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琳在草地上坐著,抱著膝,時不時極目遠眺,或謹慎地聽著傳來的響動。華岫和卓玉辰早已經不見蹤影了,紫琳擔心卻無計可施,除了等,沒有別的法子。她開始後悔沒有阻止華岫,可是,想一想,她家小姐又豈是她阻止得了的。
時辰一個接一個地過去。
華岫和卓玉辰始終也不見回。紫琳越等越著急,從地上跳起來,對旁邊一名卓府的隨從問道:“你會騎馬嗎?帶我去找找我家小姐,還有你家公子吧?”隨從想了想,覺得紫琳說得在理,便讓牧場主又牽了一匹馬過來。
他們一同騎上,也朝著牧場的深處奔去。
過了好一陣,遠遠看到一條涓細的河,像銀色絲帶似的,蜿蜒地嵌在傾斜的坡地上。華岫和卓玉辰都在河邊坐著,他們的馬低頭飲水,好像有些疲態了。紫琳總算舒了一口氣,揮著手大聲地喊著:“小姐,卓少爺——”
華岫正在聽卓玉辰講他幼年騎馬的趣事,沒有聽到紫琳的呼喊,剛才他們倆爭先恐後鬥了好一陣,卻勝負難分,華岫不知道卓玉辰是故意讓著她的,真以為自己騎術了得,很有天賦。這會兒聽卓玉辰說他騎馬摔跤,她立刻笑得花枝招展:“我還從來沒有摔過呢,看來你這人真是很笨。”
卓玉辰似笑非笑看著華岫:“聽聞這是你第二次騎馬呢?連騎的機會都少之又少,又何來摔的機會?”
華岫哼了一聲,別過頭去,撿起身邊一粒鵝卵石,咚地扔進小河裏。這時她注意到遠處正有一匹馬,風馳電掣般地奔跑過來,她覺得那奔跑的姿態很像剛才看見的樹林裏的那道灰影,她好奇,站起身迎著馬的來向。
卓玉辰也注意到了,卻有些疑惑:“我明明已經給了足夠的銀兩,讓牧場今日不再接待別的客人,怎的還有人來?難不成那牧場主還敢吃兩家的茶禮?”
華岫睨了卓玉辰一眼:“卓少爺真是好氣派,竟然連整個牧場都包下了,這可比上次在花燈會不按規矩排隊更闊綽。”卓玉辰眉心一蹙,聽出了話裏的諷刺意思,他並不否認自己有時會利用家世之便偷走捷徑,但卻從無惡意,亦絕不會欺淩弱小,他怕華岫誤解了自己,想要辯解:“說到花燈會,那靈犀石……”
腹稿尚未完成,剛才疾馳的駿馬已到了近前。
馬背上是一名中年男子。
華岫覺得對方似曾相識,正回憶著,突然看對方彎腰過來,一手扯著韁繩,另一隻手便來抓她。
動作極快。
凶狠而且力道十足。
那隻手就像一把大鉗,準確無誤鉗住了華岫的肩膀,將華岫輕輕一提,她便不由自主飛到了馬背上。
對方死死掐著她。
她再用力掙脫也無濟於事。一張俏臉嚇得煞白。
卓玉辰見此情形,想要飛身撲到抱住馬腿,但那馬兒跑得太快,嗖地便已經從他身旁掠過。隻聽華岫在馬背上哇哇大喊救命,卓玉辰緊張得魂魄都不見了。撒腿飛奔河邊,牽過一匹正在飲水的馬,噌的跳上去,勒轉馬頭,急追而去。
那一幕紫琳也看見了,頓時知道不妥,六神無主催促騎馬的隨從趕緊也追過去,可是那隨從的騎術並不太好,隻跑了一會兒,就已經看不見前麵兩匹馬的影子了。那天紫琳是獨自一人回到完顏府去的,還沒有跨進大門,雙腿就已經發抖,眼淚傾盆,不知情的家丁撞見她,還以為她受了什麽委屈。
問她,她卻不說,隻搖頭,越發哭得厲害。
宋夜痕和府上的另外兩位管家——大管家周禮、二管家賀晴淵,都在完顏鬆的書房裏,事情商議完了,他們同老爺一起出來,忽然看到紫琳哭哭啼啼奔過來,撲通一聲重重地跪在地上。
宋夜痕急忙彎腰扶她:“紫琳,你這是怎麽了?”
紫琳抬頭望著完顏鬆:“老——老爺,小姐她,小姐她……”又急又怕,半晌也說不出一句通順的話。
完顏鬆心知不妙,拳頭一緊,問:“小姐怎麽了?”
宋夜痕安慰:“你不急,慢慢說——”
紫琳抽了一口氣,盡量止了哭,斷斷續續道:“今日小姐與卓少爺到牧場騎馬,哪知,騎到半途,那牧場上竟殺出一個人來,將小姐——將小姐擄上馬,我想追,卻追不到……卓少爺倒是一路追去了,可是,這會兒,兩個人都不見了!”
頓時,驚愕就像一張張的麵具,紛紛貼在眾人的臉上。完顏鬆最是驚駭,那握緊的拳頭已然顫顫發抖。宋夜痕俊朗的眉目在月色裏煞白如紙,他的腦海中閃現出零星的畫麵,依稀有華岫驚恐含淚的雙眼,心緒翻湧,千糾萬纏。
如何是好?
夜的靜謐仿佛吞食人的漩渦。
誰也動彈不得。
完顏鬆大袖一揮,喝了一聲:“備轎!”他們都猜到他是要往尚書府去了。這個時候,或許隻能借助官府的力量,才是最快最有效的。時間仿如生命般寶貴,每一個步子踏出的都好像是續命的征途。
夜那麽黑,好像隻有一盞微弱的燭火,在飄飄****的廢墟裏,搖曳似鬼魅的眼睛。華岫似醒非醒,感到渾身酸痛。
眼角濕濕的還殘有淚痕。
身上仿佛是被什麽東西壓住了,壓得她好一陣難受,她很努力想要掙脫,與此同時回憶起在牧場的情形。
她被人擄走。
卓玉辰來救她。
馬蹄急急,一刻也不停。
某個瞬間她看清了中年男人的臉,她認出了他。她吃力地喊了一聲他的名字:“敖昆,你要捉我到哪裏去?”
中年男人並沒有說話。
劇烈的顛簸,以及被挾持的難受已經讓華岫難以負荷,後來也不知跑了多久,但一定是離開了牧場的範圍,在一條狹長的山澗裏,卓玉辰終於追上來,堵住了敖昆的去路。華岫懸著的心稍稍鬆弛下來。
卓玉辰的表情很嚴肅,亦很勇猛,那堅定的眼神讓華岫感到踏實。
再後來呢?華岫沉重的眼皮輕輕張開了,她記得再後來就是敖昆將卓玉辰踢下馬,那少年在地上打了幾個滾,一張英俊的麵容,因疼痛而瘋狂扭曲,可他就是不罷手,玉石俱焚般地,死死地抱住了敖昆的腿。
敖昆一掌拍在卓玉辰的後頸窩。
而華岫,麵對那觸目驚心的一幕,眼前一黑,便嚇昏了過去。這時,她的眼睛終於全睜開了,伸手摸了摸壓在自己身上的東西,軟綿綿的,好像——好像是一個人?華岫駭然地看去,趴在她身上的,不是卓玉辰是誰?
華岫神情窘迫,狠狠地推了推他:“喂!起來啊!”
卓玉辰亦是迷迷糊糊地,被華岫那樣一推,意誌倒逐漸清醒了,眼珠子輕輕一動,發現自己的半截身子都撲在華岫身上,頭正靠著她的胸口,他慌忙撐起了身子,連連說對不起,華岫還未發作,他便感到渾身各處關節有摧枯拉朽之痛,方才想起自己墮馬的情形,一看,渾身衣裳破破爛爛的,好幾處都染了血。
華岫也注意到卓玉辰的傷,剛才因羞澀而起的委屈憤怒立刻都消解了,想起他那樣奮不顧身救她,取而代之心中是大片的感激。
“你的傷怎樣?會有大礙嗎?”她皺著眉頭問。
卓玉辰勉強笑了笑:“我想應該都是皮外傷。”說著,朝四周環視了一圈,“唔,這裏是什麽地方?”他那樣一說,華岫也便抬頭打量起四周來。那是一個陳設布局還算富貴得體的房間。事物擺放看上去都一絲不苟。有好幾處燭台,將房間照得透亮。
但不知為何,華岫覺得這房間隱約有點熟悉。她站起身,理了理狼狽的衣裙,頭發也淩亂得很。找到入口,欲開門出去。卓玉辰忽然一把按住了她的手。
“我走前麵!”他斬釘截鐵地說。
華岫頓時覺得心中一陣暖熱,勉力對他笑了笑,點頭,乖巧地站到他背後。他小心翼翼拉開門。
門外的院子悄靜一片。
是深夜。隻有泠泠的月光,從頭頂巴掌大的天空裏灑下來。他們走出去,一點動靜也沒有,就仿佛這座宅院除了他們倆,再沒有別的人煙。華岫感到害怕,悄悄扯住了卓玉辰的衣袖。環顧時,那種熟悉的感覺再度襲來,而且比剛才更加強烈。
這時,隻聽得吱呀一聲,又有一扇門開了。
有人從門裏麵走出來。
手裏還捧著一盞低暗的油燈。
那油燈映照出芭蕉葉般碧綠光亮的羅裙,在這暗黑的深夜,飄搖似鬼魅。華岫驚呼了一聲,索性一把抱住了卓玉辰,整顆頭都埋進他的胸口。他攬著她,輕拍她的肩,一麵對那個舉著油燈的女子喝問:“誰在那裏裝神弄鬼?”
“是華岫嗎?”捧油燈的女子竟然開口喊出了華岫的名字。而那聲音,也仿佛是曾經熟悉的。
華岫卻還是埋在卓玉辰胸口,不肯轉頭看。
也不敢回答。
卓玉辰的表情卻更加驚愕了,試探著問了一聲:“你——可是顧愁煙?”女子手中的油燈很明顯有了幾許晃動,似是默認。她的聲音也更淒婉了些,帶點哭腔:“卓少爺?”
“正是。”
那一問一答,話語中的名字傳進華岫的耳朵裏,華岫才恍然醒悟,難怪她會覺得這女子說話的聲音熟悉。
顧愁煙不正是前幾日完顏府裏失蹤的少夫人——
華岫的嫂嫂嗎?
而華岫頓時也明白,何以她始終會對這院子有輕微的熟悉感,因為這裏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甚至房間裏的布局擺設,都和浣溪院沒有兩樣。
這就是浣溪院。
但卻不是完顏府裏的那一個。
這裏四麵的圍牆築得非常高,高得好像抬頭望一望,便會幻覺自己是陷在一口很深的枯井底。這院子是建在一處絕妙的山穀之中的。山穀很小,恰好能將這院子三麵都環抱起來,以至於身陷其中的人受到重重困壓,無法逃越。而正南麵的大門,則緊鎖著,若沒有鑰匙誰也無法打開。
華岫急得直哭,一麵問顧愁煙,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顧愁煙手裏的油燈青煙直上,映出她眉心那顆嫣紅的朱砂,她幽幽一歎,將華岫和卓玉辰領進屋,擺了油燈在桌心,盯著那跳動的微弱火光,良久,方才緩緩說道:“敖昆想要對付的人是我。”
華岫不解:“前幾日你失蹤,就是他把你給擄了來?”
“是的。”顧愁煙點頭,告訴華岫和卓玉辰,那日她和婉兮一起逛市集,因為口渴,所以差了婉兮去買梨,她站在原地等時,突然有個小孩哭著跑過來說自己娘親在斜街的後巷裏摔倒了,顧愁煙不疑有詐,跟著小孩往後巷一看,冷不防有人衝出來將她打昏在地,醒來之後,便到了這假的浣溪院了。
事有蹊蹺,卓玉辰問顧愁煙:“這個敖昆為何要擄劫你?又為何要擄劫我和華岫?”
話出,院子裏突然傳來鬼魅般的聲音:“我要的隻是顧愁煙和完顏華岫,而你——哼,對我來講你存在與否根本毫無意義!”
敖昆出現了。
他的身影藏在夜的暗黑裏,顯得尤其陰森。華岫害怕得很,戰戰兢兢躲在卓玉辰背後:“敖,敖昆叔,你把我和嫂嫂捉到這裏來,究竟想幹什麽?”她喊他敖昆叔,那是以前敖昆還在完顏府當差的時候,眾人對他的稱呼。
那已經是好幾年前的事了。
敖昆曾經是替完顏府看守大門的家丁。他為人沉悶,說話不多,脾氣也有些古怪。那時候他的女兒鳳緋也在完顏府做丫鬟。正是在浣溪院,伺候當時依然在世的大少爺完顏正初。後來完顏正初娶了顧愁煙進門,沒多久,鳳緋卻失足跌進浣溪院正中的水池裏,溺死了。敖昆痛失愛女,似已萬念俱灰,便也辭去看門一職,離開了完顏府。
這幾年音訊全無。
卻不想他忽然出現,竟做出擄人的勾當。
先是將顧愁煙擄來,後又打聽到華岫和卓玉辰要到鯉月山牧場去,於是偷偷潛入牧場,趁著人少,強行綁走了華岫。隻是沒想到卓玉辰始終緊追著自己不放,一直追到了穀口的綠潭澗。
敖昆擔心他若在那個時候放任卓玉辰走,他會再帶人回到綠潭澗,綠潭澗和山穀相隔半裏,他怕他們極有可能會搜到山穀裏來,思量之下,索性將卓玉辰也帶來了此處。倒是卓玉辰一聽敖昆說自己隻是個附屬,毫無存在的價值,心中不免憤慨,順手抄起架子上的一個花瓶,飛快地衝出去,想將那花瓶砸在敖昆身上,一麵吼道:“我不管你想幹什麽,立刻放了我們!”
花瓶高高揚起,卓玉辰的眼中雖有怒火,但那怒火卻過分牽強,他心中亦是害怕的,隻不過偷偷藏了起來,並不想華岫和顧愁煙發現。敖昆一個箭步上前,準確無誤地扼住卓玉辰的手腕,卓玉辰感到整條手臂一陣酥麻,手指無力,那花瓶便咕嚕嚕滾落在地上,發出粉碎的哀嚎。
敖昆出身草莽,也會一些拳腳功夫,向來嬌生慣養的卓玉辰哪裏是他的對手。隻被他狠狠一推,便摔倒在地,手掌正好按在花瓶的碎片上,霎時間皮肉都被割破,鮮血直流。華岫和顧愁煙看不清卓玉辰受傷,隻知他摔倒,急忙跑上前扶他,敖昆冷笑了幾聲,指著顧愁煙道:“小姐若想知道我為何將你們捉來,不如問問你的好嫂嫂!”
說罷,身軀重新匿入黑暗。
幽幽的,如鬼魅,仿佛連走路都是沒有聲音的。
華岫和顧愁煙將卓玉辰扶進屋坐了,油燈一照,方才看見他滿手淋漓的鮮血。顧愁煙驚得大呼,華岫亦是心顫,急忙掏了手絹,小心翼翼替卓玉辰擦拭傷口。卓玉辰一直咬緊了牙關不肯喊疼,但那些陶瓷碎片幾乎將他折磨得昏厥過去。
突然感到手心裏有一陣火辣辣的疼。
好像被撒了一把鹽。
卓玉辰將手一縮,從凳子上跳起來,但轉瞬便意識到那疼痛的來源。
——是華岫的眼淚。
微光裏,淚似珍珠,掛在華岫嬌俏的玉麵,臉色有些微的發白,昏暗中更顯玲瓏剔透,仿如用溫潤的玉石細細雕成。眉心緊蹙著,撅著嘴,雙肩時不時起伏,那憂心忡忡又楚楚可憐的嬌態,任誰看了都要心疼。
是心疼那樣美好如玉的女子竟然哭了。
反倒不心疼自己血肉模糊的雙手。
卓玉辰恨不得立刻替華岫擦掉臉上的淚痕,可是他雙手不便,亦使不上勁,隻好微微屈膝,壓低了身子,伸過頭去看著華岫微垂著的臉:“別哭了,我們會想到辦法的。”華岫擦了擦鼻子,抽一口氣,咬著嘴唇使勁地點了點頭。
顧愁煙靠近來,接過卓玉辰的手,又拿了華岫擱在桌沿的帕子,將他的手放進油燈最明亮的那層光暈裏,輕輕地為他挑出掌心裏一點殘片,然後又用帕子包紮起來,動作溫柔,卓玉辰感覺不到更多的疼,心微微定下來,不由得黯然地舒了一口氣。
其時已經到黎明了。
隻不過那山穀被緊緊地圍著,山崖都很高,擋了不少的光線,所以依舊黑沉沉的。卓玉辰勸華岫和顧愁煙:“折騰了一夜,你們都睡會吧?要是害怕的話,就都在這兒擠一擠,我到門口守著。”
顧愁煙卻幽幽一歎:“我們已是肉在砧板上,哪能和他對抗呢?你守得住門口,卻還敵不過他一雙拳頭,倒不如聽天由命罷了。”華岫聽她這樣說,凝眉思索,問道:“他將我們捉來究竟有何目的?他是想讓我爹拿錢來贖我們,賺一筆銀兩嗎?”
顧愁煙看了看華岫,忽然欲言又止。
可她知道她遲早是要說的。
就算她不說,敖昆也會將這背後的牽連告訴華岫。隻是她有千頭萬緒,卻不知從哪裏說起。想了想,便問華岫:“你可還記得敖昆的女兒鳳緋?”
華岫道:“嗯,有些印象。以前是浣溪院伺候哥哥的吧?溺水死了。”
顧愁煙下意識地看了看身邊坐著的卓玉辰,氣若遊絲,歎出一聲:“當時——她懷著你哥哥的孩子。”
一語出,華岫和卓玉辰俱是驚愕。
完顏正初和鳳緋的事,整個完顏府,沒有幾人知道。那是一場酒後的意外。因為當初完顏鬆反對自己的兒子娶一個青樓女子為妻,完顏正初和父親為此時常鬧得不可開交,後來免不了借酒澆愁,酒醉之後卻將鳳緋錯看成了顧愁煙。
鳳緋對公子爺素來愛慕,酒醉鑄錯,卻反倒稱了她的心意。她一心想著攀附高枝,希望完顏正初可以讓她擺脫做丫鬟的命運,哪怕是嫁給他做妾她也願意。完顏正初卻懊悔不已。恨自己一時意亂情迷,傷害了無辜的女子,亦更加有負顧愁煙,他便一再拖延著鳳緋,隻對她說他定然會想到妥善的解決辦法,為他所犯的錯負責任。
鳳緋一等再等,等來的卻是完顏正初將顧愁煙娶進門。
鳳緋自然是不甘心的。有一段時間無端端總覺得難受,去瞧大夫,大夫診斷她竟懷有兩個月身孕。她又驚又喜,以為自己也能效法顧愁煙,憑著腹中的孩子當上完顏府的少奶奶,因而對完顏正初糾纏得越發緊。完顏正初也便越來越看清鳳緋的粗俗勢利,更加不肯答應娶她進門。
“鳳緋一再遭到拒絕,想自己孤身無依,若那腹中胎兒日漸成長,必然要被人察覺,屆時受千夫所指,顏麵無光,哪裏還有生存下去的勇氣。因而便跳進那不深不淺的池塘裏,自溺死了。”顧愁煙麵有愁容,一雙瘦削的肩在微光裏輕輕發顫,“大家都以為那是一場意外,卻不知鳳緋乃是自尋短見,一屍兩命。”
“哥哥告訴你的?”
“嗯。”
“你——不怨恨嗎?”華岫咬著唇。
顧愁煙搖頭:“正初對我的情意,我從未懷疑。我出身卑賤,能有他願意待我若珍寶,我還有什麽好求的?他坦誠待我,將事情真相告訴我,亦是他在意我,對我尊重的表現。他原本已經因為鳳緋的死而後悔自責了,我怎忍心再怪他,讓他更加難過?”
如此隱忍溫柔,竟是華岫從來不曾想到的。
她和顧愁煙很少有這樣深刻的交流,她隻覺得她冷漠清高,脾氣古怪,對她避而遠之,甚至也曾因為她的出身而看輕她,但此刻卻禁不住懷疑自己一直以來是否對她太苛刻,她或許也是良善柔情的女子,所以哥哥才那樣愛她,不顧一切都要將她娶進門吧?
卓玉辰似乎隱隱覺察到了異樣,再問顧愁煙:“莫非敖昆對這件事情有別的看法?還是他將鳳緋的死算在完顏家人的頭上?”
顧愁煙移轉目光,似水柔情都籠罩在卓玉辰身上。她道:“敖昆大概是受喪女之痛的打擊,想法偏激了,他一口咬定是完顏家為了遮蓋公子與丫鬟有染的醜聞,因而逼死了鳳緋,他還說……”
卓玉辰看顧愁煙略有停頓,迫不及待問:“他還說什麽?”
“他說——”顧愁煙看著華岫,“他想要公公也嚐到失去女兒的滋味!”纖細的聲音,卻撞破黎明的寂靜。
華岫頓時急得眼淚直流:“他——他是想殺了我嗎?還是一輩子都將我關在這裏?嗚嗚嗚嗚……怎麽辦呢?卓玉辰,你要想辦法救我啊!”她巴巴地看著卓玉辰,卓玉辰麵色凝重,安慰她:“既然敖昆沒有當即便對你下手,他定然還有其它的目的,我們爭取盡快想出逃亡的辦法來。”
華岫卻不肯安分,纏著卓玉辰問他你到底有什麽辦法,卓玉辰支支吾吾,一時間也不知如何答她,便故意岔開話題,隻一個勁哄著華岫睡覺休息。華岫經過那番折騰其實早已精疲力竭了,身子一挨到床板便像酒過三巡,直不起腰來,立刻被周公拉進了夢裏。
卓玉辰在床邊坐著,望著華岫酣睡的模樣,凝神歎息,心事已堆了幾重。顧愁煙輕聲喚他:“卓少爺,你有傷,理應歇歇,這裏就讓我來守著吧?”卓玉辰站起身,回頭看著顧愁煙:“這個時候,我便是想睡也睡不著了。”
望向窗外,晨光終於透進來。
這巴掌大的小庭院,輪廓亦隨之清晰。假山垂柳,迎春海棠,就像站崗的士兵一般,各司其職,美麗卻冰冷地占據自己的席位。卓玉辰跨出門去,站在屋簷下,薄薄的晨霧就像當年溫柔鄉如水透明的紗帳。
他還記得他是如何與顧愁煙相識的。
顧愁煙亦更加記得。
此刻,款款的回憶卻帶了幾絲渾濁,攪著不寧靜的心房。他似在自言自語,又似在問身後螓首蛾眉沉默的女子:“為何敖昆要布置這樣一個庭院?如果他想要報複完顏老爺,他的目標豈非隻要華岫一人便足夠了?”
漸漸地,庭院鴉雀無聲。
顧愁煙聽卓玉辰那樣說著,心弦早已抽緊,自然下垂的手,不自然地握緊了拳頭,將綠羅裙捏出年輪般的褶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