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兩天,華岫仍是昏迷不醒。發燒,燒的反反複複,忽而發寒,忽而又發熱。意識也不知是清醒還是不清醒,總喃喃念念的。
紫琳守著她,整個人也跟著瘦了一圈。
第三日晌午,宋夜痕來了紅綃樓,站在幽香嫋嫋的閨房門口,朝裏一望,正見華岫薄薄地躺著,像一片紙似的,孱弱得讓人心疼。那臉色還泛著青白,額頭上有細細的冷汗珠子,玉唇微啟,好像有話卻說不出來。
紫琳正調撥著爐子裏的檀香,看宋夜痕來了,萎靡的神態倒亮了幾分,笑盈盈地邀他進來:“小姐若是知道三管家對她這樣有心,定要高興得不得了的。”宋夜痕聽她那樣說,仿佛話裏有話似的,不禁尷尬起來,又想起老船夫說的那些,一時間不知如何自處,便道:“我順路經過,便來瞧瞧她,想必還算穩定,沒有大的起伏吧?”
紫琳道:“上午大夫又來瞧過,說是恢複得還好,看樣子也快醒了。”
宋夜痕歎息:“那就好。那——我走了。”
紫琳忙喚:“三管家!”
“嗯?”宋夜痕頓住腳,望著她,“還有事嗎?”
紫琳勉力笑了笑,道:“上午不僅大夫來過,卓尚書也來了。”低哀的靜謐之中,宋夜痕聽見一顆石子投入清潭的聲響,咕咚一下,仿佛很重,擾亂了滿池的靜水。滿世界隻有那一聲,因此顯得尖利。
他是知道的。
上午卓尚書親自登門,琳琅繁重的聘禮堆了半屋,什麽禮儀步驟都不講究了,隻直接向完顏鬆提出結兩家秦晉之好,再擇日完婚。完顏鬆原本就對卓玉辰的出身及人品讚不絕口,自然很樂意同卓家結親,此事再由身為尚書的卓老爺親自提出,連聘禮都一並帶來了,他自然是立刻心滿意足地接納。
當時,宋夜痕侍立在旁,看兩位老爺有說有笑,他噤聲不語,隻覺得自己多餘。身與心,從皮肉到靈魂,隻塞滿一個念頭——
華岫要成親了。
而這念頭此刻再被紫琳提及,要成親的那個人,就躺在自己麵前,近在咫尺,他竟不知是何滋味,怔忡得兩眼都沒了神采。紫琳看他不答腔,便又再問了一次,他方才遊離著說:“嗯,我知道。”
紫琳問:“不知三管家覺得,我家小姐嫁給卓少爺,是好還是不好呢?”
宋夜痕下意識地將視線挪去門罩,隻盯著上麵掛著的淡紫色輕紗,說:“卓少出身高貴,一表人才,他對她千依百順,疼愛嗬護,又曾與她共生死,豁出性命保護她,我想,他必定會好好珍惜這段姻緣。她嫁給他,自然是很好。”
紫琳皺眉:“這可是三管家的真心話?”
“自然是的。”
紫琳頓覺尷尬,隻好說:“我現在去廚房給小姐端藥,三管家可以留在這兒多陪陪小姐。”可宋夜痕卻說:“我也還有些事情要做,便跟你一起走吧。”兩個人一同出了園子,待紫琳端了藥又回來,剛舀了一勺送到華岫的嘴邊,華岫卻清咳了兩聲,睜開眼睛醒了。紫琳又急又喜,立刻喊了小丫鬟去請大夫,華岫一把搭上她的肩,搖搖欲墜似的,問她:“剛才你是在和誰說話?”
紫琳一驚,心想,莫不是她都聽見了?她急忙端著藥碗送過去:“小姐,先將這藥喝了吧,您身子虛,怠慢不得。”
華岫有氣無力地拂開她:“你把話說清楚,什麽嫁給卓少爺,誰要嫁給卓少爺?”
紫琳戰戰兢兢:“這宅子裏,除了小姐您,誰還會是卓少爺想娶的?”華岫頓時明白剛才她迷迷糊糊聽見的那段對話果然不是做夢,她翻身下床,喃喃道:“爹在哪裏?我要去找他!這門親事,不能結!”
紫琳急忙把藥碗放在床邊的凳子上,摻著華岫,道:“小姐,我扶您!”她仿佛跟華岫一樣著急,恨不能立刻就到了老爺的麵前,好像要掙紮反抗的,不僅僅是華岫,還有她自己。
隻因她是那心境清明的旁觀者。
華岫的心中到底有誰,她早就收進了眼底。或許就在華岫自己都害怕承認的時候,她卻把真相牢牢地刻在了心裏。她扶著華岫從紅綃樓出來,繞過幾重庭院,到了閱草堂,完顏鬆正從屋子裏出來,頗有些行色匆匆。
華岫踉蹌著過去,完顏鬆見狀直皺眉頭:“你醒了?為何不在屋裏好好歇著?”華岫把了完顏鬆的手腕,亦是給自己尋找一個站立的支撐:“爹,聽說您收了卓家的聘禮?”
“嗯?”
華岫搖頭,一雙明眸似蓄了水:“退回去退回去!爹,女兒不嫁。”完顏鬆無奈地歎了一聲,拍著華岫的手:“孩子,你遲早是要離開這個家的。”華岫更著急了,有些話卻堵在喉嚨裏,想說卻怕說,隻能吞吐道:“爹,女兒不能嫁給卓玉辰。”
“為什麽?”完顏鬆露出焦慮,“你不是喜歡他嗎?”
華岫急得跺腳:“我……總之,我不想嫁給他!”
完顏鬆此刻原本是要到聽風園去看周禮的,剛才下人來說,大管家的病情有變,好像是非常嚴重了,他心中焦急,又看華岫此刻吞吐忸怩,那份急躁不安便加深了一層,他道:“不要再發小孩子脾氣了,是不是你和玉辰之間鬧別扭了?你這性子也該收斂收斂了,我看玉辰那孩子對你千依百順的,總是讓著你,他日你們成親,我相信他也一定會好好待你。你還有什麽不滿足的?這婚姻大事,自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聘禮都收了,豈有退還的道理?”說著,朝侍立在旁的紫琳吩咐道,“你扶小姐回屋歇著,才剛醒,別讓她到處亂走。”
紫琳自知身份低微,有些話華岫不肯開口,她更是沒有權利多嘴,隻好順了完顏鬆的意思,過來將華岫扶了,輕聲道:“小姐,先回屋歇著,以後的事情,等你養好身子,再慢慢謀定也不遲。”
華岫看著完顏鬆闊步出了閱草堂,滿口的歎息,卻纏在舌尖發不出,像是要生生地將嘴巴浸泡腐爛。一雙惺忪的眼,藏滿哀戚。紫琳見四下已經無人,禁不住出聲詢問:“小姐,為何不對老爺說明實情?”
“嗬,什麽實情?”華岫淒然酸笑。
紫琳抿了抿嘴,吞吐道:“說……說小姐您喜歡的人,其實——是三管家!”華岫失魂落魄地扭頭來看:“我喜歡的人,是宋夜痕?”仿如在問紫琳,又仿如是在自問。可是,心裏卻早已經有個聲音回答了她。
是的。
若不是因為宋夜痕,又怎能體會到那種牽腸掛肚,不願意為別的男子畫眉梳妝的惆悵?若不是因為宋夜痕,或許,這一生就懵懵懂懂,糊糊塗塗地嫁了一個門當戶對的丈夫,過波瀾不驚的生活吧?
若不是因為宋夜痕,漫漫人生,又豈會拾到自己的心跳。
那麽重,那麽狠,有歡喜也有悲傷,一下一下地,填滿空****的心房。願意為了他將最美的笑靨綻放!
若不是因為宋夜痕……
想著想著,華岫竟傷心得大哭了起來。那一哭立刻嚇壞了紫琳,掏出絹子慌手忙腳地去擦眼淚,一麵安慰:“小姐,別哭了,這親事一日未結,便都是有轉機的。”華岫也不說話,還是哭,紫琳隻好一個勁地勸說,好在那時角門處進來了幾個丫鬟,華岫怕被她們見到自己失態,便拿手絹掩著麵,漸漸地止住了。
後來兩天,華岫仍是想勸服完顏鬆退了這門親事,可完顏鬆隻說婚姻大事理應由父母做主,鐵了心要華岫嫁進卓家。他也問她到底為什麽不肯和卓玉辰成親,她每每都是話到嘴邊卻又咽下。
她知道自己的父親對於尊卑等級是非常看重的,她不敢貿然說出,隻怕說了,反而會火上澆油,氣得父親更要強迫她嫁進卓家。而更重要的是,這件事情說到底也隻是她一人的堅持吧?
那宋夜痕呢?
她甚至不知道他心裏是否有她。依稀還記得自己醒轉的那天,他曾說他是很高興看見她成為卓玉辰的新娘的。他當時和紫琳的對話,斷斷續續,總縈繞在耳畔,揮之不去,隻要想一次,心便會疼一下,
那種感覺猶如被火燒,像被串在刑架上炙烤。
紫琳在一旁看著,急得團團轉,說小姐要是自己不好開口,她就替小姐去跟三管家說清楚。華岫總是阻止她,說要說也是我自己當麵去問他,你讓我再想一想,再想一想,那麽虛軟無力,那麽倉皇失措,是一種前所未有的深與真,從來沒有過的嚴肅。
紫琳明白,關心則亂,華岫可以嬉笑任性著去對待任何的事情,但惟獨這件事,是真的縛住了她,難倒了她,她已經完全亂了方寸了。
華岫蘇醒的消息,到第三日才傳到卓玉辰的耳朵裏,他立刻備馬趕來,在大門外把韁繩一甩,扔進隨從的手裏,幾步跨上台階,直衝大門內而去。管門的李成安戰戰兢兢地過來,卻攔了他,賠笑道:“小姐吩咐了,若是卓少爺您來了,還請您回府去,她這一陣暫時不想見您。”
卓玉辰沒想到華岫會給他吃閉門羹,但隱隱也猜到,是跟他突然提親有關。隻因他回家之後向父親表明了心跡,催促父親趕快到完顏府將提親定下,卓尚書愛子心切,向來都對他千依百順,所以立刻就帶了聘禮來。
完顏鬆收下聘禮的時候,華岫還昏迷著,也就是說,這門親事,新娘尚未點頭,便已經由雙方家長定下。莫不是她醒了以後惱他如此莽撞?還是——還是她真的不願意嫁給他?卓玉辰頓時感到心頭涼意陣陣,但呼吸卻帶著火燒火燎的赤痛。
他想起華岫看宋夜痕的眼神。
想起宋夜痕在說到華岫的時候,聲音裏暗藏的那份柔情,寵溺,又或是擔憂,還有欣賞與憐惜。
想起華岫常常在他的麵前提到宋夜痕,有些事情,明明離宋夜痕很遙遠,甚至看上去和他毫無關聯,但她卻偏偏要提,好像總能夠找到線索,將眼前的事物跟那個人聯係起來。就算是罵他,埋怨他,數落他的不是,高亢的嗓音裏,也沒有真的憤怒。
而是甜。
一種藏也藏不住的甜。像嫋嫋的煙,從她的言辭間升騰滿溢,纏繞在麵前。
卓玉辰知道,他是怕了,怕華岫的心真的在宋夜痕的身上,怕他們彼此情投意合,所以,他才迫不及待要父親來提親,可這會兒親事雖然定了,華岫對他卻避而不見,起初他還能強忍著,說自己尊重她的意思,她今日不想見他,他就明日來,明日還不想見,就後日來,總之天天來,一直來到她願意見他了為止。
可是,才幾天下來,耐心便開始減退了。
有一日,卓玉辰站在完顏府大門外,對管門的李成安說:“你去給小姐傳個話,就說我在這裏等她,等不到她,我是不會離開的。”李成安誠惶誠恐地找到紫琳,將卓玉辰的意思轉達了,紫琳又告訴華岫,低聲試問:“他來了這麽多天,您總是避而不見,卻也不是個辦法,您總不能避他一輩子吧?他今天若真是不走了,那樣身驕肉貴的,在門外站出個什麽三長兩短來,又如何是好?”
此時晚夏也已經過了,荷塘的碧葉開始染了淡淡的霜色。秋意漸起,將往常的鮮綠覆上一層輕薄的愁氣。華岫沿著青石板的小徑一路走著,分明是百無聊賴,連下一個步子都不知跨向哪裏。
紫琳的愁眉鎖得和她一樣深,看她懨懨的沒有精神,又一反常態不大開口說話,心裏便更著急,又勸道:“小姐如此煩惱,其實何不向卓少爺說明您的心意呢?我看他也是通情達理之人,對小姐您用情也深,應該不忍心強迫您做不願意做的事。您對他好言相勸,說不定他就撤了成親的念頭,這事由他去向卓老爺解釋,尚書老爺官大,若他都不計較,咱家老爺這邊也就好處理得多了。”
紫琳所言,雖然正合了華岫的心意,但那一句“用情也深”,卻像一顆石子沉進心湖,咕咚一下,濺起水紋千片。
華岫微微愣了愣神:“真的對他說了,隻怕會傷著他吧?”其實,不管退婚還是當麵的拒絕,其本質都是相同的,結果也一樣,但是,她寧可多次去求父親出麵向卓家解除婚約,也不願當麵麵對卓玉辰。
因為她不敢。
她覺得自己就像做了錯事似的,害怕麵對卓玉辰。她受了他太多的寵,領了他太多的情,甚至被他豁出性命保護著,如今,卻要在他麵前,用幾句話將他的感情扼殺,就仿佛要將他淩遲處死了,她覺得,那實在太殘忍了。
原來她自己也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感情的事,她真是焦慮慌亂,束手無策。
尋思間,對麵的抄手遊廊上款款地走來一人。白衫碧裙,是剛從外麵街上回來的少夫人顧愁煙。
自從幾個月前華岫和顧愁煙曆劫歸來,她就很少看見她,有時就算碰見了,也隻是彼此點點頭,簡單地招呼一下。關於顧愁煙在敖昆麵前承認自己殺了鳳緋一事,華岫始終耿耿於懷,覺得她的嫂嫂就是殺人的凶手,沾了血腥,就算完顏鬆為了遮家醜不追究此事,但那陰影卻依然在她的心裏結著。
此刻,華岫看見顧愁煙,仍是想像往常那樣寡淡地經過,顧愁煙卻先喊住了她:“華岫——”
“嗯?”華岫停住步子,轉身過來,“你叫我?”
顧愁煙柔柔地將黛眉蹙起:“我方才回來的時候,看卓少爺在門外站著,聽說是見不著你便不肯走,你們就快要成親了,你為何不肯見他?”
華岫有些不悅,冷然道:“這是我自己的事情,不勞嫂嫂費心。”
顧愁煙似是故意試探,問道:“莫非你並不想嫁給他?”
華岫的心事被言中,眉間不自覺浮上幾縷尷尬,並不想再和顧愁煙多說,便抽身要走,卻又聽顧愁煙輕飄飄說道:“卓少爺在山穀的時候是如何保護你,你是知道的,有這樣一個人,將你愛著,護著,便是隻羨鴛鴦不羨仙,這一生也足夠了。”
聲如輕紗,仿佛是從很遠的地方飄進華岫的耳朵。華岫的腳步頓了頓,也沒再說什麽,便拂袖走了。倒是紫琳,跟著華岫走了幾步,又忍不住回頭去看顧愁煙,見顧愁煙那麽單薄憂鬱地愣著,寂寞的身影,仿佛是籠上一層迷雲。
那會兒還是清早,但轉眼便到了黃昏,華岫一整天坐立不安,不停地問紫琳,卓玉辰是否還在門外站著。紫琳總說是的,問多少遍,她就回了多少句是的。她說:“我看卓少爺是真的鐵了心了,小姐您就見一見他吧,說與不說,都由小姐您自己決定。”
天黑的時候完顏鬆也回來了,一看見卓玉辰,心裏便明白了八成。他要替華岫拿主意,讓卓玉辰直接進紅綃樓去,卓玉辰卻不肯,始終堅持要在門外等,要等到華岫同意見他為止,態度堅決得很,連完顏鬆也無可奈何。
就那麽站了一天一夜。
到第二天清晨,粒米未沾,滴水未進,嘴唇都幹得快裂開了,連神情也有些呆滯。宋夜痕也出來勸他,可他卻站得像磐石似的,某個瞬間他看向宋夜痕的眼神尤其意味深長,有點涼,像刀子似的。但轉瞬即逝,宋夜痕心頭一驚,懷疑是自己看錯了,可偏偏因此生出煩惱來。
隨行的家丁催促:“三管家,鋪子那邊二管家還在等著您呢,您趕緊過去吧。”宋夜痕點點頭:“我知道了。”又看看卓玉辰,還想說點什麽,大門內卻急急地跑過來一個人,是個穿花裙的小丫鬟,聲音清甜,帶著喜氣:“卓少爺,小姐請您進去呢!”
他終於是打動她了!
卓玉辰立時喜出望外,早已經黯下去的眉眼也鮮亮起來,還有意無意地掃了身邊的宋夜痕一眼,便理了理衫子,昂首闊步邁進了大門。華岫早已經妝扮妥當,在閨房前的回廊上站著,心撲撲跳得厲害,掩不住局促緊張。她猶豫了一整晚,決心對卓玉辰說出實情。告訴他,她不願意嫁給他,她對他並無男女之愛。
卓玉辰卻毫無準備,滿心歡喜地跑進園子,遠遠地看到華岫,眼神一亮,笑容已天真地鋪開:“你終於肯見我了!”華岫僵硬地笑了笑,隻怕自己剛剛才儲備的勇氣會潰散掉,立刻便說出:“我有話想跟你講。”
“嗯,你說?”卓玉辰專注地看著華岫,他嘴唇上的裂痕映在她如水的眼瞳裏,她的神情並不尋常。
紅綃樓靜得可以聽見彼此的呼吸聲。
麵對麵,卻遠隔幾重山。
良久,華岫仿佛是飛快地從哪裏借來了一點勇氣,倏地套在自己身上,然後將心一橫,說道:“我不能與你成親!”
卓玉辰的驚愕轉瞬即逝,仍擺出一副殷殷期待的表情:“我爹已經在請人算婚期了,這幾日尚書府也忙成一團,大家都在籌備著成親的事宜。你說,你是喜歡鋪張熱鬧呢,還是清淡從簡?我覺得還是熱鬧的好,憑你我兩家的財勢,必定要將婚禮辦得風風光光才妥當。”他好像壓根沒有聽見華岫剛才的話,隻絮絮地說著,華岫抿了抿嘴,暗地裏握緊了拳頭,又深吸一口氣,把聲音放得更大了,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卓玉辰,我不能與你成親!”
“那天,我爹甚至還說,想請皇帝給咱們主持婚禮呢,到時候,隻怕全天下的女子都要羨慕你……嗯,自然也是要羨慕我的,羨慕我可以娶到我最珍惜最深愛的人。”卓玉辰故意強調“珍惜”與“深愛”這樣的字眼,華岫便知道,他是將她的話聽進去了,隻是他故意裝傻充愣,不願意麵對。她想自己還顧慮什麽呢,反正最難開口的那句也說出來了,其餘的輔助語句似乎就容易得多,她便強迫自己望定了卓玉辰,那凜冽的眼神一上去,反而輪到卓玉辰慌亂閃避:“你也許心情不好吧,那我明日再來看你。”
“卓玉辰——”華岫看他有逃的勢頭,忍不住大喊了一聲,而後又轉為溫柔的低哀,“你明日來,後日來,天天來,我要說的話都是一樣的。我不能嫁給你,我從來隻是把你當成最好的朋友,對你並無男女之意。”
卓玉辰握緊了拳,顫抖的雙肩,像一片被風吹得搖晃的窗紙,就快要破爛裂開。
沉默。
死寂一般的沉默。
卓玉辰沒有說話。
他越是發靜,就越讓那小園內的氣氛顫栗癲狂。越讓華岫覺得膽戰心驚。她輕輕地伸出手去扯他的袖子:“你為何不說話?”
他用背對著她。
沉默。
還是沉默。
華岫已帶上哭腔,淚盈於睫:“卓少,你倒是出句聲啊——”其實她多想就一直那樣喊他卓少,清清脆脆的,歡歡喜喜的,兩個人可以同遊玩,同聊天,偶爾鬥鬥氣,開彼此的玩笑,甚至,甚至同生死共患難,但惟獨不談風月,不走進尷尬的死胡同。
還能夠嗎?
華岫想著想著,心生難過,眼淚徹底地湧出了眼眶,順著光滑的麵龐流淌滴落。這時,卓玉辰的聲音仿佛自遙遠的亙古傳來,輕得讓人不忍細聽:“恐怕是還有別的什麽原因,讓你不肯接受我吧?”
華岫咬緊了嘴唇,低頭不語。
卓玉辰淒然地望過來,紅紅的眼眶,竟隱隱帶著哭意,那眼神撞進華岫的心裏,她再度被愧疚吞噬。他問:“你真的決定了?”
“嗯。”華岫低頭回答,從鼻腔裏哼出的聲音幾不可聞,但落在卓玉辰的耳朵裏,卻比這世間最洪亮最尖刺的聲音更傷他。
他忽然笑了。
笑聲彌漫在幽靜的紅綃樓,每一片磚瓦,都好像開始因他的笑聲而哭泣。
“你——”華岫不懂他笑容裏的意思,想發問,卻又不免還畏懼著,便聽他自己又再開了口:“我會等你。等到你回心轉意,等你愛上我。”他說,“你今天不能,我就等明天;明天不能,我就等後天;天天等,年年等,這一生我都等你!不過——”他頓了頓,淒傷如斷腸,“你放心,你若不是真心願意嫁給我,我便不會強娶你,這件事情,我自會回去向我爹交代。”
華岫心中一動,衝口而出:“卓少!不值得!”
“值得!”卓玉辰狠狠地一聲,不留半分間隙,篤定地接上話,“若是為自己心愛之人堅守等待也不值得,那這世間還有什麽值得的事情?”這聲音隨著風潛入華岫的身體,將她纖瘦的身軀撐得滿滿的,好像都快要脹破,她難受得無法言語,便看卓玉辰淡淡地轉身走了。
她從未看過他那樣落寞。
無助。
就算是身陷險境、生死攸關的時刻,也沒有。
而她自己呢?也從未像現在這樣覺得虛弱疲累,就算是挨打受病,那滋味仿佛也好過此刻許多。
卓玉辰離開紅綃樓,走了一陣,尚未出完顏府,忽然又想起了什麽,停下步子,伸出手往懷裏一掏,掏出一顆玲瓏青碧的石頭。那是靈犀石。是他第一次見華岫的時候從花燈會上買的。他一直都沒有告訴她,當日,他之所以那麽心急想插隊買那顆靈犀石,其實也是為了給華岫一份見麵禮。
見麵之後,他才知道她的光臨是給了自己多大的榮幸。他愛上了她。他永遠忘不掉初見的那一幕,她的一身狼狽,卻倔強,還有些裝模作樣,讓人看了好氣又好笑,那點點滴滴都深刻地印在他的記憶裏。於是,這顆石頭也變得更具意義。他一直小心地收藏著,隨身攜帶,仿佛是帶著彼此緣分的見證。
卓玉辰駐足沉思,忽然覺得很想將靈犀石交給華岫,想借此告訴她,自己是如何珍視彼此之間每一段記憶,每一分憑證,想將心中的委屈和傷痛都借著靈犀石**給她,想讓她看到他是如何憔悴難過,但又想起她方才言語的決絕,不禁生出懼意來。
思索了一陣,他便不再朝出府的方向走了。而是繞過右側的涼亭,朝著浣溪院而去。浣溪院中住著顧愁煙,他想,或許可以借顧愁煙之手將靈犀石轉交,甚至借她之口,去勸說華岫。
心神恍惚間,已到了浣溪院的門口。敞著的月洞門,勾勒出院內的清雅幽靜。卓玉辰款步進去,甫一走入,卻見院中池塘旁邊擺了一張紫檀木的翹角雕花桌,有香爐與祭品一字排開。顧愁煙正站在桌前,背對著他,雙手舉著三炷香,舉高過頭頂,輕聲念道:“相公生前有負於你,願你死後能得安寧,來生不再受苦受難。你的生祭死祭,我都會一直代他給你奉香燭冥紙。但請你原諒他。”
卓玉辰劍眉一蹙,清咳了兩聲。顧愁煙聞聲連忙將線香插進爐裏,回頭來看,見是卓玉辰,神態之中不免有些驚慌,吞吐道:“你怎麽來了?”卓玉辰答非所問:“你是在祭拜敖昆的女兒鳳緋吧?”
顧愁煙無可辯駁,隻低頭默認。
卓玉辰的眼中閃過考量與猶疑,問道:“是因為你殺了她,所以心有愧疚,想在她死後彌補她?還是——”他頓了頓,“還是因為你其實是在替別人贖罪?既然是你殺了她,為何你自己不求她的原諒,卻反倒要替你相公求?”
“啊?”顧愁煙驚訝得幾乎喊出聲來,那水汪汪的眸子,似就已經在發問:你怎麽知道的?卓玉辰苦笑搖頭:“一直以來我都心存懷疑,隻是不方便問你,剛才聽你那樣說,懷疑便更深了。而此刻,你的神情態度告訴我,我是猜對了吧?殺人的不是你,而是你的相公完顏正初。你隻不過不想破壞他死後的名聲,才替他隱瞞了整件事情,對不對?”
顧愁煙柔聲哀求:“請你不要告訴任何人——”這便是承認了。卓玉辰心生無奈:“你這又是何苦呢?”
顧愁煙道:“反正敖昆也已經入了大牢,無法再追究此事了,我就算認了殺他女兒,他也不能再傷害我了。”
“但你是無辜的。”
“可你認為,當時的環境,敖昆已經喪失理智,我有再多解釋,他能相信嗎?他處心積慮捉了我,也就是想逼我承認我殺了鳳緋,既然他早認定了凶手是我,我便如他的願,承認了罷。”
“他卻會因此要了你的命。”
“是我欠他的。”
“是完顏正初欠他的!”
“不——”顧愁煙頓了頓,道,“我是說,是我欠相公的,他死了,我已經不能為他做什麽了,便隻好盡力去保全他的聲名,讓他留一個清白在活著的人麵前。”
卓玉辰不解:“你為何欠他了?”
顧愁煙一愣,恍然發覺自己已經說了太多不該說的話,剩下的,她是無論如何不能再繼續說下去了。
她不能告訴卓玉辰,她嫁給完顏正初,隻是因為她當時懷了他的孩子,像她那樣出身卑微的煙花女子,在那種時候,最大的目的便是想尋找一個依靠,而她的心,卻並不是真的撲在完顏正初的身上。
她表麵情深,但實則將心事藏得很好。
她其實是辜負了他的。
她永遠都無法忘記,那個不顧世人的非議和嘲笑,在公堂上朗朗地為自己作證,救自己一命的恩人。
她永遠都無法忘記,此刻就站在自己麵前的這個男子。
卓玉辰。
她愛的人是他!
完顏正初越是對她好,她便越覺得受之有愧,她對她這個相公,有感激,有信任,有願意跟他同生死相依賴的溫柔與親切,但卻少了愛。或者說,愛不足夠。她的愛已經分了太多給一個愛而不能的男子。
紅葉碧苔,清冷庭院。
兩個人沉默地站著。
顧愁煙猶記得,當日他們受困在郊野,敖昆喪失了理智,對華岫和卓玉辰拳打腳踢,她是看到卓玉辰那樣痛苦掙紮,甚至已經被敖昆打得隻剩半條人命,她逼於無奈,隻好站出來承認了罪名,想迫使敖昆停手,將注意力都轉移到她的身上。
所以,她是為了完顏正初,更是為了卓玉辰。
為了她所愛的人,和她所虧欠的人,再多辛酸無奈,她隻能默默忍受。她看了看卓玉辰,勉力一笑,問:“你來浣溪院總不會是為了跟我商量這件事情吧?”卓玉辰尷尬地低了低頭,想起自己來此的目的,便對她說了華岫拒婚一事,然後將靈犀石掏出來遞給她。
顧愁煙看著那青碧的靈犀石,光滑圓潤,仿若一顆小小的心髒,外層還帶著卓玉辰淡淡的體溫。她有些怔忡,握住了石頭,手卻遲遲沒有收回,便懸在卓玉辰的掌心上,她的手背與他的手心隔了一指節的距離,近得有些曖昧。
這時,月洞門外又進來了兩個人。一個是顧愁煙的貼身丫鬟婉兮,一個是從綺香閣過來的丫鬟翠瑩。翠瑩在跟著香錦以前,就是在浣溪院當差的,這會兒她過來是要找一個叫九喜的丫鬟,因為聽說九喜病了,她跟九喜又曾情同姊妹,所以想來探望她。在院外遇見婉兮,便請婉兮給她帶路。兩個人一進門便看到卓玉辰和顧愁煙那般麵對麵尷尬地站著,連忙都屈膝行了行禮。
卓玉辰自覺也不好再多說什麽,便對顧愁煙道了謝,離開浣溪院出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