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婚夫妻中的周氏子弟帶來了建興的信件。
信紙零零星星幾句話, 周朔掃了眼大概,就把信紙折好塞回信封。
“下次不要再攬這樣的活。”周朔說。
“是。”
周朔沒把主君的退讓當回事。
信裏說,他不願回建興, 可去京都供職。
建興很早之前,就打算讓周朔去京都任職。
作為周氏使臣在京都任職, 是個美差,卻不是人人都能去。
使臣是世家在京都的代言, 他們需要審時度勢, 並懂得如何順勢而為。
在爭取最大利益的同時, 還得時刻顧及本家的臉麵, 維護宗族名譽。
建興倒有幾個能擔任此職的旁支,隻是主家不放心他們手握如此大的權力。
京都的使臣在外可不聽主君召令,甚至可以和主君一樣調動周氏兵馬。
周興月在用人之前,會細細地將對方裏外估量個遍。
能力,野心,牽絆, 私欲。她都會放入考量之內。
周朔是經過她審核後, 最適合去京都任職的人。
他辦事從無差錯,進退有度, 左右有局。更讓周興月滿意的,是他沒有牽絆。
他沒有血親, 沒有友人, 身後沒有任何顧慮。
是一個很好用且聽話的傀儡。
唯一的缺陷, 是周朔太過寂寂無名,無法代表周氏快速融入京都的使臣圈。
周興月一直在考慮, 該如何抬高他的身份,才能讓他被心高氣傲的貴胄們接受。
很顯然, 對於出身決定一切的世家來說,姻親是捷徑。
給周朔娶一個身份高貴的妻子,方便他進入京都為周氏謀利。
這個想法在天翮三年被周興月確認,同時付諸行動。
建興向江陵寫請聘帛書時,周朔提出異議,“何必費這功夫?”
周興月懶懶抬起眼皮,“試試而已。這帛書又沒要你寫,你少管。”
周朔覺得是自取其辱。周興月也沒覺得薑氏會答應,她隻是隨性地挑選未婚配且身份高貴的女郎。
任何貴女都可以,周氏隻是需要一個身份。
往江陵遞過帛書後,周興月仍在茶餘飯後繼續挑選貴女。
誰也沒想到江陵會答應。
當薑氏把同意的意思表達給建興時,周興月甚至覺得莫名其妙。
怎麽就答應了?這怎麽會答應?
這樣懸殊的身份,薑氏居然會答應?
周興月還在納悶時。
周朔卻表露出他對這場婚姻的抗拒:“不該是我,不能是我。建興有很多合適的人,主君還是換個人娶薑郡君。”
“帛書上是你的名字,這怎麽換?”
“就說我死了。”
周朔從未如此鮮明地抵觸過什麽,這引起了周興月的好奇,“你討厭薑瑾瑤?”
“不。是我不合適,我的出身……”
“江陵不是不知道你的身份。”
“他們真的知道嗎?”周朔看向效忠的主君,“您有把我的身份,如實寫進帛書嗎?”
周興月沉默不答,當然沒有。
他真實的出身,不能告訴任何人。
直到婚禮的前一晚,周朔仍在諫言,想要停下這場違背道德的騙局。
他試圖不讓自己成為共犯。
隻是他總會想起黃素馨後的初見,純淨的雪,迎接春天的報春花。
她身上的希望與生機,使周朔無法親手毀去與她的姻緣,控製靠近的渴望。
婚後一個月,周興月就通知周朔準備去京都任職。
曾經什麽差事都會立刻啟程的周朔,此次卻說,寬限兩日。
周朔詢問新婚妻子,是否願意去京都生活。
薑郡君隻冷冷看他一眼:“要去你去,我不去。”
薑佩兮極度厭惡京都。
薑國公就是去了京都後,忘記了他的妻子,他的女兒。他在京都有了新的家。
周興月本以為周朔說的“寬限兩日”,是給他兩日的時間收拾。
誰想到他的意思,居然是給他時間考慮是否去任職。
在遭到拒絕後,周興月狠狠把案牘摔到他身上:“你反了天了。”
周朔跪下請罪,卻鐵了心不肯。
“早說不願意去京都,我也不費這麽大代價給你娶薑氏了。”
他跪著一言不發。
周興月被周朔氣得頭發脹,自此所有難做且危險的差事,全是他的。
周朔有自己的權衡利弊。
長久的不見,和偶爾的分別,他當然選後者。
寧安事了結後的請辭,周興月以為周朔是不想再辦那些生死一線的差,他後悔了。
因此再度給他去京都做使臣的機會。
使臣代表整個世家,又手握實權,無論在何處都被眾星捧月。對於出身卑微低賤的周朔來說,尊敬禮重該是他最渴望的。
可惜他想要的,從不是這些。
周朔慢吞吞走在回廊下,廊下積著厚實的雪,不斷有寒風撲到他的臉上。
北地。
這裏是北方,最渴望春天的地方。
透過回廊下鏤空的木雕,周朔看到了天空,蒼白寂寥。
他已經很久沒有來過這裏。
喜慶的衣裳出現在素色的天地裏,周朔看到了孤身站在雪地的孩子。
她身上蔓延著的孤獨絕望,讓周朔恍然看到多年前的自己。
“吉祥,紅豆丸子羹好了。夫人讓我來問你,吃不吃。”
年幼的女孩轉頭看向來人。她靜默一瞬,又跑著上前。
“吃的。”她說。
“不用跑,我不急。”周朔站定等她。
這句話並沒有讓女孩停下腳步,周朔便又說:“丸子羹很多,不必怕沒有,夫人給你留著的。”
等小丫頭到身邊,周朔才轉身往回走。
吉祥跟在他身後。
“是有什麽想跟我說嗎?”
吉祥抬頭看向身形高大的貴人,他聲線溫和,一如當初告訴她:她和阿弟一樣重要。
“盼兒姐姐現在過得比以前好。”
“是的。”
“她靠嫁人改變了原先不好的境遇。”
“是的。”
“女子隻能靠嫁人改命嗎?”
“當然不。”周朔停下腳步,等小丫頭與他同排。
他低頭看她,“為什麽問這個?”
“寇嬤嬤認為我要攀附常二公子。”
周朔嗤笑一聲:“這麽多年過去,他們常氏還是這個德行。”
“我不想嫁人。”吉祥停住腳步,仰頭看他,“我不想和盼兒姐姐一樣,糊塗過完一生。”
“這是你自己的選擇。”
“我真的可以有自己的選擇嗎?”
周朔垂眸看了會女孩,“可以。但做向上的選擇,會很辛苦,也很危險。”
“我不怕。”年幼的女孩擲地有聲。
周朔收回目光,雙手攏袖向前走去。
“那我該怎麽做?”女孩追著問。
“詩書禮樂,你得學,但別信。騎射劍禦,你要學精,但不能讓別人知道。”
“好,我會認真學。”
“另外,無論你將來處於何種境遇。不要太露鋒芒,過於爭強好勝,會引來災禍。”
吉祥點頭記下,想起昨夜的棋局,她問道:“這就是貴人下棋讓著貴夫人的原因嗎?”
周朔腳步停住,他看向女孩:“不。”
“在外不爭輸贏,是為避禍。在內,不是不爭輸贏,而是沒有輸贏。”
“吉祥,你並非時刻處於戰局,也並非所有人都要將你趕盡殺絕。世間不是沒有善意,你無需過於謹慎。”
他說出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都滿是從容溫和。
“可是世上真的還有像您和貴夫人這樣的人嗎?”吉祥抬頭看他。
“當然。不要讓一時的謹慎怵惕,錯過照耀你一生的光。若不心懷希望,我們將什麽都沒有。”
“我們不一樣。”她撇嘴道。
“哪裏不一樣?”
“您是周氏的人,您是貴人,出身比我好很多、很多。”
聽到這話周朔不禁失笑,他看向麵色不忿的女孩,耐心道:“我的出身不如你。”
“您是常氏的大公子,母親是周氏貴女。出身比您好的人,沒有多少。”她仰著頭,顯出幾分矜傲。
周朔眸光微寒,問她:“常憶和你說的?”
吉祥沒接話。
“離此地快馬三日,有個小鎮。那裏民風淳樸,鄰裏和睦,我幼時就生活在那。”
看著麵露疑色的小丫頭,周朔繼續道:“我父親是很寬厚的人,也很寵愛我。打鳥抓雞,摸魚捉蝦,他都縱著我。不僅如此,他還會幫我做彈弓,製魚網。”
他已經很多年沒回憶過那段往事。
如今再提,盡管記憶裏的人已麵目模糊,但那份無憂無慮卻跨越重重時光,再度降臨到周朔身上。
“還不懂嗎?”周朔無奈笑起來,“我是私生子。”
“是我母親,和她侍從的私生子。”他補充道。
吉祥麵上血色淡去。
私生子,下賤齷齪的私生子,他是世間最肮髒的存在。
吉祥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她也不知道自己能說什麽。
“常恪。常氏給我這個身份,隻是為他們自己遮羞而已。”
他臉上的神情如往常一般溫和,可漆黑的眸中隻有冰冷。
“你的出身比我好,吉祥。至少你不是見不得光的。”他說。
“你的這場局,處處是生機。你隻要再靜心觀察一會,就能翻轉局勢。”
他將昨夜守歲時,棋局中說的話又重複了一遍。
直到此刻,吉祥才知道,貴人早就發覺了她的委屈不甘,她的憤怒無助。
他在教她,反而是她悟性不夠,一直沒有察覺。
吉祥低下了頭。
她恍然覺得自己是幸運者,相較於這個世道裏最不幸的私生子而言。
高大寬厚的長輩伸手摸了摸她的發頂。
他再度感知到小丫頭情緒的失落,並猜到原因:“吉祥,你還是個孩子。此間的不公,不是你造成的,不用愧疚。”
“另外,不必給自己這麽大壓力,不必事事都要做到最好。即使你不優秀,你也可以得到我們的幫助與愛護。”
他說:“不論你將來選擇何種道路,我們都不會厭棄你,你隨時可以回到我們身邊。”
察覺到有目光注視,周朔看向回廊一端。
妻子肩上披著厚厚的鬥篷,她看向他們:“丸子羹都要涼了。吉祥,你不吃的話,我就給阿商了。”
“去吧。”周朔推了一把小丫頭的背,將她從沉重的負擔中推出。
“她吃的,給她留著。”他抬高聲音,回答那端的所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