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小局大局皆入局

提刑司的動作慢了兩天,應該是跟成都府簽廳交涉浪費了時間。公試謗訕朝政案是學案,有提學司配合,提刑司可以專勘,但集英社謀逆案就得另案處理。提刑司不能自己立案自己審,必須交給其他有權審案的部門。這案子又大,隻能轉給成都府。

此外,依照《宋刑統》規定,“諸鞫獄者,皆須依所告狀鞫之。若於本狀之外別求他罪者,以故人人罪論”。提學司糾告公試謗訕朝政這一案,提刑司就隻能勘問這一案,即便殺人劫盜和謀逆案除外。但越本狀立案終究麻煩,相信提刑司也跟成都府費了老大一番口舌。

直到二月初三,才有成都府左司理院的院虞候帶了兩個節級到家中拿人1。此時王衝已作好了周全準備,正在家中補覺。之前他與宇文柏、鮮於萌等人連熬兩個通宵,又跑了廣都一趟,便是少年,也著實累得夠嗆。

王衝背著怪怪的大號背囊上了路,虎兒瓶兒加六娘都眼淚汪汪地目送著他離去。沒過一會,王世義扛著哨棒,跟鄧衍急衝衝奔來,一副準備半道劫人的凶樣,被王彥中訓得乖乖低頭。

“謀逆這種案子,是要打到官家身前的,小人哪能輕易得逞!”

王彥中這話不是給大家打氣,而是實在話。謀逆是大辟,也即死罪之首,這案子就不是成都府乃至成都府路有資格最終定案的。不僅刑部和大理寺要介入,推勘院會複查,還會設置製勘院核查。若是情事重大,朝堂還會召開包括宰相、執政、諫官、禦史、翰林學士、知製誥等高官共同參與的“案議”。

“那班小人是失心瘋麽,栽汙二郎謀逆!?二郎才多大?還是讀書人……”

王世義撓破頭也想不明白,腦子好用的鄧衍更不明白。

且不論年紀,有宋一代,百姓造反的多,讀書人謀逆的少,每發一案,必是天下震動。神宗朝有趙世居案,本朝有趙諗張懷素案。前者其實還與變法政爭有關,後者的趙諗則自稱天子,立下年號,反跡昭昭。這謀逆案,可不是隨隨便便夠得上的。

王彥中道:“他們可不瘋,本義也不是搞成謀逆案,甚至正主也非二郎。”

對著愕然的王世義和鄧衍,王彥中淡然一笑:“再過兩日,便會有人來拿我,你們莫要亂動,照顧好虎兒瓶兒便是。”

王衝被押解到府衙司理院,司理參軍親自審訊。嚴格說不是審訊,隻是問詢。

“何廣治說,你組群英社,曾言合力共智,另開天地?”

“何廣治說,你曾言,蜀道難,難於上青天,你輩此業,也如過蜀道,須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何廣治說,你不僅籠絡人心,還領著縣學生員諳號令,習戰陣,蹴鞠鬥衝,變縣學為軍營,皆為他日起事?”

也不知真是何廣治說的,還是司理參軍自己的發揮,總之抓著隻言片語,大肆歪曲。王衝搖身一變,成了帶著縣學生員準備改天換地的大逆首。

王衝答道:“王衝組群英社是興文事,治文進學從來都是越行越艱,自有過蜀道之喻。正心尊聖賢,以求君子之德,對學問未成之人來說當然是另開天地。”

“縣學操練蹴鞠,也是王衝職分所在,朝廷十年前便有詔,要太學生員習射,君子若能文武雙全,便是朝廷所幸。即便縣學作了軍營,又有何罪?以此言王衝有異心,王衝不知此異從何而來?”

司理參軍問什麽,王衝答什麽,態度端正,語氣平靜。非但司理參軍神色越來越尷尬,左右胥吏皂隸都一個個斜眼歪眉。

這是什麽事?靠著丁點人言孤證,就要把神童兼縣學學諭,正聲名大噪的弱冠少年打成謀逆亂黨!?

大概覺得再照這個路數問下去,不僅毫無所得,還越來越荒唐,司理參軍匆匆轉了話題。

“你所學出自誰人?”

“你父是洛學弟子?有何言說?”

“你父平素與哪些人交往,又談論過甚麽?”

這一連串問題丟出來,王衝冷笑,果然如此。

之前他不僅跟宇文柏鮮於萌忙著準備殺手鐧,還跟父親王彥中討論過這事。

盧彥達給他扣一個組黨謀逆的帽子,他王衝根本就戴不起!這頂帽子是虛的,真正目的,怕還是要以他王衝為突破口,拉出更多人來。

“邵伯溫、宋鈞、王昂,他們與你言過何事?”

當司理參軍問到這個問題時,王衝心中又一個疑惑有了答案。

盧彥達是怎麽轉了心思,要將華陽縣學這架功勞梯丟開,以生員謗訕案為梯子,興一場舊黨謗訕大案的?

原來是曬書會……

心中豁然,麵上依舊平靜,問什麽答什麽。父親那三人眾的酒話當然不會吐露,但洛學弟子,道學根脈的事實,王衝也不諱言。朝廷禁的是公開授講,可沒辦法禁到私相授習,更做不到把洛學、道學以及君子小人論等名詞和內容列作敏感詞,一見就變星星。

至於跟邵伯溫和宋鈞的言語來往,以及跟王昂的辯論,王衝更沒必要隱瞞,這是大庭廣眾之下的事,當事者非他一人。

這幾個人扯出來,王衝更是心中透亮,這盧彥達的企圖可真是不小。原本隻是縣學謗訕案,盧彥達卻能聯係到曬書會,看到將成都舊黨挖出來的機會。而他王衝在這一案裏,作用就是柄扳手。

聽著王衝一一道出與這些人的交往,司理參軍看起來很滿意,似乎對他來說,交往的內容是什麽不值得關心,隻要能經王衝的口證,攀出這些人就好。

問詢持續了接近一個時辰,吩咐下屬將王衝送去司理院班房關押,司理參軍抹了抹額頭上的汗水,忽然覺得王衝從頭到尾都平靜得嚇人,很是怪異。

“弱冠少年,還不知此事的厲害,隻當是謀逆案。哼,你逃得了這謀逆之罪,卻逃不了黨錮之禍,誰讓你牽起了這一班舊黨呢……”

挾著筆錄卷宗,心中浮著淡淡的憐憫,司理參軍作了腦補。他匆匆出了司理院,不多時出現在西園的提學司署衙裏。

“蜀地偏安,舊黨雲集,隱有別立苗頭,與朝政相抗之勢!當年西京故事,不容在蜀地重演!某赴蜀前,太師便有此言。”

成都府路提舉學事盧彥達很年輕,不到四十歲,身形削瘦,膚色黢黑,五官輪廓一看就是福建廣南一帶的人。一雙狹長細眼精光熠熠,讓整個人顯得如刀子一般銳利,隻是個選人的司理參軍在他麵前,有一股置身罡寒的感覺。

“開一場曬書會,人人皆言道學,皆言程伊川,在場諸官非但無人果決論罪,竟還容那邵伯溫護人!”

“華陽縣學,一班草草而聚的學子,竟敢在公試裏肆言無忌,可見蜀中守臣荒治到了何等地步!或者……守臣本就心懷宿怨,刻意縱之。”

“我雖隻掌學事,也有糾一路政風之任。漕司不敢言,我學司來言!這一案,便勞貴司秉正而行!”

司理參軍也是通過提點刑獄司剛與盧彥達搭上線,知交不深,盧彥達用的是場麵腔調,並未直白道明。但他聽得心中透亮。

新舊黨爭鬥了幾十年,到得今日,表麵上看,新黨已不新了,以蔡太師為魁的新黨早已主宰朝政多年。而舊黨隨著元佑黨禁以及隨後的元符黨禁兩次整治,似乎也已煙消雲散了。可實際上,當新黨獨占朝堂時,失去了根幹的舊黨卻散於朝野,主宰了天下士林輿論。

眼下這位官家,自踐祚起就一直周旋於新舊兩黨之間。最初年號“建中靖國”,就是想調和新舊。沒多久就轉為崇寧,紹述先帝之政,銳意進取,立元佑元符黨禁,到大觀時,舊黨已在朝堂徹底失勢。

可靠著士林輿論,舊黨先是借星變造勢,再攻籲錢法、邊事,雖未入朝堂,卻也讓新黨和官家焦頭爛額,不敢不正視其存在。眼下已是政和五年,仍然未改年號,這個“和”,看起來還要和下去。

在這期間,不斷有偏向舊黨,或者政爭失意之人出外,蜀中就成了這些人的群聚之地。就說許光凝,雖非純粹的舊黨,卻也算偏向舊黨之人。

曬書會乃至華陽縣學兩事,在敏感的盧彥達眼裏,就成了蜀政偏離朝堂的汙漬。而盧彥達本是福清人,與蔡太師鄉貫不遠,自然有心辦下大事,入了蔡太師之眼。

想到提點刑獄、成都府通判等不少人已上了盧彥達的船,不然這一案根本就轉不動,司理參軍想得通透,小意地道:“提學說得是,下官看,這成都,其實已有昔日西京之相!”

昔日王安石變法,司馬光、文彥博等舊黨中堅聚於西京洛陽,日嘲夜諷,為新黨大患。司理參軍這一說,將此時的成都比作昔日的洛陽,自是極度誇大,可立場就在這一語間表露無遺。

盧彥達欣慰地點點頭,接過卷宗,略略一翻,笑道:“今次要換作我們燒許大府的匾額了。”

司理院班房倒算潔淨,畢竟隻是待審犯的臨時拘留地,王衝尋著一處幹燥的靠牆處,從自己的背囊裏掏出絨枕和絨毯,將這片小天地布置得安安逸逸。此時他隻算“門留”,也就是短暫的拘押,比門留更長一些的是“寄收”,都不是正式入監,因此不僅不必上刑具,隨身物品也沒怎麽搜檢。

班房裏的犯人和看守看得目瞪口呆,王衝接著掏出一個怪異的半環枕頭套在脖子上,又摸出一個小手爐,用火鐮點著了裏麵的塊炭,合牢之後丟進一個長長的木棉袋子,然後整個人鑽進了袋子,扭著身子找到最舒服的姿勢,滿意地嗯了一聲,閉眼休息。

這一連串景象下來,眾人眼睛已經抽筋了。

“許光凝和王相公家也被牽連進來了,不必使什麽力氣,他們都得破開這一局。不過也不能光指望他們,畢竟他們很有可能隻洗脫自己,把我們這些人當作犧牲品丟出來,所以……還是得看那東西能不能起效。”

王衝正在盤算著,就聽腳步聲不斷,幾人已經湊了過來,襤褸衣衫上,是張張目露凶光的猙獰麵孔。

“且住,容我算一卦……”

王衝的手伸出睡袋,手上夾著三枚大觀金錢,他早已作好準備。

1:司理院是州府司理參軍的辦事所,大州府一般設左右司理院,與州府院(北宋末改稱簽廳)共為審案機構,司法參軍所掌的法司為斷案議刑部門。院虞候是這些部門的辦事員,負責拿捕和押解人犯等雜務,而節級一名更為廣泛,在這些部門裏就是辦事員的爪牙。今日忙著工作,就隻這一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