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驚風密雨爭分秒

“王守正!?跟他沒關係啊?他人很好的,官人莫要為難他。”寶曆寺後院,暫管生員被叫來一個個問話,問話的官人身著綠官服,竟是一位京官。這位提點刑獄司勾當公事一來,上了黑名單的十一名生員待遇又是一變。本是華陽縣衙役守住了臨時學舍外麵,隻不讓他們出學舍。可這勾當卻帶來了禁軍,把他們押到另一處院落單獨看管起來。麵對這個跟知縣品級一樣的官人,陳子文拚足了心氣,腰也沒辦法完全挺直,更別說昂首了。看來能不能做到王衝所說的不卑不亢,不僅跟對方的官位高低有關,也跟對方是不是拿捏著自己的前途有關。但被問到王衝,他卻是下意識地回護著。“王衝是給你下了藥?陳振,你的表親劉盛是誰害死的?你的舅舅何廣林是誰害得在永康軍跟夷人打交道,性命朝夕不保?”這位勾當顯然是有備而來,掌握了不少周邊資料,這話嚇了陳子文一跳。“聽說王衝在縣學裏辦集英社,難道你不知道,集英一名,是皇宮的殿名?這個社,本意就是謀逆作反!?”看著這個猥瑣不類士子的年輕人瞬間麵白如紙,辦老了刑獄的勾當暗自冷笑。揉搓這種貨色,實在是不費吹灰之力。“你們都死定了!這已不是徙幾年幾千裏的小事,是論絞棄的死罪!你唯一的出路,就是把逆首的情況從實招來!”勾當臉色瞬間轉作冷森,陳子文一顆心差點蹦出了喉嚨。可這一嚇之後,陳子文反而定下了心,以前他跟著江神社混時,江神社的潑皮不就是這般恐嚇良民?勾當的聲音又轉溫和:“如果你能出首,不僅無罪,還能論功……”念頭瞬間來回無數,一麵是早前對王衝的恨意,對謀逆之罪的恐懼,一麵是這些日子來的幕幕場景,對君子之道的向往。陳子文隻覺置身冰火之間,備受煎熬。但這煎熬很快就掙脫了,勾當詫異地看著陳子文挺直了胸膛,昂起頭顱,那本猥瑣的麵容,升起一股凜然之氣。“勾當,王守正除了帶著大家讀書,鼓勵大家走君子之道,不知還有何謀逆之行。”陳子文頓了一頓,再道:“至於那劉盛,還有何廣林,他們是他們,我是我。”他的結語義正辭嚴:“我陳子文的鼻梁雖然歪了,可脊梁還是正的,絕不會胡亂攀咬別人。”勾當氣得胡須亂抖,駢指喝道:“滾出去!”陳子文作揖道:“學生告退!”回到他們被集體拘押的屋子裏,對上範小石等人,陳子文一個環揖,引得眾人鼓掌喝彩,勾當的罵聲隔著幾層牆都能聽到。唐瑋感慨地引用了王衝曾經說過的話:“仗義每多屠狗輩啊……”陳子文氣得鼻子更歪了:“我是讀書人!”接著他笑道:“那勾當,把我當三歲小兒哄哩,我陳子文什麽陣仗沒曆過,哪能被他嚇倒!?謀逆?他動動嘴就能辦出謀逆案來,那天下人人便是逆賊了。”眾人再度哄笑,範小石卻皺眉道:“看來今次咱們都還是小蝦米,提刑司是衝著守正來的。”他掃視眾人,眼裏滿是不解:“為什麽?”眾人各有所論,或是就衝著集英社這個名字來的,或是木秀於林,引人嫉恨,或是以王衝提綱挈領,一網打盡,但都不得要領。正討論時,自那勾當的屋子裏傳來淒厲叫聲:“我招!”範小石、唐瑋、陳子文同時變色,何廣治……範小石沉聲道:“得把消息傳出去,讓守正知道!”王衝自不知道形勢已急轉直下,不過他麵會趙梓時,已隱隱覺出不妙。“此事我毫無容置喙之處,提學司直接立作謗訕文案,交由提刑司專勘,連大府都不及過問。”趙梓這話的道理沒錯,縣隻判杖刑及以下案件,州府判徙刑及以下案件,更大的案子,都會上交提刑司勘驗。而這樁案子又是文案,提學司出文,提刑司操辦,華陽縣隻能配合調查。成都知府位高權重,非尋常知州能比,但依程序,也隻能在案子初勘完畢,有了結論後再插手。可道理之外,趙梓的語氣大異以往,冷冰冰的,疏離之意非常明顯。王衝覺得,這是趙梓在惱他管束不力。眼見華陽縣學成了大家的功勞梯,事前趙梓還專門提醒過,卻在節骨眼上搞出這麽一場禍事。王衝很理解趙梓這態度,換了是他,怕也不會給什麽好臉。不過為了範小石等人的前途,他也隻能硬著頭皮,請教該從何入手,設法周旋。趙梓不耐煩地道:“你還是多關心自己吧,你怕也難置身事外!”“莫不是又累了五丈?王衝該作什麽,好助五丈消厄?”王衝心中微寒,但依舊不改態度,趙梓有恩於他,如果真是有難,他也得挺身而出,況且還可能是他給趙梓惹來的禍。趙梓神色微微一變,呆了片刻,搖著頭,語氣依舊冷冽:“你自去吧。”待王衝長拜而退後,趙梓背著手,在廳堂裏煩躁地踱了好一陣,再坐下來,將一碗已涼透的茶湯咕嘟咕嘟灌下,毫無往日的文雅之氣。“君子不立危牆之下……”“君子惜身保誌……”“君子……”趙梓念叨了好一陣,似乎依舊難以平複心中的什麽情緒,衣袖一揮,咣當碎響,茶碗摔碎。“盧彥達!你這是在割秋草啊!”他咬著牙,滿腔憤慨地道。“站住!八姐兒!梁錦奴!”城東某處,王衝曾被追得鑽了花轎的那座長樓下,一個婆子攔住了兩個瘦小身影,惱怒地嚷嚷著。“行首可是把你當作未來的上廳行首教的,還給了你丫鬟使喚,行止便得更講規矩,怎的敢私跑出去!?還扮作這般模樣,是想明日功課再多一倍!?”婆子掐著腰,如往常那般訓斥著。梁錦奴和另一個小她一兩歲的小姑娘下意識地畏縮起身子。“回去!”婆子如攆鴨子般地吆喝著,梁錦奴本轉了身子,可隻行了一步就停住了。轉過身,眼裏閃著婆子難以直視的光彩,小姑娘的聲音還有些低怯:“不!”婆子詫異地瞪眼,小姑娘再道:“李媽媽,我知你也是盡職分……”說話間,小胸脯已挺了起來,瘦瘦的下巴尖抬了起來,小姑娘宛如踏上舞台的主角,聲調漸漸抬高:“媽媽也說,行首盼我以後能作上廳行首,待到那一日,媽媽是想我歡喜你,還是憎惡你?”婆子愣住,臉色漸漸發白,像是往日的貓兒狗兒,搖身變作噬人的大蟲一般。“看來媽媽也是想我歡喜你的,所以……還是盡量讓我歡喜的好。”小姑娘直視婆子,往日的怯弱已不翼而飛:“媽媽守著我作功課,我自是感激,功課之外,媽媽能讓我歡喜些嗎?若是歡喜不得,媽媽還是去管教其他姐妹的好。”婆子好半響才反應過來,白臉轉作紅臉,但血色又漸漸散了。她畢竟隻是官坊裏的班頭,不是梁月繡那樣的坊首兼上廳行首。眼前這個梁錦奴,是被梁月繡視為接班人的特殊存在,她的職責已不是管教,而是伺候。一時間婆子難以轉臉,就隻嘴角僵硬地扯了扯,小姑娘勝利般地一笑,轉身扯著她的丫鬟飛也似地走了。“是呢,相信自己,就能成的!”一邊跑著,小姑娘一邊捏著拳頭為自己慶賀,手掌心裏卻滿是汗水。“墩兒快些!”招呼著她的小丫鬟,兩個小姑娘腳下生風,身後婆子又追了上來,喊著要去哪她得陪著,可語氣卻已非訓斥了。寶曆寺門口,一白衣一黑臉兩少年兩眼發亮地看著這個顏如玉、眼生媚的小姑娘,即便是一身書僮打扮,也掩不住那絲春芽般的風姿。宇文柏負手側身,斜眼凝目:“華陽縣學正是在此,小娘子是奉哪位貴人之命而來?”鮮於萌作著擴胸運動,麵露豪邁之色:“有甚事,盡可由我鮮於七代勞!”一個盤問來曆,一個自報家門,小姑娘此時自不明白,就焦急地道:“我是找……”話語嘎然而止,小姑娘盯住某處,一張嬌顏瞬間如花綻放,看得宇文鮮於刹那失神。隨著小姑娘視線看過去,一頭小毛驢,載著一個青衫少年悠悠行近,少年僅隻清秀而已,但眉宇間卻似乎蘊著一片天地,廣博而深邃,與此時此世總隔著一層什麽,峭逸不群。“守正……”“二郎……”宇文柏和鮮於萌的嘀咕近於哀呼,先有不知是妹妹還是妾的姐妹花,現在又多一個玉人般的小姑娘,看小姑娘見著王衝那歡喜模樣,該是極親近的。“錦奴!?”王衝心事重重,行到門前才發現了小姑娘,很是詫異。“王……郎君……”“叫我守正吧。”“好的,守……正。”“好別扭,叫我二郎也行,算了,叫衝哥哥!”“衝……哥哥!”這一聲“哥哥”的意味似乎異於尋常,小姑娘發自內心的喜色自眼瞳噴薄而出,讓此時才注意到她素麵容顏的王衝心神也是一晃。“是了,衝哥哥,有官人要害你!”小姑娘終於記起了正事,急急作了交代,聽得盧彥達一名,王衝倒抽一口涼氣。“謝謝錦奴!”王衝衷心地感謝小姑娘,他總算搞明白了狀況,原來眼前這一難竟是奔著他來的!“能幫到哥哥,錦奴就歡喜了,就不知衝哥哥要怎麽辦?那可是個大官人啊……”小姑娘掩住心口,不明白為何自己心跳得那麽快,也許是為衝哥哥擔憂?看看道旁侯著她的小丫鬟和老婆子,王衝明白這小姑娘的待遇是真變了。心中寬慰,伸手握成拳頭。翹起大拇指。不知怎的,小姑娘心有靈犀,也有模有樣地學著。兩個拳頭輕輕相觸,指心相印,王衝笑道:“別擔心,我不會有事的,相信我。”熟悉的話換了對象,小姑娘抿著櫻唇,認真地點點頭。“錦奴?聽起來像是花名,王守正,枉你一臉君子相,另一麵竟是少年風流……”“嘖嘖,還不到豆蔻年華吧,你也下得了手!”目送馬車遠去,宇文柏和鮮於萌湊了上來,嘻皮笑臉地道。“你們的嫉妒,我懂……”王衝厚臉皮應著,接著麵容一正:“若是過不了眼前這關,我就要成風流鬼了。”宇文柏和鮮於萌一愣,聽王衝再道:“我說的,就是範小石這事,不過我才是正主。”沒等兩人細問,一人從學舍裏奔出來,正是集英社的一員,見著王衝,驚惶地道:“守正你在就好了!大事不妙!提刑司的人要把咱們集英社辦成謀逆亂黨!”之前知道了大綱,現在知道了細目,對著三人驚駭的目光,王衝緩緩點頭道:“我已知道了。”怎麽辦!?宇文柏跺腳道:“我趕緊寫信給我爹,讓家人快馬送去汴梁!”鮮於萌附和道:“我也寫信給我爹,十六,讓你家人多跑一趟!”“信是要寫要送的,可不能把希望全寄在這上麵……”王衝沉吟著,宇文鮮於這兩家的確是莫大助力,畢竟盧彥達要把集英社打作亂黨,宇文柏鮮於萌也難以置身事外。但成都到汴梁好幾千裏,消息來往以月計,不能坐等。更深層的原因他不好說,以他上一世的見識,宇文鮮於兩家的最佳反應該是設法洗脫宇文柏鮮於萌,而不是跟盧彥達對著幹,將這一案全部推翻。聽說盧彥達背後是餘深,餘深現在是門下侍郎,相當於以前的參知政事,就是副相。宇文粹中不太可能為自己這個陌生人,跟餘深對上。宇文柏又道:“許大府是君子,此事他怎的也要說話,再去找他!”王衝本要下意識地搖頭,之前他燒王相公家牌坊,也算是得罪了許光凝。之後又幫趙梓辦縣學,在許光凝眼裏,該已算作趙梓一脈的人,他對趙梓可沒好臉,怎可能幫自己?可再細想,趙梓冷了臉,許光凝未必不能熱了臉,而且……王衝想到了張浚,再由張浚想到王昂,心道這條路未嚐不能走,而且也是有管道直通許光凝的,值得一試。“許大府憑什麽要幫我們?”鮮於萌問得很現實,君子歸君子,指望許光凝那一級的官員如君子般行仁義,那是發夢,得有什麽東西打動許光凝。“光靠許大府也不行,還得再想想有沒有其他助力。”“最大的助力是誰?官家啊!若是官家能不信小人言,讓盧彥達一場白忙乎最好,所以還得靠你大伯,最好是由你大伯說通了蔡太師。”“蔡太師在朝中也不是一言九鼎啊,還有何太宰(何執中)和鄭樞密。要不守正再找找王相公家,看能不能走通鄭樞密這條路。”宇文鮮於繼續討論著,王衝猛然拍掌。“沒錯,最大的助力,其實是官家……”宇文鮮於無語,這不廢話麽?官家還得聽相公的,隻能找相公啊。“你們莫非忘了,成都府裏,還有一條直通官家的路?”王衝這話出口,兩人恍悟,同聲道:“傅廉訪!”成都府路廉訪使傅堯,就是皇帝的耳目,所謂廉訪使,就是以前的走馬承受,而這位傅堯,正是宮裏的內侍。可另一個問題是,要請動傅堯說話,那就得拿出足夠份量的東西來。王衝道:“東西有,就看咱們能不能趕得出來。”報信的學生再頓足道:“怕來不及了,範小石傳話說,何廣治已經出首了!”陳子文沒出首,何廣治卻出首了,震驚之餘,王衝也道,真是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啊……

有人出首,拿王衝等人的文書說不定明日就到,王衝冷聲道:“那咱們就得連夜趕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