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書房內,趙承業正在和皇上下棋。
最後一子落定,趙承業淡淡笑道:“皇兄,是臣弟贏了。”
“好,你的棋藝又精進了。”皇上並沒有不悅,仔細複盤著棋局:“說吧,想讓我幫你做什麽?”
“看來什麽事都瞞不過皇兄。”
“少來!你是打哪裏學來的這些油腔滑調的話,都不像你了。”皇上道:“還是按照你以前的脾氣,有事直說吧。”
趙承業才道:“皇兄,我想求一道聖旨。”
見皇上示意他說下去,趙承業才道:“薛小姐近日開了一家強國書鋪,不賣書,隻租書。價錢也定的極為便宜,但即使是這樣,薛小姐還是發現,有許多人讀不起書,所以,薛小姐想讓強國書鋪完全免費開放,讓天下想讀書的人,都能讀到書,但是憑她一己之力,這件事無法完成。最近,裴家的人找到薛小姐,想與她共謀此事,薛小姐並無誥命,也無品級,且尚未及笄。臣弟私以為她這主意極好,難得的是裴家也十分認同,所以臣弟代薛小姐,來求道皇兄的聖旨。”
皇上似笑非笑的看著趙承業:“承業最近與這薛小姐走的頗近啊。”
趙承業道:“我與她確實有幾分淵源。”
皇上意味深長道:“恐怕不是救命恩人的淵源吧!”
趙承業微微一愣,垂眸不語。
皇上道:“花開折時直須折啊!”
見趙承業微微失神,既沒承認也沒否認,皇上知道他的性子,這就相當於默認了。
“行吧,朕這就賜你一道聖旨,好回去哄薛小姐開心。”
皇上隨手將一道聖旨遞給趙承業,趙承業展開一看,聖旨上麵是空的。
趙承業愕然,待要跪下,皇上止住他道:“還記得我們流落在外的時日嗎?”
趙承業點點頭。
皇上大笑道:“那時你不是經常替我代筆寫聖旨嗎,怎麽到了宮裏頭,反而拘束了!我隻有你這麽一個弟弟,我不信你,還能信誰?”
趙承業道:“皇兄,今時不同以往……”
皇上道:“我心裏有數,但是你的薛小姐心裏想要的到底是什麽,你知道嗎?恐怕你我二人寫下的東西,都不合她的心意啊,不若你回去問一問,她到底要求一道怎樣的恩典?然後你再寫上,如何,也免得三番四次進宮了!”
趙承業遲疑了一下,跪謝後匆匆拿著空白的聖旨離去了。
皇後從帷幕後走出來,看著趙承業離開的方向,溫柔道:“十五弟也有自己在意的人了,真好,當初,我還擔心他今生今世都不想成家……”
皇上溫柔道:“遇到你之前,朕也不覺得自己能夠成家……”
皇後怔了一下,慢慢走到皇帝的身側,兩人一同看著窗外的風景。
皇後柔聲道:“十五弟既然很在意薛小姐,為何不開口言明,他不是拖泥帶水的性子。”
皇上道:“十五弟雖然在戰場上殺伐果斷,但他這是第一次經曆兒女情事,就算能看的分明自己的心思,卻哪裏明白女兒家的心思?怕是情怯吧。”
皇後好奇道:“十五弟這樣的性格,也會情怯嗎?”
皇上笑道:“但凡是動了真心的癡男癡女,又怎少得了這個怯字呢?”
皇後微微點頭:“十五弟被皇上委以重任,想必他也時刻憂心著自己的未來……”話一出口,看到皇上臉上黯然的神色,皇後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待要張口再說些什麽補救,皇上搖搖頭道:“你的意思,朕知道。”
皇上道:“朕也不想勞累十五弟到如此地步,但凡朕身邊還能有一兩個靠得住的幫手,朕就不會把所有的重任,讓十五弟擔上……”
皇後道:“我聽聞這位薛小姐行事,手段詭秘莫測……”
皇上看著棋盤道:“十五弟的身旁,若是一位平常的淑女閨秀,怕是根本撐不住吧……”
縱橫的棋盤上,黑白棋子焦灼廝殺,慘烈非常。
皇上緩緩道:“手段詭秘莫測不要緊,隻要心不是壞的,就好。我相信十五弟的眼光。”
趙承業府上,薛安然應邀前來。
一路分花拂柳,薛安然在婢女的帶領下來到趙承業身前。
趙承業坐在涼亭內,桌上已經放好了兩杯茶。
兩人之間從沒什麽多餘的廢話,趙承業道:“你想讓裴家做什麽?”
薛安然道:“他們說是誤會,那就是誤會好了,倒也不用非得逼著他們狗急跳牆。”
狗急跳牆四字一出口,趙承業和薛安然都不約而同笑了一笑。
顯然,用狗急跳牆四字形容裴家,讓他們倆都覺得很好笑。
站在不遠處的絳雪悄悄問青峰:“姑娘和瑞王殿下到底在笑什麽啊,我怎麽覺得一點也不好笑。”
青峰道:“我也覺得不好笑。”
絳雪道:“所以你不覺得很奇怪嗎?”
青峰道:“如果是你們家姑娘和我們家王爺在一起的話,他們做什麽都不奇怪。”
絳雪琢磨了這句話半天:在一起?????
“裴家讓我們替他們澄清,沒有做陷害我們的事,我覺得也可以。”薛安然道:“但是對方卻不願意送上賠禮,是不是有點說不過去?”
趙承業道:“你意如何?”
薛安然笑道:“我們就對所有人說,他已經把賠禮送過來,不就行了,全天下人都知道,他要給我們賠禮道歉,這禮嘛,不送也得送。”
趙承業道:“我明白了。”
趙承業並沒有當著薛安然的麵拿出空白的聖旨,等薛安然走後,他將聖旨帶回了宮裏,告訴了皇上薛安然真正的意思,才將聖旨整個寫好,再次帶回來。
於是第二天,裴太傅上朝的時候,罕見的一上朝就迎來了皇上的笑臉。
“裴太傅,沒想到你有如此胸懷。”皇上一臉和善的對他笑。
裴太傅莫名其妙,心裏也打了個突,下意識躬身道:“微臣不敢,微臣才德淺陋……”
皇上揮手打斷他:“愛卿不用說了,朕知道愛卿的心意,宣。”
於是裴太傅在完全莫名其妙的狀態中聽完了宣讀的聖旨。
聽完之後,他大腦嗡嗡一片,幾乎已經不記得今夕何夕。
在這一段不算長也不算短的聖旨中,他大概聽明白了幾件事:
一、薛安然的強國書鋪改名聞道書院,並且由租書的模式轉為無償供天下所有人讀書。
二、他裴家願與薛安然一起做這件事,並且聞道書院沒有搜集到的典籍書本,將由裴家提供。
三、將在聞道書院門口立個碑,大書特書薛安然和裴家做的這件利國利民的好事。
四、聞道書院需要擴建並重新裝飾,這筆銀錢裴家自願出全部。
五、裴家已與薛安然握手言和,並且承諾,以後但凡是薛安然的產業,裴家絕不會主動再找一絲麻煩,原先所有的事,不過是個誤會罷了。
六、雖有賊人作祟,但感謝薛小姐明辨是非,沒有被賊人誆騙,還了裴家一個清白。
總結:裴家賠了夫人又折兵。
聞道書院沒有搜集到的書本,裴家來提供。聞道書院能搜集到多少書本?!
裴家的藏書可是號稱天下之富!這條約看上去寫的很公平,實際上就是裴家出十分之九,薛安然出十分之一。
後麵聞道書院需要擴建並重新裝飾,裴家願意出全部銀錢,簡直就是**裸的直接搶錢了!
握手言和,裴家不許再找一絲麻煩,表示裴家掐斷薛安然的貨源以及題書名家一事,以後也全部不許再幹。
而他裴家得到的好處是什麽?
碑文上空口提了幾筆而已!
那碑,薛安然隨便在什麽雷雨交加的時日找個人偷偷毀了,不就等於裴家啥也沒得到嗎!
天下百姓交口稱讚這件事也提的主要是薛安然,再次才是他裴家。
因為聞道書院的模式是薛安然先創辦的,無償供天下所有人讀書這個概念也是薛安然先提出來的,再加上薛安然是女子,並且是一介孤女,居然能想到這個層麵,居然能提出一個裴家都沒想過的利國利民的好事,無疑更加讓人津津樂道。
好比一個本來就很有錢的人賺很多錢,大家都覺得很平常。
但如果一個本來非常窮困的人賺了很多錢,大家才會震驚不已,並且這件事才會得到大範圍的迅速傳播。
總之這份“契約”表麵上看上去每一個字都很公平,裴家好似出了錢贏了名聲,但實際上毛都沒得到。
裴太傅剛想辯駁,就被群臣的一連串恭喜聲,祝賀聲,利國利民,舉世無雙,“有史以來第一件”等等高帽子戴的根本還不了嘴。
不但說不出來一句反駁的話,麵上還得強裝著笑臉。
早朝過去後,裴太傅直接就在朝堂上暈倒了。
裴家其他的人還得連忙解釋說,裴太傅這是高興的暈了過去……
很顯然,裴太傅受到的打擊不止於此。
第二日,薛安然就遣人來搬書了。
來的人正是清辭和周勉。
因這是皇上下的聖旨,裴太傅就算氣到內傷,也隻能親自來接。
他本以為又是薛安然和趙承業前來,沒想到這次薛安然本人都不親自出麵,居然是教清辭這個花樓花魁前來交涉?!
豈有此理,這是把他裴家當成什麽了!
裴太傅見到清辭的那一刻,徹底繃不住臉色,臉上勉強擠出的那絲笑意立刻消失不見。
清辭見到殺父仇人,也控製不住的渾身微微顫抖起來。
不過她答應了薛安然,不會衝動行事。
好不容易走到此地步,怎麽可以因為自己衝動行事功虧一簣……
清辭的手指甲幾乎陷入肉裏,才控製住自己上去撕了裴太傅的衝動。
周勉微微擔憂的看了她一眼,不動聲色的擋在她身前,隔絕了裴太傅和她互相對視的目光。
周勉客氣的行禮:“裴太傅,我等奉聖上之命,前來抄錄、搬運所缺書籍。”
薛安然的意思是讓他們能帶走的全部帶走,裴家實在不願讓帶走的就抄一份帶走。
聽了周勉的話,裴太傅也秒懂他們是什麽意思,看著周勉背後跟著的十幾個抄錄的書生,各個都穿的寒磣無比,一看就不是世家貴族子弟,想到自己屹立百年的藏書閣在自己手上要被這樣一堆人踏進,裴太傅心頭就泛起一陣惡心。
仿佛自己有個仙女似的女兒,被野小子拐跑,生米煮成熟飯了一樣。
“抄錄就不必了,裴家藏書閣的書,恕不外傳。”
清辭冷冷道:“我等奉皇上口諭而來,難道裴太傅又要陰奉陽違?”
裴太傅也冷笑道:“你不過一黃口小兒,連男人都不是,我說的話,你有資格插嘴嗎?”他又陰陰冷冷的一笑:“你父親當初便是因為口舌太利,落下一個那樣的下場,怎麽,你想步他後塵?”
清辭眼中怒火中燒,就要上前動手,周勉攔住她:“師妹,你忘了薛小姐對你說的話嗎!”
清辭深深吸了一口氣,收住火氣。
周勉對裴太傅道:“裴太傅已年過半百,沒想到還是如此為老不尊,當真非要如此不可?”
裴太傅冷笑道:“這裏是裴家,我讓你們帶走什麽書,你們就隻能帶走什麽書,我不願讓你們帶走的,你們一本也別想拿走!就算老夫一把火把藏書閣燒了,也不會讓你們這群奸惡之輩得逞!”
周勉倒也不生氣,點點頭道:“薛小姐果然猜的不錯。”
裴太傅一愣,心裏生起絲絲寒意:薛安然又猜到了什麽?
為什麽每次薛安然總能猜到他們世家要做什麽,先一步想出對策,而他們世家卻猜不到薛安然想做什麽?
這到底是什麽緣故?!
雜亂的念頭在裴太傅腦海中一閃而過。
“裴太傅放心,我們都是讀書人,自然不會做那種強搶的事情。”周勉客客氣氣道,但是他手一揮:“走!”
一行人便要繞過擋在前頭的裴太傅,徑直去往藏書閣的方向。
裴太傅驚怒交加,論官職,他是當朝太傅,論年紀,他是前輩,這周勉和清辭他們怎麽敢?!
裴太傅看著清辭,不由又想起了數十年前,林墨晨那張討厭的臉上,那狂傲不羈的神色。
——裴氏早已立身不正,心中清濁不分,有何顏麵,求我題字?
這句話,哪怕是過了快十年,每每想起,依然讓裴太傅恨的咬牙切齒……
所以林墨晨死後,清辭本可以沒入教坊司成為清婠人,是他暗中使了手段,讓清辭不得不賣身接客……
他本以為一個小小的閨中女兒,遭遇如此大的變故,不過能撐得了一二年折辱,便羞憤而死,但是沒想到,這一撐,竟然能是六年……
裴太傅令裴家的仆從攔住周勉等人:“你是諸葛明的弟子,行事卻不似諸葛明啊,你這諸葛明弟子的身份,不會是假冒的吧,不如我們現在就向聖上去分辨一下,你到底是何身份?”
周勉並不理會他,青峰忽然從周勉背後走出來,麵無表情道:“裴太傅,請你不要阻攔公務。”
裴太傅道:“是你們非要強闖……”
“哦?”清辭眼中怒火迸發,麵上卻露出和善的笑意:“我們強闖,誰看到了嗎?”
她揚聲問自己帶來的所有人:“你們誰看到了,我們是在強闖?”
“沒有!”身後那些書生看著雖羸弱,但聲若洪鍾。
身為學子,誰不眼饞裴家的藏書?!
清辭又微笑道:“你們當真要違抗聖上的旨意?”
她這話一出,裴太傅身後的家仆便出現了一陣**。
裴家請的護衛,為免武夫生事,請的都是些沒腦子沒讀過書隻會愚忠的武夫,但這畢竟是大胤的天下,正因為愚忠,武夫們更清楚自己最該效忠的是當今的聖上,而不是裴太傅!
他們隻是來護衛的,又不是來跟裴太傅一起造反的!
聽到清辭這麽說,不少人都默默放下了手中的武器,其他武夫見狀,也都放下了武器。
沒等裴太傅從自家仆從的反叛中反應過來,周勉又吩咐道:“拿火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