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語笑嫣然
月華輕,燈影寒,思君凝淚千夜喚。
【 隻身 】
一道閃電劃破夜空!滿室的燭光,忽然抵不住那山雨欲來的洶湧,蒼白地顫抖起來。隨即一陣疾風撞破紗窗,吹落了新娘頭上金絲繡邊的紅蓋頭。新娘的眉眼輕輕一抬,嘴角勾起,露出輕蔑的笑容。
龍鳳鐲,紅嫁衣又豈能困得住她?
她是早就已經立定了心思要趁著新婚之夜,防備最鬆懈的時候逃走的。自打親事定下,再多的哭訴,再大的反抗,也換不來父親的一次軟語安慰。腦海中盤亙著的,隻有父親嚴厲的訓斥,“他要是會回來,早就回來了!你還要等他到什麽時候?他根本就已經死了……已經死了!死了!”
多少次,她都哭倒在父親憤怒的目光之中。
多少次,她都沉淪在午夜夢回的心痛。
多少次,她仿佛看見他鮮衣怒馬,乘風而歸。
多少次,多少次,她的冀盼都化成雲煙!他眸中舉世無雙的深情款款,都在她背人垂淚的孤影中,化成漫天細雨流風,縈繞著她,卻找不到他。
宋夜痕,你失約了。
你答應過三年之後回來找我,你不來,我怎麽告訴你,我完顏華岫今生隻為你一人描眉畫鬢,為你身披紅妝。
你不來,我怎麽告訴你,縱然江水為竭,星河隕滅,我也會等你,尋你,直到身死,直到魂飛。
華岫眼眶濕潤,忽如溺進深淵寒潭。一陣冷風吹醒了她,她深吸一口氣,換掉身上鮮紅的嫁衣,穿上紫琳事先為她藏在新房裏的黑色行裝。這時賓客已經散了,屋外仍有酒香縷縷飄來,好像還有一些混亂的聲音,隔窗聽去,如有刀光劍影,烈火焚燒。
她無心去顧及,躡手躡腳地拉開房門。
門外闃靜幽暗。
自從父親和薑家訂下了這門親事,她就像個犯人似的被看管著,她要逃,要到邊疆的烏騅城去打探宋夜痕的消息,惟有新婚之夜,才是最佳的出逃時機。夜色幽幽地照著她,空氣中仿佛有一股血腥的氣味開始蔓延過來。她忽然覺得心慌,加快了步子,突然前方的轉角撲出來一個人!
華岫思量不及,就已經被對方捉住手腕,“快逃!跟我走!”血腥的氣味陡然加重,就連那隻手——
那隻牽住自己的手,也是濕淋淋的!
她仔細一看,對方的袍子上,雙手,甚至臉上,都染了鮮血。那鮮血將他剛毅的五官塗抹得如羅刹一般猙獰。可是……可是他的一身紅袍……他的一身紅袍預示著他今夜的身份與別不同!
他就是那個要跟自己成親的薑家獨子薑兆南!
華岫之前因為太過抗拒,被父親軟禁在家中,甚至連這個薑兆南的模樣都不曾見過。這會兒她的心都快從嗓子眼裏跳出來了!血腥的氣味令她作嘔,她卻掙不脫他的手,任由他拖著穿庭過院,朝著後門瘋一般地逃去。
長街清冷,遠處的城門口,微光之中映出流動的霧氣,仿如一個守株待兔的魔窟。華岫的手腕幾乎快要被薑兆南捏碎了,她恨然吼道:“薑兆南,到底發生什麽事情了?你要帶我去哪裏?”
薑兆南微微一愣,停下步朝四周看了看,確定並沒有人追來,眉眼一垂,痛然道:“薑家此刻已遭仇家血洗,我們不能再留在霜天城了。”
【 幽夢 】
啪!一個清脆的耳光在滔滔的江水畔炸開。華岫怒極,瞪著薑兆南,“你們薑家被人尋仇,你要逃是你的事,為什麽拉著我?我不跟你走,你放開我!”
薑兆南的凶狠表情看起來有些誇張,他抓著華岫不放,“哼,我不救你,你昨晚就被仇家亂刀砍死在薑府了。你我既然已經拜堂,你就是我、我薑兆南的妻子,我到哪裏,你當然得跟著我!”他故意把自己的名字說得很重,唇齒間卻磨著一股生疏。
華岫千般不願,被他從城門口一路拽到了渡頭,這會兒再是掙紮都顯得氣力渺小,掙不脫他。流花河在前方匯入清絕江,江麵寬闊,遠山仿如刀刃,在蒙蒙水霧中幽黑地立著。渡頭泊了一隻很大的貨船,船夫正在拉著錨鏈。
薑兆南急忙大呼:“船家!請問你們這船是要去哪裏?”
嗬,請問?華岫不屑地冷哼一聲,白了薑兆南一眼。他剛才那股狠勁怎麽不見了?轉臉對著別人說話竟透出幾分謙遜,他倒真是變臉比變天還快。那船夫聽薑兆南說自己被仇家追殺走投無路,眼露同情道:“老朽也很想幫這位相公和夫人一把,但老朽做不了這個主,還得請示我家主人。”
薑兆南忙問:“那船家可否請你家主人現身說話?”話音一落,那船艙口深藍的簾子忽然被打起,裏麵傳出懶洋洋的一聲問:“是誰要見我啊?”隨之映入華岫和薑兆南眼簾的,是一個白袍玉帶,鳳眼薄唇的男子。他款步出來,微微一笑,仿如鏡湖之上有清風吹拂,微瀾漸生。
這男子姓宮,名少弘,家中是做築建生意的。這艘船是宮家的運貨船,裝了一批從京城最好的石器行買來的凝花玉石。
因為凝花玉石極其珍貴,在別處是買不到的,所以宮少弘以宮家少主子的身份親自來這一趟,卻沒想到在離開的時候還能結識兩位新的朋友。——這話是他自己說的,他不僅邀請了薑兆南和華岫上船,還以上等的酒肴款待他們,推杯換盞之間,他言辭誠懇,“兩位家中遭逢不幸,宮某深表惋惜,不過,在這樣的情況之下我們也能相識,確是有緣。兩位大可以隨我回薛凰城,也好讓我一盡地主之誼。”
薛凰城?華岫的眼神輕輕一顫,薛凰城與烏騅城同在流蒼國西南,相隔也不遠,若能到了薛凰,再想法子擺脫薑兆南去烏騅,豈不正好?她嫣然一笑,“反正我也沒去過薛凰城,倒是很想去見識見識的,你說呢,相公?”眼神朝著薑兆南一瞟,故意將那稱呼咬得很重,薑兆南有些失神,眉宇間反倒可見幾許尷尬。
不多時,婢女玉鐲從艙外進來,香雲紗裙隨步而皺,嫋娜娉婷,宮少弘戲笑著看她,“房間準備好了?”玉鐲低著頭,似是故意不去接觸宮少弘的目光,“都準備好了,薑公子和夫人隨時可以去歇息。”
那貨船裏小艙隻有五間,隨從們都相互擠著,已是好不容易才挪出一間給他們。華岫才一進去就抱起地上一張矮腳圓形小木凳,瞪著薑兆南,“喂!告訴你,姑奶奶我在霜天城可是出了名的女霸王,你休想趁機占我的便宜,否則我打得你落花流水!”
饒是薑兆南一臉冷靜,見了華岫那副模樣也忍俊不禁,“我不會對你怎麽樣的,這床留給你睡,我就睡地上好了。”他這會兒笑起來倒不像在渡頭的時候那麽粗暴凶惡了,華岫越發覺得不解,“你真是個怪人!”
薑兆南問:“我怎麽怪了?”華岫道:“你一會兒凶得要吃人,一會兒又好像還蠻懂禮貌的。”薑兆南一愣,突然又沉下臉來。窗外掛著一輪下弦月,微弱的光芒,為漆黑江麵鋪上一層清冷的寂寞。
華岫漸漸地睡著了,睡夢中,她又看見宋夜痕,琉璃碧瓦下,他微微笑著將一朵朵桃花簪在她的發髻上。他問她,華岫,我們成親,好不好?她想說好,可是,畫麵突然一暗,亭台樓閣都變成堅冷的石壁,他渾身是傷,她在他麵前哭得梨花帶雨,他卻還是忍著疼安慰她說,我以後都不會跟你生氣了,我沒事,真的沒事,你睡吧,也許你一覺醒來,睜開眼睛就能看見我了……
華岫,你等我……
三年後我一定回來找你……
華岫,我愛你!
不!不要走,不要扔下我……啊!夜痕!她大喊了一聲,猝然驚起,臉上已是清淚滿布。夜還那麽黑,天還沒有亮,床邊似有一團模糊人影,正憂心忡忡地凝視著她,她心中一痛,一把將對方緊緊摟住,用力得好像願為這擁抱傾盡所有,她失聲痛哭,“夜痕,夜痕你終於回來了!”
這時,耳邊的聲音卻低沉地將她打斷,“華岫,是我,我是兆南。”
忽然,夢徹底碎了。
【 沉江 】
那一晚的哀哭,呢喃,淚痕,擁抱,還有那個名字——夜痕——都深深地烙在薑兆南的心上,他還是忍不住問華岫:“誰是夜痕?”
華岫抿著嘴,白了他一眼,“不用你管!”
薑兆南忽然有點惱了,抓起華岫的手腕,“夜痕?是個男人吧?我們已經拜堂成親了,你卻連做夢都想著別的男人,你說,我該不該管?”華岫被他抓得手腕發麻,“你、弄疼我了!放……放手!”薑兆南狠狠瞪著她,那表情分明是憤怒,可瞳仁的深處卻還藏著慚愧與不忍。
良久,他的手一丟,拂袖向船尾走去。
華岫揉著自己發疼的手腕,朝那背影狠狠一啐,喊道:“薑兆南,我討厭你!我這輩子都不會承認跟你拜過堂成過親!”
江風徐徐,吹亂她如瀑的青絲。
宮少弘不知幾時已在船舷邊站著,笑意深長地看著她,“夫妻之間鬧點小別扭,何必說那麽重的話呢?”
華岫柳眉一豎,“我跟他隻是拜過堂而已,算不得夫妻。”
宮少弘撲哧一笑,“拜過堂不算,那還要怎麽樣才算?”華岫的臉一紅,跺腳道:“宮少爺別拿我尋開心了!咱們這船還有幾日到薛凰城呢?”宮少弘摸摸鼻梁,盤算道:“大概還有五天吧。”
五天,江船綠水,煙波浩渺。
那望不見盡頭的清絕江,可有哪一段是曾經載過他的?可有他遺落的破碎之傷?夜痕,你一定還活著,你不會死,你不會真的狠心拋下我,對不對?夜痕……華岫一念至此,忽然失聲痛哭。
波濤掀著船身輕微晃了晃,她如夢初醒,拭淚從艙內走出,江風嗚咽,流水潺湲,冷不防一聲咆哮嚇得她猛然一顫,手鐲撞在木柱上,啪的裂開兩瓣。“發生什麽事了?”華岫循聲找去。
船尾處,一道長長的人影在斜陽下拖出一地暗灰。是薑兆南。他正驚恐地瞪著站在他對麵的宮少弘,兩個人之間,還有一個渾身鮮血的少女躺著,想是她整個人仰麵摔下去的時候被木樁刺穿了身體,那木樁的尖端像一截拔地而出的竹筍嵌在她的小腹上。
華岫尖叫一聲,拿手蒙住眼睛。便聽得宮少弘大呼道:“薑兆南,你殺了玉鐲!”薑兆南踉蹌倒退,“我沒有!我沒有……玉鐲姑娘不是我殺的!”宮少弘額頭青筋暴起,“我好心收留你們,可你竟然做出這樣的事情!快來人呐,把薑兆南給我綁起來,船一靠岸,立刻送官就辦!”
聞聲趕來的幾個隨從紛紛湧上,薑兆南順手操起身邊一隻發舊的船槳,一橫,打在兩個隨從的小腹上。華岫驚呼:“薑兆南你想幹什麽?”宮少弘更是震怒,“抓住他!抓不住,就給我往死裏打!”華岫駭然地看了宮少弘一眼,忽然聽見撲通一聲,糾纏之中薑兆南一個倒退撞上船舷,身子越過,掉進了滔滔的江水裏。
江麵那麽靜。
靜得連一絲掙紮的痕跡都看不到。
華岫撲在船舷,嘶聲喊著薑兆南的名字,船身輕晃,她險些也掉進江裏去,宮少弘箭步上前抱住了她,急促的鼻息撲在她頸窩,“華岫姑娘,薑兆南殺了人,他這會兒一定是沉水潛逃了。”
華岫尷尬地推開宮少弘,“他……他真的殺了玉鐲?”
隨從之中忽然有人站出來,“是的!我雖然沒有親眼看見,但是我在船艙裏聽到了玉鐲的聲音,她在說不要,薑兆南想輕薄她!”
宮少弘聞言,冷冷地掃了一眼說話的隨從,那隨從不由得眼神一顫,低下頭去。不多時宮少弘將隨從喚進船艙裏,四下無人,他問他:“你到底聽見什麽了?”江天暗夜,似鬼魅的青瞳。隨從兩腿一軟跪下來,“大少爺放心,不應該說的,小的一個字都不敢說!”
宮少弘的嘴角勾起一絲邪笑,揮退了隨從,望著黑沉沉的江麵,心道,那隨從確實是聽見了,隻不過,他不僅聽見玉鐲說不要,還聽見她說,大少爺,不要!因為輕薄玉鐲的人就是宮少弘,失手錯殺了玉鐲的人,也是宮少弘!
薑兆南隻不過受他汙蔑,成了替罪的羔羊。
嗬,完顏華岫,好一個姿容傾城、天真可人的女子,我正愁沒有辦法親近你呢,現在倒好,沒了薑兆南那顆絆腳石,要得到你,豈不更加容易?我宮家大少爺看上的人,由來都沒有逃脫的道理!
【 舊識 】
琅環街的盡頭,是一座朱門的大宅。兩側石獅森然威武,一串紅燈籠在夕陽餘暉下輕輕搖曳著。
這已經是兩日之後了。
船已經到了薛凰城,而華岫則隨著宮少弘來到這座名為“謫雲清苑”的華宅門前。宮少弘伸手指引,“華岫姑娘,請進。”這是宮家的別院,平時空置,宮少弘盛意拳拳邀請華岫來此暫住,華岫卻不知其別有用心。
船到薛凰城的前一天宮少弘問她,“你有什麽打算?”華岫想到薑兆南的失蹤,仍不是滋味,卻並不防著宮少弘的狼子野心,坦白道:“我要去烏騅城軍營,找我的……朋友!”宮少弘嘴角一勾,拊掌道:“烏騅軍營?真是巧了,我和那裏的華將軍素來有些交情,姑娘要是信得過我,不如由我陪著姑娘一起去?一來我是好久沒有跟華將軍敘舊了,二來我也可以私下裏委托華將軍幫姑娘找人,豈不正方便?”
華岫一聽,信以為真,緊繃著的心稍稍鬆開了一些。宮少弘因而邀請她暫時住在宮家別院,說自己一旦處理完手頭的事情就陪她去烏騅。這謫雲清苑倒是典雅趣致,碧瓦朱簷交相映,似桂殿蘭宮,絲毫不輸霜天城的完顏府。華岫不禁在心頭湧起思鄉的悵然,聽宮少弘喊了她一聲,她愕然,“唔,什麽?”
宮少弘摸了摸鼻梁,低頭一笑,“姑娘明天可否陪我去官府,說明一下在船上發生的事情?”
華岫淡然地點了點頭,“好。”
官府那邊絲毫沒有不順利的,隻不過,當府尹問到,華岫是否親眼看到薑兆南殺人的時候,她心裏沒來由覺得慌亂。離開時宮少弘被家丁臨時請走,華岫獨自回謫雲清苑,走在陌生的薛凰城大街,熙來攘往的人群隻讓她感到更加惶恐孤單。忽然,一個挑擔子的小販撞了她一把,她一個趔趄摔坐在地上,立刻有人來扶,“你沒事吧?”
華岫錯愕地抬頭一看,整個人頓時僵在那裏!
片刻之後,她幾乎是打著顫問出那句話的,“你、你是……洛雲翩?”——沒想到,幾年之前因為她的惡作劇而溺水失蹤的洛雲翩,竟會在她落魄的時候伸手來扶,那一聲華岫小姐,更是喊得她心中酸澀難受。
青衣的女子微微一笑,“是我啊,華岫小姐。”幾年沒見,她已出落得更加成熟標致,一雙清澈的眼眸,泛著淡淡的風情。她們到春雲滿月樓坐下,一壺小酒,幾碟小菜,卻是誰都沒有動筷。
雲翩問:“小姐怎麽會來了薛凰城?”
華岫反問:“你還叫我小姐?為何你好像對我沒有恨意?”
雲翩似歎似笑,道:“初時我是恨過的。如果不是你,我也不會墮江。爾後細想,恨你對我來講不過是自己不放過自己。更何況,那也是意外,你雖然不喜歡我,倒也不至於立心要殺我。”
華岫更是無地自容,端起酒杯,“這杯酒,就當是我向你賠罪。”
雲翩微笑,“你既有這份心思,我們便前事不究,化敵為友,可好?”華岫忽然心中酸澀,“倘若他知道你原諒我了,一定會很開心。”雲翩一愕,“他是誰?”每逢想起、說起宋夜痕,華岫晶亮的眸子裏就會有淚光閃爍,“你可還記得,幾年前你在入京的船上邂逅過一個男子,他叫宋夜痕?”
他來霜天城找你,來我們府裏做了管家。
他初來的時候我很討厭他,我們就像冰與火不相容,可是,卻偏偏一起經曆了那麽多的事,我愛上了他。
他遭人誣陷背上莫須有的罪名,被發配到烏騅軍營,役期三年。
他答應三年後回來娶我,我每天都在等,都在盼,一千多個日夜,天涯地角有窮時,偏偏相思無盡處。
他沒有回來。
傳言說他所在的軍隊吃了敗仗,全軍覆沒。
大家都說他死了。
我不相信,我要找到他,就算他死了,我也要守著他的墳塚,逼他兌現未完成的誓言。我要一輩子與他相守在一起。
……
華岫說了很多很多,淚水一直在眼眶裏打轉,不知用了多少的氣力才將自己想哭的衝動扼製著,腐爛在心裏。雲翩看著難受,遞出手絹,“華岫,你別難過了。你就是為了找他,隻身到了薛凰城?”
華岫點頭,道:“宮少爺認識軍營的將領,他答應陪我去烏騅,我眼下就暫住在他的別院裏。”雲翩臉色微變,“宮少爺?難道是雕樓行宮家的大少爺宮少弘?”華岫道:“正是。”雲翩不由得發急,“宮少弘此人品行不端,在薛凰城裏是出了名的偽君子,你跟他在一起,可得處處小心呐!”
雲翩的話一直縈繞在華岫的心頭,她想起玉鐲死時宮少弘的失態,想起他時常掩不住意味深長打量她的目光,想了許多,又亂又怕。黃昏時分的謫雲清苑再度泛起幽冷的微光,她索性收拾了包袱,隻留書一封,便想獨自往烏騅城去。
剛走到門口,宮少弘卻來了。
宮少弘一見華岫,愕然問:“怎麽?你要走?”華岫強壓著緊張,勉力一笑,“我正想去找你呢!我覺得還是不要麻煩你了,我自己去烏騅就好了。”宮少弘戲虐一笑,“我倒是一點也不覺得麻煩呢,有美相伴,乃人生一大樂事!”
華岫眼看宮少弘的狐狸尾巴已然露出來,壯著膽子喝他:“宮少弘,你讓我走!”宮少弘卻步步緊逼,“你今天是見了花家的那個丫鬟洛雲翩吧?這薛凰城裏誰不知道,他們花家跟我們宮家是死對頭,從她嘴裏能說出我什麽好話來?華岫,你別相信她。你說,我難道對你不好嗎?”
華岫憤然,“你怎麽知道我見過雲翩?你派人監視我?”
宮少弘嘴角勾起,“我那是關心你,怕你人生地不熟,有何閃失呢。華岫,我如此盡心盡力地待你,你好歹也得給我一點回報不是?”說著,一把扯住華岫的衣袖,華岫大驚,狠狠一掙,隻聽嘩的一聲,衣袖被撕裂開,露出半截雪白的藕臂!
晚風已經開始轉涼了,秋的蕭索倏然將這座庭院籠罩成深潭煉獄!
夜痕!夜痕!你在哪裏?你為什麽不來救我?以前我每在危急的關頭,你都會出現,你都會牽著我的手告訴我不用害怕。
可是現在你在哪裏?你在哪裏?
莫非是要我就這樣死掉,才能在黃泉路上與你相逢?你是已經在那裏等著我了嗎?那麽,我來了,這一次請你再也不要將我從你的輪回中驅逐,請你還像以前那樣牽著我的手,帶著我,刀山也好,火海也罷,隻要你讓我跟你一起走。
【 逃亡 】
狂風,驟雨。驚濤駭浪!
火舌交纏的天地,鬼哭狼嚎的煉獄!
夜痕救我……夜痕救我!華岫嘶聲哭喊,亂抓的手,忽然觸到一點溫暖,她猛地睜開眼睛。
薑兆南?
是你?是薑兆南?
華岫隻覺得胸口一團濁氣堵著,噴薄而出,亦帶出她奔湧的清淚。薑兆南一把摟了她在懷裏,輕哄道:“沒事的,沒事的,宮少弘那人渣再也傷害不到你了!”華岫一愕,腦中有零星的畫麵冒出。
她記起來了,記得剛才宮少弘想要侮辱她,她奮力掙紮,幾乎想要咬舌自盡,忽然覺得眼前火光熊熊。
她打翻了燭台。
火點燃了桃紅色的幔帳。熊熊的烈火,燒亮了整座別院。而薑兆南就是在那個時候出現的。他沒有死,掉進江裏以後,他拚著一口氣遊到了岸邊,他說:“我是想著你,想著你一定還被宮少弘那人麵獸心的混蛋蒙蔽著,我終於想明白,殺死玉鐲的人不是別人,就是宮少弘!華岫,我們是拜過堂成過親的,我有義務保護你!”
華岫驚愕得半晌說不出話。
良久,她問:“那宮少弘呢?”
薑兆南輕道:“火太大,我救了你,他卻在火場中……被燒死了!”
一夜之間,華岫成了官府追捕的凶犯。滿街都貼著她的畫像。雲翩瞧見那些通緝的告示時,手一顫,懷裏抱著的東西都落在地上,滴溜溜打著旋兒。忽聽得身旁的斜巷裏傳來一聲低喊:“雲翩!”
那不是別人,正是華岫。
如今連城門口都有守衛的士兵拿著畫像逐個比對出城的人,“我若不是走投無路,也不會來找你,你可願意幫一幫我們?”華岫忐忑地看著雲翩。秋水潺湲的綠賦河畔,女子的神情極為沉重,空氣之中有凝固的愁思。須臾,她嫣然一笑,“你既然相信我,我又怎能讓你失望?”
雲翩便將華岫藏在花家運送石料的鐵箱子裏,用石料在頂上支著,華岫便有足夠的空間藏身其中。
運送的隊伍一出城,薑兆南已駕了馬車在路口等候。
華岫早已感激得無法用言語表達,隻滿懷歉意又滿懷謝意地看著雲翩,“沒想到今日救我一命的人竟然會是你。”雲翩的笑容中有幾分酸楚,道:“我也希望他還活在這世上,若是你能再見到他,請你轉告他,我從來沒有埋怨過他,亦不後悔當初與他邂逅。華岫,我祝福你們。”
華岫心中一酸,握著雲翩的手,“你……”雲翩似懂了她的意思,“若不是因為曾經的那些風波際遇,我也不會來到這裏,我如今……已有了自己傾心相許的人。他待我,勝過這世間的一切。”
——那就好了。
——那樣,至少我的愧疚又能減少幾分。我多想將這個好消息親口告訴你,夜痕,你還能聽嗎?
怔忡間,薑兆南在旁催促,“華岫,我們再不走,隻怕要被發現了。”華岫依依不舍與雲翩惜別,雲翩看著馬車離開,總算漸漸地舒了一口氣。轉身正欲吩咐運送石料的工匠離開,忽聽得馬鳴聲陣陣,抬頭一看,大批的官差正疾奔而來,路過他們,領頭的那一個便投來憎恨的目光,揮手道:“人犯逃了!大家給我追!”
雲翩感到胸中一堵,仿佛是體內的殘毒也要發作了,一個踉蹌,險些栽倒。華岫,我能為你做的隻有這些了,隻願你吉人天相,可以逃過此劫!
馬車奔馳在崎嶇的山道上,路越往前行,越是艱難。薑兆南喊了一聲“籲——”華岫探身出來,“怎麽不走了?”薑兆南回頭看見煙塵滾滾,急道:“官兵就快要追到了,我們再這樣是走不了的,華岫,我去引開他們!”
說著,將華岫打橫抱起,放進路邊的草叢裏。華岫反抗,“他們要是抓到你,你會沒命的!”他笑得篤定,“我不會有事的,我一定會回來找你。華岫,你等我!”
華岫,你等我——
為何這句話會這麽熟悉,就像一把鋼刀插進她的心髒!曾幾何時,她最愛的男子也對她說過同樣的話啊!可是,她至今也沒能等到他。她忽然淚如泉湧,一把死死地抓著薑兆南的袖子,“薑兆南,我說了我討厭你,我這輩子也不可能愛上你,你何必還這樣對我?”
薑兆南淒然而笑,“你討厭我是你的事情,可我要救你,是我的決定!華岫……在臨走之前我還有一件事情要告訴你,我……我其實不是跟你成親的……薑兆南……”真正的薑兆南在成親當夜就已經被仇家殺死,而他隻是趁亂穿了新郎的衣服,想帶著華岫遠走高飛。他隻是薑府的一個下人,碰巧在成親之前看到了她——清如碧玉,美若琉璃,完顏家的小姐——就此對她一見傾心。
他眼中飽含深情與哀戚,“薑兆南是出了名的脾氣暴躁、飛揚跋扈,我以為你是有耳聞的,怕你起疑,所以故意模仿他的言行舉止,有時會對你呼呼喝喝……我帶著你離開霜天城,也是怕留在那裏會被人揭穿我假冒的身份,我以為,離開了霜天城,天大地大,我便可以毫無顧忌地跟你在一起,就算你的心裏沒有我,我也能用我的真心將你打動。”
他還說:“華岫,我希望你能記得我的名字,而不是薑兆南的……我叫流景,霍——流——景!”臨晚鏡,傷流景,往事後期空記省……的、流景!他的聲音,就像陣陣疾風從耳畔呼嘯擦過,卻一直一直縈繞不散。她躲在草叢裏,看著馬蹄在眼前雜亂經過,濺起泥塵,汙了她的眼睛,疼得她清淚似泉湧。
他打馬狂奔,心中盤旋的,是她臨別的叮囑,“那麽,霍流景,你既然不是薑兆南,真實的你又是怎樣的一個人?我要你回來,親自告訴我答案。”
華岫,我一定會回來。
【 為止 】
夜那麽涼,好像有一顆顆的露水滴在額頭上,再順著她光滑的肌膚,流淌下來,染在幹澀的唇上。迷幻夢境之中,有一個聲音在喊她,“華岫,華岫……”她覺得對方隔得太遠,想要走近,對方卻退後,“你不要過來,不要過來!”
“為什麽?”她疑惑問。
他說:“既然你已經等不到我了,還是忘記我的好。這樣,你就不會心痛難過,你還會是我所深愛的那個活潑刁蠻的姑娘。華岫,我愛你!”他的聲音那麽低沉,那麽溫柔,像穿越了千年的宿命而來。
華岫疾呼:“你是誰?你到底是誰?”
麵前煙聚霧纏,模糊一片。那人卻倏地消失不見了!她想哭,想喊,但竟然發不出任何聲音。隻聽轟隆一聲,似有驚雷響起,天地變色,她猛地坐起,劇烈地喘息著。麵前有一個容貌英俊的男子正憂心如焚地望著她,“華岫,你醒了?”
她驚問:“你、你是誰?”
男子駭然,“華岫,你說過要等我親自告訴你答案,你說過會記住我的名字,我是霍流景啊?”
她捂著生疼的頭,“華岫?誰是華岫?是我嗎?為什麽我一點都想不起來了?”
她忘記了。
因為霍流景引開了追兵,卻遲遲未見回,她在草叢裏等了他兩天,實在熬不住,便想順著他離開的方向追去找他,誰知走著走著腳下一絆,整個人都滾下山坡去,頭撞在岩石上,醒來卻什麽都不記得了。
不記得自己的姓名來曆。
不記得此行的目的。
不記得與霍流景之間的糾纏。
更不記得,夢中那個對她殷殷叮囑、深情款款的男子,是她苦苦追尋的宿命。是她在最無助、最絕望的時候,掛在心田,呼喚在唇齒之間的,夜痕……
夜痕……
她忘記了。
霍流景溫柔地挑起她的下巴,拭去她腮邊的殘淚。深情的眼眸,亮若星辰。“華岫,就算你什麽都忘記了也沒有關係,從今以後,我會好好地愛護你。我們是拜過堂成過親的,你是我的妻子。”
華岫癡癡地看著他,柔荑輕撫過他的臉,“是你,剛才在我夢裏的那個人一定是你。隻有丈夫才會對妻子說我愛你,對不對?”他微微一笑,握著她的手,“對,華岫,是我。我愛你。我要帶你去一個隻屬於我們兩個人的地方。”
她含淚而笑,“嗯,我聽你的。”
漫天的月華籠罩下來,他蹲在她麵前,“來,我背你走。”她抹了一把眼淚,伏在他的背上,心中似有陣陣暖流。
“流景?”
“嗯?”
“我們是怎麽相識的?我為什麽會嫁給你?”
“你很想知道嗎?”
“當然了!”
“那我以後再慢慢地詳細告訴你!”
她輕輕撅起嘴,“好啊,記得一定要告訴我哦,嘻嘻!你看前麵那些飛舞的亮光,是螢火蟲嗎?”
她天真地晃了晃腳,指著樹林深處。
她笑了。
螢火蟲那麽美,卻美不過她的粲然一笑。好似一泓清泉漫過幹涸的裂土,又像是暗夜裏開出一朵流光溢彩的花,滋潤著他,照耀著他。至少,在他的記憶之中,他還是第一次拾得她這樣乖巧爛漫的姿態。他多想回頭看一看她此刻臉上的表情,將來,縱然她的記憶恢複,他也好給自己留存一個可以永久保存的瞬間。
可是,她卻頻頻覺得有一個聲音在耳側盤旋:忘記吧,忘記吧,若是記憶不堪重負,何苦還要想起?
哪怕我是愛你的。
哪怕,今生今世,生生世世,你記得我,抑或忘記我,我都愛你。
可我隻要你忘記。
千夜之後,你終於,不再想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