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願我是黑暗,
我就可撲在光的懷裏。
——木心
01
一九九零年一月二十四日,許菡離開了吳麗霞的家。
那天氣溫很低,打開窗戶便有冷風灌進屋子,張嘴能嗬出一團白氣。許菡穿上舊棉褲和舊襖子,摸黑背起她的舊書包。跟來的時候一樣,書包裏裝著課本,筆,還有那本藍皮的字典。
她站在書桌跟前,摸了摸那件藍色棉襖的衣袖。桌子上還攤著一套新的課本,是吳麗霞給她買回來的。元旦之前,許菡考過了小學的入學考試。吳麗霞告訴她,等春節一過,她就能跟萬宇良一起上學。
鬆開藍襖子的袖管,她最後看一眼練習本上沒有寫完的數學題,轉身走到床頭櫃邊,垂眼望向相框裏吳麗霞丈夫的遺照。她雙手合十,閉上眼睛。
“求你保護他們,如同保護眼中的瞳仁。”
小聲地祈禱過後,她張開眼。
照片裏的男人在黑暗中望著她。一如她最初見到的樣子,黑白的顏色,肅穆的神態。
許菡想起萬宇良說過,要變成像他一樣的警察。
客廳裏靜悄悄的。小臥室沒有光,也沒有聲音。許菡把寫著“謝謝”的字條壓在餐桌的杯子底下,戳在一旁看了看。她字寫得不漂亮。萬宇良把他的字帖給她練過,但她練得不久,還是寫得歪歪扭扭,不好看。
從書包裏掏出一支筆,她趴在餐桌邊,借著窗外路燈的燈光,在“謝謝”後麵加上個小小的“你”。
寫完後盯著它瞧了一會兒,她又埋下頭,一筆一畫,在“你”後頭添了一個“們”。
街頭亮著一盞孤零零的燈,巷內空無一人。
臨走時,許菡停在路燈底下,回望一圈靜謐的街巷。街角的垃圾桶裏一陣窸窣,一條老狗走出來,抬起腦袋朝她看過來。禿毛,滿身的癩痢。許菡見過它。
走遠的牙子貼著牆根的陰影,扭過頭來衝她扔了一顆小石子。老狗聽見動靜,掉頭跑開。它踢翻了垃圾桶邊的塑料袋,腳步啪嗒啪嗒,又輕又快。
許菡轉身跑向牙子,沒再回頭。
牙子姓蔡,曾景元叫他蔡老。他尖嘴猴腮,一雙眯眯眼,眼仁兒精亮,總是咕嚕咕嚕地轉。
蔡老八歲起就偷東西。他偷玉米,偷雞,也偷豬圈裏的豬崽子。長大以後,他偷錢,還偷小孩子。他偷了大半輩子,從沒被逮住過。
“有一回倒是險,”他在臭氣熏天的長途汽車上告訴許菡,“荷包剛摸到手,就被一個條子的男娃發現了。那男娃一叫,條子就上來追。騎著車追的,車軲轆都要跟上來了,結果一台小轎車橫過來,轉背就把她給撞飛出去。”拿髒兮兮的手比畫了一下,他咧嘴笑起來,兩條裂縫似的眼睛眯成細細的線,“我看著那條子就這麽飛出去呀。還是個女的,摔到地上,估計活不成。”
車子拐上坑坑窪窪的大道。搖晃顛簸中,許菡一語不發地坐在靠窗的位子,懷裏抱著髒兮兮的蛇皮袋,眼睛盯著沾了泥點的鞋尖。
他們搭了一天一夜的車。第二個淩晨,大巴在鄰省邊界的火車站停下,蔡老扛上蛇皮袋,帶著許菡一步步顫顫巍巍地爬下了車門。站台隻有一個,候車室裏擠滿了人。小賣鋪的鍋裏煮著茶葉蛋,白布蓋上熱玉米,隔開騰騰上躥的熱氣。
有人縮在座位上嗍麵條,有人仰著腦袋打鼾,也有衣衫邋遢的老人穿著厚實的棉襖,緊挨著蜷在牆角,屁股底下隻墊一層薄薄的報紙。
蔡老從貼身的兜裏掏出零錢,買了根玉米。他領著許菡走到牆邊,蹲下身坐到蛇皮袋上,又拍拍身旁的地板,讓她也坐下來。
“一會兒上車,你注意車上的人。”他把玉米掰成兩段,一半放到嘴邊啃,一半抓在手裏,含糊不清地教她,“眼睛滴溜溜地轉的,不是條子,就是賊。”
身子底下是冰涼的地板,寒意一點一點爬上來。許菡靜靜聽著,抱著胳膊蜷緊身體,默不作聲地點了點頭。
擠在人堆裏檢票時,許菡抬眼打量周圍的人。
檢票員耷拉著眼皮,一手檢票,一手拿著喇叭,時不時喊一回車次。人頭攢動,熙熙攘攘。蔡老的手伸進一個女人的兜裏,摸出荷包。女人一臉疲色,神情麻木,沒有察覺。
許菡看看她,然後低下腦袋。
上了車,蔡老便踩著座位,把蛇皮袋塞進了行李架。
對麵的年輕女人踮著腳尖,抬不動行李。他沒有上前幫她,隻在自己的座位坐下來,擠到許菡旁邊,小聲問她:“看清了沒有?”
許菡點頭,從袖子裏伸出手。她手裏攥著一捆卷成筒的零錢,是蔡老擱在衣服內襯的口袋裏,貼身收著的。蔡老一看,一雙眯眯眼瞪大,嘴裏咕噥起來,罵了句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小丫頭片子,還挺上道的。”他說。
許菡把錢給他。
“我想上廁所。”
“關著呢,車開了才能去。”蔡老說完,轉頭朝過道裏吐了口痰。
沒過一陣,車廂便抖動了一下,緩緩往前挪起來。車輪碾過鐵軌,咕咚,咕咚。許菡從座位上滑下來,跑向廁所。穿著製服乘務員還站在廁所門前,慢悠悠地開門。背靠牆一聲不吭地等待,等到乘務員開了門走開,許菡才一頭紮進廁所,緊緊關上了門。
火車拐彎,廁所顛簸得厲害。她蹲下來,在坑眼裏看到底下晃動的軌道,掏出領子裏藏著的本子。巴掌大的軟皮本,是蔡老的本子。裏麵記著他偷的小孩子。剛剛她偷錢的時候,一道從蔡老那兒偷了過來。馬老頭告訴過她,蔡老天天帶著這個本子,以免哪天被逮住,能講出孩子的去向,少蹲幾年號子。
許菡打開本子,一頁一頁地翻。
七九年,八零年,八一年……
咚咚咚。有人用力叩響廁所的門。
“誰在裏麵啊?怎麽這麽久還沒出來?”
翻到八八年,許菡停下來,視線掃過一排排名字。
門口的人罵罵咧咧地走遠,不再等待。
蘭蘭,阿欣,小晴,雯雯……
雯雯。目光轉回去,許菡再看一遍這兩個字,雙手微微顫抖。
雯雯,一九八八年,X市街口菜市場,九龍村。
“九龍村。”她一字一頓,輕輕念出來,“九龍村。”
火車從南方駛向北方,開了一天一夜。
許菡窩在靠窗的位子,做了一個長長的夢。夢裏女警騎著車追蔡老,被橫開過來的小汽車撞飛出去。許菡跑上前,看到她倒在血泊裏。一眨眼,她的臉又成了吳麗霞的臉。
“長春——長春站要到了啊——長春——”
慢慢從夢中醒來,許菡動了動發麻的手臂,聽到周遭壓抑的嘈雜聲,還有身旁的蔡老輕微的鼻鼾聲。乘務員推著盒飯車走過車廂,混濁的空氣裏飄著臘肉的香味。
“長春——長春站——”
揉了揉眼角,許菡坐起來,望向車窗外邊。遠處是山,近處是雪。白茫茫的一片,偶爾露出幾葉紅色的屋頂。高壓電塔孤孤單單地站在滿目的白色裏,架起電線,頭頂灰色的天。在玻璃窗上看了眼自己的影子,她偏首去推蔡老的胳膊。
“長春到了。”
東北的冬天很冷。在站台上走了不過五分鍾,許菡的手便凍得發疼。蔡老搓著手,帶她到路邊的餐館吃了一盤窩窩頭。
夜裏他們在一間賓館落腳,蔡老擱下行李就出了門,一整晚沒有回來。許菡縮在冰冷的被窩裏,腳壓在膝窩內側,時不時撓一下,冰冰涼涼,又癢又疼。
第二天一早,他拎著饅頭包子回來,滿嘴過了夜的惡臭。
“丫頭,我打聽過了。”他盤腿坐到**,抓起兩個饅頭遞給她,裹著襪子的腳和嘴一樣臭,“小兩口生不出娃,怪挑的,要買個男娃。我問女娃要不要,他們不要。結果給來他們老家探親的另外兩口子聽見了,說要女娃,得先見見你。如果喜歡,就買了。”說著又咬了口包子,“這兩口子年紀大了,南方農村來的,看樣子也沒幾個錢。要是他們買你,估計沒幾天就會帶你回南邊兒去。你先跟著他們,等到了火車站,再偷偷跑。記住這地方,跑出來了就來找我,曉得吧?”
許菡抓著饅頭,沒有咬:“那錢呢?”
“廢話,錢都給了,當然就是我們的了!”嘴裏的肉末濺到她臉上,蔡老瞪她,用力推了把她的腦袋,“曾景元咋還老說你聰明?我看你啊,蠢得很!”
擦擦幹痛的臉頰,她垂眼看向饅頭,一個字也不說。
下午三點,他們撿了些行李,趕上去二道白河的最後一班客車。
司機從南方來,當過兵,東北的口音,一路上同前排乘客聊著他在長白山見過的熊,沒有片刻的歇息。許菡挨著蔡老坐在後排,聽了一路,也沉默了一路。
不過四點,窗外的太陽就落了山。她在餘暉中側過腦袋,餘光瞥見一隻小狐狸從車子後頭跑過去,飛快地撲進了雪地裏。
她看著它離開的方向,緩緩合上眼,陷入一片無邊無際的黑暗。
要買許菡的夫婦姓胡。男的叫胡義強,女的叫胡鳳娟。他們都是胡家村的人,五十出頭的年紀,慈眉善目,和大多南方人一樣矮小。
蔡老把許菡領到他們跟前時,胡鳳娟的表妹也站在一邊,拿挑白菜的眼神上下打量她。
“看著是挺好。”她說,“沒什麽病吧?”
蔡老啐了一口:“你自個兒出去問問,我幾時賣過有病的。”
“那,那怎麽不講話呢?”胡鳳娟立在頂燈底下,小心翼翼地瞧著。
推一把許菡的肩膀,他衝她抬抬下巴:“丫頭,叫阿爸阿媽。”
她抬起漆黑的眼,望向兩張陌生的臉孔,垂在身側的手捏緊了袖口。
“阿爸,阿媽。”
胡鳳娟笑了,胡義強也咧開了嘴。
“還會背九九乘法表,聰明得很。”留心著他倆的反應,蔡老見機又瞅了眼小姑娘,悄悄掐了掐她的胳膊,“背一個給阿爸阿媽聽。”
垂下眼瞼,她動動幹裂的嘴唇,機械地從嗓子眼裏擠出沙啞的聲音。
“一一得一,一二得二,一三得三……”
當天晚上,胡義強和胡鳳娟便買下了她。
許菡跟著夫妻倆住在胡鳳娟的表妹家,吃了頓熱氣騰騰的晚飯。
甜糯的玉米,鹹香的排骨。她扒著米飯,每吃一口,胡鳳娟都要往她碗裏添一筷子菜。碗中的熱氣冒出來,撲上她的臉,熏疼了她的眼睛。她揉一揉眼角,埋著腦袋安靜地吃,自始至終沒有吭聲。
炕下早早生好了火。睡前胡鳳娟端來一盆熱水,衝著縮在炕頭的許菡笑笑:“來,閨女,洗個腳。”
一點點挪到炕邊,她垂下兩條細瘦的腿,彎腰脫襪子。
胡鳳娟擱下水盆,捉著許菡的小腳正要放進盆裏,忽然就注意到她腳上的凍瘡。手裏的動作一頓,她又將許菡的腳放回被窩,端起水盆離開。沒過一會兒,她換了盆水回來。小姑娘坐在被窩裏,眼睛直勾勾地望著她,隻字不語。
“生了凍瘡,泡不得熱水。阿媽給你換了溫的。”重新在她腳邊蹲下來,胡鳳娟笑盈盈地從被窩中捉出她的小腳,“這幾天啊,我們先不洗澡。東北這邊太幹,洗了澡不舒服。等後天我們回到家了,再洗。”
低著眼瞼看她頭頂的發旋,許菡不點頭,也不搖頭。溫熱的水沒過她冰涼的腳,皸裂的傷口細細密密地疼。
洗完腳,胡鳳娟再給她敷了一塊馬兒。磨成粉,鋪在幹淨的白布上,把兩隻腳裹成小粽子。夜裏熄了燈,許菡一個人睡,沒再像頭一個晚上那樣癢痛。她卻睜著眼,盯著黑森森的屋頂,聽見外頭窸窸窣窣地下雪,沒法入睡。
隔壁屋子裏隱隱傳來人聲。
“車票買了嗎?”許菡聽出來,這是胡鳳娟表妹的聲音。
“買了。”胡鳳娟回答。
“身上還剩多少錢?”
“沒事,回去夠的。”
“你說你們也是,花這麽多錢,買個女娃娃做什麽。”表妹壓低了聲線數落她,“到時候嫁出去了,還不是別人家的姑娘。再說這丫頭已經這麽大了,指不定還不聽管教。”
“我看挺乖的。”胡鳳娟的聲音很輕,慢慢悠悠,卻是帶著笑的,“而且我們兩口子歲數都這麽大了,還是帶個閨女好。閨女貼心,小棉襖。”
表妹輕哼:“也就你們兩口子心寬。”
許菡蜷在炕角,漸漸被炕頭的溫度焐熱了胳膊。她翻了個身,想著白天見到的那隻狐狸,總算合了眼。
翌日清晨,天還沒亮,胡義強和胡鳳娟便帶著她搭上了表妹夫開的卡車,趕往城裏的火車站。
他們到得早,火車卻來得晚。檢票員拿喇叭喊著晚點的車次,聲音在擠擠攘攘的候車室裏回響。排在檢票口的隊伍逐漸散開,胡鳳娟去了趟廁所,隻留下胡義強背著行李站在牆角,滿是繭子的手緊緊牽著許菡的小手。
“餓不餓?”他小聲問她,“早知道火車晚點,應該帶個茶葉蛋出來的。”
許菡搖頭。
胡義強抬起腦袋左右看看,瞧見人們擠在小賣鋪跟前,叫嚷著買玉米和茶葉蛋。他便捏了捏她的手心,低頭囑咐:“在這兒等著啊,阿爸去給你買根玉米。”
頓了一頓,小姑娘頷首。他於是摸摸她的腦袋,鬆開她的手,走進了那頭的人堆裏。
許菡遠遠瞧著他的背影,再望一眼廁所的方向,悄悄挪動腳步,往人多的地方走去。她還記得蔡老的交代,也記得那間賓館的名字。隻要紮進人堆,她就能跑。
她一邊小心地穿梭在人群中,一邊注意著胡義強的身影。腳下的步子愈來愈快。
扭頭要跑的那一刻,她耳邊響起吳麗霞說過的話:“但是你們這麽小,很多時候沒法選,也不知道該怎麽選。”
她跨出第一步,腦海中閃過萬宇良躥起來推她腦袋的動作:“壞人才喊條子,不準這麽喊。”
另一隻腳也抬起來,卻沒再跨出去。許菡停在人海裏,身旁經過陌生的人,漆黑的眼仁裏映出黑色的剪影。
十分鍾後,胡義強回到牆邊,找到等在原地的許菡,把剛買的玉米遞到她手裏:“先焐會兒手,別燙了嘴。”
小姑娘點頭,抬起胳膊,重新握住他的手。
那年春節,胡氏夫婦帶她回到南方,尋了一個算命先生。
算命的說,她跟佛有緣。
他們便從佛經裏摘一個“珈”,替她取了名,叫珈瑛。
02
門板被推開的時候,發出吱呀一聲尖細的哀號。
許漣蜷縮在角落狹小黑暗的帳篷裏,抱緊懷裏的被子,把臉埋進幹燥溫熱的被褥。
“要走了。”門邊傳來男人沙啞低沉的聲音,“小漣呢?”
“小漣還在睡覺。”許菡就站在帳篷外邊,小心翼翼的嗓音離得很近,“爸爸,今天會疼嗎?”
窗外暴雨如注。轟隆隆的雷聲在遠處翻滾,許漣發著抖,沒有聽到男人的回答。
“那……那能不能,我一個人去?”瓢潑雨聲中,許菡的詢問斷斷續續,“小漣怕疼,會哭的……”
男人的聲線在一片雜音裏模糊不清:“你不怕疼?”
有那麽幾秒鍾的時間,許漣聽不見許菡的回答。她屏住呼吸,發起了抖。
片刻之後,帳篷外響起許菡細細的、帶著哭腔的回應。
“我是姐姐,我不哭。”她說。
男人什麽也沒有說。許漣一聲不吭地躲在帳篷內,隱隱聽見許菡的腳步聲。
門被徹底打開,而後又重重合上。
臥室回歸死寂。雨點敲打著玻璃窗,急促而低沉。
許漣獨自躺在黑暗裏,不敢哭,也不敢說話。她死死抱著被子,在雷聲轟鳴中捂住自己的耳朵。
“許漣?許漣?”
輕微的搖晃讓黑色的夢境斷了線。
許漣睜開眼,微張著嘴喘息,眼球轉動,在昏暗的光線中看到楊騫的臉。他躺在她身旁,一條胳膊支起身子,眉頭緊鎖,滾燙的右手緊抓她的肩膀。
“又做噩夢了?”她聽到他問她。
仰起下巴長長地籲了口氣,許漣動了動胳膊,撐著床褥坐起身。伸手摸開自己這一側的床頭燈時,她才發現身上的睡裙早已被汗水浸濕,緊緊貼著自己瘦削的背脊。
楊騫也坐起來,撈過床頭櫃上的水杯遞到她跟前。
推開冰涼的水杯,她抿唇按了按太陽穴:“公安那邊來電話了嗎?”
窗簾的縫隙裏透出室外灰蒙蒙的天光,許漣掃了眼床頭的電子鍾,時間顯示的是早晨六點。“還沒有。跟蹤你的肯定是他們的人,不然不可能五個小時了還沒訊問出什麽名堂。”隻好又把水杯擱回床頭櫃,他撓撓後腦勺,抄過遙控器把空調的溫度調低,“估計正在想辦法糊弄我們。”
牆上的空調不斷發出嘀嘀的提示聲。她重新躺下來,拉了拉腰間厚軟的蠶絲被。十月底的天氣,其實已經不需要開空調。但她習慣一年四季都開著,在寒冷密閉的空間裏裹緊被子入睡。
“我累了,楊騫。”將被角拉到胸口的時候,她聽見自己這麽說,“等手續都辦好,我們就各自出國,分開吧。”
打著赤膊的男人不再摁動手裏的遙控器。他回頭看向她,半邊臉沉在了陰影裏。
“不是說好了一起走嗎?”
許漣翻個身背對他,厭倦地合上眼:“財產分你一半,別的不要再說了。”
身邊的男人沉默幾秒,接著便冷冷出聲:“你還是懷疑許菡是我故意殺的?”
近乎質問的語氣激怒了她。猛然翻過身來,她撐起上身逼近他下頜緊繃的臉,漆黑的眼睛直勾勾地望進他眼底:“她好好地在這裏待了八年,連孩子都生下來養大了——怎麽可能突然就要偷偷跑回去?”下意識地眯起雙眼,她控製不了自己愈來愈快的語速,竭力克製的嗓音也赫然抬高,“她那麽聰明,會不知道後果嗎?我早就跟她說過隻要她敢跑我就敢殺她——她以為我是開玩笑?”
不躲不閃地同她對視,楊騫壓抑已久的怒火躥上喉頭。
“那天的監控錄像和追蹤定位記錄難道你沒看過嗎!”他幾乎是吼著逼問回去,“她不僅要把善善偷偷送出去,自己也跑到了X市刑警大隊附近——就算她不是故意跑去那裏,你又有沒有想過她老公是刑警隊長!萬一那天她正好碰上她老公,你覺得她會怎麽跟他解釋這幾年的事?!還有鄭國強——從許菡死掉開始,他就一直陰魂不散地調查我們!如果不是前幾年許菡偷偷跟他透露過什麽消息,他一個小地方的刑警隊長,怎麽敢跟我們過不去?!”
額角的青筋突突直跳,他猛地一抬手,掀掉床頭櫃上那半杯水:“當年許菡回來的時候我就說過要處理掉她!要不是你跟老許一直護著她,我們今天也不至於要逃出境都這麽困難!”
玻璃杯滾落到鋪著地毯的木地板上,發出一陣悶悶的響動。
他的胸脯劇烈地起伏,一時間房內隻剩下他粗重的呼吸清晰可聞。
許漣目光冰冷地注視著他。
“出去。”她掀動嘴唇,麵無表情,“不要讓我說第二遍。”
早上六點五十分,劉磊急匆匆地撈起書包跑過客廳。
“媽我走了!”
還站在廚房煮薑茶的趙亦清關掉灶台上的火,揚聲問他:“蘋果吃了沒有啊?”
“哦哦——”客廳噔噔噔的腳步聲刹住,劉磊似乎又跑回了茶幾邊,胡亂往嘴裏塞削好的蘋果,然後再次慌慌張張地跑起來,喊得含糊不清:“我吃了——拜拜!”
玄關那兒關門的動靜旋即響起。
“一大早就急吼吼的。”忍不住咕噥,趙亦清把鍋裏的薑茶盛進一隻畫著笑臉的馬克杯,轉身端到餐桌旁,“來善善,不啃饅頭了,先把紅棗薑茶喝了。晚上別再自己跑到沙發上去睡了,容易感冒,知不知道?”
趙希善坐在餐桌前,手裏抱著啃了一半的饅頭,呆呆地抬頭看她。
後半夜小姑娘一直睡在客廳裏,著了涼,一早便在吸鼻子。將馬克杯擱到她麵前,趙亦清抽出她小手握著的饅頭,從手邊紙巾盒裏抽出一張紙巾,替她擦掉鼻子底下淌出來的清鼻涕。小姑娘又吸了吸鼻子,挪動兩隻小小的手去夠杯子,卻被燙得縮回了手。
見她怕燙,趙亦清趕忙抓過她的手,小心搓了搓:“燙吧?”想了想,最終端起杯子,牽著她的手引她站起來,“走,到沙發那邊去慢慢喝。”
客廳的茶幾上擺著水果盤,切成塊的蘋果被剩下大半,氧化成了淺淺的褐色。趙亦清歎口氣,推開水果盤,找出茶幾底下的小板凳讓小姑娘坐下,抬起腦袋才注意到不對勁。
“咦,我放這裏的水果刀呢?”隨手把馬克杯擺到趙希善麵前,她左右瞅瞅,沒瞧見那把折疊水果刀的身影。恰好這時兜裏的手機振動了一下,趙亦清掏出來一看,注意力頓時轉移過去。“是阿磊的班主任。”喃喃自語地坐到沙發邊,她仔細看一遍短信的內容,微微擰緊了眉心。
小姑娘自己伸出手,小心地捧住杯子拖到下巴前麵,低下頭看了看杯子裏的薑茶。泡得胖嘟嘟的紅棗浮在杯口,她慢慢湊過去,拿嘴唇碰了碰,再舔一舔嘴。是甜的。
餘光瞧見她的動作,趙亦清放下手機,端過馬克杯替她吹了吹。等到薑茶不再燙嘴,她才把杯子擺回小姑娘手邊,摸摸她的小腦袋:“善善,哥哥的老師要找家長聊聊,所以中午我們去一趟哥哥的學校,好不好?”
像是沒有聽到她的問題,趙希善隻安靜地捧起杯子送到嘴邊,緩緩嚐了一小口。
又甜又辣的味道,她想。跟媽媽煮的一樣。
這個時候,秦妍也走進了自家的廚房。
她看了眼手機屏幕上顯示的時間,一邊從門把上取下圍裙,一邊給趙亦晨發了條短信:“現在方便接電話嗎?”
剛係上圍裙,便接到他回過來的電話。
劃開屏幕,電話那頭傳來他沉穩如常的嗓音:“秦妍。”
“你已經回家了?”拉開消毒碗櫃,她彎腰拿出煎鍋。
“沒有。工作還沒結束。”趙亦晨那邊靜得出奇,聽不見任何雜音,“善善有新情況?”
“可以這麽說吧。”把煎鍋放上灶台,秦妍立在一旁,不再有動作,“記不記得我上次跟你說過,善善有很強烈的自責自罪情緒?”
“你說她是把母親的死歸責於自己。”
“嗯。現在我認為,她失語的原因或許也是這個。”她停了一下,斟酌著用詞,“不說話可能是孩子對自己的一種懲罰。也許在善善心裏,一直覺得就是因為自己說話才導致媽媽離開。這種錯誤的印象究竟來自哪裏目前還不清楚,但它一定是給孩子留下了很深的心理陰影。”
電話另一頭的男人有片刻的緘口不語。
“前幾天帶她出去玩的時候,我暗示過她珈瑛的死不是她的錯。”幾秒鍾後,他再度開口,“我覺得她聽懂了,也在努力跨過這道坎。”
“對,我也看出來了。你引導得很好。”
“但是還有反複。”他說,“我跟你說過她躲在櫃子裏的事。”
隨意搭在工作台邊的手摳緊了灶台的邊緣,秦妍垂下眼瞼。
“這個現象我也在想辦法挖掘原因。你不要急,孩子還小,肯定會有脆弱的時候。再說人要走出這種自責自罪情緒,本來也是需要時間的。”她鬆開收攏的五指,習慣性地將手攏進薄外套的衣兜裏,“就像我們心理谘詢上常說的心靈監獄,人一旦陷入這樣的自責自罪情緒,就相當於把自己關進了監獄裏,自己出不來,別人也進不去。但實際上,鑰匙總是在人們自己手裏。隻有自己原諒了自己,才能真正走出來。”
頓了頓,又告訴他:“善善很勇敢,一定會慢慢好起來的。”
趙亦晨靜默一陣,回給她一個單調的音節:“有時間我會多陪她。”
知道這種態度意味著他很快就會提出掛斷電話,莫名的緊迫感撞擊心髒,秦妍來不及思考,張張嘴便脫口而出:“還有件事……”她遲疑半秒,“下次見麵的時候,我想跟你說。”
她話語間微妙的停頓讓電話那頭的男人默了默。
幾秒鍾的無言裏,她能夠清楚地聽到自己的心跳。
“電話裏不能說?”最後,他僅僅是這麽問她。
緊繃的雙肩一鬆,她垂眼看向自己的指尖:“我覺得當麵說比較好。”
“好。”他的口吻平靜而稍顯冷淡,“我先掛了,還在蹲點。”
點點頭,秦妍不再多言:“回見。”
電話掛斷後,她沒有垂下舉在耳邊的手,隻靜立原地,望著灶上的煎鍋略略失神。
身後輕微的腳步聲也未曾引起她的注意。
“媽媽……”迷迷糊糊的稚嫩女聲忽然響起來,秦妍一愣,轉頭向身後看去。
七歲的女兒不知什麽時候已經走到了廚房,瘦小的身子被裹在寬鬆的睡衣裏,嘴邊還沾著沒有擦去的牙膏泡沫。她雙眼無神而呆滯地平視前方,兩隻小手扶著牆壁,正摸索著往她的方向走過來。
“起來啦?”對小姑娘淡淡地一笑,秦妍走上前抱起她,帶她坐到餐桌邊拉開的椅子上。
拿來一張餐巾紙擦掉女兒嘴邊的泡沫,她替她捋了捋額前的碎發,溫聲細語地告訴她:“等等啊,媽媽給你煎個荷包蛋。”
眼睛依舊直直地望著前方,小姑娘點頭,應得乖巧而溫順:“嗯。”
親了親她的額頭,秦妍走回灶台邊,開火往鍋裏淋上一層薄薄的油。
再回頭望向餐桌時,女兒還坐在原處,巴在桌邊的小手不安地絞在一起,神情茫然而困倦。秦妍衝她微笑,她卻沒有半點反應。
秦妍知道,這是因為女兒看不到。
從出生開始,她的世界裏就沒有半點光亮。
合賢中學的早自習七點四十分開始。
劉磊剛到教室便從書包裏翻出登記表,急急忙忙跑到講台上,拿物理作業本拍了拍講台:“收作業了!”
大半趴在桌上打瞌睡的學生都聞聲抬起頭來,嘴裏嘟嘟囔囔地找作業。椅子劃動的聲響此起彼伏,他們陸陸續續來到講台前,把作業送到他手邊。坐在第一排的兩個女生最先將作業遞給他,回到自己的座位之後便閑聊起來。
“哎,昨天私群裏那個視頻你看了沒有?”
“什麽視頻啊?”
劉磊摞作業的手僵在半空中。
“哎劉磊,這道題你選的什麽啊?”一個男生擠到講台前舉起作業問他,卻沒得到他的反應。
“就是那個四個人打一個人的錄像啊,把人家褲子都給扒了。”前排的女生還在小聲地繼續,“好像就是在我們學校的樓道裏拍的,都是我們學校的學生。”
“啊?真的啊?我要去看看。”
“劉磊?”男生晃了晃手裏的作業。
“嗯?”恍惚間回過神來,劉磊定睛看了看,“哦……我選的D。”
對方了然地頷首,飛快把答案填上交給了他。
“沒了沒了,宋柏亮已經把視頻刪了。不過我手機裏下了的,一會兒給你看。”
“好好好,不過到底是哪五個人啊?”
默默聽著兩個女生的交談,劉磊俯下身,在男生的名字後頭打上一個鉤。手心裏滲出一層薄汗,他感覺到自己抓筆的手有些打滑,筆尖隱隱顫抖。
“打了馬賽克,看不到……”
“不要討論了!”中氣十足的男聲打斷她們的話,同時響起的還有什麽東西輕敲桌沿的聲音,“本來就不是什麽好事,天天拿在嘴邊說,要是受害者聽到了怎麽想?”
劉磊抬頭,看到班長宋柏亮站在其中一個女生的桌前,手裏握著卷成筒的作業敲敲她的桌子以示警告。她扁嘴瞪他一眼,顯然不大樂意,所幸還是理虧地點了點頭:“哦。”說罷便和同桌的女生一塊兒收了聲,從抽屜裏拿出課本,開始準備早自習。
見兩人安分下來,宋柏亮旋身把自己的作業遞給講台上的劉磊。他是最後一個交的,劉磊在他名字後頭打鉤,作業登記表上不再有空缺。宋柏亮掃了眼登記表,神情嚴肅地衝劉磊招招手:“劉磊,過來一下。”
不自覺收緊握著筆的手,劉磊抿了抿嘴,抱起作業跟他走出了教室。
宋柏亮帶他在走廊的角落裏停下,四下裏看看,才抱過他懷裏半打作業,咧嘴笑笑:“你跟田老師打聽一下這星期周測安排在什麽時候,行不?我家裏有事,可能要請一天假,怕正好趕上周測。”
“哦、哦……”劉磊心頭一鬆,“那,那我去問一下再告訴你。沒別的事了吧?”
“就這個事。”
抿唇頷首,劉磊不想再同他多談:“我先去把作業給老師。”
宋柏亮於是笑眯眯地把作業放回他懷裏,在他轉身的時候無意間瞥到他鼓起的校服褲兜。“哎等等——”條件反射地叫住他,宋柏亮指了指那塊凸出的地方,“你兜裏揣的什麽啊?鼓鼓囊囊的。”
四肢僵硬地停下腳步,劉磊低著腦袋,沒去看他的眼睛:“維C……泡騰片。”
“感冒啦?”
“有點著涼,我媽讓我帶著喝。”
“哦。”宋柏亮想了會兒,“其實喝這個沒什麽用,你要不今天中午跟我們一起去打球,出一身汗就沒事了。”
對方搖搖頭:“我還要寫作業。”
早知道他不愛運動,宋柏亮也沒有抱多少期待:“行吧,趕緊把作業送過去吧。”
趙亦清帶著趙希善抵達合賢中學,已經到了上午十一點半。
高三畢業班的教室在六樓,老師的辦公室則在五樓。她牽著趙希善的手找到辦公室,輕輕叩了叩敞開的門,往裏頭探探腦袋:“李老師?”
午休時間,老師大多已結伴去食堂,辦公室隻剩三個人,李慧航微微發福的身影尤為顯眼。她聞聲扭頭,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架:“哦,劉磊的媽媽是吧?”
趕忙起身簡單收拾好桌麵,她拿起桌上的水杯和鑰匙,快步走到姑侄倆跟前,右手搭上趙亦清的肩膀,“我們到隔壁去聊。見過劉磊了嗎?”
隨她踱出辦公室,趙亦清搖了搖腦袋:“還沒呢,他中午一般在圖書館寫作業,就不打擾他了。”
“也是。”掏出鑰匙打開隔壁會客室的門,李慧航注意到她牽著的小姑娘,“這是?”
“我侄女,善善。生病了,所以暫時沒上學,待在家裏。”低頭捏捏趙希善的手心,趙亦清小聲給她介紹,“善善,這個是哥哥的班主任李老師。”
小姑娘木木地戳在她身邊,置若罔聞地盯著門板瞧,甚至沒有抬眼看看麵前的女老師。
隻得仰起臉給李慧航一個歉疚的笑,趙亦清道歉:“不能說話,不好意思啊李老師。”
“沒事沒事。”她使了點勁推開門板,走進會客室打開頂燈,“我記得您弟弟是警察吧?”
“對,就是他女兒。”牽住小姑娘跟著她進屋,趙亦清點頭,“最近家裏挺多事的。”
“哦……難怪,劉磊精神狀態不太好,老是很緊張。”匆匆來到飲水機前拿一次性紙杯接了杯熱水,李慧航彎著腰回頭瞧她一眼,“我看您臉色也不太好啊?
沒哪兒不舒服吧?”
“子宮肌瘤,下個星期要動個小手術。”
“啊這樣!不好意思啊,不知道您的情況,還讓您跑這麽一趟。”外間隻有一張單人沙發,她連忙走上前扶住趙亦清的胳膊,引她走到裏間的軟椅邊坐下,再把水遞到她手旁,“來來來,快坐下。唉,女人這毛病最麻煩了。”
“是啊……”禁不住歎氣,她接過水杯,“謝謝。”
“小朋友也喝杯溫水吧,嘴巴都有點起皮了。”轉過身又給小姑娘接一杯溫水,李慧航將杯子端在手裏,左手輕輕扶了扶小姑娘的肩骨,環顧四周一番,“這裏沒多的椅子,要不讓她坐那邊的沙發上去,我給她找本書看看?”
“沒事沒事,不麻煩了。”趙亦清擺擺手,換一隻手拿杯子,小心拉來趙希善的小手,“善善,先坐到外麵的沙發上等一下姑姑,好不好?姑姑跟李老師聊聊。”
表情木然地看著她的眼睛,小姑娘似乎想了想,才慢慢點了點頭。
趙亦清摸摸她的頭發:“那善善就坐在那裏,不要亂跑啊。”
再一次點頭,她回身慢騰騰地走向外間,聽見身後李慧航在另一張椅子上坐下的聲音。
“其實今天就是想了解一下劉磊在家裏的情況。劉磊成績還是挺穩定的,就是最近好像太緊張了,情緒總是很低落……我覺得長期這樣可能對複習影響不太好,畢竟是高三,壓力本來就大……”
外間的沙發有點兒涼。小姑娘爬上去,趴到窗口往外看。
從會客室的窗戶能看到樓上實驗室那一側的樓梯口。她愣愣地望著,直到劉磊闖進她的視野。
他穿過走廊,背著書包跑進了樓道。
遠遠瞧不見他的表情,趙希善兩眼一眨不眨地追著他的身影,直到它消失在樓道裏。
很快,又有兩個人尾隨他鑽進樓道。鬼鬼祟祟,交頭接耳。
她認出了他們。
劉磊在樓道裏被截住去路。
李瀚帶著昨天和他一道的兩個學生,前後兩頭將他堵在了四樓。
“還去圖書館啊?心理素質不錯嘛。”手裏不再掐著香煙,他兩手攏在褲兜內,微弓著背笑著走近他,“昨天群裏的視頻看了嗎?”
背脊緊緊靠向牆壁,劉磊拎住書包的右手攥緊書包帶,指尖因為過於用力而漸漸發白。
“是你們放上去的。”他死死盯著李瀚的臉。
“不然呢?”譏諷地嗤笑一聲,他一臉好笑,看看兩個同伴,又轉眼去看他的雙眼,“昨天不是還挺牛的嗎,啊?還說要告我?”
尾音帶笑的字句聲聲紮進耳膜。劉磊咬緊牙根,腮幫隨著極力克製的呼吸顫動。
“群裏的視頻是刪了,但是刪之前下載量已經過百啦。你說現在我們學校多少人的手機裏存著啊?”李瀚的聲音仍在不斷跳進耳朵,穿過耳邊的嗡鳴,每一個音節都深刺他跳痛的神經,“我估計已經有人認出你咯。這麽瘦不拉幾的能有幾個啊?”
右手摸向褲縫,隔著口袋,劉磊碰到了裏頭的折疊水果刀。他五指緊摳牆壁,生生掐進脆弱的牆漆。
收攏,又鬆開。
“認個錯唄?”絲毫沒有留意到他的小動作,李瀚咧著嘴笑道,“趴下來叫聲爺爺,我就不把沒打馬賽克的放出來。”
猛然抬起頭,劉磊衝他臉上啐了口唾沫:“你他媽想都別想!”
溫熱的唾沫濺到臉上,李瀚的笑容凝固在了嘴邊。
一旁的兩人反應過來,第一時間衝上前把劉磊按倒在地。
“褲子扒了。”壓抑著怒火用力抹一把臉,李瀚臉色陰沉地拿出手機,“底褲也一起扒了,我拍他的鳥!”
“你們敢!”漲紅了脖子嘶吼,劉磊踢騰雙腿拚命掙紮,“放開!放開!”
兩人一時有些摁不住他,抬腳便踩上他胸口,用力踹上兩腳。劉磊卻愈發不要命地掙動,兩條腿不要命地踢踹,差點踹倒站在一邊錄像的李瀚。混亂之中有什麽東西忽然衝上前撞向了李瀚的腿,他一驚,狠狠一腳踹開,“什麽玩意兒?!”
咕咚咕咚。被他踹開的小小身影滾下樓梯,撞到了牆角。
劉磊餘光瞥過去,陡然張大了眼:“善善?!”
不可置信的怒吼中,幾個人都停下動作,朝樓梯下方看過去。
小姑娘一動不動地倒在冰涼的瓷磚地上,一頭細軟的長發淩亂地遮住了臉。
牆角雪白的牆壁上一點猩紅的顏色紮眼,李瀚見了立馬回過神。
“媽的,流血了!”他喊起來,衝兩個同伴招了下手,撒腿就跑,“跑!”
另外兩人麵麵相覷半秒,緊跟著他跑下樓梯。
他們腳步急促地經過小姑娘身旁,沒有一個人停下片刻。
“善善……善善——”連滾帶爬地滑下樓梯,劉磊發著抖撲到她跟前,捧起她的小腦袋,撥開她被鮮血粘在臉上的發絲,露出蒼白的臉。
小姑娘合著眼,沒有任何反應。
他抽出一隻顫抖的手,汗水混雜著溫熱的血,成了深淺不一的粉色。
趙亦晨等在A大南棟教工宿舍的樓底。
王紹豐作為關鍵證人已經開始接受全方位的保護,張博文為了不耽誤接下來的計劃,安排他今天就同趙亦晨見麵。
年輕男人從樓道的陰影裏走出來,向他出示了工作證:“趙隊長,可以上去了。”
沉默地頷首,趙亦晨掐滅手中的香煙,旋身隨他一同走進樓道。
兜裏的手機振動起來。男人回過頭看他一眼,便見他麵不改色地將手伸進兜裏,掐斷了電話。腳步停頓一會兒,他才領著他繼續上樓。
手機卻再次振動。
駐足在一級台階上,趙亦晨忖量兩秒,掏出手機瞥了眼來電顯示:陳智。
他劃下接聽,重新邁開腳步,握著手機擱到耳邊:“小陳。”
“趙隊!”手機另一頭傳來陳智焦慮的喊聲,“剛剛趙姐打電話來辦公室,說善善出事了!”
眉心一緊,趙亦晨腳下的步伐徹底刹住:“什麽?”
“趙姐說善善從樓梯上摔下來磕破了腦袋,現在正送去醫院……”
“我馬上過去。”打斷他氣喘籲籲的解釋,趙亦晨掛斷電話,反身疾步走向樓道的出口。
原先走在他前邊的年輕男人已然滯足,及時叫住他:“怎麽了趙隊?”
這才記起自己的現狀,趙亦晨停了停腳步,側過身麵向他。
“我女兒從樓梯上摔下來了,現在在醫院。”他說,“抱歉,麻煩你跟張檢說一聲……”
對方了然,點點頭答應:“不要緊,趕緊去看孩子吧。”
“謝謝。”來不及多做解釋,趙亦晨頷首,轉身離開。
室外陰雲滿天,遲遲沒有下雨。
他繞到教工宿舍背後,還在十餘米之外就對著自己停在露天停車場的車摁動了車鑰匙。車燈一閃,車門解了鎖。
快步來到車門前,趙亦晨正要打開門,便突然聽到“砰”的一聲巨響。
緊接著響起的是陌生女人的尖叫。
動作一滯,他下意識抬頭循著聲源看去。
一個教師打扮的女人站在一台紅色大眾旁,驚恐地後退了幾步。車頂凹陷,一條胳膊露出來,皮膚偏黑的手無力地攤開。
墜樓。
心下做出判斷,趙亦晨和幾個路人一同上前。出於職業習慣,他將受到驚嚇的女教師拉開,而後轉眸望向摔在車頂的男人,在看清他的瞬間一怔。
已知天命的老人,西裝革履,劍眉星目。發福的身軀呈一種怪異的姿態陷在凹陷的車頂,滿是細紋的臉上雙眼圓瞪,嘴唇微張。恐懼凝固成他最後的表情。
——王紹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