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百零四章 殺伐果斷下手先

黃昏時,這支小部隊在一處小河穀裏紮營。以兵法論,他們是奇兵,不能生火。可考慮到離梅賴囤還有二十裏路,同時大軍逼來,僰人全縮回峒囤裏堅守,遇到僰人的幾率太小,因此依舊生火煮食。明日就不能再生火,後日則是一場血腥廝殺,這一頓飯就是戰前最後一頓熱飯。

出征八十一人,編成九個中隊,不分大隊,不僅之前的隊頭、副隊頭和旗頭都入隊,張立和黃定先也都各自編入中隊,向導四人,各附中隊。

王衝這個中隊裏多了鬥甜,讓大家很不適應,隊友一路總是千方百計地去蹭鬥甜,蹭不到就開口挑逗,挑逗不成,就將灼熱目光投到鬥甜的屁股上。尚幸在長寧一日,大家已經享用足了僰女,還不至於引**亂,否則張立怎麽也不會答應鬥甜隨行。

靠著王衝的腦子和嘴巴,以及王世傑義的個頭和拳頭,這一日行軍,中隊裏其他人都被穩穩鎮住。以中隊為單位用餐時,其他人的心思都放在了胃袋上,也就是同小隊的胡祥依舊閉不上嘴。這個中年漢子以花叢老手的身份,批評王衝暴斂天物,看鬥甜的步子和體力狀況,就知王衝並沒用過鬥甜。

王衝道:“忍得眼前,方有後福……”

胡祥擺出一副老大哥的嘴臉,拍著王衝的肩膀笑道:“雛兒就是雛兒,怕是不知怎麽上手吧,要不要哥哥我教你?”

被當作物品當麵議論的鬥甜緊緊縮在王衝身邊,她得了王衝一個承諾,這才心甘情願地跋山涉水當向導。雖然漢人的承諾在這裏已經完全不可信,可她覺得這個跟她差不多大的少年不同。並不魁梧的身軀似乎蘊藏著一股他人所不及的力量,讓她覺得心安。

此時王衝被胡祥奚落,卻隻微微一笑,並不辯解,想到昨日自己的遭遇。她就覺得跟王衝相比,那個胡祥不僅粗鄙,還異常淺薄。

王世義少有地沒替王衝說話,胡祥那話讓他心虛得很,可不敢引火燒身,就埋頭打理夥食。

他們此次出戰。帶的全是幹糧,其中的幹米專門用於煮食。幹米是將稻米煮熟後,搗爛成漿,濾去水後曬幹,再煮再曬,重複十次後。一石米得二鬥幹米。一升幹米煮成稠粥,夠十人飽食一頓。

粥煮好後,每人用兜鍪分盛,軍中自有食器,兵丁多用木碗木盆,軍官則用銀銅碗盆,可他們是出戰的奇兵。雜物帶得越少越好。

碗盆不帶,勺子筷子卻要帶。一般兵丁依舊是用木器,他們都是敢勇,薪餉豐厚,吃飯家夥都不一般。大多是銅勺,不少則是銀勺,王衝王世義也是用銀勺銀筷,倒不是炫耀,而是可以試毒。

端著熱騰騰的稠粥,卻還不急吃。大家都等著下一鍋。煮沸了水,王世義掰下一角醋餅,丟了幾顆醬豆下鍋,隊友都吞著口水道太少太少。

醋餅是小麥麵作成炊餅,也就是饅頭後。再浸飽醋曬幹。一隻醋餅夠五十人吃一餐,王世義當然不敢多掰。醬豆是豆豉搗成漿,加細鹽曬幹,替代食鹽,也是少許就夠。

等王世義再將一根如大棒般的醬肉腿割片下鍋時,隊友們不再發牢騷了,這可是王衝王世義從成都帶來的靈泉醬肉,蜀中名產。

煮軟了肉,再丟下確認無毒的野菜,肉菜香味揮發出來,誘得眾人都咕嘟咕嘟大吞口水。此時王衝朝王世義打了個眼色,王世義點頭,棄了鍋子,起身走了。

“王大個是要清了腸胃,再把這一鍋掃空麽?大家快動手啊!”

胡祥迫不及待地伸著大勺下鍋,其他人趕緊爭搶,王衝卻將兜鍪遞給鬥甜,再替她搶來肉菜,溫聲道:“你先吃吧。”

鬥甜感動得眼中含淚,卻沒發現,王衝的眼角一直瞄著遠處。

眾人正吃得起勁時,忽然響起喝罵聲,卻是王世義跟誰吵了起來,吵著吵著開始拉扯。等王世義被一整個中隊的人圍起來時,外圈也圍了好幾十人看熱鬧,卻沒一人出手阻攔,圍住王世義的是黃定先中隊。

“鬧什麽!?誰的脖子癢了,等不及被砍麽?”

張立不得不過來調解,才知是王世義路過黃定先這隊時,不知怎的摔了,把他們那一隊的鍋子如鞠球一般踹出老遠。倒嘴的肉菜飛了,黃定先那隊人揪住了王世義,一邊罵一邊推攘。

大庭廣眾之下,王世義又是個雄壯漢子,也隻能如此了。真要動手,張立就必須行軍法,否則這趟偷襲就得泡湯,而此時的軍法依的是戰場之法,基本就一個字:斬。

“王世義,敢踹我的鍋,你是脖子癢了麽!?”

黃定先則以副都頭的身份,搶先咬定王世義鬧事。

王世義一臉委屈地道:“我隻是路過,不知是誰絆了我,還怪我踹了鍋子!”

張立看向黃定先,眉頭緊鎖,他很清楚黃定先對王衝和王世義有敵意。鬧出這事,自是黃定先的人在搞鬼。對黃定先這種大敵在前,還要對自己人搞小動作的行為異常反感。

黃定先覺出了張立的意思,怒道:“分明是這賊兒起腳踹的!怎麽,我這個副都頭的話,都不如區區一個小兵了?”

“事情要論是非,副都頭也得講道理……”

“我看得明白,是大個子先起腳的!”

“你眼睛生在天上?隔著兩隊都看明白了?大家都知道,王大個很老實的,他怎會說謊哄人?”

“別呱噪,聽吩咐就好!”

“吩咐你吃屎你也吃!?”

眾人爭論起來,這就是敢勇與尋常將兵的不同之處。大家都是誌願從軍,彼此階級相差不多。戰場號令之外,除非上官威望深,否則很難約束下屬。

效用都成軍不久。張立雖號令嚴明,已得人心,卻還沒到一言九鼎的地步。黃定先拉攏了不少人,他那中隊裏基本都是他的鐵杆,卻因如此。其他人頗有怨言。

這一爭論,人心盡顯,有站在黃定先一邊的,有站在張立一邊的,也有打醬油的,張立猶豫了。黃定先不低頭。已是挑釁他的權威,可他要強壓黃定先,這支小隊伍就要分裂。本就人少,還要內訌,下麵的仗怎麽打?

張立畢竟不是天生良將,既不願辦了王世義。維護黃定先,由此穩住大家,也不好強壓黃定先,昭示他才是唯一的權威。隻能一麵問詢細節,一麵瞪住黃定先,逼著他給個台階。

台階來了,卻不是黃定先。而是王衝。他捧著半鍋肉菜,也不顧身後隊友滿臉哀怨,遞給王世義,嘴裏還罵道:“你怎的總是笨手笨腳?還不跟副都頭請罪!?把咱們這鍋賠給副都頭?”

黃定先本要鄙夷地罵回去,王世義叫道:“這怎麽行?鍋裏還有我從成都帶來的靈泉醬腿!”

聽得是蜀中有名的醬肉,黃定先的部下搶過鍋子,罵道:“該你吃不上!”

張立有了台階,瞪住黃定先道:“就這般了,區區小事,有甚鬧的!?”

想想自己的謀劃。黃定先忍下了這口氣,再掃視部下。心說得跟這些人交代好,到梅賴囤之前,不要再去招惹這兩個人。他也隻當是誰忍不住出腳絆了王世義,這個漢子雖憨厚老實。卻雄壯有力,是他們辦事的最大障礙。

“誰他媽沒事去絆那大個子?搞得隻能吃他們的殘羹剩飯!”

“反正不是我,大個子踹得好,不然就吃不著靈泉醬肉了。”

“那小子還算識趣,可他怎麽也想不到……”

見部下如此不謹慎,黃定先更是氣惱,怒聲喝道:“閉嘴!真要所有人都知道這事!?”

部下趕緊恭敬地替他夾來肉片,有人還道:“咱們的嘴還是其次,就怕張都頭……”

黃定先嚼著肉道:“之前我隻是跟張立說,最好把他們趕出效用都,或者薦到馬統製帳下,由馬統製親自發落,又沒提馬承信傳話那事,張立那蠢人,隻想著大家一心,哪疑有他?嗯……這肉不錯……”

遠遠瞧見黃定先等人吃喝起來,王衝與“憨厚”的王世義對視微笑。

深夜,一大一小兩個蒙麵黑影悄無聲息地靠近了黃定先中隊的帳篷外,試探一番後,摸進了帳中。

聽得如雷鼾聲,兩人點頭,尋著了人,一人抱頭捂嘴,另一人持刀自脖頸處緩緩刺下。一聲聲微弱的咿唔裏,一條條性命就此了結。

等摸到最後一個,那人猛然驚醒,嘶啞著喝道:“誰……”

也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黃定先竟成了最後一個。可惜,在蒙汗藥的藥效下,他渾身軟麻,想喊都喊不出聲。

“這你都不明白?就你這蠢勁,還想殺我?”

聲音很模糊,但卻聽得出是少年,黃定先心中劇震,竟然是……

一念剛起,嘴就被捂住,冰涼的刀鋒透頸而入,斜上直入腦腔,意識也被這刀鋒斬斷,陷入永恒的沉寂中。

“九個……一個不少……”

王衝扯下麵巾,喘著粗氣道,連捅九人後頸不費勁,壓住胸腔中翻騰欲嘔的勢頭卻很費勁。這是謀殺,不是戰場殺人,心中不可能沒抵觸。

王世義也喘氣不止:“該讓我動手……”

王衝搖頭道:“我們沒有確實的憑證,若是他並無害我們之心,那就殺錯了人。這樁罪,我自己來背。”

王世義道:“怎可能殺錯!?我過去時,他們全都沒了言語,盯我的眼神,就像盯死人一般!白日行軍,也有人暗示,黃定先要對我們不利!”

王衝歎道:“我知道,不然也不會直接下手。”

王世義拂著王衝的背道:“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二郎你沒做錯,隻是……”

王衝低笑:“隻是你也沒料到,我一下變了性子,下手這麽狠,直接殺光了他們!?”

王世義無語,王衝的改變。的確讓他有些不適應。

王衝沉沉道:“潘姨娘的死,讓我悟了很多,其中一條是,既然決定要用刀子,就不要想著留什麽餘地。”

王世義歎氣。心說這更像是老師的作為,隻不過老師是熱血而為,二郎你卻是冷靜地幹這事。

剛覺得王衝冷靜以至於到了冷酷的地步,王衝就哇地一聲吐了起來,帳中的血腥之氣太濃,手上的血漿太稠。

“好了。事情隻辦了一半,下麵更是關鍵。”

王世義幫王衝拂背緩氣,王衝也很快振作起來。

“我來砍頭……”

王世義不忍王衝繼續動手,接過刀子要割黃定先的首級,可王衝的短刀不怎麽得力,四下一摸索。找來了黃定先的一對短斧,正好。

噗噗悶響中,黃定先的頭顱被自己的斧頭剁了下來,沒過多久,擺到了張立的眼前。

“你們這是……造反麽!?”

張立驚得魂魄如墜冰窯,蹬蹬退了好幾步,伸手摸腰卻摸了個空。頓時大悔自己怎麽就沒防這對凶煞!

整整一中隊九人,內有副都頭一人,竟然被這兩人殺了!這般內訌,他怎麽交待!?

“不殺他們,非但我們要被殺,都頭你想攻下梅賴囤的計劃也要落空。”

王衝此時已完全鎮定了,一身血汙,語氣卻無比平靜,讓張立更覺悚然,但他猶自反駁道:“之前他隻是跟我提議把你們調出去。說有你們在都裏,才被發派來送死。”

王世義笑了:“那他怎麽又願意來了?他是副都頭,硬要縮在長寧,都頭你也無可奈何吧?”

張立語塞,的確如此。黃定先隻要隨便找個理由,比如照顧傷員,他還真勉強不了。可是就這般殺了黃定先一隊人,他怎能容這兩人?若是這兩人覺得自己也要為難他們,是不是也要砍了自己腦袋?他這輩子,還真沒見過這般跋扈,不,這般狠辣的人。

“都頭,你我的想法一樣,都是堂堂正正掙下戰功,所以我才信你,不然不也不會與你道出實情,商量如何處置。”

王衝這話緩解了張立對他們的驚懼,再深想下去,黃定先這隊人抱成一團,自外於他。真到戰時,害王衝王世義隻是小事,壞了戰事,那可不是九條人命,還得加上他自己這條命。

張立終於打消了喊人拿下兩人的念頭,可對此事後果的驚懼,卻是怎麽也消不掉,抱頭蹲地道:“可終究是九條人命,終究是副都頭,這可如何是好!?”

王衝的聲音就如惡魔一般,在張立腦子裏陰陰**著:“都頭,我們這支奇兵孤軍深入,什麽事情都可能發生。隻要攻下了梅賴囤,什麽事情都好說。而我,恰恰握著攻下梅賴囤的關鍵。”

張立略略吐氣:“你是說……那個僰女?”

鬥甜其實不止是攻下梅嶺囤的關鍵,但此時王衝也必須亮亮這張底牌:“沒錯,梅嶺囤上有大半熟夷,都是被生夷逼迫造反的,隻要通過她跟熟夷聯絡上,我們可以毫發無傷地拿下梅賴囤。”

“此事可非兒戲,不要隨口哄人”,張立嘴裏還硬著,心中卻已動搖了。

“我可不會拿自己性命當兒戲,都頭,方才我說了,我們的目標是一致的。你也明白,馬統製把我們效用都不到百人的小隊派來攻有數百人把守的梅賴囤,本就是要害我的。都頭拒絕了黃定先的提議,那時就與我利害一致了。這一點,都頭怎麽卻不明白?”

王衝的淡淡話語,將張立搖曳的心念牢牢扼住,暗自罵道,真他媽是自找的!早知今日,當時就該把你這災星丟開!現在可好,不僅背上了內訌失屬之罪,也跟著一並得罪了馬統製。

王衝再道:“隻要都頭領著我們攻下了梅賴囤……這可是份奇功,馬統製即便遷怒都頭,也不得不認。到時怎麽對付我們另說,卻與都頭無關。”

這話也讓張立按下了心中萌發的一絲陰森念頭,那就是以軍法殺了王衝,不僅能免罪,還能幫馬覺一個忙。可這念頭跟攻下梅賴囤的欲望一比,就如螢火比之皓月,更不符他的脾性。

奇功……自己不就是指著這份奇功,才沒拒絕馬統製的調遣麽?指揮使劉慶都說過,隻要自己不願冒險,劉慶可以通過轉運司向馬覺說不,自己還推了這番好意。

張立臉色變幻了好一陣,許久後才皺眉道:“可是此事,該怎麽跟大家交代!?”

王衝正要開口,張立卻自己有了主意:“對了,有三個熟夷向導……”

王衝和王世義對視一眼,心說這個家夥,心思隻要用在不算人的夷人身上,也是有夠狠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