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晴淵死了,薑奎也死了,契約被撕毀,茫茫雪原,尋不到半點痕跡。真凶,罪證,都在冰天雪地之中消亡。
華岫回府之後,將事情的始末告訴了完顏鬆,完顏鬆雖然早就疑心自己錯怪了宋夜痕,但為了他最看重的聲譽,他不得不棄車保帥,此刻知道賀晴淵才是罪魁禍首,心中既痛恨又後悔。
他向官府求情,但溫府尹說沒有了真凶與罪證,一切都隻是華岫的片麵之詞,實在不足推翻判決。他隻能將宋夜痕的服役之期縮短,從原來的十年縮短為三年。宋夜痕還是要被送去邊疆充軍。還是要在初一和大批囚犯一起被遣送離開。
初一很快便到了。
那一天,霜天城漫天飛雪。
華岫站在紅綃樓前,緋色的大氅裹著她單薄的身子。紫琳上來勸她:“小姐,回屋歇著吧,當心著了涼。”她木然地搖頭:“我答應了他,不會去城門為他送行,我隻能站在這裏,除了站在這裏,我無能為力。”
紫琳眼眶一紅,忍不住掉淚,道:“小姐,官府已經輕判,隻是三年,三年後他便能獲得自由,他會回來找您的。”
是啊,三年。
漫漫人生,那麽多的三年,隻是失去一個,隻是等待一個,怕什麽呢?熬過了這三年,便有很多很多的三年,可以與他相愛相守。可以永世白頭。華岫不停地用這個念頭來麻痹自己,好讓自己不會因為宋夜痕的離開而傷心難過。
可是,眼淚卻還是如涓涓的溪流,鋪滿蒼白如雪的臉。
還記得前夜,她再度去到黑暗的監牢裏探視他。他的臉色蠟黃,又消瘦了。身上的傷還在,新傷舊傷,將他的肌膚劃分成一塊一塊的。他卻還笑著安慰她,說:“自從賀晴淵和薑奎死了,外間傳出消息,說我有可能是受冤枉的,這裏的牢頭對我的態度便好了很多,有時候還偷偷地給我酒喝。”
華岫鼻子一酸,抿著嘴不說話。她知道他是不喝酒的,這樣騙她,隻不過想讓她心裏好受一些。他說:“華岫,你為我做的已經夠了。”他牽著她的手,指向心口,說:“我會永遠記得。”
華岫拚命抑著,好讓自己的眼淚不掉下來。她說:“府尹將你的刑期改判為三年,三年期滿,你便回來,我會一直等你。”他的眉心微微皺起:“華岫,邊關烽火連天,我不知道自己是否還有命活著回來——”華岫一把堵著他的嘴,道:“我等你!”一個一個字,咬得清清楚楚,字字千鈞。
不容任何的辯駁。
宋夜痕心中一堵,將她緊緊地抱在懷裏,將鼻息埋入她肩上的秀發,深深地嗅著三千青絲的溫柔,還有她落寞的體香。“華岫——”他說,“為了你,我一定會活著,活下來,回霜天城,然後我們這一生再不會有劫難,再不會分開!”
華岫覺得自己的後頸涼涼的,她知道,那是宋夜痕的眼淚。她推開他,拿衣袖輕輕地替他拭去淚痕:“男兒有淚不輕彈。我不想成為你的傷心,成為你的負擔,我要你無論在任何時候想起我,都是麵帶微笑的。”
宋夜痕捉緊了她的手,道:“答應我,我走的那天,你不要來送我,我不想你看著我在你的視線裏消失。我承受不起你哀傷痛苦的眼神。”華岫勉力一笑,點頭道:“我答應你就是了。”她將頭枕在他懷裏,聽著他胸膛裏砰砰的心跳,那種感覺,既真實,又虛幻。就連此刻,她站在紅綃樓外,仿佛也可以聽見那樣的心跳聲,一下,一下,仿如他曾經說過的那些誓言。
忽然,她拔足狂奔起來。
那麽多次奔跑與逃亡,卻沒有一次像現在這般,急促,癲狂,仿如用盡了一生。身旁的紫琳見此情形,先是一驚,但旋即明白了她是要做什麽,紫琳沒有追,隻是在原地站著,看著她像一道輕煙,消失在轉角。
華岫一路向著城門狂奔而去。
她做不到。她還想再看他一眼。哪怕隻是一抹遠走的背影。她也要將那背影收藏在眼底,留作續命的靈藥。一路上摔倒了幾次,手掌擦破了皮,後來腳也崴了,每走一步,就像走在刀尖上一樣疼。
最後,她終於熬到了城門口。
城門口空空****的,除了守城的將領,已經沒有別人了。她沿著石梯攀上城樓,極目眺望。逶迤的官道上,有一隊長長的人馬正在緩緩地移動著。那麽遠,遠得根本無法辨認究竟哪一個是宋夜痕。
她忽然將手攏在嘴邊,大聲地喊起來:“夜痕,我等你。三年後,你一定回來找我!”
“我等你——”
“我等你——”
一聲一聲,像盤旋的飛鳥,飄**在寂寞的半空。隊列之中似乎有一個人轉過了身來,她知道,他聽見了,他或許也在極目眺望她,他或許已經看到了自己在城樓上渺小的身影,她筆直地站著,幻想著跟他的目光相遇。
他們是拉過勾的。在牢裏,他曾說,以後都不會再和她生氣。他們還有以後,他會回來,一定會回來!他的肩上帶著她的齒痕,這一生,烽火連天,屍橫遍野,他也會帶著那印記,闖過刀光劍影,闖過鐵蹄荊棘。
“華岫,你等我。”他在心裏默默地重複著。將手撫在心口上,幻想著,那裏麵裝著一個真真切切的華岫,回想著,他們從相遇到相愛的點點滴滴。如果可以,他很想此刻折回,跑回她的身旁,對她說一句話。
就一句話。
可是押解犯人的官兵呼呼喝喝,催促著,想迫使他的腳步快一點,也不許他再回頭看,他隻好轉了身,拿背影對著遠去的城樓,嘴唇輕輕顫動著:“華岫,我愛你。”這聲音,就好像有魔力似的,隨著風飛回城樓,飛進華岫的心裏。
她輕輕地笑了。
多少次,午夜夢回,她都像當日那樣,依稀看到了他,看到了他深情眺望的目光。春暖花開之時,她夢見他手裏拿著一枝粉嫩的桃花,站在紅綃樓的琉璃碧瓦下。她穿著潔白的紗裙走向他,他伸出手,微微笑,將一朵朵桃花簪在她的發髻上。
他說:“華岫,我們成親,好不好?”
她含羞帶笑,溫柔地低下頭去。
那個夢,一夢便是三年。三年裏的每一天,都好像要用一生的力氣去過完,她過得很辛苦,再也不是從前那個天真無憂的千金小姐。有一天香錦終於蘇醒了過來,她去看她,將她昏迷之後發生的事情一件一件說給她聽。香錦已經無法下床行走,隻僵硬地坐著,聽著,表情麻木。
可是她卻竟然沒有像從前那樣無助地哭泣。她們或許都和從前不一樣了吧?沒有力氣再爭吵,沒有力氣再去搶奪什麽。她們的心裏,都想著同一個人,不同的心思,不同的感觸,卻是一樣牽腸掛肚,失魂落魄。
當三年走到盡頭的時候,華岫每天都會去城樓上眺望。
極目之處,荒蕪悲愴。
她沒有想到,日複一日的眺望,將時間又帶走了三年。六年過去了,她等的人,始終也沒有回來。
家裏的那盞鴛鴦提燈都舊了,脫了色,兩隻交頸的鴛鴦,模模糊糊,真的好像她曾經說的那樣,變成了兩隻醜陋的麻雀。
宋夜痕始終沒有回來。
聽說邊關烽火連天,戰事不斷。有許多人都死在戰場上。屍橫遍地,血流成河。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歸夢裏人。後來還聽說宋夜痕所在的軍隊吃了一場敗仗,已是全軍覆沒,那領頭將軍被砍成人彘,手腳都找不到了。
他們是拉過勾的。她說:你以後都不會和我生氣?他說:以後都不會。她便伸出小指:拉鉤?他於是笑著將小指伸出去,扣住她的,兩根手指用力地交纏著,溫暖便一點一點從指端開始蔓延。
他還說過,也許你一覺醒來,我就已經在你的身邊了。
真的是這樣嗎?
她虛弱地倒在床榻上,側著身子,蜷縮著,兩手交叉抱在胸前。睡夢裏,她真的看到他回來了,他說,我是為了你而活下來的,我們這一生再不會有劫難,再不會分開!他將一朵朵桃花簪在她的發髻上,問她,我們成親,好不好?
她含羞帶笑,溫柔地低下頭去。
此生,再沒有任何人,能得她如此婉約嬌媚,嫣然一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