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佩兮在治壽迎來了新年, 這是兩世裏她第一個沒在世家過的年。
有些新奇,卻沒什麽特別。
除夕夜的風俗如製履行,饋歲、分歲、守歲。
他們沒分什麽主仆, 不歸家的人全都聚在廳堂裏。
善兒已經會坐,聽到有人喊他就會回頭, 張著眼睛望。
此刻他坐在周朔腿上,盯著熱鬧在一起說話的人們看。
吉祥和薑佩兮對坐, 在窗沿邊的案桌上對弈。
半年的時間裏, 她從不識字到學會音韻, 再到如今已經能自己磕磕絆絆看訓詁。
吉祥的努力與成長讓薑佩兮很驚喜。
隻半年時間, 她學會了世家子弟至少兩年才能學會的內容。
薑佩兮完全不需要管她的學業,吉祥自覺地不像個孩子。
她隻有和常憶在一起的時候才會孩子氣些,兩人鬧笑著玩成一團。
可惜常憶半個月前被喊回家,把小夥伴留在了治壽。
世家有許多繁瑣的規製,常三姑娘就算小也必須遵循。
半個月的分別,讓吉祥一日比一日悶。
薑佩兮這才意識到同齡夥伴對吉祥的意義, 她曾憂愁地和周朔商討吉祥失落的原因。
從前沒有常憶作伴的時候, 吉祥的日子不也這麽過嗎?
“從前沒有同伴,便覺得就該那樣。而今擁有過, 卻再失去,難免失落。”周朔給出他的觀點。
薑佩兮那之後便盡可能多的讓吉祥和自己一起, 減少她孤單的時間。
白子落進棋盤。
薑佩兮另捏起一顆夾在指尖, 眼睛卻看向坐在吉祥那邊的丈夫。
孩子被他抱在懷裏, 胖成一團的小手抓著父親的手。
短胖到指節都沒有的手,和周朔修長勻稱的指節放在一起, 各自的特點便被反襯得很突出。
周朔的目光在棋盤上。
走了好一會神的薑佩兮看向吉祥,她還沒落子。
薑佩兮輕咳一聲。
周朔心領神會, 他把被孩子抓著的手抽走,引得孩子發出啊呀的聲音。
“七之十二。”
輕飄的一聲混在孩子的支吾和婢女的嬉鬧中,含混不清。
棋局順利進行,卻在幾息之後再次僵住。
不成熟的夫妻欲重操舊業,吉祥這次不再配合。
將棋子放回棋盒,她轉頭看向周朔,“我輸了,貴人您來下吧。”
薑佩兮拒絕,“他下不好。”
“對,我下不好。”周朔配合。
吉祥從榻上下來。
她手一張,善兒便伸著手要她抱。
抱過周善,她坐到貴夫人身邊,鬱悶不樂。
“這是作弊。”吉祥說。
薑佩兮否認,“算不上,你下棋還不熟練,本就需要有人提點。”
“這不是考核,隻是消遣。沒有作弊的意義。”周朔給出補充。
吉祥撇嘴,“我就是輸了,我的子已經沒有氣了。
周朔執子落局,棋子與棋盤相觸,發出清脆一聲。
薑佩兮側首看了看,不在意地繼續落棋。
當周朔下完三子後,本來還占著上風的白棋優勢不再。
“吉祥,你看。這場局,處處是生機。”
周朔看向孤苦的女孩,“夫人並未對你窮追猛打,你隻要再靜心觀察一會,就能翻轉局勢。”
薑佩兮沉默著看向周朔,她沒有贏棋的想法,隻是用此打發無聊的守歲時光。
但她那麽大的優勢,就被周朔三子挽回了?
在少時與同齡人的相處中,薑佩兮的棋藝半上不下。
她下不過姐姐、表哥、姚箬。
與陳纖、溫露多是幾子輸贏。至於和鄭茵、崔曠等人下,隻要她用心,就一定能贏。
“我們來下。”薑佩兮說。
正欲繼續寬慰吉祥的周朔一愣,他看了看妻子麵色,立刻意識到自己行為不當:“好。”
一子子落下,黑白棋子落入棋盤。
吉祥在旁邊看,她看出了差別。
貴夫人這次的落子和剛才完全不同,她步步緊逼。而貴人一直退守。
就在她以為輸贏已定的時候,棋麵又會發生微弱的轉變。
白棋始終占著優勢,可沒法贏定局麵。
黑棋勢弱,卻總能存著幾口氣,在不經意時掙紮一下。
當不再身處局中後,她的視野清晰起來。
貴人的棋藝比貴夫人高很多。
他們落子吃子,有來有回。
貴夫人本來急躁的棋風被貴人帶著平和下來,他們間的氛圍再度恬靜柔和。
他們的時光在不聲不響中溜走。
明亮的光驟然刺破黑暗,甚至將窗邊人的視線都照亮。
意識到是什麽,薑佩兮丟下棋子去捂孩子的耳朵。
燦爛的煙花把素色窗紗照得五彩斑斕。
新年來了。
煙火的炸響並沒有嚇到幼子。
薑佩兮看善兒的興奮模樣,不由失笑,“傻小子。”
等她轉身回看棋局時,隻見本來整齊有序的棋麵被她丟開的棋子打亂了一片。
已經沒法繼續下。
“你贏我贏?”薑佩兮問丈夫。
周朔將手裏的棋子放入棋盒,棋子碰撞的叮叮聲和他從容的聲線混在一起:“我輸了。”
瑰麗的煙火在漆黑的夜色裏不斷盛放,屋裏守歲的仆人們湧向屋外。
無人不歡度新年。
繽紛的顏色透過窗紗映在周朔的側臉上。
他垂眸收拾棋麵,將混雜在一起的黑白子分門別類地歸納整理。
他黑白寂寥的人生,在此刻就這麽被絢爛的煙火照亮,照出紛呈的色彩。
在璀璨煙火的視野下,周朔抬眼看向妻子。
她落在綺麗中,將壓勝錢交給吉祥,“新年了,你又長成一歲。”
薑氏與周氏雖同為世家,但風俗上有許多不同。
建興於跨年時分給小輩壓勝錢,而江陵卻是正月初一早上。
在無知無覺中,薑佩兮的許多習慣被無聲無息地改變。
祝賀完吉祥後,她轉頭看向周朔:“新年吉祥。”
“新年吉祥。”
這是他們離開世家的第一年,是薑佩兮重獲新生的第一年。
治壽到底處北方,冬日的治壽比建興冷很多。
下了一夜的雪也積得很厚,每片雪花都顯得瓷實。
看著艱難掃雪的仆人,窩在溫暖室內的薑佩兮不由惆悵,“雪這麽厚,看著也很難化。常憶豈不是要很久才能動身來治壽?”
“是的。”周朔肯定妻子的推測。
“但是吉祥很想她了。”
“這也沒辦法。眼下官道都難走,來往不安全,隻能等雪化開。”
“雪什麽時候才能化開?”
“起碼正月後。”
“吉祥有的等了。”薑佩兮感慨。
“等雪化開後,天氣暖些。吉祥的騎射功課就可以安排上了,還是她和常憶一起,她們有話可以聊。”
在他們碎碎念念的交談間,婢女來稟,客人到訪。
薑佩兮其實懶得動,她想讓客人直接來書房也算了。但周朔是不樂意讓外人進書房的。
她便隻好起身準備。
周朔給妻子披上厚厚的鬥篷,把她像善兒那樣裹成一團。
他紮的係帶不好看,但很結實。
綁上後絕不會鬆開,甚至薑佩兮有時自己伸手解半天都解不開,還得周朔來。
門扉打開的那刻,風雪舞進室內,但薑佩兮沒被冷風直麵吹上。周朔擋在她身前。
他們一起去正廳見客。
來客是徐盼兒和她新婚不久的丈夫。
薑佩兮和周朔進門時,本來等候在座位上的客人立刻起身,向他們問安。
徐盼兒現在已被稱為“徐夫人”,她像姐姐那樣挽起了婦人髻,隻是她的命比姐姐好很多。
比起姐姐在李家飽受磋磨,徐盼兒的婚後生活堪稱隻有順心。
四個月前,在將合適的周氏子弟看了個遍後,由薑夫人作主,替徐盼兒選定了夫婿。
這位周氏子雙親早逝,隻有一個相依為命的姐姐。而姐姐已嫁為人婦,很難再幹涉弟弟的生活。
婚後的徐盼兒,不僅不用侍奉公婆,連大姑子的臉色也不用看。
她安逸地留在治壽,還有了自己的大宅子。
在過去的幾個月中,徐盼兒覺得自己被一個巨大的餡餅砸中,整個人都昏頭昏腦。
她時常以為自己在做夢,她的人生怎麽就突然這麽順了呢?
渾渾噩噩糊塗到了年末,徐盼兒才醒過來,她需要好好感謝給自己帶來這一切的薑夫人。
她詢問丈夫該送什麽樣的禮給薑夫人,才能表達她的謝意。
丈夫卻欲言又止地看著她,最終說:“有心就好了,薑夫人大概什麽都不缺。”
除了薑夫人出身江陵外,徐盼兒對她的身份沒有更進一步的了解。
每每提到常府,丈夫便支支吾吾,不肯多言。
讓徐盼兒對薑夫人身份有懵懂猜測的,是丈夫的姐姐見她第一麵就極為親切,拉著她的手說:“盼兒能看上我這個弟弟,是他的福氣。往後他有不好的,你隻管告訴我,我來打他罵他。”
“千萬別自己傷心,壞了身子,就是我們的罪過了。”
“你若過得不好,薑夫人是要責怪我們的。”
大姑子的話到這裏,徐盼兒再遲鈍也能明白了。
暫住在常府的薑夫人,有很顯赫的出身。
她大概是遇到了,這輩子連參拜資格都沒有的貴人。
徐盼兒不聰明,但她知足,也懂得控製自己的好奇之心。
他們不告訴她,就是她不需要知道。
頂著大雪來拜年送禮,是徐盼兒能想到的報答。
她的新年賀禮沒被拒收,這讓徐盼兒鬆了口氣,她很憂心自己無以為報。
各自打過招呼後,夫人們留在正廳說話,丈夫們則去了偏廳。
薑夫人問她日子是否順心,丈夫對她是否尊重。
徐盼兒趕忙點頭。
薑夫人又關照她,夫妻之間事情可以商量,不要讓誤會生了嫌隙。
徐盼兒又點頭稱是。
在成為母親半年後,薑夫人比先前更多了耐心平和。
孩子能改變很多。徐盼兒想。
她們並沒有說太久話,簡單的寒暄之後,徐盼兒就找不到可聊的話題。
她不再是閨閣裏的小姑娘,能沒心沒肺的東拉西扯。雖未進入世家,她卻已自覺地去遵守世家夫人該有的清淨自守,無好嬉笑。①
交流潦草結束,新婚夫妻告辭離開。
徐盼兒走在掃盡積雪的磚石上,眼睛掠過曾暫住院落的草木建設,心中感慨萬千。
“盼兒姐姐!”
女孩的聲音穿過長廊遙遙而來。
徐盼兒停下腳步,轉頭看向來人。
穿著喜慶衣裳的吉祥終於趕上將要離去的客人。因跑的急,她不斷呼出大口的熱氣。
徐盼兒看向丈夫,對方點頭後自覺先行離開,把地方留給了她們。
吉祥喘著氣:“盼兒姐姐,你來都不告訴我,就這麽悄聲來悄聲走?”
徐盼兒矜持微笑,“我以為你和常三姑娘在一起念書,不得空。”
吉祥和常憶玩在一起,也學在一起。
因不識字,吉祥和常憶上書習字的時候,徐盼兒在旁邊插不上話,也聽不懂先生的之乎者也,引經據典。
她像是被掛在一旁,倍感尷尬窘迫。次數多了後,徐盼兒就不再主動找吉祥。
“她回家了,不在這。”吉祥道。
聽到這一句,徐盼兒立刻憂慮起來,“常三姑娘不在,寇嬤嬤有為難你嗎?”
“她也回家過年了,不在這。”
徐盼兒放下心,“那就好。”
寇嬤嬤不喜歡徐盼兒,也不喜歡吉祥。雖有著身為仆人的基本禮節,卻沒什麽恭敬之心。
她們從寇嬤嬤那得到的待遇,與她侍奉薑佩兮和常憶時的態度,差距極大。
寇嬤嬤對她們很傲慢,她沒把徐盼兒當成客人,甚至也沒把吉祥當成主子。
盡管薑夫人對吉祥的偏愛那樣明顯,可寇嬤嬤依然不把她當回事。
她跟常憶說,要多提防吉祥,念叨吉祥暗藏的野心。
寇嬤嬤甚至總跟常憶嘀咕,說吉祥想賴上他們常氏,想賴上二公子,想做他們婁縣未來的主婦。
常憶被她煩得厲害,每次都罵她,讓她閉嘴。
盡管被主人家訓斥,可寇嬤嬤也仍舊樂此不疲,似乎窺探他人心思,發覺一個人心底的隱秘,會使她獲得巨大的成就感。
她是個世俗功利的人,同時精明貼心,能為主人家出謀劃策。
寇嬤嬤在宅院裏看遍了女人攀附權貴的嘴臉與行徑。她知曉身份權勢,對年輕、甚至是年幼女人的**。
終於在某次寇嬤嬤例舉吉祥和常二公子接觸時,吉祥露出的種種勾引之態。
常憶被徹底激怒。
常憶尋到正在練習字帖的小夥伴,看到她臉上被蹭了墨。
她一把拽住小夥伴的手,強硬地把吉祥拽離書案,拽到她吊兒郎當、不上進的二哥麵前。
“你喜歡吉祥嗎?你要娶吉祥嗎?你要讓吉祥成為我嫂嫂嗎?”常憶問他。
常二公子被妹妹問得一副見了鬼的樣子,他矢口否認:“當然不。她是母親的幹女兒,是我的幹妹妹,你在想什麽?”
聽到這句話,常憶轉頭看向來驗證自己想法的寇嬤嬤。
“聽到了嗎?蠢婦!我二哥把她當妹妹,是和我一樣的妹妹。”
吉祥懵懂地看著小夥伴大發脾氣,聽到她說:“你眼裏髒,看什麽都髒。你再說吉祥勾引我二哥的話,我就告訴我母親,讓她把你全家都從常氏趕出去!蠢婦!”
曾經吃不飽飯,用點糖果就能哄騙好的吉祥。
如今念了書,知道了禮義廉恥,清譽名節。
看著被小夥伴罵得抬不起頭的寇嬤嬤,吉祥感覺自己受到了莫大的羞辱。
阿娘慘死時她未哭,被阿爹毒打時她沒哭。
她上一次哭泣,是在溫和耐心的貴人身上察覺到對自己的善意。
後來她跟在貴夫人身邊,吃飽了飯,穿好看的衣服,能讀書識字。還有了自己的小夥伴,有了疼愛她的幹娘。
吉祥以為離開寧安後,她從此就在善意中成長。
可原來這庇護她的善意,隻是一層窗戶紙,會被輕易戳破。
她明明什麽都沒有做,卻被寇嬤嬤這樣認為。
吉祥不知道自己哪裏做錯了。
在小夥伴對寇嬤嬤的斥罵中,感到侮辱與無助的吉祥突然嚎啕大哭。
這次沒有人再給她遞上柔軟的手帕。
他們都隻旁觀,寇嬤嬤臉上燦燦,常二神色拘謹,常憶默了聲。
沒有人給吉祥作主,甚至沒有人說該將寇嬤嬤的不恭稟告薑佩兮。
常氏兄妹當然不希望薑夫人得知常氏仆人膽大妄為,讓她寵愛的女孩受了委屈。
而最讓吉祥感到無助的,是她自己也不會將這件事告訴貴夫人。
或許貴夫人會懲治寇嬤嬤替她出氣。
可吉祥在那一瞬恍然明白,寇嬤嬤之後,還有李嬤嬤、劉嬤嬤,無數個不知姓名的嬤嬤。
她們都討厭她。
都覺得她會下賤地勾引某個權貴。
吉祥抬頭看向比她高不了多少的徐盼兒,問她:“盼兒姐姐,你現在的家裏有寇嬤嬤那樣的人嗎?”
徐盼兒點頭。
“她們也像寇嬤嬤那麽對你嗎?”吉祥的心揪起來。
徐盼兒搖頭。
“為什麽?”
“我已經成婚了,吉祥。”徐盼兒回答困惑中的女孩。
“成婚好嗎?”
“好。”
“好在哪裏?”
“我有丈夫了,我的命就這樣了。現在,我隻缺個孩子,我的一生就完整了。”
吉祥看著眼前梳著婦人發髻的徐盼兒,忽然很難過。盼兒姐姐糊塗嗎?
一點也不。
徐盼兒很清醒。
隻是她沒有勇氣,也沒有能力,更不知道該如何才能反抗壓在自己身上的不公。
姐姐為生出兒子,整日跪在佛前。
她難道不知這種堪稱自虐的行為,對她能否生下男孩毫無意義嗎?
姐姐一直很清醒,佛祖是無用的。倘若神佛有用,她頭幾個孩子就該是男孩。
隻是深閨中的姐姐除了虔心跪於佛前,再找不到努力的方向。
如今的徐盼兒也是。
在這混沌的世道裏,她們連努力的方向都沒有。
不認字,不讀書,是徐盼兒減輕自己痛苦的秘訣。
渾噩地被沼澤吞噬,總比清醒地看著自己淪陷好受許多。
吉祥幾步上前,伸手抱住她,溢出的眼淚沾濕徐盼兒的肩頭。
“盼兒姐姐,新年吉祥,你要好好的。”吉祥哽咽出聲。
徐盼兒牽起微笑,盡可能讓自己體麵端莊,“會的。我們都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