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朔在寧安寫給她的那封和離書, 因匪盜縱火被毀。

後來他們關係緩和,兩人都默契地沒再提。

當初薑佩兮想體麵結束這段婚姻,故而把流程交給他們建興走。

而今她知道周氏騙婚。

薑佩兮便不再把主動權交給建興。

她給江陵寫了信, 要求阿姐宣告這場聯姻就此作廢。

她和周朔分開,不需要和離書。

隻有真實的婚姻才需要和離書解除關係, 他們這段婚姻從頭到尾都是假的,根本無法成立。

騙子。

他們都是騙子。

薑佩兮可以接受周朔隱瞞她一些事情。

但這場婚約是騙局。

周朔騙了江陵, 騙了她。

假若當初他如實告訴薑氏他的身份, 她絕對不會嫁給他。他們更不可能會有孩子。

他們這輩子不可能有任何交集。

她不會和這種晦氣的人有任何交集。薑佩兮想。

曾經的薑佩兮始終認為孩子無罪無辜。

而此刻得知周朔身份的她卻無法接受善兒。

她不能接受自己和私生子有一個孩子, 不能接受她竟然延續了這樣肮髒的血脈。

出身優渥, 隻與清風明月作伴的瑾瑤郡君從未想過,她會嫁給一個私生子。

薑佩兮並沒有自己想象中那麽寬容大度。

她在乎門第,在乎出身,在乎血統。

她用幾年的時間,才勉強想明白微末出身的人並非沒有德行,並非不高尚。

而現在周朔不僅是寒門, 更是血脈渾濁的私生子, 並且欺她瞞她,誆騙婚約。

他的品性簡直糟透了。

周朔身上讓薑佩兮最欣賞的品德, 是假的。

讓她能接受身份懸殊的品行,是騙她的。

他不是君子, 他是小人。

他徹頭徹尾就是一個譎詐多端且精於算計的小人。

薑佩兮覺得自己瞎了眼。

更覺得周朔真能騙, 他騙了她十幾年, 使她從未生出猜疑之心。

可盡管薑佩兮如此憤怒,該送往江陵的信, 她還是壓在了手裏。

她在等,等劉恩去臨沅和婁縣徹底查清周朔的真實身份。

盡管真相已經分外清晰, 但她仍抱有僥幸。

萬一呢?萬一是她想錯了呢?

等待最終判處的日子總是不好熬的,尤其是當事人已經篤定結果不盡人意。

等待的日子裏,薑佩兮拒絕再見任何人,包括善兒。

周朔當天就知曉了她的不對勁,並且承受她的怒火。

薑佩兮沒叫他回來一起用膳。

回到建興的周朔也很忙,阜水一脈的渠道明年開春就要開通。

三年前他接手修渠道的差,負責說服崔氏和推進修渠進程。

去年他解決寧安的事情後,便向建興請辭,推去了所有差事。

如今一年半過去,回來的周朔看著幾乎沒怎麽推進的渠道隻覺得頭大。

一年半,他們是事兒一點沒做。

錢卻花了不少。

這錢花哪去了,他心裏有數,周興月心裏更清楚。

難怪一直催著他回來,原來是沒人幹活了。周朔想。

阜水渠道最晚明年春開通,不然等天氣暖和起來,進入汛期,兩岸的農田又要遭殃。

又將是無數人家失房失地,流離失所。

每年汛期,離阜水最近的東菏、門利、臨城、平墨、濱寶五縣受災最重。

這些地方被高山阻隔,道阻多艱,消息難以傳出。

或者說是刻意被截下,因地方主事怕受到建興責罰,便都瞞而不報,想隱瞞自己的失職。

災越大,地方越不敢報。

越不敢報,災越往壞裏走去,如此惡性循環。

農人沒有地方住,又沒有糧食吃,一步步走向絕路。

無論是父慈子孝,還是兄友弟恭,這些所謂的禮教倫常,隻有在吃飽飯後才能被提及遵守。

極度饑餓的人是沒有尊嚴的。

餓,能最大限度地激發人的求生欲望。為了活下去,人們什麽都做得出來。

易子而食,析骸以爨。絕非僅存於史書中。

周朔親眼見過這煉獄一般的慘象。

道德,是世間最容易被踐踏的東西。

為了活下去,誰都能把它踩到腳下。

倘若踐踏道德能控製災害,道德也並非不能放棄。

而悲哀在於大災之後多出疾疫。

即使是最寡恩無情的決策者也不會願意見到屍橫遍野、餓殍枕藉的景象。

這會動搖他們的統治。

任何一家主君都不樂意見到疾疫出現,並在土地上肆虐。

當真正的災禍來臨,沒有人可以獨善其身。

周朔便是用此說服了崔氏,讓崔氏允許周氏在阜水開渠修道,降低大災出現的可能性。

在原定的規劃中,渠道到這時候應已經修得差不多,隻差一點尾巴。

但如今的修建進程,竟還差著一半。

夏多暴雨,水位易漲。

若想減輕阜水兩岸的災情,建興這邊必須加快進程。

周朔重新拿起修渠的工程,並且開始核賬,被吞下的賑款總得讓他們吐出來。

這便使他很少有空閑再回去和妻子一起用膳,每天也很晚才能回梧桐院。

哪怕沒空回去,妻子也會讓侍女告訴他可以回去用膳。

周朔這天也沒打算回去,但飯點前後他一直未等到梧桐院的通知。這立刻使他感到不安。

他想回去看看,卻被積壓已久的舊屙拽得脫不開身。

等他晚間終於結束一天的瑣碎,回到梧桐院時,整個院子漆黑一片,陷入死寂。

今夜沒有燈火為他而亮。

輕手推開房門後,周朔看到了梳妝台上的燭光。

妻子長發披散,端坐鏡前。

“還沒睡麽?今天善兒還乖嗎,有沒有鬧騰?”他走向妻子。

緊繃的神經在見到她後鬆弛下來,“是在等我嗎?”

屋內沒有任何回應。

周朔走到妻子身後,無意間對上了鏡中的眼睛。

他已很久沒被這樣看過。

冰冷,厭煩,惡心。

周朔不敢相信鏡中所見。

一定是光太暗,他今天看多了賬,所以現在出現幻覺。他安慰自己。

“怎麽了,是不是出什麽事了?”他抬手想搭到妻子肩上。

“別碰我。”

冰冷的駁斥使周朔動作頓住,他默默放下手,覺得自己的手有些多餘。

“我哪裏做錯了嗎?”他問。

“告訴我呢,我會改的。”他說。

薑佩兮聽著冷笑,“哦?你會改嗎?”

“會的。”他的語氣平緩從容。

“你錯在出現在我麵前。”

周朔沉默下來。

“不是說會改?你不改嗎?”她用極度譏諷而厭煩的語氣嘲笑他的靜默。

“佩兮現在不想看見我,是嗎?”周朔問她。

“是。”如此簡單的一個字,卻像匕首刺入心扉。

“好的,我明白了。”

他一如既往地溫和穩重,仿佛這是件再稀鬆平常不過的小事。

在出門時,周朔轉身詢問妻子:“我們明天……或者後天,可以見麵嗎?”

屋裏隻有寂靜。

他站在門檻處等了許久,沒等到任何回應。

於是他自言自語著:“好的,我明白了。”

周朔去看了孩子。

善兒無知無覺地睡著,幼兒總是不需要煩惱。他不能理解父母的隔閡,也記不住。

周朔詢問嬤嬤今日梧桐院有沒有發生什麽事。

嬤嬤想了老半天,語氣遲疑:“陽翟那邊送了些禮物過來,除此外沒什麽了。”

“夫人今日不高興,你知道嗎?”

嬤嬤恍悟點頭:“知道的,就是裴氏來後。好像是夫人看過信後?對,夫人就是看完信不高興的。然後就回屋歇著了,也不讓人伺候。”

“信呢?”

“夫人收著的。”

“裴氏過來的時候,你聽見他們說什麽了嗎?”

嬤嬤搖頭:“沒。當時隻有秦夫人在,我們都在外頭。”

接下來的日子,周朔開始製造與妻子相見的機會。

不過他是蠢笨的人,翻來覆去隻能想到以孩子為借口。

善兒哭鬧的時候,他就抱著孩子到屋外。

一邊哄著,一邊試圖以此來使妻子心軟,讓她再次出現。

可她一直不出現。

等周朔把孩子都哄得睡著了,她也不露麵。

計劃落空的周朔悻悻離去。

轉機在善兒哭得很凶,難以收住的那次。

妻子一把打開門,冷眼看向他,質問道:“你想幹什麽?”

“善兒大概是想見你。”他為自己辯解。

可原來極為疼愛孩子的母親此刻冷漠極了。

“我不想見到你,也不想見到他。你明白嗎?”她說。

心中的僥幸終於被徹底打散,麵色蒼白的周朔抱著孩子不知所措。

“明白了。”他說。

恍然中他又呢喃著點頭,“我明白了。”

她知道了。

她知道他的欺騙,知道他齷齪低賤的身份了。

周朔早就知道這一天會到來。

並在隱晦地促成此事。

在寧安跟妻子商量修養的地方,定為治壽就是他的試探。

此後讓她見到常氏人,是他更大膽的試探。

他們的婚書裏,周朔介紹了自己的父族為婁縣常氏。

婁縣常氏。

他把他們放到妻子麵前,也沒能引起她絲毫的察覺。

事情已經很清楚。

他們的婚書,於妻子而言什麽都不是。

被忽視的不甘驅使周朔做出更大膽的行為,他把婁縣的地方誌交給妻子。

但凡她對婚書有一點點印象,她就能知道常恪是誰,她就能知道他是誰。

可她全然無知。

周朔用婚書已是過去來寬慰自己。

可他真的甘心嗎?

他一點都不甘心,他一點都不想頂著“周朔”這個身份與她相伴。

在治壽的日子裏,周朔一邊沉淪於她給出的溫情,一邊承受著被忽視的煎熬。

在覺得自己被需要的同時,他又覺得自己很多餘。

用謊言與隱瞞編織起的溫情迎來了它的破滅。

漚珠槿豔的泡沫,已經全數被風吹走。

他不再有自己好像被需要的錯覺。

他是多餘的。

他是世間一個多餘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