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睫低垂, 那雙深如海底的眸子被眼簾遮住。

薑佩兮看不到他的眸色,隻聽見他緩慢的敘述,“是我逾禮了, 郡君勿怪。”

薑佩兮一口氣梗上心頭,這還不如是周朔怨恨她, 想借王氏的手殺她呢。好歹那樣,她就有理由恨他,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

恨他又無理, 忽視他又憋得慌。

她摔開門簾進入內室, 不想再看見那個總能惹自己生氣的石頭。

桌上的燭火未熄, 薑佩兮一把抓起鋪在桌麵上的地域圖,將它貼近火苗。

焰火舔上紙張,迅速灼開,火燙過的空氣裏飄著浮灰。

她手一鬆,任憑還在灼燒的紙張墜落地麵。

火焰在地麵跳躍,試圖占領更大的疆域。

薑佩兮看著地麵越發孱弱的火苗, 心中的怒意不減反增。

匪盜背後是不是王氏關她什麽事, 讓周朔自己折騰去吧。折騰死他才好,她好落個清淨。

環顧四周, 薑佩兮發現自己根本沒什麽東西可以收拾,帶的那些行李已經被匪盜搶走了。

她是空手來寧安的, 隻需要把自己帶來的兩個人帶走就行。

不由歎了口氣, 她和周氏的交集就到此為止吧, 往後不必再來往了。

第二日清晨,薑佩兮起身後簡單挽了個發, 釵環首飾一樣沒帶,力求輕裝簡行。

她去看阿商的時候, 阿商正由婦人幫著穿衣。

薑佩兮站在門後,“我今天就離開寧安,你是跟我走,還是留在這兒?”

阿商愣了好一會,望過來的眼神局促,“夫人這麽著急嗎?”

“我待會就走,以後不會再去建興。你想好,今天跟不跟我走。”

“我跟夫人!”阿商聲音抬高,她望著這個麵冷心軟的主子,“我跟夫人走。”

“收拾收拾,用過早膳我們就走。”

阿商出來的時候,薑夫人正端著粥,磁勺捏在手裏攪拌,蒸騰的熱氣從碗裏升起。

夫人看起來沒什麽胃口。

“夫人,我們要和司簿告別嗎?”她試探詢問。

清冷的眉眼隔著霧氣,染上些溫度,夫人似乎也有些恍然。

“周司簿現在不在,一大早就出去了。”婦人提醒道。

“他去哪了?”

婦人垂下頭:“不知。”

薑佩兮將磁勺放進碗裏,神情淡漠:“那就不用說了。”

等阿商吃完,薑佩兮便帶著她去找劉承。

其實阿商不算她的人,劉承才是。

薑佩兮可以任阿商自己選擇去留,但她一定要把劉承帶走,劉承是她的心腹,雖然現在還不是。

劉承是薑王夫人給她的陪嫁,明麵上是侍衛,實際是死士。

上輩子她生命最後的時光裏,劉承是唯一不曾背叛她的陪嫁。

他後來很得薑佩兮信任,她給了他最大的權力,把象征身份的玉佩都交給了他。

死士本是不能見光的,隻能躲在陰暗的角落裏,執行世家裏最醜惡的陰私,他們每時每刻都做好了喪命的準備。

但劉承可以拿著玉佩暢行無阻,作為她的使者出現在任何地方。

他的話,就是她的命令。

劉承的忠誠、可靠、能幹,都讓薑佩兮十分滿意。

刺殺征和帝嫡次子的任務,薑佩兮交給了他。

他沒能成功,隻廢了嫡次子一條腿。失敗後,被圍堵的他見無法出逃,刎頸自盡。

他死得很利索,沒給皇室留下任何找薑佩兮麻煩的把柄。

劉承死後,他的屍身被皇室撥皮抽筋,丟在建興山下,引起了很大騷亂。

京都知道刺殺者的主使是她,但沒有證據,隻能以此泄憤。

周朔不允許她下山,她沒能看到這個忠誠死士的最後一麵。

知道劉承的慘象後,薑佩兮想讓他入土為安。但劉承已死,她身邊已沒有可以用的人,她隻能去求周朔。

她剛和周朔吵得很難堪,什麽尖刻話都說盡了。

她的懇求不出意料地沒被答應,周朔說:“京都的人還在山下盯著,一旦周氏為他收骨入殮,便是罪證。”

“我去,不用你們出人,你讓我下山……”

“那就是給薑氏招禍,陛下對江陵忌憚已久。你去,才是正中他們下懷。”

薑佩兮枯坐椅上,沉默良久,周朔說的她當然知道,但她不能接受。這是為她犧牲的人,她卻隻能任其曝屍街頭嗎?

她長久沒有回答,周朔便起身來扶她,“回去吧,大夫說你不能憂思。”

“幫我……”她拽住周朔的寬袖,冰冷的錦緞握在手裏,薑佩兮忍不住打顫。

他頸脖處纏著紗布,白紗布下洇出血色。

她偏過頭不願看他,心中絕望蒼涼,囁嚅著字從唇齒間擠出,“求你……”

柔軟的巾帕貼上麵頰,他骨節分明的手捏著帕子,一點點擦過她溢出的淚水。隔著衣袍,他握住她的手腕。

“好,你放心。”他還是答應了她。

周朔為劉承收了屍,聽說是葬在一個山青水秀的地方,薑佩兮沒再過問。

她不知道周朔又承受多大壓力來滿足她的心願,也不敢問,她無法麵對那份愧疚。

而現如今還好好活著的劉承,他被打斷的腿腳恢複得很好。他已經能自己走,隻是腿腳偶爾使不上勁,還需要拐杖支撐。

薑佩兮找到劉承時,他正在練習脫開拐杖自己走路。

轉身看見薑佩兮,他趕忙上前行禮,“問姑娘安。”

薑佩兮抬手示意他起來,“你有什麽要收拾嗎?我打算回去了。”

幾乎是立刻的,劉承否認:“沒有,屬下這就能走。”

被安排照料她和阿商的婦人,此刻牽著馬車過來,她扯著勉強的笑:“貴人要不再等等?等司簿回來說聲再走呢?”

“不用。”薑佩兮頓了頓。

意識到對方可能擔憂什麽,她補充道,“我昨晚和他說過了,他知道的,不會責怪你。”

婦人明顯鬆了口氣。

就在薑佩兮準備上車時,遠處忽然傳來喧囂聲,吆喝的叫喊聲此起彼伏,緊接著便是大地上傳來密集的馬蹄聲。

在薑佩兮還沒反應過來前,婦人臉色蒼白,仿佛回憶起了什麽極為可怕的事。她一把拽住薑佩兮,“貴人,是強盜,我們先躲躲。”

薑佩兮一頭霧水,她站在車凳上,不知其所雲:“什麽?”

很快她腰上一緊,等反應過來腳已經沾地,她被劉承抱了下來。劉承麵色嚴肅:“匪盜來了。”

婦人急著拉住薑佩兮要往後跑:“後頭有個地窖,我們先藏那。”

他們立刻棄馬車而走。

連跑帶拽,他們跟著婦人跑到地窖入口。

打開窖門,裏頭一片漆黑,婦人連忙鑽進去,她站在下麵,伸出手接薑佩兮,“貴人快下來。”

窖口很小,隻能一人通行。

撈起裙擺,薑佩兮拉著阿商的手,腳探到梯階,小心地一階階往下走。

婦人扶到薑佩兮的腰,心中鬆了口氣,終於把這個貴人勸下來了。

阿商緊接著下,隻是她腳剛剛踩上梯子便頓住了。

她仔細看了看遠方,確認那人的身份,便趕忙低頭:“夫人,是小鈞!小鈞在那邊,他好像沒地方躲。”

薑佩兮皺眉,“小鈞是誰?”

“就是王夫人身邊那個男孩,他帶我跑下山的!”

“救他過來。”薑佩兮看向劉承。

等阿商下來後,他立刻關上了地窖門。

薑佩兮愣愣看著緊閉的窖門,反應過來後,她攀上梯子,拍打窖門,“先保證你自己的安全。”

沒有回應。

她的命令劉承會毫不猶豫地執行,無論合理與否,成敗比率如何,他都會貫徹實行。

他是死士,主子說的每個字都要服從,哪怕是去送死。

薑佩兮心中慌亂,她抬高聲音:“劉承,回來!”

她的嘴一下被捂住,腰也被抱緊。

“貴人,貴人,小聲些。”婦人說。

薑佩兮失神地回到地麵,裏麵黑漆漆的,她的視力迅速退化,幾乎又看不見了。

阿商攙住她,扶她到一旁坐下,她貼著薑佩兮的耳朵道:“夫人,這裏有十幾個人躲著呢。”

薑佩兮沒理她,隻是出神地坐著。

外頭是匪盜,他們上次便那麽對劉承,如果這次劉承還落在他們手裏,他一定會死。

難道劉承又要因她的命令而死嗎?薑佩兮想。

她忽然站起來,摸索著向地窖入口走去。

阿商拉住她,“夫人去哪?”

“出去。”

“咱們躲著不好嗎?”

“劉承會死,我出去,說不定能保下他。”

“可是……”

阿商語氣遲疑,很快有人打斷她,嘈雜的聲音像地泉湧出。

“不行,你一出去,地窖就暴露了。”

“他們殺人如麻,你出去也救不了人,隻會搭上自己。”

“你要救人,那我們怎麽辦?”

“……”

又有人拽住她,薑佩兮聽到諂媚的應和,“不出去不出去,貴人說笑的。”

“她是誰?好大的口氣,還從強盜那保人?嗬……”

“這位貴人,是周司簿關照的。”婦人回答她們。

地窖安靜下來,不再有人譴責她不懂事。

婦人牢牢抓住她的手腕,不讓她有絲毫靠近窖門的可能。

她所能做的隻有等待,等待救援,等待不幸。

薑佩兮閉上眼睛,牙齒咬住下唇,試圖用細細密密的刺痛壓製心中的無助。

又是等待,又是這種無能為力的等待。

黑暗裏時間沒有尺度,無法測量,便顯得尤為煎熬。

薑佩兮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她的身體越來越冷,甚至開始打顫。

窖門處發出聲音,門被打開,外頭燃燒的火光照亮地窖入口處漂浮的塵土。

“出來吧,你們得救了。”

清悅的女聲隨著火光一起照亮漆黑的地窖。

薑佩兮抬頭看向火光。

她染了半身血跡,此刻蹲在地窖口,一手搭著膝蓋,琥珀的眸子映著火光,血珠順著她的下頜滴落。

是阿娜莎。

她攜光而來,異域的美貌因勇往無前而尤顯得驚心動魄。

薑佩兮再次回到地麵,火焰、焦土、血跡充斥著視野。

她不敢看那些,隻能拉住阿娜莎,“劉承,我的侍衛,他在哪裏?”

阿娜莎看向她,眸光閃爍:“死了。”

聽到預料之中的答案,薑佩兮仍感到一陣脫力。她緊緊抓著阿娜莎的衣袖,盡量穩住自己的聲音,“他在哪?”

“你不會想見到他。”阿娜莎有些歎息,“我想,你還是不要見他為好。”

“我要見他,我一定要見到他。”

小腿像是灌了鉛,每一步都沉重萬分。

薑佩兮跟在阿娜莎身後,來到一片插著木籬的空地上。

寒冽的北風穿透那片空地,帶來刺鼻的血氣,引得她陣陣反胃。

阿娜莎手上的火把被風吹成橫向,火光漸暗。

透過模糊的夜色,薑佩兮看清木籬尖端插著的東西。

斷肢,頭顱,屍體,一片血肉模糊。

她的眼睛剛剛看到,腦子還沒反應過來,便腿一軟,徑直摔到地上。

翻湧的胃激起一陣絞痛,薑佩兮一下吐了出來。

她頭眼發昏,那份一直被掩藏的記憶此刻恍如昨日。

那被藏在角落、被刻意忘卻的存在,於今天再次被殘忍地掀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