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百零二章 初戰試刃猶有憐

見王衝兩人準備套甲,同隊的王虎罵道:“慌個逑!真藏著蠻子,也隻是些雞零狗碎,弓弩伺候便是。”

張立的心思卻與王衝相近,多調了兩倍夜哨。燃起三團大篝火,將營地東麵,對著山林的百步寬麵映得如白晝一般。

王虎對此不以為然,當然也許是為他們這一隊被點作夜哨而不滿,嘀咕道:“瀘南就沒多少平地,避了熟夷居所,就得近山靠林紮營,隻要用心提防就好。最多不過十來號蠻子搗亂,長寧軍以北,不可能聚起百人以上的蠻子來攻官兵。”

指揮使劉慶的官階是承節郎,在政和改製前也稱三班奉職,從九品,是這支隊伍裏唯一有官身之人。而王虎和王衝王世義則武官之下,軍士中最低一級“公據”,意思是持有官府頒發的勇敢效用憑狀。不像一般兵丁,還有長行、上名和下名三級,之後才是公據。

張立這個都頭,更喜歡別人叫他張進武,卻不是無品武官裏最高一級的進武校尉,隻是進武副尉,在政和改官製前,便是“大將”這一級,算不得官。

王虎的判斷符合常理,江安縣到長寧軍這一段,就是官兵的內線。馬覺這一路南進時,不將沿途村囤清理幹淨,不會放心地向更南方深入。

不過王衝依舊要王世義和他套起了鎖子甲,準備著甲而眠。反正明天隻需要趕二十來裏路就到了長寧軍,辛苦一晚上也沒什麽。

看著王衝與王世義身上披的銀亮鎖子甲,王虎讚道:“好甲!”

當然是好甲,事關身家性命,王衝當然要準備周全。勇敢效用由官府配發兵器甲胄。但諸多敢勇嫌製式兵甲不合用,喜歡自備。王衝花了重金,從成都作院裏挑了甲胄,除了索子甲,還有魚鱗甲。必要時套兩層甲,防晏州蠻的刀弩不成問題。

王世義看著王虎正在擦拭的橫刀,也讚了一聲:“好刀!”

王虎頗為得意地介紹說,這是蕃刀,他花了好幾十貫從蕃人那買來的。王衝將自己所佩的短刀拿出來,與他的刀竟是一個樣式。也引得王虎另眼相看。

由兵甲說開,王虎也跟兩人熟絡起來,圍著篝火聊得火熱。

“山林都開作田了,打獵也就養活一張嘴而已。本來想入禁軍的,可咱們蜀中的禁軍就不說了,跟廂軍沒什麽差別。又去不了邊地。能當敢勇自是最好。六月的時候路中選二百敢勇,報名的有三四千人,驍勇之人不下千數,我是靠著使鋼叉的新鮮路子,才入了官人的眼。”

說起自己,王虎滔滔不絕。

“招討頒了行賞令,一顆蠻首錢五貫。絹一匹,兩顆轉一資,隻要割得十顆,就能升到殿侍,也算是官老爺了。”

王虎眼中滿是憧憬,這光彩王衝在所有敢勇身上都能見到,他們就是奔著這個來的。

“殿侍雖然還不算官戶,卻能免差役支移,等掙到了這場富貴,我就要回鄉去找鄉裏的夫子。向他女兒提親,那時看夫子還敢不敢拿斜眼看我!”

王虎沉浸在自己的理想中,王衝一滯,下意識地朝外挪挪,不敢跟他靠得太近。

他們這一班夜哨守了一個時辰便被換下來。但依舊睡不著,就著篝火聊個不停,都裏其他人也都是如此。張立也無心管束,大概是跟王衝一個想法,反正明天就能到長寧軍,到時再補覺不遲。

一夜過去,預想中的騷擾沒有發生。拂曉時,篝火熄了,百多人都圍著篝火橫七豎八地睡著,連王世義都已鼾聲如雷,王衝卻是怎麽也睡不著。

倒不是有所感應,而是在苦苦思慮。馬覺真要整治自己,指望劉慶護住自己,太不現實,今日就要到長寧軍,必須想出對策。

當急促的鑼聲響起時,王衝腦子已有些麻木,花了好幾息才回過神來,轉眼看去,清冷晨色中,大片人群自山林中湧出,朝著軍營直撲而來。

竟然真有埋伏!可不是十來人的騷擾,而是上百……不,好幾百人!

王衝腦子嗡嗡作響,好幾個深呼吸,才勉強冷靜下來。一腳踹起王世義,王虎也模模糊糊醒了,見這陣仗,哎喲一聲叫,抱頭就要跑。

“後退者斬!”

張立的呼喝聲回**在眾人耳邊,將慌亂的人群鎮住。

“軍功就在蠻人的脖子上,還不去割,愣著幹什麽!?”

接著這一聲喊,終於驅散了敢勇們天生的畏懼,功業熱心如火苗般燃起。

這一番動靜不過幾個呼吸間,來敵就已衝到了百步之外,辮髻、皮盾、標槍清晰可見。

已經來不及列陣,弓箭弩箭淩亂地射了出去,而當王衝開弓時,瞄準的目標已近到不足六十步。

百五十步弩射,六十步弓射,這是宋軍的戰陣標準。王衝沒用之前的一石二鬥弓,那隻是用來證明自己,以及對付披甲敵人的,現在手裏是軍中的七鬥弓。

一箭射出,一人應弦而倒,王衝心中略定。這跟之前殺董允不同,說不緊張,那是哄人哄己,但射倒一人後,第一步就踏穩了。

幾乎是緊接著王衝的一箭,另一蠻也中箭翻滾倒地,那是王虎,他叫了一聲好,也不知是讚王衝還是讚自己。王世義那邊卻隻聽得弦響,沒見人倒,大個子用的是王衝那把強弓,可惜徒有臂力,沒有準頭。見自己射空了,羞慚地撓撓頭,幹脆丟開了弓,拔出腰刀,踏步上前,掩護兩人。

“是我射的!”

王衝與王虎再一箭,居然同時射中一人。見這邊弓箭準頭十足,還有個巨人般的壯漢侯著,蠻人頓時轉了方向。王虎揮刀叫嚷著,急步衝出去,要去割十來步外那個蠻人的頭顱。

“小心……”

王衝高呼道。他對這王虎還有幾分關心,不止是夜裏一番篝火閑談,這家夥既是同姓,名字裏還有個虎,頗似弟弟虎兒。

噗的一聲鈍響。一枝不到三尺長的標槍自斜處射來,正中王虎腰眼,這個矮壯漢子打著轉地仆倒在地,都沒喊出一聲。

王衝心底發涼,血液卻在肉體中沸騰。張弓朝標槍來處射去,羽箭正中盾牌。咄地彈開。那該不是皮盾,而是漆革硬盾。

王世義攔在王衝身前,抬手將射向王衝的一支標槍磕飛。他穿著的鎖子甲在雙臂處罩有鐵袖,正適合用來擋箭。不過標槍也能擋住,對方臂力似乎不強。

借王世義掩護,王衝丟開步弓。抓起了神臂弓。一腳踩鐙,將腰間皮帶上的鐵鉤勾在弩弦上,再雙手握弦。臂腰一同發力,四石二鬥強弩便上了弦。

腰鉤不是此時宋軍弩手的製式裝備,王衝是在成都試射過神臂弓後,覺得自己隻能勉力開一次,對戰時可討不了好。便找鐵匠作了這鉤。這東西在中世紀的歐洲很盛行,卻不是西方專有之物。早在秦漢時期,就有以腰鉤配合坐姿開弦的撅張弩,王衝也隻是拾古人之智。

平端神臂弓,對準已衝到十來步外的那個瘦弱蠻人,略略一瞄望山,王衝扣下牙發。

便是鐵盾也擋不住這一擊,弩箭如透紙一般射穿硬盾,正中那蠻人的胸口。急奔的身影如撞上無形之牆,蠻人連退了好幾步後仰麵倒地。

王衝再上弦時。就聽一聲悲呼,嗓音清脆,不由一愣,女人?不,女孩?

端弩抬頭。一個單薄身影正撲在那倒地蠻人身上,使勁搖著,發辮晃動,依稀能見白皙側臉。

不僅王衝愣住,王世義本要投出標槍的手臂也停住了,就看著這個蠻人少女起身抹淚,撿起盾牌,舉著刀,朝兩人逼過來。

此時戰況已經穩定下來,兩麵隊旗已高高立起,張立帶著一群披甲敢勇奮力衝殺,不僅瓦解了蠻人攻勢,還帶動全都反壓了回去。不斷有蠻人轉身奔逃,王衝王世義所在之處,已沒幾個蠻人。

兩人對視一眼,有了默契。王衝扣下牙發,弩箭射在少女身前,王世義虛投標槍,朝對方揚揚下巴。

被幾乎入地一半的弩箭驚住,再得王世義示意,那少女咬著牙,抽泣著轉身離去。沒走兩步,一柄短斧呼呼掄了過去,劈在背心,噗哧濺起大團血水。少女如之前的王虎一般,連聲喊都沒發出,直直仆地。

副都頭黃定先握著另一柄短斧走了過去,還朝王衝嗬斥道:“楞什麽?殺人都不會麽!?”

王衝心中黯然,無心回話。戰場上的確容不得憐香惜玉,可對方隻是存心送死來的,他真的提不起一絲殺心,王世義顯然也是一般心思。

兩人就默默看著黃定先走過去,扯著發髻將少女的頭顱斜斜拉起,短斧猛力劈下。一斧不夠,兩斧,三斧。喀喇骨裂聲裏,少女的頭顱如屠夫斬豬骨一般,被生生劈了下來。

周定先將頭顱舉到眼前,細細一看,頓時變色,呸地一口痰吐在頭顱上,甩手丟開,罵道:“是個娘們,晦氣!”

他再走到被王衝射死的那個蠻人身前,也不顧王衝王世義就在旁邊看著,揮著斧子要再砍頭。

見他這赤果果的搶功行徑,王世義低吼一聲,要跟他理論,王衝卻舉臂攔住。

“他還會失望的……”

王衝已看清了被他射死的那個蠻人,意味複雜地道。

周定先也已有所察覺,楞了一下,抓著那蠻人的發辮拉起了上半身,另一手撕開衣襟,明顯但卻幹癟的胸部暴露在空氣裏。氣得他再一斧頭劈在屍體的胸膛上,也顧不得滿臉血跡,怒道:“小娘們,老娘們,蠻子的男人死絕了麽?”

王衝的初戰,就在這般糾結中結束。王衝倒隻是感慨,真正糾結的是張立。都裏死了六個,傷了十來個,雖然殺了四五十號蠻人,抓了二三十個,可大多都是女人,老少都有。勉強撿出七八顆跨在少年線上的蠻人頭顱,可以算作戰獲,卻怎麽也不夠分。

“這是長寧軍一帶的羅始黨人,他們的首領之前被樂共城監押潘虎誘殺,壯丁前幾日與中路張思正軍作戰,被殺大半。剩下的都是老弱婦孺,不甘坐以待斃,潛至此處伏擊我們。”

由本地熟夷審訊了俘虜後,劉慶犒賞敢勇時,介紹了這股蠻人的情況。

“餘眾已逃向東南麵的輪多囤,那裏山高林密,正是馬統製此路要拔除的要點。”

張立再說到後續的安排,都中敢勇們都有些凜然。蠻人連婦孺老弱都拚死反抗,這一戰怕是份外艱巨。當然,凜然之外也是失望,都是些老弱,能有什麽軍功?

“招討已頒令,蠻人積財可由將士分有,招討司不取,相應的軍法也會從寬。”

張立再轉述了劉慶的交代,眾人頓時士氣大振,對視間喜色溢於言表。這就意味著,他們可以燒殺劫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