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掌江陵二十六年的薑裴夫人, 養育了兩個兒子。她早年喪夫,孤兒寡母坐鎮江陵,可謂半生困苦。

唯一的欣慰是長子爭氣, 氣宇不凡,舉止合宜, 親事定的是宛城王氏的嫡長女王厝。

薑裴夫人很滿意自己的長子,也很滿意這個長媳。

胥武元年, 她籌備完長子的及冠禮, 又著手準備長子的婚事, 納吉、納征、請期, 忙得焦頭爛額。

她數著婚期,數著放下江陵一切能安心回陽翟養老的日子。卻不想,數來長子墜馬而亡的噩耗。

讓她驕傲放心的長子,突然成了一具冰冷的屍體。

紅綢換白布,薑裴夫人穿上喪服,有條不紊地舉辦喪禮。

她麵對過太多次死亡, 已經能平靜接受。

幼時失去雙親, 稍長成後,又看著疼愛她的長兄自焚身亡。

十六那年辭鄉別親, 嫁往江陵。卻在六年後,抱著牙牙學語的次子, 給亡夫守靈。

薑裴夫人將流程一一核對, 體麵地送長子走完了最後一程。

長子下葬後, 薑裴夫人給宛城遞了信,取消與王氏的婚約。

但很快, 王氏嫡長女拜訪江陵,她將那封信送了回來。

薑裴夫人的喪服還未褪下, 她看著曾經自己很中意的長媳:“這又是何苦……”

“他的死,不是意外。”

她垂下眸,手執佛珠,“人生在世,我們都得學會放下。”

“不,不能就這麽算了。”

“逝者已逝,你要向前看。”失去長子的母親撚過一顆佛珠,目光沉凝如水。

“我放不下。請您成全我,薑夫人。”

就這樣,她披著長子選定的嫁衣,在宗祠前與次子立證為夫妻。

江陵迎來了新的主婦,出自宛城王氏的薑王夫人。

胥武三年,瓊華郡君薑琉出生;胥武六年,瑾瑤郡君薑璃出生。

於薑璃而言,父親是突然消失的。

某天她忽然發覺,她已經很久沒見到父親。

於是她問阿姐,父親去哪了。

阿姐摸了摸她的頭,說她還小,不會懂。

她問母親,母親將視線從案牘裏移開,淡淡看了她一眼:“這不是你該問的。”

母親身邊的賈嬤嬤連忙把她抱走。

賈嬤嬤把她哄在懷裏,她說:“璃姐兒,可不能再問了。”

父親的去向是不能問的。

薑璃記住了,後來她再沒問過。

薑王夫人以溫婉嫻靜而聞名於世家,但母親對她很嚴厲,規矩禮儀不容出半點差錯。

她幼時隨母親赴宴,母親總會把她放在身邊。

但阿姐卻從來閑不住,她總是到處亂跑,還會和別家的貴子鬥嘴打架。

甚至有次夥同其他幾家的子弟,溜出了宴會範圍。

她跑到民間的城鎮裏去了。

他們一群孩子,身上衣衫顯貴,又沒有仆役在身邊。自然引來了歹人,將他們洗劫一空。

好在運氣好,那些人膽子還不夠大,沒把他們拐走買賣。

等世家夫人們知道孩子跑出去了,宴席一陣兵荒馬亂。

冷下臉的斥責仆從,焦急的哭得潸潸,發火的摔了茶盞。

可薑王夫人仍是溫溫和和的,甚至慢慢品了塊點心,才吩咐侍從們去找。

阿姐被找到時,身上就一件單薄的裏衣,還蹭上了汙泥。

阿姐是那群子弟裏最狼狽的,原來梳得漂亮的雙環髻,散了一半,還插了幾根草。

夫人們有的把孩子拎到一旁怒斥,有的一把摟住獨苗抽泣指責。

唯有薑王夫人慢慢蹲下身,拿出帕子擦了擦阿姐臉上的汙跡,笑問:“阿琉這次出去,可有什麽收獲嗎?”

阿姐抬起臉,思考了一番:“財不可外露,我買東西時,把錢幣都掏出來了。”

母親把阿姐摟進懷裏,摸了摸她雜亂的發頂,滿是欣慰:“不枉此行。”

薑璃那時站在母親身後,有些無所適從。

她沒和阿姐他們一起出去。

後來阿姐拉著她的手去換衣服,一路上嘰嘰喳喳講述自己的見聞。

外麵的世界有多熱鬧,市集有多喧囂,還有搶他們的歹人長得有多醜。

薑璃隻是安安靜靜地聽,跟阿姐走。

待阿姐說到興起處,問她知不知道什麽。她隻需露出迷茫的表情。

阿姐就會了然地笑起來,再和她解釋。

阿姐換衣服的時候,突然神秘兮兮地對她說:“你知不知道我買了什麽?”

薑璃茫然抬頭,見阿姐明顯還想讓她繼續猜,便垂首默默搖了搖頭。

眼前突然出現一個圓滾滾的紅色的球,上麵粘了黑點,還有些發青。

阿姐捧著它,炫耀顯擺道:“這叫糖葫蘆,他們說這是世上最好吃的東西。我特意藏起來的,沒被搶走,你快嚐嚐。”

薑璃咬了一口,初入口是苦,又是鹹,後來卻甜了。仔細一品,卻滿嘴餘酸。

“怎麽樣怎麽樣?是不是很好吃?”

薑璃看著阿姐興衝衝的模樣,選擇實話實說:“並不怎麽樣。”

阿姐一臉疑惑,就著她手上的咬了口。

她嚼了嚼,突然一陣呸呸呸,忙道:“快吐了快吐了,應該是被我一直抓在手裏,抓壞了。”

薑璃看著阿姐,不由想笑。

“怎麽還沒換好?”薑王夫人掀開門簾,目光落到薑璃手上,“這是什麽?”

“這是我買回來的,想給阿妹嚐嚐。”

薑王夫人走進來,難得皺著眉,“別讓妹妹吃這種不幹淨的東西,快丟了。”

阿姐一把搶過糖葫蘆,隨手丟在地上,笑嘻嘻道:“丟了丟了。”

薑璃手上還留著糖葫蘆的粘膩感,等她看糖葫蘆在地上滾了一段距離才反應過來,慢慢放下手。

母親給阿姐換衣服。

就在母親轉身去拿外袍時,阿姐湊過來和她咬耳朵,她悄悄說:“下次我給你帶好的。”

薑璃看了眼母親的背影,對上阿姐彎彎的眸子,也悄悄回:“好。”

阿姐從來不守規矩。世家那麽多條條框框的禮法,可似乎對阿姐來說,沒有一條可以束縛她。

母親總是縱著阿姐,卻對她要求嚴苛。

薑王夫人總是讓次女坐在身側,對著那冗長的規矩禮儀,一條條讀給她聽。

薑璃幼時曾問過母親,為什麽阿姐不用學規矩,想做什麽就能做什麽?

薑王夫人回答她:“阿琉是未來的主君,是江陵的骨,她要多見世麵。”

“你是江陵的皮,阿璃。你的言行體現著江陵的教養,你是薑氏的臉麵。”

“阿璃,別丟薑氏的臉,讓你的父母麵上無光。”

薑璃抬頭看到母親臉上溫和得體的笑。

她慢慢點頭:“是。”

阿姐曾有段時間,突然喜歡上跳舞。

舞娘曼妙的身姿,掩在薄沙中格外魅惑多情,就那三尺薄沙,似乎能訴說千言萬語。

阿姐想學跳舞。

薑璃那時在背母親要考的規矩,阿姐見她都快背傻了,便拖著她一起去學。

她喜歡和阿姐笑笑鬧鬧的每一刻,便下意識抓住每次和阿姐相處的機會。

奈何阿姐是個三分鍾熱度的性子,舞娘的美貌並沒讓她在跳舞這件事上停留多久。

阿姐很快就投入了下一項娛樂。

舞娘很喜歡這位小郡君,她有天賦,更難得的是肯吃苦。

跳舞時總免不了磕碰,大郡君磕到碰到還會鬧一會兒,而小郡君卻從不哭鬧,甚至就不會說自己摔著了。

帶著滿心喜愛,舞娘做了一身舞衣送給小郡君。

薑璃看著絢爛的舞衣,完全不同於自己平日寡淡莊嚴製服。

再對上舞娘滿是期待的目光,想要結束練舞的話怎麽也說不出口。

無法拒絕的後果就是讓薑王夫人起了疑,在她多次抽問次女,她都答得結結巴巴的情況下。

那是個平常的練舞日子,在聽舞娘教導時她不經意一抬頭,就見到了站在門口的母親。

她有些害怕,母親的麵色實在是很難看。

她一步步向母親走去,向她行禮問安,壓著要跳到嗓子眼的心。

薑王夫人並沒有發火,也沒有怒斥她,隻是冷冷道:“去把衣服換回來。”

事後母親讓侍女緊閉大門,她坐在上首,品著一盞茶,手旁是次女的舞服。

薑璃跪在地上。

“舞者,媚也,是為邀寵者所學。阿璃,你是什麽身份?怎麽能學這種下作玩意?”

薑璃跪在冰冷的地上,麵對母親的斥責忍不住哽咽:“母親,我錯了。”

薑王夫人把手旁的衣服扔到地上:“隻此一次,去把這件衣服燒了。”

薑璃抬頭看向母親,她張了張嘴想要求情,卻在見到母親冰冷的神情後頓時失語。

“是……”

這事過去好久,阿姐已換了好幾樣新玩意。

那天阿姐提著自己新得的蟋蟀來找她,想和她一起找樂子。

薑璃靜靜看著蟋蟀。

蟋蟀被困在籠子裏,任人擺布逗弄。

這似乎這觸及到什麽,但年幼的她還不太懂其中的類比與聯係。

她便定定看著在籠子裏努力攀爬,卻永遠找不到出路的蟋蟀,一種難言的壓抑梗在心頭。

她怎麽也高興不起來。

阿姐見她怎麽也沒有興致,便丟下蟋蟀。和她湊到一張椅子上,蹭了半天,也沒問出來半句。

還是阿青沒忍住,將事情原委說了出來。

阿姐一笑:“我當什麽事呢,這有什麽?母親不讓你學,你偷偷學就是了。”

薑璃懵懂地抬頭看向阿姐。

“這我很有經驗,我鬥蟋蟀母親也不讓,但我私下玩。她來時我就藏著,隻不讓她當場逮到就是了。”

薑璃看著明媚耀眼的阿姐,她有些分不清,自己是因為什麽而不高興。

她真的喜歡跳舞嗎?

在茫然懵懂中,薑璃被阿姐親熱抱住。

阿姐蹭著她的肩,壓低聲音對她說:“我替你把人弄過來,你悄悄學。”

薑璃看著阿姐,她笑著眉眼低垂,被眼睫蓋住的眸子滿是靈動與狡黠。

“阿姐……”薑璃聲音輕輕的,她真的喜歡跳舞嗎?

薑璃不知道,但母親不讓她學。

她怕母親,怕母親冰冷的神情。

阿姐笑著看她,等她下麵要說的話。

薑璃靠著阿姐,忽而側身抱住她:“謝謝阿姐。”

大概吧,她不想就這樣不明不白放棄。

阿姐辦事效率很高,第二天舞娘便來見她了。

薑璃還是跟著舞娘學習,不過這次她遵照了阿姐的心得,偷偷學。

舞娘看著翩躚起舞的小郡君,不由讚歎:“以郡君之姿何愁不能冠絕當世?”

薑璃聽見舞娘的誇讚,含笑垂首。

她其實還不太懂冠絕當世意味著什麽?隻模糊知道這是個褒揚詞,便下意識按母親教過的姿態,對誇讚做出反應。

她安心學舞的日子並沒過多久。

這是江陵,她的母親是江陵的女主人,上下全是她的耳目。

她在一個燭火森森的夜晚,遭遇薑王夫人的苛責。

母親帶著一群仆從,撞開她住處的院門。

彼時她並沒有向舞娘學舞,隻是坐在案榻上,聽舞娘說她學舞的趣事。

她看向氣勢洶洶的母親,連忙下榻,上前問安:“母親怎深夜來此……”

薑王夫人一把揮開她,目光直接落到舞娘身上,冷笑一聲:“就是你,就是你再三把郡君往那歪魅路子上引?”

聽到身後傳來膝蓋觸碰地磚的聲音,薑璃沒敢回頭,隻勉強故作疑惑:“什麽路子啊?母親在說什麽,阿璃不懂……”

“啪。”

臉上火辣辣得疼,耳內一時嗡鳴。

檀木佛珠濺到臉上,薑璃眨了眨眼,才反應過來母親打了她。

薑王夫人怒火中燒,她冷豔的麵容扭曲起來,抬手指向舞娘。因快速地移動,她手上執著的佛珠搖晃起來。

“去,把那個賤婢,綁起來。”

捂著火辣辣的臉,薑璃咬住唇,不敢發出聲音,可眼淚卻不受控製滾落。

朦朧之間,薑璃看著風姿優雅的舞娘被粗劣的麻繩狼狽捆綁。

薑王夫人怒火未熄,她瞥了一眼次女,突然伸手捏住她的下巴,問道:“母親有沒有告訴過你,下不為例?”

薑璃被迫抬頭看向母親,灼熱的淚珠燙著眼角,滑進發間。

“你就是這樣下不為例的?”

叛逆的嫩芽在麵對強勢的權威時,毫無抵抗之力。

薑王夫人森冷的目光盯著舞娘,她隨手指了一個侍從,移向舞娘。

她對舞娘說:“你這雙腳可真是有用,勾得郡君滿嘴是謊。既然如此,那就送給郡君吧。”

舞娘睜大眼睛,嘴裏塞著布,隻能發出一些嗚嗚咽咽的聲音。

“去,把她那雙腳,砍下來。”

薑璃不可置信地看向母親,連忙抬手拽住母親的大袖,不顧嘴角的疼痛,慌亂求情:“是我,錯在我,母親別、別……”

“阿璃錯了,真的錯了,不怪她。”

“母親,別,不是她的錯,錯在我。”

“母親罰我,是我的錯,我再也不敢了……”

薑王夫人冷冷看著她,冰冷的字詞從她鮮紅的唇瓣間蹦出:“阿璃,你要因為一個賤婢,忤逆母親嗎?”

“阿璃不敢。”她訥訥出聲,卻又想要解釋,“可……”

薑王夫人以賢柔聞名,但整個江陵沒人敢忤逆她。

何況此次她帶來的仆役,都是出於宛城的陪嫁,他們更是以母親唯命是從。

薑璃看向舞娘想要解釋,便猝然被鋒利刀刃上的反光晃到眼,她嚇得往母親懷裏縮。

可薑王夫人卻突然鉗住她,一手掰過她的臉,冰冷的佛珠挾持著她,逼迫她看著,親眼看著舞娘的雙腳,是怎麽離開舞娘。

被塞住嘴的舞娘,劇烈掙紮著。

隨著刀鋒的落下,她喉間溢出極痛苦的嘶喊,隨後整個人頹然倒地,一動不動。

薑璃離得舞娘已有段距離,她看著血從舞娘那噴湧而出,灑在空中,成了一朵朵豔麗而隻綻放於一瞬的花。

濕熱,砸在臉上,沿著鼻尖滑下。

薑璃緊抿著唇,卻覺得唇上的血腥味一點點滲進嘴裏。

她眼睛睜大,眼眶幹澀,喉嚨像是被什麽堵住,讓她連呼吸都變得困難。

薑王夫人鬆開手,薑璃不受控製癱在地上,她愣愣看著地上一灘灘紅色的花。

“拖出去吧,不用清掃了。等明兒下場雨,就幹淨了。”

舞娘被仆役一把薅住頭發,就地拖著,拖出一條長長的血跡。

薑璃慢慢抬頭仰視母親,她看見母親冰冷的臉上,露出了極為滿意的笑容。

薑王夫人帶笑的臉移向次女,此刻她臉上又掛著恰到好處的端莊麵具。

她伸出手,指腹摩挲著次女的麵頰,稍稍用力掰過她的臉,看向舞娘留下的雙足。

刺眼的鮮紅浸潤薑璃的視野,屋子裏越發濃鬱的血腥味,讓她隱隱反胃。

她回避視線,想躲開那片模糊。

可母親卻突然輕笑一聲,連拖帶拽將她向那處拎去。

恍惚間,薑璃覺得那雙腳正向自己走來。

她掙紮起來,伸手拽著母親的衣擺。她臉色慘白,嘴唇一張一合囁嚅著,卻發不出聲。

薑王夫人突然鬆手,薑璃失去支撐癱在地上。

她愣愣看著手下按住的東西,上麵流淌的**還是溫熱的,皮膚的觸感是軟的。

可薑璃卻覺得,有一股陰冷沿著手臂爬上背脊。

她終於尖叫起來。

薑王夫人蹲下身,她華貴的金葉白袍在地上鋪開,染上地麵流淌的紅,露出一種獨屬於血腥的美麗。

她掐著次女的臉,指尖用力:“為什麽……你這麽不聽話?”

薑璃身體不受控地抖著,她跌坐地麵,手摳著冰冷的地磚,一點點往後挪去。

薑王夫人端莊的麵具卻裂了一道縫,她一把揪住次女的衣襟,將她拖入自己懷中。

她的手緊緊按著薑璃,把女兒壓在自己懷裏。

“阿璃,相信母親,隻有母親才是真的為了你好。”

薑璃幾乎喘不過氣,意識朦朧間,腦海裏反複飄**著幾句話。

母親才是對的,她隻有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