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刀推開木屑, 一簇簇堆積,從手間墜落於衣裙。

直到將東西刻成後,她才吹去沾在手上的木屑, 連帶著腿上的一起拂去。

周昕桑準備將刻成的東西放回屋內,起身抬頭間, 她看到站在角門下的人。

清雅榮貴,華而不彰。

似乎婚姻並未讓她遭受任何磨難, 女兒家的純然潔淨竟與三年前未差分毫。

看來他們關係很不錯。周昕桑想。

“過來坐吧。”她說。

她並不如預料中嬌氣, 也沒嫌棄此地連套桌椅都無, 就與自己同坐欄台。

“善兒, 這是祖母。”柔和的低語。

周昕桑看向被抱在懷裏的幼兒。他拽著母親的衣襟,悄悄看一眼陌生人,就躲回母親的保護下。

她慣來是不招孩子喜歡的。周昕桑知道。

就是親生的孩子也自幼與她疏離。大概有些人天生就欠缺理解血脈中羈絆的能力。

“他有些認生。母親抱他一會就好了。”她把孩子遞出。

周昕桑一眼就看到她手上的傷,“手怎麽了?”

“不小心弄的。”

“我有傷藥,那個很好用,我去拿給你。”

“多謝, 但我上過藥了。”

周昕桑並沒有接受對方的婉拒, 而是顧自起身走向屋內。

看著她離開的背影,薑佩兮一時靜默。

周朔的性子多少隨了些他母親。

周昕桑慢吞吞從屋裏出來。

她的視野由暗轉明, 看到抱著孩子的年輕姑娘安靜地坐在欄台上。

恬靜閑適,從容靜好。

周昕桑仿佛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她坐到原來的地方, 將傷藥遞給年輕姑娘, 聽對方道謝。

沉默好一會, 她才展開手掌。

露出那把半舊的長命鎖,手心的汗被光照地透亮。

看到鎖的薑佩兮一愣, 這把鎖遠不如常夫人送的精致好看。

甚至就算沒有善兒如今戴的作比,僅照薑佩兮自身的審美也不會看上它, 太粗糙了。

“不是好東西。是舊物。但這是朔兒父親親手打的。”她的話裏難得透出拘謹與難堪。

這話出來後,薑佩兮立刻伸手接下她對孩子的饋贈。

長命鎖拿到手裏,被光映照著。

薑佩兮翻過來時看到它背麵的字。

“長歡。”

她不自覺念出這兩個字,“這個寓意很好。”

薑佩兮看向剛才不安的人,問道:“您抱抱他嗎?”

周昕桑搖頭拒絕,“孩子皮膚嫩,我身上有木屑,會刺到他。”

“不要緊的,有衣服隔著。”

“我不喜歡小孩。”再次拒絕的周昕桑語氣冷硬。

薑佩兮默默把剛想遞出去的孩子抱回懷裏。她試圖尋找話題,“子轅也會木刻,他是跟您學的嗎?”

“不是。”

“我看你們刻出來的東西有些像,還以為是您教他的。”

薑佩兮完全是在硬扯話題,畢竟周朔除了刻過福牌,做過兩把彈弓,就沒在她麵前碰過刻刀。

周昕桑想了想:“可能是跟他父親學的吧。反正我沒教過他。也可能是他自己摸索的,他父親死的時候,他還不大。不知道他怎麽學的,我從來不管他。”

她的語氣極為冷漠,和剛才關心薑佩兮受傷的仿佛不是同一個人。

“常主君還活著。您不能告訴別人,子轅的父親死了。”薑佩兮說。

周昕桑眼皮掀起,她的眸子完全露出。

漆黑幽深,死寂荒蕪。

“你知道了。”她語氣篤定。

“我知道了。”

“你剛剛知道。”

薑佩兮點頭:“是的。”

“你不生氣嗎?”

“生氣。”

“那你為什麽不去鬧?他隱瞞出身,騙你成婚,還騙你生下孩子。你該殺了他,把他大卸八塊,再一塊塊丟出去喂狗。”

字詞被周昕桑冷漠而輕鬆地吐出。

薑佩兮下意識抱緊孩子,她的眼裏已全是不可置信。

怎麽會有母親能這樣詛咒自己的孩子?

“你怎麽可以這麽說?你怎麽可以……”薑佩兮話卡在嗓子裏說不出來。

“為什麽不可以?”周昕桑神色平靜。

“隻許你們做,不許別人說,是嗎?是了,你們就是這樣。”

說著她自言自語地點頭,用著恍悟的語氣,“是這樣,你們不許別人說出你們做了什麽。若有人說,你們就會惱羞成怒。”

“沒有人這麽做。”薑佩兮反駁道。

周昕桑嗤笑一聲:“你看,惱羞成怒了。”

薑佩兮被這話噎住。

穩定情緒後,她才再次開口:“我們沒有這麽做,你這是汙蔑。”

“隻是你沒有。”周昕桑垂眸看向被護在懷裏的孩子,忽而想伸手碰他。

薑佩兮警戒地躲開,不讓對方碰到孩子。

幼兒被母親未能控製住的力道弄疼,哼了幾聲想哭。

薑佩兮拍孩子的背,輕聲哄他。

“這也太慣了。”周昕桑點評道。

薑佩兮沒忍住皺眉:“他還小,需要照料。”

“不需要。丟一邊等他哭累就不哭了。”

“你就是這麽照顧子轅的嗎?”她問。

“不是。”

薑佩兮覺得有和對方講道理的可能,“所以善兒也需要……”

“我不照顧他。我隻想弄死他。”

周昕桑揚起微笑,僵硬的臉似乎因太久未做出表情,此刻那笑被兩頰強行扯起,顯得極為陰惻。

可她很快又語氣遺憾,惋惜道:“可惜他命太硬了。我怎麽也弄不死。”

這些話徹底打破了薑佩兮的幻想。

薑佩兮尤記得前世眼前人死訊傳到建興時,周朔身上難以抑製的哀傷。

她便想在今生把握機會,調和周朔和他母親的關係。可當下看來,周朔還是別和他母親見麵為好。

“你、你怎麽能這麽做?你像是一個母親嗎?”薑佩兮質問她。

周昕桑淡漠瞟她一眼,轉頭看向院子裏被困在巨大囚籠裏的金虎,“我為什麽要像一個母親?”

“你給他這樣不體麵的出身。你不多庇護他,反而去傷害?”

“體麵?”周昕桑呢喃這個詞。

“什麽叫體麵?”她問。

在對方未回答之前,她又說:“你們說體麵就是體麵了?隻有按著你們的要求,你們的規矩,才是體麵,對不對?”

周昕桑的情緒激動起來,猛然站起身,直直走向囚籠。

她在籠前站定,看著匍匐在地像是死了一樣的困獸。

“它體麵嗎?”

周昕桑譏笑著自問自答,“不體麵。這副要死不活的樣子,哪裏體麵?”

“可這是它不想體麵嗎,它本來該在哪?它本該在山林裏,在江畔邊。”她轉頭往廊下看去。

“你們把它弄到籠子裏,捉弄戲耍它。你們還要說它不體麵?真是什麽話都給你們說盡了。”剛見麵時冷淡疏離的語氣已不再,她的語調越來越激昂。

憤怒絕望再次衝破麻木的表象,她轉身去抽囚籠的插銷。

困虎被刺耳的聲音驚醒,它睜開眼,做出騰躍的應激之態。

薑佩兮被嚇得站起身想跑。

可看一眼離角門的距離,她知道自己絕跑不出去,隻能先安撫住想要放虎的人,“子轅說,你們很相愛。”

周昕桑拔插銷的動作頓住,她的理智仿佛就因這一句肯定而回歸。她把插銷重新插回去。

“是的,我們很相愛。”她說。

薑佩兮已經被嚇出一身冷汗,這下她才明白為什麽周朔不允許她私下見他母親。

他母親這個狀態,實在不像是正常人。

薑佩兮已經沒有再和她繼續交流的想法,她迫不及待開口告辭:“時候不早,我先回去了。改日再請您去我那喝茶。”

聽出她話裏的驚魂未定,周昕桑輕蔑嘲笑,又滿意地點頭,“你怕我?你也怕我了。”

“果然你們都是怕瘋子的。我隻有瘋了,你們才不會傷害我。”

薑佩兮怎麽也想不明白,自己是如何傷害了眼前人的。但她此刻也不敢和對方辯駁,便不承認也不否認。

“我先回去了。”她向對方頷首。

盡完禮後,薑佩兮抱著孩子就向外走。同時心裏打定主意,她再也不私下和周朔母親見麵了。

出角門後又轉了兩條路,薑佩兮才看到被她遣在這裏等候的侍女。

因怕和周朔母親交談時,提到周朔的真實身份,薑佩兮就沒讓侍女跟在身邊。

現在看到侍女,她一口氣鬆下來。

把善兒交過去,薑佩兮舒緩酸軟的胳膊,她還沒獨自抱過孩子這麽久。

“夫人瞧著麵色不好。”侍女說。

“沒事,我們回去吧。”

回到梧桐院,薑佩兮把孩子交給嬤嬤帶。

對著周朔母親送的長命鎖和傷藥看了好一會,薑佩兮覺得這個人真是奇怪。

她要是這麽討厭孩子,討厭周朔,當初何必生呢?

假若當初是不得已生下,她現在為什麽又送善兒長命鎖呢?

薑佩兮琢磨不出周朔母親的心思。

拿起手旁的茶盞剛喝了兩口,就有外頭的侍女慌張求見。

“司簿請您速去百獸園。”

薑佩兮盯著侍女的臉仔細辨認,“他請我過去的?”

“是。”

她戳破對方的謊話,“可你是周興月身邊的人。”

侍女愣住,反應過來後嘴硬到底,“就是司簿讓我來請您的。”

薑佩兮不大想過去,剛剛被他母親嚇出一身汗。這會心情都還沒緩過來,再去一次委實有些挑戰性。

何況周朔素來不樂意她見他母親。

這侍女的話就是在扯謊,恐怕是周興月的意思。

她想幹什麽呢?

薑佩兮起身喚來侍衛,帶著他們一起往百獸園去。

這次的百獸園不再如她先前來那麽寂靜,還未到門口,裏頭就傳出陣陣的困獸怒吼。

越往裏走,吼聲越大,還有猛烈撞擊籠子的聲音。

薑佩兮回到離開不久的地方。

囚籠裏的金虎滿身暴虐之氣,它雙目赤紅,凶狠地呲著牙撞擊木籠。

在這樣嘈雜的間隙裏,薑佩兮聽到女人的尖叫咒罵。

“你也配活著?你怎麽還不去死。去死啊,下賤的畜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