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王門焚匾的善惡之名

馬車停下,席簾掀開,一老一少兩人望著麵目全非的牌坊,神情各異。

牌坊那四柱三間主體還是好好的,上端的兩層橫閣卻成了一團焦糊,二層橫閣,以原本匾額所在的位置為中心,鏤空出一個大缺口,看上去就像是噴吐著焰火的妖魔自天穹撲下,一口咬殘了牌坊。

那二十出頭的年輕書生憤慨地道:“歧公作古已三十年,若見今日,英靈何安?朝堂抑貶,鄉野冒瀆,天下小人,何以猖獗至斯!?”

那老邁長者搖頭歎道:“歧公位高名重,躋然而立,就如這烏頭門一般,自要承下更多風雨,也怨不得他人。”

年輕書生語氣裏很是不甘:“那王二焚的是歧公字諡之匾,為何還要為他說話?便是純孝,也要依禮而行,何況侄兒看他不是什麽真孝子,卻是個隻知欺善的貪狡小人!他敢去焚太師家的匾額?”

老者拂須笑道:“太師家的家人又沒奪他的祖業,劫他的父親,何況,焚的不也是真匾……”

書生愣住,不是真匾?

“這上麵掛著的匾額,已經換了幾次,最早是李邦直(李清臣)親書。而後歧公入元佑黨籍,就被摘了下來。五年前鄭達夫初拜樞密,元佑之禁稍鬆,已有複歧公名諡之議,鄭達夫才又寫了這匾。不過剛掛上去不久,鄭達夫就失位,那時十三叔就有了思量,摘了原匾,仿刻了一副掛上去。”

老者雖是在說匾額,卻像是在論朝局,目光隱有迷離:“如十三叔所料,朝廷雖複了歧公名諡,鄭達夫也再回西府,可蔡元長也複了相。朝中小人再有了魁主,這匾額難說還能穩穩掛在上麵,現在麽……”

老者凝視殘缺的牌坊,感懷深長地道:“燒了也好……”

一塊匾額,竟然也有這般起伏,多年朝局動**,都能由這匾額窺得一斑,年輕書生也恍惚起來。

老者道:“走吧,你十三太爺也該等急了。”

牌坊被燒已過去了四天,華陽王氏的十三太爺王宣當然很急,見到王仲修回莊,一口長長鬱氣終於吐了出來。

“茂崖,你可算回來了,許翰林是什麽意思?”

王宣喚著王仲修的字,直奔主題,之前華陽知縣趙梓冒夜親至,阻止了一場即將發生的流血衝突,而後將此事拆作兩件案子處置,一是劉盛劫王彥中案,一是王衝焚牌坊案。但這幾日趙梓忙著審訊劉盛,尋找被劫的王彥中,後一樁案子沒見絲毫動靜,肇事者王衝也隻被拘管於家中,聽候發落。

王仲修道:“趙梓是程伊川的弟子……”

王宣臉色微變,程伊川就是程頤,元佑任崇文殿說書時,對王珪頗為不滿,斥其未盡宰相之責,與小人一黨同流合汙,士林也隨此論漸漸開始貶王珪,由此程門弟子與華陽王氏相惡。王宣口裏所謂的“偽君子”之輩,就以程門弟子為首。

王仲修道:“觀其行事,算得正人君子,這是許翰林的原話。”

王宣皺眉:“許翰林是要袖手旁觀,讓我們息事寧人?”

王仲修搖頭:“十三叔啊,要我們息事寧人的是趙梓。前日已尋到了失蹤的王彥中,賊人侯十出自華陽桃花社,與劉盛交往甚密,此事我們華陽王氏是真有過錯的。他對王二郎一直沒什麽處置,未嚐沒有等我們主動出麵和解的用意……”

王宣不甘地道:“最多不過管馭下人不嚴,那王二郎可是焚了我們王氏的牌坊,毀了歧公的匾額!此辱太甚,卻要我們放過那愣頭小子!”

王仲修苦笑道:“難道要告王二郎不敬之罪?”

王宣雪白胡子抖了一陣,無奈地擠出兩個字:“不敢……”

王珪的牌坊又不是宮中禁物,被燒的匾額也不是皇帝禦筆,雖然對王氏之人來說,焚匾是不敬先靈的褻瀆之行,可要告人不敬,這行為本身就是不敬。隻有冒犯了趙官家,那才是不敬。

王仲修再道:“尚幸華陽知縣是趙梓,若是換了小人之輩,難說不會借此事糾纏下去,獻媚於蔡太師。十三叔,看長遠些,放大度些,這不正是歧公留下的教誨?”

王宣歎道:“我也是如此想的,隻是就此揭過,難讓族人心服啊,這是……”

此時他才注意到王仲修身後的年輕人,見得王宣問詢,年輕人上前跪拜:“侄孫王昂,見過十三太爺。”

王宣兩眼一亮:“王昂?江都那個六歲能詩,八歲作賦的神童王六郎?”

王昂謙遜地道:“不過是少時鄙名,愧當太爺稱讚。”

王仲修道:“六郎滯於州學多年,就是受了這早慧之名所累,以至耳目不開。聽說我要回鄉,就隨我入蜀遊學訪賢。”

王宣扶起王昂,拍著他的手欣慰地道:“我們華陽王氏百年綿延,就是靠六郎這樣的英才一分分厚積根脈。”

王仲修再道:“六郎雖是神童,可聽聞那王二郎自小過目不忘,讀書破萬卷,華陽都稱是神童之首……”

王昂微微撇嘴,但濃濃的儒雅之氣掩住了他的小動作,王宣則是先點頭再搖頭:“之前確是如此,可月前成都地震,他被文翁祠的匾額砸傷了頭,前不久才醒轉,聽聞已沒了過目不忘之能。”

王仲修道:“百行孝為先,他雖已無才,卻當得一個孝字!若是此子能入我族,華陽王氏的門楣又要光大一分。”

王宣微微抽氣:“茂崖是說,我們不僅不追究此子之過,還要納他入族?”

“王門焚匾,此事已經傳開了,對我們華陽王氏來說,此事到底能帶來惡名、醜名還是美名,就看我們怎麽作為。趙梓遲遲沒有處置此事,就是等著我們作為,不然許翰林為何說他是個君子呢?他並沒有將門戶私怨擴及公事,也希望我們華陽王氏能將此事變作佳話,留下美名。”

王仲修語重心長地道:“聽聞王二郎祖輩與我們華陽王氏還有關聯,這豈不是天作之合?十三叔你方才也說,我們華陽王氏之所以綿延百年,靠的就是代代俊彥厚積根脈。子弟姻親,皆在此列。鄭樞密、許翰林,皆是王家婿……”

“我離京時,四弟還相中了太學上舍一位叫秦檜的俊彥,已約為婚姻,此子才學皆優,已免了省試,就待明年殿試授出身。我們王家求賢如渴,外子尚且如此,何況能入本族的王氏子弟?我聽說那王二郎的父親王彥中也是個淳淳君子,籍此可以一並納入本族,不僅消餌了此事的惡名,還能為本族攬才。”

聽得王仲修的四弟王仲岏又招到一個即將成為進士的女婿,王宣也動容了,王昂在一邊忍不住道:“就怕那對父子不領情,或是再成了王珫王仲甫父子。”

元豐年間,朝請大夫、判登聞檢院王珫王仲甫父子與華陽王氏相善,但這對父子品行不端,竟與大理評事石士端之妻王氏通奸,鬧得天下士林嘩然。王珪次子,王仲修的弟弟王仲端也被牽連在內。當時初登朝堂的蔡京及其弟蔡卞、王安石的弟弟王安禮合謀借此事扳倒王珪,通過大理寺構陷王仲端,結果王仲端被定罪編管。

雖然不久後事實水落石出,王仲端得以平反,蔡京也因此落職,但華陽王氏與蔡京的宿怨也就此種下,若是識人不明,焉知是不是又種下了禍因?

王仲修嗬嗬輕笑道:“便是不成,我華陽王氏也能正了名聲,至於前事……豈能因噎廢食,我華陽王氏本家子弟已不在朝堂,正是蟄伏之時,又能惹來什麽大禍?就說這王門焚匾一事,看在外人眼裏,是大大落了我華陽王氏的臉麵。待傳到汴梁,入了蔡太師的耳,哈哈一笑間,不正紓解了他對我們王家的積怨?”

王宣歎道:“還是茂崖見識深遠……”

王昂再不說話,但嘴角再度斜斜扯起。

三家村王家林院裏,王衝正恭恭敬敬地領受華陽知縣趙梓的教誨。

“你有這孝心是好的,可行事太過孟浪,不合君子之義。罰你先抄《論語》,也是要你再品聖賢之言,反省之前所為。”

“明公愛護,小子銘感五內,論語已抄到《公冶長》一篇,上公堂前定能抄完。”

王衝是真心誠意地感激趙梓,那一夜裏,他用火箭射匾,原本隻想在匾上留下點痕跡。卻沒想到,不知是那匾造得粗劣不堪,還是上天作怪,降下幹風相助,竟然把牌坊整個頂端都給燒了。

趙梓趕來時,他還作好了上公堂受審,甚至被打板子的心理準備。卻沒想到趙梓將搜救王彥中列為第一要務,焚匾之事隻當是尋常紛爭,作了冷處理。而這種案子,除非當事人出告,官府是不會插手的。

到現在王相公家還沒什麽反應,王衝自然要從趙梓這試探一下。

“公堂……還輪不到你上,歧公子弟還是知分寸的,當不會太為難你。何況我已有示意,此事你就不必多慮了,照顧好你爹就是。”

趙梓深深看了王衝一眼,覺得這少年身上有一股難以說清的氣息,顯得與他人格格不入。

四天前,縣衙刑案收到王全殺妻傷人案的案報不久,南灣鄉的保正又急急闖入縣衙,報說王彥中被人劫持,王衝攜帶兵刃去了華陽王氏的宅院討要父親。

盡管視王珪為小人,連帶對華陽王氏也很有惡感,但趙梓不是因私廢公之人,何況真要出了人命,怕又是一場風波,因此他親自領隊急赴禹澤莊,阻止了即將發生的衝突。

接下來他就將尋找王彥中一事列為要務,優先處理,而王衝焚匾之事則丟在一邊,等著華陽王氏表態。

前日循著劉盛的交代,終於從華陽桃花社侯十的住處找到了王彥中,追溯整件事情,趙梓心中更有了底,這就是華陽王氏馭下不嚴,家仆謀奪王衝家產惹出來的,因此更生出回護之心。

有劉盛這個把柄在,相信華陽王氏不至於鬧騰起來,唯一遺憾的是,此事隻能治到劉盛,王氏幹人何廣林主動拿下了劉盛,讓此事之責止於華陽王氏的門第之外。趙梓倒是真有心狠治這個何三耳,誰讓這家夥同時也為雙流鄧家辦事,而他對鄧氏兄弟的憎惡,遠超王珪。

但回顧整件事情,趙梓還有很多疑點,王全夫婦為何起了生死紛爭,原本隔著王全夫婦小心行事的劉盛為何會驅使潑皮上門奪產,甚至還昏了頭,讓人劫持王彥中,這般舉止之外,似乎有一股莫名之力在操縱著。而這股力,源頭都在王衝這個少年身上。

不過他已不想深究,也不值得深究,待華陽王氏主動和解,由此保全了顏麵,這樁事也就成了佳話,不僅有王衝之孝,也有華陽王氏之善,要治的就隻有借主家名頭為非作歹的下人,他趙梓不僅明斷是非,還立下了回護兩方的仁名。

“待此事了結,就讓此子入了縣學,雖再無過目不忘之能,但善加教導,未來未嚐不能壯我君子一脈。”

趙梓對王衝很有期待,但這個念頭又把他的思緒引到了凋落的縣學上,再叮囑了王衝一番,就此離去。

“二郎啊,真沒事?”

院子外侯著大群村人,恭送縣尊離去後,於保正依舊心中沒底地問了一聲。操著弓箭棍棒去了王相公家找茬,還燒了人家的牌坊,竟然沒事!?

鄧五笑道:“當然沒事啦!沒瞧見守著院子的差大哥也走了麽?”

之前趙梓還是要裝裝樣子,視王衝為待罪之人,派了衙役來林院守著。但王仲修已回了禹澤莊,趙梓相信華陽王氏會做出理智的選擇,所以連這樣子也不擺了。

王十一舒展著胳膊,暢快地道:“二郎果然算得準,王相公家……也不過如此!”

也不知道他說的是王相公家的膽子,還是那些不是他手下一合之敵的家丁。

王衝苦笑道:“哪是算得準,不過是王相公家自己注重名聲,若是換了另一家,我怕躲還來不及。”

另一家說的是鄧相公家,如果真對上如日中天的這家暴發戶,王衝還真得好好掂量一番,不得不說,這就是欺軟怕硬的刁民行徑。

“爹爹醒啦!”

瓶兒的呼喚聲響起,王衝急急奔進屋子裏,心中卻有忐忑,他還不知該以怎樣的心態跟這一世的父親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