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裏周朔說她刻薄, 說她自私。
一點也沒錯。
她就是自私刻薄的人。
眼裏揉不得一點沙子,不能接受一點瑕疵。
她狹隘局戚,暴躁易怒, 有著他人無法理解的偏見與傲慢。
劉恩搜集的消息在清晨送到。
單薄的信封被薑佩兮拿到手裏,又放回桌麵。
拿到手上攥很久, 又放回桌上很久。
她不知道自己這樣拿放了多少個來回,隻是信的外封都被她手心的汗洇濕。
整整一上午, 薑佩兮什麽也沒做成。
她沒有拆信的勇氣, 沒有接受已知惡果的勇氣。
這下薑佩兮不僅知道自己刻薄, 還知道自己懦弱。
不知是第幾次, 她把信拿在手裏,手指捏住封口。
拆開吧,驗證這個惡果。薑佩兮催自己。
封口被撕開,紙末沿著裂口飄起。
在她的視線裏飛舞。
手指像是被火焰灼過,燙得薑佩兮一下將信又丟回桌上。
檢查指尖,沒有任何受傷的痕跡。
她又盯著信封看了好一會。
確定周朔是私生子, 然後呢?薑佩兮問自己。
然後她回江陵或者回自己的莊戶?就此和周朔死生不複相見?
這是她想要的嗎?
這是她經曆死而複生後, 將走向的結局嗎?
一直渾噩糊塗、得過且過的薑佩兮,難得審視起自己的內心。
她究竟想要什麽。
究竟想要怎樣的生活。
母親告訴她, “你該過優渥尊貴,沒有煩惱的生活。”
阿姐告訴她, “你該過輕鬆自在, 遠離權力爭鬥的生活。”
過往的瑾瑤郡君乖巧順從地聽著母親與阿姐的安排, 往她們規定的生活走去。
她不是離經叛道的人。
道。
[什麽是道?又是誰規定的道?]
耳邊忽然響起阿娜莎輕蔑的嗤笑。
薑佩兮驚悸回頭,環顧四周卻不見一人。屋裏空空****, 隻有她自己。
她幻聽了。
和前世病重時一樣的幻聽。
猛地站起,薑佩兮身上冒出冷汗。
記憶裏的疼痛再次侵襲神經, 呼吸變得急促,嗓子像是被什麽堵住,她快喘不上氣。
為了穩住身子,薑佩兮用手扣住桌麵,指尖用力到發白。
她恍然聽到刺耳的刮蹭聲。
聽得人毛骨悚然。
薑佩兮看向聲音發源地。
她在桌麵留下了汗濕的手印,長長一條,像是貓抓過的血痕。
不是汗。
是血。
她精心養護的指甲斷到肉裏了。
桌麵的水痕不是汗,手心的潮濕也不是。
她後知後覺聞到空氣裏血液的腥氣。
輾轉經曆這麽多,薑佩兮早已不是多年前那個怕血的女孩。
看到血她會不適,會反胃,卻不會恐懼。
她已經成年,已經出嫁,已經為人母。
她不該再恐懼任何事情。
但桌麵上的血痕忽而飛舞起來,飄到空中,張牙舞爪地向她撲來。
向後躲避的薑佩兮跌坐到地上。
她將目光落到手心。
無色的汗,有色的血,不斷交替輪現。
薑佩兮再次感到恐懼,先是幻聽,再是幻視,這些症狀已和她前世的病情如出一轍。
她又快死了。薑佩兮意識到。
死亡的感覺一點也不好。
心髒明顯的衰竭與無力通知身上每一個器官即將停止運行,而思維仍舊是清晰的。
那時的薑佩兮明晰地感知著觸覺、視覺、聽覺逐一放棄自己。
感知到自己將自己放棄,卻無法做出任何努力。
人死的時候,大概都是狼狽的。
而久病之人,更沒有尊嚴可言。薑佩兮死前絕望悲涼的極大成分都來自於疾病的折磨。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死在了哪一天。
隻知道那是征和五年的秋季,外頭的桂花開得很茂盛,院子裏落下的梧桐葉很多。
隻知道周朔正處於他最為風華正茂的時間裏。
而立的他衝破無法跨越的階層,受到了京都的封公。
世家用百歲千年劃出的溝壑,被他一人隻身闖過。
從始至終,他都是孤身一人。
他艱難地在世間行走,不被任何人理解,不被任何人憐憫。
薑佩兮死的那天,周朔守著她。
他們已經很久沒有對話,也沒有再見過麵。
病重的她渾噩著躺在床幔內,有著無限未來的周朔守在床幔外。
阻隔他們的帳幔很厚很厚,幾乎連光都無法穿透。
她在黑暗裏走向死亡,他在光明中去向未來。
光裏的周朔跟她說話,他的語氣依舊溫和,隻是聲線有些幹澀:
“我出生低,不能落葬建興。臨沅偏遠,但你若不嫌……”
“佩兮可願與我合葬麽?”他問。
當時的薑佩兮已經沒法說話。
她不具有發聲的能力,隻能以沉默應對。
因無法拒絕或接受,薑佩兮便壓根沒考慮周朔的提議。她死後葬在哪,不是她能決定的。
如今再度承受病痛,再度貼近死亡的薑佩兮,開始考慮起當時的自己是否願意。
他們的關係已經很差,不見麵不說話,好像已經失去了所有情誼。
她願意嗎,前世的她願意嗎,願意和這個有著十年相伴的丈夫同穴嗎?
願意的。今生的薑佩兮忽而篤定答案。
假若當時她能開口的話,她會答應的。
那麽今生呢?
今生知曉丈夫為私生子的她,還會願意嗎?
薑佩兮攀住椅子,借著力站起身。
指甲斷在肉裏,冒出的血已經把手麵的皮膚染紅。
十指連心,她很疼。
疼得眼眶發熱,視線糊成一片。
母親阿姐都給她規定了人生,命令她往她們所計劃的方向走去。
可薑佩兮該過什麽樣的生活呢?
薑佩兮詢問自己。
隻有在死亡麵前,人們才能想通自己真正想要的、渴望的。
薑佩兮想起她和裴岫在天翮二年爆發的爭吵。
裴岫說:“你不要總是這麽倔,你該聽表嬸和瓊華的話,她們不會害你。”
那時的她隻顧冷笑,“我是否聽話,論不到你裴主君來指手畫腳。”
“是你做的手腳,對不對?”她質問他。
“沈議配不上你。我是為了你好,阿璃。”
薑佩兮氣得把茶盞摔到地上,“為了我?你是誰?你也有資格為我好?我們是什麽關係?你憑什麽替我做決定?”
“那我就這麽眼睜睜看著你所托非人嗎?”裴岫反問她。
“他是不是非人,是我的事情,是我去辨別的。輪不到你來說三道四。”
“所以阿璃,你會答應跟他私奔,對嗎?”他的臉色徹底沉下來。
薑佩兮氣得發笑,“對,我當然會。”
裴岫清俊的臉上浮出笑,猙獰而陰惻:“我早該殺了他。”
“可惜你殺不了他。你牽了線搭了橋,你把他送到我阿姐眼前,讓我阿姐選中他。阿姐可不是我,被你算計後什麽都做不了。你敢動她的人嗎?”
裴岫的笑由殺意轉為滿意,“對啊,他是你阿姐的人了。你和他再也沒有可能。他拋棄你了,阿璃。”
“你明明有很多可以拆散我們的方法,你偏偏選了最惡心的一種。”薑佩兮看向他。
他麵上是矜持且克製的微笑,“達成目的就好。”
“裴主君,我不明白,你為什麽非得做這麽惡心人的事?你究竟圖什麽?”
“阿璃,你不該和沈議糾纏。你是我陽翟早就定下的主婦,你的眼裏隻能有我。”
這句話出來後,薑佩兮恍然大悟,原來裴岫也想安排她的人生。
她被母親操控,被姐姐操控,現在還要被一個遠親表哥操控。
誰都可以操控她。
除了她自己。
“滾。”被憤怒灼燒的薑佩兮,咬著牙把這字吐出。
“什麽?”
“滾出去,滾出江陵。我再也不想見到你。”
“沈議就要成為你的姐夫!你還要想著他?!”
“滾。”她說。
“陽翟主婦的位置為你留了多年,不是你想不要就不要的。”
“我說不要就是不要。”
她看著這個陰晴不定,獨斷專橫的裴主君,一字一頓,“我這輩子永遠不會去陽翟。”
“這可由不得你。”裴岫譏笑她。
“這當然由得我。我不會活著去陽翟。你要有本事,就把我的屍體帶過去,隨你。”
“你敢!”
薑佩兮抬起下巴倨傲著看向他,贏得她的勝利,“你看我敢不敢。”
自那場爭執後,她和裴岫再也沒好好說過話。
一見麵就是挖苦諷刺,後來兩人都覺得沒意思,連麵也不見了。
薑佩兮拿起桌上那封她不敢拆的信,血染上封皮,滲到內部。
當初的她究竟為何那般憤怒呢?
為什麽她能接受被母親和阿姐操控,卻無法接受被裴岫操控?
離開江陵多年的薑佩兮此刻終於想通。
她並非僅僅不能接受裴岫的操控,她不能接受任何人對自己的操控。
當初的她接受母親阿姐的操控,是因為無法反抗。
如今的她們倘若再想對她指手畫腳,薑佩兮肯定是要翻臉的。
薑佩兮該過怎樣的生活呢?
她叩問心音。
她不是離經叛道的人。
無論前世今生,薑佩兮都是遵“道”而活的人。
操控者隻有人嗎?
何者為道?是誰規定了道?
當下的道,真的正確嗎?
薑佩兮擦燃燭火,將快被血浸濕的信靠近燭台。
火焰沾上信紙立刻灼開。
這一次,薑佩兮切實感到了指尖被火灼過的刺痛。
沿著跳躍翻滾卷向自己的火焰,薑佩兮看到紮在手腕上的絲線。
沿著絲線往上看去。
她看到了很多線。
這些線綁著手腕,手肘,肩膀,腿彎,腳腕。
操控她的不僅是人,還有這不知從何而來,不知是否正確的——“道”。
道,是約定俗成的規矩,是自古以來的禮法。
約定俗成就對嗎?
自古以來就不可撼動嗎?
“慣來隻是一種規定。世間本無規定……倫常,不過是後人強加而已。”
薑佩兮幻聽到周朔的聲音,這是他在治壽安慰她做不好針線時說的話。
任何定義,都是人在牽強附會。
火光將暗,信已燒盡。
薑佩兮看到那些懸於空中操控她的線,就這麽斷裂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