:“既然你當年拒絕了她,又何必來找她?”
宋夜痕說自己並不知道那杯酒的意義,班主卻更加驚愕:“你怎會不知道?她向你獻酒的前夜,你不是聽到我們的談話了嗎?”宋夜痕茫然:“談話?”班主說:“當時我們在船頭站著,雲翩說她心儀於你,要以家鄉之禮對你表明心跡,你那時恰好從船艙裏出來,還在艙門外站了一小會兒,不是正好聽見我們的談話了嗎?”
宋夜痕一回想,方憶起自己當時一心想著生意上的事情,從船艙裏出來,並沒有注意到船頭還有人,在艙門外站了好一會兒,才看見洛雲翩和班主都在船頭,他其實並沒有將他們的對話內容聽進去。
可是洛雲翩卻以為他聽見了,以為他是知道那習俗的,所以才拒絕她。她以為他的心裏無她,以為自己是自作多情。到那時,宋夜痕方才知道自己有多愚蠢,對洛雲翩造成了多大的傷害。他更加要找到她。可是班主卻說,他來得太遲了。洛雲翩被完顏家的人挑中,買入府裏做舞姬,沒多久便銷聲匿跡,行蹤不明。
為了探尋她的下落,他也試著和完顏家的下人套近乎,可下人們都一知半解,又熱衷於流言蜚語的散播,便越說越玄乎。所有的矛頭似乎都指向了那次神秘的遊船事件,焦點都落在小姐華岫的身上。他因而趁著完顏府招募管家之際進了這座大宅,便正是為了打探洛雲翩的消息。
起初,聽香錦彈起綠豔紅衣曲,他還以為會從她的身上得到什麽線索,因而對她格外熱情,還特意買了稀音琴相贈。但終是無果。後來被華岫問起為何詢問洛雲翩的事情,他又故意隱瞞彼此之間那段緣淺情深的關係,便是為了不讓華岫想得太多,以免對他生出戒心或不滿的情緒來。
畢竟,他入府的動機並不單純。
他不想華岫知道。
他好像很怕被華岫知道。
不知為何,在華岫麵前,他總是有一些話不能或者不敢說,反倒麵對香錦的時候,還更為輕鬆隨意。
隻不過這會兒他心頭還縈繞著老船夫說的那些話,如千絲萬線牽纏束縛,他心亂如麻,香錦再怎麽問他,他也隻是沉默,愁眉緊鎖。兩個人回到完顏府,天色已經發黑,華麗的庭院卻仿佛被墨汁浸染,黯得像一座森嚴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