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霧蒙蒙,仿如三年前那個濕漉漉的夜晚,剛下過雨,地麵還處處積水,水氣與霧氣在空氣中碰撞,交纏出沁骨的寒涼,一層層籠罩在夜行人的身上。

那次顧愁煙原本是到某員外的府上為其壽辰唱曲助興,可到了才知道,溫柔鄉的鴇母收了額外的錢,間接便是將她的**賣給了那好色的員外。她恨鴇母竟然對自己連蒙帶騙,不肯順從那員外的意思。員外的壽酒吃得盡興,酒過三巡,便想對她用強的,她的倔勁上來,抄起凳子將員外打了,跌跌撞撞逃了出來。

那時,卓玉辰同三五好友夜觀星象,乘興而歸,冷不防看見衣衫不整的狼狽女子摔倒在路邊,他看她可憐,便扶她起身,好友當中有人是溫柔鄉的常客,聽過顧愁煙唱曲,一眼便認出她,紛紛笑卓玉辰命犯桃花,走在大街上都能撿到一個風塵尤物。

顧愁煙聽出對方言語間的輕佻意味,怒氣更盛,衝著那說話的人甩去一巴掌,那人當即愣住,待反應過來,什麽風度也不顧了,也想要還她一巴掌,卓玉辰趕忙攔住,說他不應該對女子動手。

結果兩個人便因此吵鬧了一場,大抵的意思就是以後連朋友也沒得做了,一拍兩散。顧愁煙在旁邊站著看笑話,一會兒掩著嘴,一會兒扶著膝,笑得花枝亂顫。但那笑確實太浮誇了些,卓玉辰隱隱覺得她不妥,可又說不上究竟是哪裏不妥,正納悶著,漸漸聽到一陣咿哩哇啦的吵鬧,好像還有人說,她在前麵呢,我看見她了。

顧愁煙料想定然是員外府裏的人追過來興師問罪了,撒腿便跑。卓玉辰不知究竟發生何事,隻呆呆地站著。後來聽說京城裏某員外死在自己家中,是被人用刀割破喉嚨,失血而死的,疑凶便是溫柔鄉的顧愁煙。

可是,按照京畿刑獄司所言,員外遇害是在戌時三刻,而他遇到顧愁煙則是在亥時初;員外府在城東,他們相遇的地點是溫柔鄉附近的街口,在城西;京城那麽大,從城東到城西,就算騎馬,一個時辰也未必夠;所以卓玉辰認為顧愁煙是無辜的,他主動上公堂替她作證,也不理會旁人是如何指責他為了一個青樓女子自貶身價,再多嘲笑譏諷的言語都被他內心的純善洗去,他充耳不聞。

那樁命案最後被查出凶手乃是員外府的一名丫鬟,因為被員外玷汙清白,懷恨在心,看員外被顧愁煙打昏了,便趁機殺了他,以為可以將罪名轉嫁到顧愁煙的身上,但天網恢恢,她終究還是現了形。

卓玉辰成了顧愁煙的恩人。她邀他到溫柔鄉聽曲,盛情難卻,他有生之年第一次踏足煙花地,尷尬得渾身寒毛都豎了起來。後來這件事情被卓尚書知道了,罰了卓玉辰禁足十日不可出門,好不容易熬過那十日,一上街便又遇到她。

他覺得尷尬,連忙躲著,她卻還是追了過來,第一句便是問,上回我說要唱新曲,邀你來聽,你怎麽不來?

卓玉辰隻好照實說了,以為對方會憤慨發怒,或者扇他一個耳光,就像當初她給他的朋友那一巴掌,哪知道她隻是苦澀地笑了笑,什麽也沒說,轉身便走了。後來,幾乎再沒了牽連。

惟有一次,大雨,又在街頭遇見。

那時卓玉辰兩手空空,被雨水澆得狼狽,袖子一擰便淌出一堆水來。恰好顧愁煙也在那屋簷底下避雨,她遞給他一條手帕,他抬眼看見她,頓時又尷尬得很。她卻恬靜地笑著,等他來接那條手帕。

她身邊還有另外一個男子,他後來知道了,那想必就是完顏正初。完顏正初笑微微地看著她,問她是你的朋友嗎,她說不是,是我的救命恩人。完顏正初恍然大悟,原來你就是卓尚書的公子。

卓玉辰後來想起顧愁煙的那句話,他是她的救命恩人,卻不是朋友。救命恩人的情,比朋友更深重,但他卻弄丟了她。他感到無地自容。事情過去這麽久,他們之間疏遠得大概隻記得對方的名字和容貌了,卻沒想到會在如此險惡的環境裏重遇,百感交集,卻靜默無言。

山穀裏,光線最明亮時,是在正午。

華岫迷迷糊糊地醒了,肚子咕嚕咕嚕響,餓得慌。睜開眼看見顧愁煙趴在桌邊睡著,屋子裏靜得使人心躁。門沒有關,她輕手輕腳地走出去,卓玉辰的背影落在水池邊,雖有花樹映襯,卻還是孤單清冷。

“喂——”華岫不輕不重地喊了一聲。卓玉辰笑道:“怎麽才睡那樣一會兒?實在不符合你千金大小姐的身份呢?”

華岫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軟綿綿地在卓玉辰身旁坐下來:“周公老爺說今日沒有飯給我吃,讓我來找你。”其實也想說笑,但說了卻覺得一點也不好笑,隻能勉強撇了撇嘴,“敖昆不是想把我們一天天餓死在這裏吧?”

卓玉辰搖頭:“聽你嫂嫂說,他每日都會送一餐飯來。差不多也正是這個時候了。”華岫一聽,倏地站起來,低頭四處看了看,抱起一塊有兩隻手掌那麽大的石頭。卓玉辰吃驚地看著她:“你這是要做什麽?”

“偷襲!”華岫昂首挺胸地說出這兩個字。

卓玉辰臉色微變:“不行!那太危險了,惹怒了敖昆,他隨時會殺了你!”

華岫杏眼圓睜,撅著嘴道:“難不成我乖乖地坐在那裏,他就不殺我了?橫豎都隻得個死字,倒不如扔塊石頭出口惡氣!從小到大,沒有人敢這樣對本小姐!”卓玉辰看華岫是睡了一覺大小姐脾氣又上來了,這麽不分輕重,她哪裏是敖昆的對手,便繼續出言阻攔她,卻忽然聽見那道緊閉的院門外,一陣窸窸窣窣,鐵鏈鐵鎖摩擦的聲響。

一定是敖昆來了!

華岫眼珠子一瞪,也不管卓玉辰如何憂心,抱著那塊石頭便朝那扇大門衝去。一個閃身站在門側。

門開了。

敖昆端著幾碗飯菜進來。

他並沒有注意到門背後躲了一個華岫。隻看見卓玉辰呆若木雞站在院子裏,一臉驚恐。他眉心一蹙,正狐疑,突然感到左肩膀像被鐵錘砸了似的發疼,左手一鬆,托盤和飯菜紛紛稀裏嘩啦碎在地上。

緊接著砸了他肩膀的石頭也轟然落地。

發出一聲悶響。

敖昆猛然回頭,眼睛像燒紅的烙鐵一般,瞪著驚恐呆滯的華岫。華岫張大了嘴,手還僵著,保持著扔出石頭的瞬間掌心相對、手指彎曲的姿勢。敖昆的眼神像利箭似的刺穿了她,她如夢初醒,撒腿便想跑,可是敖昆單手便提了她,將她向後一扯,她腳尖離了地麵三尺,整個人都飛起來,噗地一聲撞在一口大花盆上,又骨碌碌地滾回來,滾到敖昆的腳邊。

纖纖細細,哪經得住如此折騰。

渾身骨頭仿佛都要散架了。

華岫疼得眼淚嘩嘩直掉,倔勁上來,卻不肯求饒:“敖昆,你要麽殺了我,要麽放了我,否則,姑奶奶我一把火燒了你這園子!”話才剛說完,又被敖昆拎起來,甩了兩巴掌。敖昆一語不發,卻好像失了常性似的,怒目瞪著華岫。

那隻手,像鉗子似的,箍著華岫雪白的脖頸。

一點一點,氣力漸增。

華岫齜牙咧嘴,兩手亂抓,指甲將敖昆的手臂抓出幾道紅印,但卻無法掙脫。敖昆的眼神呆滯,凶狠,隻死死地盯著華岫煞白的臉。那一瞬間的變故嚇壞了卓玉辰,待他反應過來,華岫已是痛苦難當,他慌得沒了章法,隻衝上去對敖昆拳打腳踢,想逼他放開華岫。敖昆的左肩被石頭砸了一下,傷得也不輕,卓玉辰一拳砸過去,正壓到傷處,敖昆肩一沉,失了力道,右手便也鬆開了,將華岫推倒在地上。

華岫猛咳幾聲,大口大口喘著粗氣。敖昆卻還不罷休,一腳踢過去,正踢在華岫的胸口。華岫已經沒有力氣了,跑不得,動不得,蜷著身子,像一條發顫的尺蠖。她的衣裳髒了,破了,頭發散了,唇角淤青,滿臉的淚痕;她嗅到絕望的氣息,想自己大概是要被敖昆這樣活活地打死了,心已經難受得快要失去跳動的能力。

眼看著敖昆的拳腳上來,她咬著牙,閉上了眼睛。以為又將是一番天崩地裂的疼,誰知道竟然半點知覺也沒有。

敖昆的拳腳沒有落在她身上?

她睜開眼睛,隻見卓玉辰因為疼痛而扭曲的臉,近在咫尺,近得他好像就快要碰到她的鼻尖,吻到她的唇。

她猛然醒悟過來!是卓玉辰替她受了敖昆的拳腳。他撲在她身上,擋著,張著手臂,將她護在他的胸膛之下。他原本早有傷在身,如今又受這樣一番拳腳,哪裏吃得住!她也不知如何借來一點氣力,將他狠狠一推,他便滾了開去。

敖昆一陣獰笑,拳腳又飛過來,華岫再吃了一記,卻竟能忍著不掉淚,連一絲呻吟也不發出,隻咬牙切齒瞪著眼睛,眼中的血絲,像層層密布的蛛網。

卓玉辰卻再度撲過來。

他仍是要替她擋。

刀山火海粉身碎骨他也要替她擋。

那麽固執,那麽堅定。嘴角已經滲出血流,像小蚯蚓般,蜿蜒地滑到下巴。華岫哀戚地喊了一聲:“卓玉辰你這傻瓜,你會死的!”卓玉辰強忍著疼,勉力一笑:“若是我真的死了,你好歹也能記我一功,便就值了吧!”

華岫是後悔了。

真的後悔了。

後悔自己不該這樣莽撞,妄想著跟敖昆硬拚,反倒惹惱了他,還連累得卓玉辰和她一起受苦。

清淚湧出。

一顆一顆混進滿地的泥汙。

天色有幾許晦暗。曾在頭頂短暫停留的雲絲已隱去,隻留下藍得發灰的一片枯燥。

這時,屋簷下突然傳來顧愁煙的一聲厲喝:“敖昆,住手!你要為你女兒報仇,便衝著我來。是我害死了她!與他們無關!”

敖昆立刻收了拳腳。

僵滯地,緩緩地向顧愁煙看去。顧愁煙的半截身子匿在陰影裏,看得見因為呼吸急促雙肩上下的起伏。她再重申了一遍:“是我將鳳緋推落水池,她的死是我造成的。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答案嗎?”

敖昆凶狠而空洞的眼神收斂了,眼眶通紅,閃閃爍爍,似是有淚卻強抑著,眉宇間帶著痛惜、嘲諷、憎惡、絕望,複雜地交織在一起,他的腳步也有些踉蹌,退了一步,再退一步,撞上花盆裏栽著的那棵一人高的盆栽,枝椏劃破了他的衣裳。

他指著顧愁煙:“好!好得很!你終於承認了!”

這幾日,自從敖昆將顧愁煙囚禁在此,他便不止一次逼問她,甚至對她也動過拳腳,就是要她說出鳳緋之死的真相。

顧愁煙不肯。

寧可受著苦受著疼,隻冷眼看敖昆。說得最多的一句話便是,她自己失足溺水,與任何人無關。

敖昆暴跳如雷,將一朵珠花丟在顧愁煙麵前。她低頭一看,一眼便認出那朵珠花是她曾佩戴過的,隻不過不知幾時弄丟了,她首飾繁多,自然不以為意。可敖昆卻說,這是他在替鳳緋整理遺體的時候,壓在鳳緋衣裳的褶皺裏的,他厲聲質問她,你的珠花為何會落在屍體裏,你不是聲稱自己在鳳緋死時根本不在浣溪院嗎?

顧愁煙花容失色,捧著那朵珠花,手心滲出密密的汗。她說興許是自己不慎將珠花落進水池裏,而鳳緋溺水的時候,那珠花正好粘在她的衣服上了,她說你不能憑一件死物來判定我是凶手吧,鳳緋失足,這是意外,誰也無法預計。

可敖昆的確是憑著那朵珠花,一口怨氣撐到現在。他瞪著顧愁煙:“你們完顏家的人究竟做了什麽,自己心知!完顏鬆早就知道緋兒與完顏正初的事,他想私下緋兒趕走,可是卻怕緋兒將事情揚出去,壞了他在京城的名聲,所以隻能暫時作罷。”

“你說這些,與我何幹?”

“你?如果不是你——完顏正初若不是為了你,怎會對緋兒那樣冷淡?而你竟然還嫉妒緋兒,將她害死了!”

其實,事情的蛛絲馬跡,零散細碎,都不過是一些錯了、斷了的畫麵,可敖昆卻將它們串聯起來,因而有了他自己的一套見解。

顧愁煙那時才明白,敖昆因喪女之痛變得思想偏激,早已鑽入那牛角尖裏不願出來,他認定了完顏家的人都直接或間接製造了鳳緋的悲劇,所以他處心積慮布置了這一切,就連這座牢籠,也是複製了浣溪院的布局,他指著她的鼻子說這裏每一個熟悉的角落都有緋兒的影子,我就是要你活在這裏,受良心的譴責。

“那水池裏,還有緋兒夜夜的哭泣,緋兒不甘心,她的鬼魂還逗留在我身邊,終日都對我說她要報仇,要向你索命,你不承認自己害死了緋兒,沒關係,她會纏著你,沒日沒夜地纏著你,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都有她的委屈怨氣,它們都在盯著你看!”

“你怕了嗎?日日生活在這熟悉的場景裏,想著你自己曾經對緋兒做的那些喪盡天良的事情,你的良心好過嗎?”

“你若是想解脫,便就承認吧,承認你害死了緋兒。我可以讓你徹底解脫,像緋兒那樣解脫,浮在那池子裏,什麽也不管,什麽也不想了。”

敖昆絮絮喃喃地說了很多,像囈語般的,說得顧愁煙脊背生涼,好像真的看到了鳳緋滿臉蒼白渾身滴水地站在她麵前。

敖昆也許瘋了,但也許還清醒著。

可是顧愁煙卻擔心自己若一直被困在這裏,受他折磨,終有一天興許真的會瘋掉。卻又聽敖昆說:“完顏鬆這隻老狐狸,他不肯讓我為緋兒討公道,還借故趕我出府,他不知我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悲哀,我便要他也嚐嚐失去女兒的滋味!”

敖昆早已經在暗地裏監視著完顏府。

他知道華岫要到鯉月山騎馬,因而早早地埋伏在牧場,趁著人少,將華岫擄走。隻不過沒想到卓玉辰會對他窮追不舍,他隻好將他也關進這園子。本以為那不過是無關痛癢的一道陪襯,卻不知,這道陪襯,他的作用遠遠超出了他的預想。

若不是卓玉辰,顧愁煙還不知道,自己究竟會不會說出剛才那番話。——“是我將鳳緋推落水池,她的死是我造成的。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答案嗎?”

以前,敖昆用棍子打她,用鞭子抽她,威脅說要用火燒了她的臉,她隻冷眼看他,嘲笑他,咒罵他。但此刻,她看著倒地呻吟的兩個人,看著他們哭喊嘶吼,吃盡皮肉苦,那一拳一腳好比刻在她自己身上,疼痛難熬。她站在走廊的陰影裏,一雙秀目飽含熱淚,嬌弱的身軀微微發顫,她說,人是我殺的,我認了。

有一種慨然赴死的決絕。

曾經含著血淚的堅持,到此時,就像天空的雲絲,風一吹竟然散了。誰都不知道是為什麽。那細密的心事,隱忍多年,惟有她獨享。

她的眼角溢出淚水,略一低頭,那眼淚便落進塵埃裏。

她所說的,也許是真相。但也許不是。可是敖昆處心積慮布置這一切,想要的,也正是這句話。他偏激的思想已經在腦海裏成型,對事情有了一套自己的推論,他不過是想逼著他認定的凶手承認自己的罪行。現在他得到了。他高興,滿足,甚至有點瘋狂。

“這不是真的!”華岫哭著,踉蹌著站起來,望著暗影裏的顧愁煙。卓玉辰亦是跌跌撞撞,勉強站穩了身子,從皮肉到骨髓甚至靈魂,都仿佛搖搖欲墜。他望著顧愁煙,看不清她的臉,可是卻依稀覺得她也正在望著他。不知是否交接的目光,在凝固的空氣裏盤旋滯留,逶迤著仿佛曾經相識又曾經錯過的那些時光。

敖昆忽然放聲大笑,但他笑起來的表情卻像哭一樣,笑聲裏好像也帶著抽泣。那笑聲讓華岫感到毛骨悚然,下意識地扯住了身旁卓玉辰的衣袖,卓玉辰反手過來握著她,溫暖的十指,緊緊交纏著。

如果那是一種生死相許——

他希望那是一種生死相許——

看著她哭,看著她疼的時候,他便知道,這個女子是他願意拚盡生命去保護的。不計較付出幾多,能收獲幾多,情不知所起,已經,一往而深。

敖昆抬手指著顧愁煙,手指發顫:“好得很!好得很!你承認了!終於承認了!緋兒,你看見沒有,爹給你找出真凶了,你不會枉死!爹給你報仇了!”他一邊說,一邊盯著園子西麵的假山一角,仿佛那假山就是鳳緋,仿佛他真的看見她了似的,他還用受傷無力的那隻手微微招起,喚道:“緋兒,你快過來,爹要那女人跳進池子裏去,自溺而死,你來看她是如何折墮,如何掙紮的,你一定很開心。”

那幽幽的聲音,讓卓玉辰和華岫膽戰心驚。

說著說著,敖昆又瞪住顧愁煙,喝道:“你聽見了嗎?緋兒要你跳進那水池裏去!”顧愁煙一怔,仍是原地站著,敖昆立刻咆哮起來:“我要你自己跳進那水池裏!立刻!立刻!”他額頭上青筋都爆出了,渾身發顫,偶爾又拍一拍自己的頭,那模樣仿如一個失控的狂魔,眼睛裏隻剩仇恨與血腥。

顧愁煙再看了一眼卓玉辰。

他還緊緊地握著華岫。他那麽虛弱,好像僅剩的一點力氣,除了分給自己站立的雙腿,就全都用在交握的五指間。她的嘴角浮起一絲淒涼的笑意。可是那究竟算不算得上是笑,她自己不知道。

卓玉辰也看不清。

她跨出走廊,下了三級石階,又一步一步,緩緩地,走去那片不大不小不深不淺的水池邊。

難道真的要跳進去嗎?

她問自己。

可是,這個時候還能做什麽?若不順著敖昆的意思,他定然會將華岫和玉辰活活打死!她心念哀戚,想起他們剛才倒地掙紮的慘況與哀嚎。她的嘴唇動了動,仿佛有話,卻不知如何說。

也不能說。

左腿邁開,抬高又放下,緩緩地靠近水麵,眼看就要濕到繡鞋的邊緣,忽然聽見背後傳來一聲故作的嬌滴滴:“爹——”

滿園頓時鴉雀無聲。

顧愁煙立刻收了腳,回頭看時,隻見華岫的表情生硬又驚恐,卻努力地抑著,隻在臉上堆出虛假的笑容。又再喚了一聲:“爹——”敖昆恍恍惚惚地看過去,盯著華岫,眼神裏都是猶疑。華岫看對方似乎並不太清醒,索性壯了膽子,上前一步,道:“爹您不認得我啦?我是您的女兒鳳緋啊?”

“緋兒?你是緋兒?”敖昆癡癡地呢喃。

華岫點頭:“是我呢,爹,您給女兒找到了真凶,女兒在泉下有知,是怎麽也要回來,向你叩謝大恩的!”說著,真的想要跪下去給敖昆磕頭,敖昆卻趕忙扶了她,道:“緋兒,你真的回來看爹了?”

華岫懸著的心稍稍落下來。在旁看得目瞪口呆的卓玉辰也暗自鬆了一口氣。之前華岫看敖昆的神誌已經不太清醒,情急之下,便尋思著何不也陪他一起瘋下去,做法荒誕,也算是鋌而走險,哪知還真的生了效。

敖昆看華岫滿臉泥沙,又有淤青,頭發衣裳都淩亂不堪,一麵替她整理著,一麵心疼問道:“你怎麽弄成這副樣子?”華岫的眼珠子骨碌一轉,幹笑了兩聲:“我是鬼嘛,怎能太光鮮。我們做鬼的,都是這副模樣。”

卓玉辰看華岫的憨勁又上來了,差點沒有當場嚇暈了過去。誰知敖昆竟然受她這一套,笑嘻嘻地指著顧愁煙道:“爹找到害死你的元凶了,爹現在便為你報仇!”華岫趕忙拉著敖昆:“爹,這個女人害死我和腹中的孩兒,我恨不得剝她的皮,吃她的肉,我要親手殺了她,您說好不好?”

敖昆狐疑地看了看顧愁煙,又看看華岫,點頭道:“好!好!”華岫便俯身撿起自己剛才偷襲敖昆的那塊石頭,走到顧愁煙麵前,悄悄地對她使了個眼色,顧愁煙心領神會,看華岫將那石頭舉起,再朝著她砸落下來,她的身子一偏,在石頭撞到她額角的同時,她身子一斜,便朝水池裏栽去。

撲通——

水花四濺。落水的女子趴在水麵上,奮力掙紮,水嗆進她的喉嚨裏,腐朽的氣味紮疼了她的眼睛。她閉了眼睛閉了嘴,那水卻還從她的耳朵裏遊進身體,仿佛是要一點一點將她灌滿,拖她下沉。

華岫在岸邊驚恐地站著,她也不知剛才自己的用力輕重是否合適,但看顧愁煙那樣死命地掙紮,實在逼真,她禁不住也嚇得直冒冷汗。漸漸地,水池裏的女子動作放緩了,放輕了,水花也不再濺出來。

沸騰的水波變成輕微的漣漪。

最後,終至不動。

顧愁煙漂浮在水麵上,像一片羽毛。水麵靜了。整個園子都靜了。一絲風也沒有。頭頂白雲又積聚起來。

華岫急忙回到敖昆身邊:“爹,女兒冤仇得報,終於可以含笑九泉了。”說著,又扯住敖昆的袖子,道,“爹,女兒上來這一趟可不容易,有好多話想對您講呢,咱別在這兒站著,趕緊回屋去吧?”

敖昆有首風之症,時常難免有或輕或重的頭痛暈眩。之前因為鳳緋的死而鬱結在心,久困成病,於是每逢首風發作的時候,他的神誌也會出現一些偏差。所以他剛才幻覺自己看到了鳳緋,而華岫假扮鳳緋,他竟真的信了十足。華岫騙他說仇人已死,他不疑有詐;華岫想要爭取多一點時間,騙他趕快離開這院子,好讓卓玉辰可以救出水池裏假死的顧愁煙。他渾渾噩噩,被華岫連拖帶拽地拉出了院子,時不時還回頭盯著水池裏的浮屍看,華岫怕他發現上當,一顆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幸而有驚無險。

他們出了大門,敖昆雖然渾渾噩噩,卻仍不忘將鏈條和鐵鎖都掛上,將那道大門閉得死死的。

鑰匙就掛在腰上。

微微擺動著,發出窸窣的響聲。就像一隻站在深夜長街盡頭招手的鬼魅,帶著無形的蠱惑力,但華岫卻不敢輕舉妄動。

卓玉辰看著華岫隨敖昆走了,擔心得很,盡管他也暗地裏朝華岫遞眼色,想阻止她,可華岫卻隻當作沒看見,大門閉上的刹那,卓玉辰看著華岫的身影縮小在門縫間,直至不見,他恨極了自己的束手無策,怔了好久,猛地想起水池中的顧愁煙,飛奔過去,將她抱起,她的手腳微涼,但仍有氣息。他用手拍打她的肚子,看她從嘴裏吐出好幾口水來,漸漸地醒了,總算是暫時保住了命。

顧愁煙咳嗽著環顧四周:“華岫呢?”

卓玉辰扼腕道:“她被敖昆帶走了。”

顧愁煙支起身子,香肩仍發顫:“那她——豈不是很危險?”一句話刺痛卓玉辰,他溫柔的眸子裏都快溢出水來。又看看懷裏的女子,單薄嶙峋,楚楚可憐,便低頭道:“我先扶你到我的房間去,不能讓敖昆看見你。”

“嗯。”顧愁煙顫巍巍地站起來,無意間看到自己濕漉漉的衣服上染了一片淡淡的紅,隱約有五指的形狀,她便知是剛才卓玉辰救她的時候留下的,她低頭看見他那一雙白皙高貴的手,此刻卻血肉模糊,她眼眶一紅,眼淚便滴落在鞋尖。

卓玉辰一心記掛著華岫的安危,周遭所有的人與事對他來講都隻是淡退的布景,他沒有注意到顧愁煙眉宇間細微的變化,他扶她進屋,掩上門,突然覺得自己離華岫又遠了三分,一道道的門,究竟要將他們隔開到幾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