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守正不正作瘋人
感謝七十九杆煙,一時都沒注意到多了個堂主,首堂達成,真是莫大的欣慰。
那官人大約三十出頭,織錦袍,青紗帽,腰帶鑲白玉,綴著金魚袋。
金魚袋?
王衝暗驚,再仔細一看,那金線繡出的魚是扁頭單尾的雜魚,而不是圓頭雙尾的鯉魚,這才鬆了口氣。就說嘛,整個蜀地,就隻有許光凝這個翰林學士是正三品,什麽時候又蹦出個三品大員了?就算是賜金魚袋,也得有配銀魚袋的資格,那也是六品以上官員,已到升朝官級別。
就如那拙劣的金魚袋仿品一樣,此人麵目削瘦青白,眉梢斜吊,眼袋重重,一看就是個耽迷酒色之輩。身上那股跋扈逼人的氣勢,與官威無關,倒更像是豪門巨戶的二世祖。
王衝這一問,這官人似乎絕少遇到敢當麵喝問自己的人,還沒反應過來。兩個家丁卻是護主心切,一左一右蹦了出來,同聲嗬斥道:“大膽!”
“哪裏來的小廝,竟敢這般無禮!當麵是鄧將仕!”
“官人問話,還不跪下?”
王衝雖一身大袖長衫,可因為年少,又是送香蓮玉蓮而來,竟被當作了家仆。
鄧將仕,原來是個將仕郎。將仕郎不過是階官最低一級,如果另有差遣,沒人願意把這名號拚在姓氏後麵,隻有一類人會這麽做,就是沒有差遣的蔭補官。
王衝頂著那鄧將仕的逼視和家丁的嗬斥,邁前一步道:“我隻聽過鄧相、鄧資政,鄧將仕是哪一位?”
這一邁步,神態氣質便顯了出來,哪是個家仆。
家丁倒看不出來,愕然之後大怒。正要衝上來拿人,那鄧將仕揮手止住:“原來是個小秀才,便恕了你無禮之舉。好教你知曉,鄧相是我鄧孝安的叔父,鄧資政正是家父……小秀才,可以說說你又是誰了吧。”
不得不說,這鄧孝安雖一副酒囊飯袋模樣,也的確是個二世祖,眼力和度量卻還是有的。說話淡淡的毫無火氣,目中無人的境界比一般潑皮強得太多了。
不過這境界倒真匹配他的身份,雙流鄧家的人。鄧相即是觀文殿大學士,中書侍郎鄧洵武,鄧資政則是資政殿學士。也曾官拜執政的鄧洵仁,這家夥竟然是鄧洵仁的兒子。
“在下王衝,字守正……”
這話出口,鄧孝安皺眉,掂著折扇嘀咕起來,似乎頗有印象,卻一時記不起來。
“華陽神童王二郎!?”
“縣學的小學諭王守正!?”
“曬書會上講禁術。被關了好幾月的王衝!?”
其他人則訝異地嘀咕出聲,眼前這少年,就是這半年來在華陽乃至成都接連攪起波瀾的王衝!?
再一句話終於喚起了鄧孝安的記憶:“燒了王相公家牌坊的王衝!?”
“哦哦……是你啊……”
鄧孝安以扇指人,看來其他事都沒入過他的耳。王鄧兩家聯姻,他就清楚王相公家的事。
“你在這作甚?又沒有牌坊可燒,不過等我辦完事,倒可以送潘娘子一座寡婦牌坊。到時你要怎的,自隨你了。”
鄧孝安記起的事。自然不是什麽好印象,嗬嗬笑著道出這番話,潘寡婦是變了臉色,其他人也嘿嘿怪笑不停。
“在下也有此問,你又在此作甚?姨娘,你是把人許給他了?”
王衝毫不理會鄧孝安的奚落,聽到是鄧家人,念頭急轉,已有了計較。
他轉頭問潘寡婦,潘寡婦連連搖頭道:“這是叔伯們自作主張,我絕不答應!”
潘寡婦一開口,圍著鄧孝安的那些老少男子就氣勢洶洶地鼓噪起來。
“你不答應,就把花圃交出來!”
“花圃是潘家的家業!我們潘家兄弟都還在,怎能容你一個婦人帶走!”
原來如此,請出鄧孝安,本意還是逼潘寡婦交出家業。
一個像是領頭人的老者揮手止住眾人的話,貌似誠懇地道:“大家不要把這兩事混作一談,搞得我們潘家人不把女兒當人看一般。十頃花圃和田地是一回事,香蓮玉蓮是另一回事。”
“花圃田地事暫且不說,就說香蓮玉蓮。侄女你要守節,不領我們一番好意,也就罷了。可鄧將仕看中了香蓮玉蓮,這是她們的福分,也是我們華陽潘家能繼續立下去的依憑。侄女,你又何必一意孤行,既要拖著華陽潘家入泥潭,又阻著香蓮玉蓮的前程?”
這老頭更狠,竟要潘寡婦淨身出戶。
潘寡婦當然不甘,叉腰吸氣,就要跟那老頭開吵,王衝和鄧孝安同時揮手道:“且住!”
雙方既都引來外援,再吵也無意義。
鄧孝安道:“我來此作甚?娶妾啊,潘家願意獻上這對姐妹花,我就勉為其難地笑納了。怎麽?王守正,你是言官麽?你要彈劾我欺良霸善麽?哈哈哈……”
王衝問道:“這麽說,你是承認欺良霸善,上門搶人了?”
鄧孝安笑聲更大了:“我是官人,作我的妾還是她們的福分,便搶了又怎的?隻要我不說錯話,寫錯字,沒誰把我關去和尚廟,一關就是好幾月!不知求了多少人,燒了多少高香,才脫得了身……”
大概是鄧孝安覺得奚落王衝很有趣,不僅言語無忌,還猛揭王衝的“瘡疤”。不過就他將文案一事當作王衝的瘡疤來看,也隻是人雲亦雲,壓根不清楚其中內幕。
接著他話語轉冷:“你是要管潘家的閑事?小小措大,吃了一次虧還不長記性,以為這天下,就任由你們這些措大指點擺布……休要惱了我,不然你連和尚飯都吃不得!”
他揮著扇子哼道:“還不快滾!?”
王衝不為所動,甚至臉上還保持著三分笑容:“措大?鄧將仕,你怎麽忘了,你祖爺爺也是措大。你怎能罵你祖爺爺呢?”
一邊香蓮玉蓮嘻嘻笑出了聲,潘寡婦也噗哧失笑。
“你!”鄧孝安氣得用折扇指住王衝,扇子抖個不停,卻再吐不出更多話。誰讓他二世祖當慣了,以為鄧家從古至今,自然如此。
雙流鄧家也就是從他爺爺鄧綰中了狀元後才開始發達的,他曾爺爺鄧至跟王衝的父親王彥中一樣,就是個鄉先生。鄧孝安隨口失言,就被王衝拿住話柄。狠狠罵了回來,還回不了嘴。
見鄧孝安終於動了脾氣,王衝肅容道:“你連鄧封君都敢罵,說是鄧資政之子,我卻不信。”
“打斷你的腿就信!來啊。把這小子打將出去!”
鄧孝安總算明白了一件事:千萬別跟措大鬥嘴,直接動手就好。
那兩個家丁撲了過來,王衝猛然低身,嘴裏還道:“這麽說就是比誰拳頭大?”
蓬蓬兩聲,兩個隻將王衝當作少年書生的家丁跌在地上,抱腿哀嚎。而王衝正緩緩起身,手裏多了兩件東西。一柄還在鞘中的短刀,一柄學堂裏用的木尺,剛才就用這兩樣東西敲在家丁的小腿上。
王衝當然沒什麽武藝,雖然日日也在練習。也就隻當是強身健體。可對付兩個視他反抗力為零的家丁,卻還是手到擒來。
廳堂嘩然,潘家男人一邊頓時個個目露凶光,鄧孝安也鐵青著臉高聲道:“來人!來人!”
王衝冷冷一笑。掏出掛在胸下的一個木哨子,噓噓吹響。
不過轉瞬功夫。一撥漢子衝進了廳堂,領頭的年輕人雄偉高壯,手裏沒拿尋常慣用的粗長哨棒,而是一根扁擔,可瞧那沉黑的木色,便是刀劍也抵擋不得。
這是王世義和王衝這些日子籠絡到的保丁,既知是應付潘家人的強逼,王衝當然得帶上他們,現在正派上用場。
“你、你要毆官,便是造反!”
眼見王衝手執木尺一步步逼上來,比王衝高了大半頭的鄧孝安竟癱在座椅裏動彈不得,驚惶地叫喚著。果然是標準的二世祖,缺了人伺候就手足無措。
“毆官?我毆了又怎的?”
啪啪兩聲清晰的脆響,王衝竟然輪著木尺,結結實實抽了鄧孝安兩個大耳刮,那鄧孝安就捂著臉驚叫,連半點反抗的膽氣都沒有。
“王相公家的牌坊我都燒了,抽你這鄧家不肖子的耳光又算什麽?”
啪啪再是兩下,廳堂裏眾人就目瞪口呆地看著王衝用木尺抽鄧孝安的耳刮,這耳刮不僅是抽在將仕郎這個官身上,還抽在雙流鄧家身上,這王衝的膽子到底是什麽生的!?
“忘了跟你說,我之前是縣學學諭,現在又入了府學內舍,跟你這個蔭補將仕郎鬥毆,看士林會為誰說話!”
啪啪……
“話又說回來,這也是替你祖爺爺教訓你,竟敢辱褻讀書人,背祖忘宗,該打!”
啪啪……
“不過,我真的不信你是鄧家人,你竟敢冒充官宦,打死了也活該。”
啪啪……
木尺劈頭蓋臉抽下去,便是豆腐脾氣,總也要逼出火來,於是鄧孝安爆發了。他啊地一聲大叫,捏著拳頭,一跳而起,向王衝掄去。
蓬……
鄧孝安這身板已被酒色快掏光了,否則王衝哪能隨意擺布,這爆發雖烈,可王衝日日拉弓舞劍,沒練出什麽武藝,膽氣卻是練出來不少。一腳踹在鄧孝安的肚子上,後者用比撲出來更快的速度跌了回去。
“還敢還手!”
“別打了!別打了,你說怎的就怎的,這裏的事跟我不相幹了!”
王衝畢竟年少力弱,這一腳出去,也蹬蹬連退了好幾步,覺得有些傷了“英明神武”的形象,衝上去又是劈劈啪啪一頓抽。鄧孝安抱著頭哀叫不止,此時周圍眾人,包括潘寡婦母女更是瞠目結舌,王衝還打上癮了!?這王衝王守正守的是什麽正?根本就是個瘋子啊!
王世義虎視眈眈地看著潘家的男人,讓他們不敢亂動半分,潘寡婦卻擔心地要死,連聲喚著王衝停手。
“姨娘別擔心,沒事的……”
王衝停了手,低頭逼視麵頰紅腫,鼻子流血不止的鄧孝安:“你還算聰明,不讓我打,就得換那邊的好漢打。”
鄧孝安怔住,看看一邊那鐵塔般的王世義,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噤,忽然覺得頭上臉上肚子上那些疼痛,似乎也不算太難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