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批大批的人類,
在尋找生命和信仰的歸宿。
——顧城
01
一九九六年八月,胡家村的第一個大學生離開了家鄉。
那是個悶熱的陰雨天。村長和書記將她送到村口,她撐著傘坐上三輪車,在發動機吭哧吭哧的響聲中顛簸遠去。
途經拜山的小路,三輪車停下來。她跳下車,獨自爬上泥濘的山坡。
胡義強和胡鳳娟的墓碑靜立在蒙蒙細雨裏,立碑人的位置刻著他們的獨女胡珈瑛的名字。
她來到墓前,擱下行李和傘,慢慢跪到雨中,伏低身子,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
翠色的山巒被如霧的細雨籠罩。
那一年,她背井離鄉,從此再未回來。
九月的X市多有陣雨。
A大新生注冊那天,胡珈瑛冒著雨從食堂跑回宿舍,一麵撥開懷裏新教材封皮上的水珠,一麵穿過光線昏暗的樓道。樓梯口停著一個單薄的身影,背上背著鼓鼓囊囊的行李包,正吃力地用兩隻手拎起大皮箱,小心翼翼抬腳,試圖挪上一層台階。她渾身已被大雨澆透,濕漉漉的長發披在肩頭,浸濕的短衫緊貼瘦削的身體,忽然一個激靈,便打了個噴嚏。
無意間抬頭瞧見她,胡珈瑛加快腳步走上前:“要幫忙嗎?”說完就伸出手,扶住皮箱的底部,將它傾斜著抬起來,托住了大半的重量。
女學生抬起腦袋,露出被頭發擋住的鵝蛋臉,柔和的眉眼神色一愣,旋即反應過來,反手托起皮箱的頂部,同她合力把箱子抬起來,而後對她一笑:“謝謝。”
胡珈瑛搖搖頭,和她一起抬著箱子上樓。
“同學你也是新生?”女學生問她。
略略頷首,她抬了抬另一隻捧著書的手:“這棟樓住的都是新生。我是法政學院的,名字叫胡珈瑛。”
“我是心理學係的,秦妍,女開妍。”女學生彎著眼笑,“你的名字是好消息那個佳音嗎?”
她們經過二樓的拐角,有走廊裏匆匆忙忙收衣服的姑娘衝胡珈瑛打招呼。她隻是點頭,微提嘴角,眼睛裏的顏色卻很深,沒有半點笑意。
“都是王字旁的字。佛經裏經常出現的珈,瑛瑜的瑛,後鼻音。”她說,“不過我老是讀不準。”
側著臉觀察她漆黑的眼仁,秦妍若有所思地收了收下巴:“好特別的名字。
對了,你住哪間寢室?”
胡珈瑛轉過視線,目光驀地撞進她眼裏:“和你一樣,518。”
那個瞬間,秦妍分明是看到她笑了。淺淺淡淡的笑,染在那深邃的瞳仁中,竟有些溫柔。
“我在宿管的名冊上看到過你的名字。”她聽見她這樣說。
同寢室六個姑娘到齊的那個晚上,她們一起在川菜館吃了頓飯。
“所以咱們是三個曆史學係的,兩個法政學院的,還有一個心理學係的。”東北來的李玲歡開了瓶二鍋頭,麵色潮紅,嗓門也漸漸收不住,轉眼便朝秦妍看過去,“哎,我看心理學係的人好少,這個專業是冷門啊。秦妍你為什麽要學這個?”
往自己碗裏夾了塊夫妻肺片,秦妍低下眼睛笑笑:“之前看過一些這方麵的書,覺得很有意思,就想學這個。”
“哦,是興趣啊。”合上嘴打了個酒嗝,李玲歡又去瞧坐在對麵的舍友,“法政學院的人也挺少的,好像是四年前才新組的學院吧?你們倆為啥要學這個呀?”
“我爸媽讓我學政治,我聽他們的。”
“沒啥主見啊老三。”她取笑對方,“小胡你呢?”
眼皮稍稍抬了抬,胡珈瑛手裏的筷子伸向大盆紅湯裏的水煮魚片。
“有人跟我說過,如果沒有一條明確的規矩約束我們,這個世界就要亂套了。”她答得不緊不慢,手中的動作也不慌不忙,“我想了幾年,覺得這個規矩應該就是法律。”
點點頭算作附和,李玲歡板起臉認真道:“你也挺適合當法官的,從來都不笑。我看法官都這樣。”
在場的姑娘都笑起來,胡珈瑛也禁不住一笑。
李玲歡見狀大笑著拍起了桌子:“笑了笑了——還是會笑的嘛!”
那天夜裏,秦妍爬下床打算洗漱休息時,才發現下鋪的床帳裏還隱隱透著燈光。
她輕輕撩開床帳的一角,見床頭架著一個手電筒,胡珈瑛背靠著牆坐在床沿,正低著腦袋翻開腿上的書。
“挺晚了,還不睡?”秦妍小聲道。
已經快要淩晨一點,寢室裏已經能聽到輕微的鼻鼾聲,隻有她們倆的床帳裏依舊亮著燈。胡珈瑛瞧她一眼,扯了扯睡裙的裙擺,而後合上手裏的書擱到床頭,“就睡了。”
秦妍於是晃晃手裏的漱口杯:“我去刷牙,要不要一起?”
夜深人靜,宿舍樓的走廊空無一人。她們結伴走到洗漱間的時候,水池的一頭擺著一個黃色的水盆。盆裏泡著揉成一團的襯衫,沒有擰緊的水龍頭滴著水,重重打在滿盆的泡沫裏,啪啪悶響。秦妍走上前把水龍頭扭緊,胡珈瑛便到一旁漱了口,擠好牙膏刷牙。
好一會兒,秦妍才走到她身邊,擰開水龍頭接滿一杯水。
“其實我學心理不是因為興趣。”動手將牙膏擠到牙刷上時,她忽然開口,“我媽媽是得抑鬱症自殺過世的。我一直覺得,如果當時我能懂她在想什麽,或者從頭到尾都陪著她,她就不會走了。”
彎腰刷牙的動作一頓,胡珈瑛沉默片刻,吐掉了嘴裏的牙膏沫子。
“不是你的錯。”她說。
平靜而又肯定的語氣,讓秦妍忍不住垂眼笑笑。
“現在大多數人都不太了解心理這個領域。就算是抑鬱症,也可能被說成是能遺傳給下一代的精神病。”簡單漱一下口,她彎下腰打濕牙刷,“我怕我說出來,會讓人誤解。所以撒了謊。”
胡珈瑛端著漱口杯看向她:“那為什麽要告訴我?”
原是要把牙刷塞進嘴中,秦妍手裏的動作停下來,眉眼彎彎地咧嘴笑了:“我相信你。”
第一個學期的期末考試結束後,法政學院組織大一的學生旁聽市中院的庭審。
寬敞的刑一庭一時人山人海,旁聽席座無虛席。胡珈瑛坐在幾個同班的學生中間,腿上攤著法條和筆記本,邊聽書記員宣讀法庭紀律,邊將訴訟法中規定的庭審過程窸窸窣窣地寫上筆記本。
穿著看守所囚服的被告人被兩名法警帶到被告人席前,背對著旁聽席站定。
胡珈瑛抬眼望過去,隻瞧見一個瘦削羸弱的背影,佝僂著背站在高大的法警中間。
庭審如她筆記本上所寫的流程有條不紊地進行。直到法庭調查階段開始,審判長在檢察員宣讀完起訴書之後,將視線投向被告人席前的瘦弱男人。
“被告人楊成對起訴書指控你的犯罪事實有無意見?”
“我……我不是自願的。”被告人含含糊糊地出聲,縮緊了雙肩,話裏帶著外地鮮見的口音,讓人難以聽清某些字眼,“他們騙我說是國外的工作,到了緬甸才知道是販毒。我不肯,他們就打我,逼我吞那些藥包……”
旁聽席上頓時響起一陣竊竊私語。
學生們都知道,這意味著檢方審查認定的事實有誤,被告人極有可能翻供。
“被告人楊成,這跟你之前幾次接受訊問時說的不一樣。”公訴席上的檢察員收攏眉心,忽而拔高了嗓門,語氣生硬而嚴肅,“你有義務說實話,知道嗎?”
“我、我剛剛說的都是真的!”對方慌亂辯解。
“警方對你進行了四次訊問,我們檢察院也對你進行了訊問。為什麽當時不向我們反映這個情況?”
“我跟警察說了!但是他們逼我說是我自願的,不然、不然就不讓我睡覺,也不讓我吃飯……”
旁聽席的竊竊私語演化成一片克製的嘩然。胡珈瑛手中的筆頓住,再次望向那個背影。帶隊老師清了清嗓子,抬起手示意。周圍的學生很快安靜下來。
檢察員擰了擰領帶,顯然也對這突然的控告感到意外:“被告人楊成,你現在的意思是警方對你刑訊逼供了,是嗎?”
“刑……刑什麽?”楊成矮瘦的身軀縮了縮,結結巴巴地不解道。
“刑訊逼供。”檢察員意識到他不明白這個名詞的意思,“你隻要回答剛才你說的,警察不讓你吃飯睡覺,是不是真的?”
“是真的。”
“他們還對你做什麽了?”
“就是不讓我吃飯,不讓我睡覺……”
“為什麽我們檢方對你進行訊問的時候,不向我們反映這個問題?”
“我不知道可以說……”
胡珈瑛的目光在兩人之間來回兜轉。她坐的位置距離庭審台很近,從她的角度甚至能夠看清檢察員眉心的褶皺。那深色的皺痕裏,藏著她讀不懂的複雜情緒。有不耐煩,有慌亂,也有焦慮。
“這下好了,本來隻是走個過場讓我們看看庭審程序,結果被告人當庭翻供了。”身旁的女學生拿手肘捅了捅一邊的同伴,“你說他說的是不是真的啊?”
“他看起來膽子小,應該不敢在審判長麵前說謊。”
“那可不一定,說不定就是看我們圍觀的人多了,覺得有機可乘,就當庭翻供了呢。”坐在後排的男學生湊過來,壓低聲線加入他們的討論,“人心隔肚皮,這些販毒的人可壞了,誰知道他們動的什麽歪腦筋。”
“他提出有刑訊逼供的情況,應該就需要再進行審查。”有姑娘將法條翻得嘩嘩輕響,“至少能爭取到延期判決。”
帶隊老師卻抿唇搖搖腦袋:“不一定。”
胡珈瑛隻字不語地聽著,目視台上的檢察員皺緊眉頭,再度抬高了音量。
“被告人楊成,我最後提醒你一次,你有義務如實回答公訴人提出的問題!”
咄咄逼人的訊問仍在繼續。
她合眼,放下了手中握著的筆。
一個小時過後,合議庭對楊成進行了當庭宣判。
十五年有期徒刑,比起公訴方在量刑建議中提到的無期徒刑,不多,也不少。
被告人席上的男人吊著腦袋懺悔,放棄了上訴的權利。
直至散場,辯護人席依然空無一人。
當晚留在518過夜的,隻剩下胡珈瑛和秦妍。
大多數學生在入夜之前便離校回家,整棟宿舍樓裏安安靜靜,夜裏能聽見一樓宿管老式收音機裏的音樂聲。
胡珈瑛躺在冷冰冰的被窩裏,腳上的凍瘡隱隱癢痛。她盯著身側的白牆,借著床帳縫隙裏透進來的光,可以瞧清靠近床頭的那一點蚊子血。暗紅的顏色,在昏暗的光線裏近乎漆黑。
睡在上鋪的秦妍翻了個身,床板咯吱作響。
“珈瑛,你睡了嗎?”
靜默幾秒,她說:“沒睡著。”
上鋪的秦妍再次翻身。
“你今天怎麽了?”
“什麽怎麽了?”
“心情不太好的樣子。”
胡珈瑛安靜下來。
“沒什麽。”良久,她才重新開腔,“我很小的時候,看到過一條得了病的老狗。滿身的癩子,長得很可怕。爺爺跟我說,它是生了怪病才變成那樣的。”頓了頓,她緩慢地張合一下眼睛,“後來搬過兩次家,都是離得很遠的地方。我才發現不管到了哪裏,都能看見那樣的狗。”
床板在頭頂嘎吱一響。
“怎麽突然想起這個?”秦妍的聲音近了些,像是把腦袋探出了床沿。
“今天也看見了。”胡珈瑛回答。
“哦……”秦妍想了想,“可能是狗經常得的病吧。而且應該是流浪狗,沒人照顧,生病也正常。”
“嗯。”
上鋪再次傳來響動,她躺回了床的裏側:“哎,你上次跟我說的《刀鋒》,我看完了。”
視線轉向她的床板,胡珈瑛問她:“感覺怎麽樣?”
“看完之後想了很久。”頭頂傳來秦妍夢囈似的輕柔嗓音,“我對拉裏和神父的那段對話印象比較深。‘歸根結底,是上帝創造了人類;如果上帝創造的人類能夠犯罪,那就是他要他們犯罪。如果我訓練一隻狗去咬闖進我後院來的生人的咽喉,它咬了生人的咽喉之後,我再去打它,那是不公平的。如果一個至善和萬能的上帝創造了世界,為什麽他又創造惡呢?’”
雙腳的癢痛清晰起來。胡珈瑛輕輕翻身,你爸媽起細瘦的腿,腳背徒勞地蹭了蹭床單。
“拉裏就是因為想要弄明白為什麽世界上會存在惡,才走了一條與眾不同的路。”
“是啊。”秦妍歎了口氣,聲音倏爾又清醒了幾分,“你覺得人為什麽會犯罪?”
蜷緊身子,胡珈瑛用自己冰涼的手裹住同樣沒有溫度的腳,依稀聽見窗外有雨聲。
“貧窮,富有,空虛,困境,自保,愚昧,基因……有很多原因吧。”
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對方沉默一陣,又問:“那這本書裏,你最喜歡哪句話?”
微弱的細雨漸漸成了滂沱大雨。胡珈瑛眼睫毛微動,漆黑的眼睛望著牆上那抹蚊子血,一時沒有作聲。
瓢潑雨聲中,她聽清了宿管收音機裏播放的歌。是鳳飛飛的《追夢人》。
半晌,她翕張一下嘴唇,記起了腦海中的答案。
“‘你終究會成為你正在成為的人,你的每一個選擇都是來自你人生意義的詰問。’”
南方城市的冬季很短。
暖流從沿海地區洶湧而上,也帶來了初春的回南天。
第二個學期匆匆開始,不少學生已時不時出入附屬於學院的律師事務所,替律師打雜、整理案卷。胡珈瑛便是其中一個。
披著一身破舊軍大衣的邋遢老人闖進律所時,她正在劉律師的辦公室拖地。
老人破門而入,嚷嚷著輸了官司,一把將辦公桌上的電話摔到一旁,抬手掀翻了桌子。恰好是清明假期,律所內沒有律師上班,前台和後勤的姑娘都神色惶遽地聚在門前,沒有人敢進屋幫忙。
“抱歉李先生,我們理解您的心情,但是現在劉律師……”
“理解個屁!理解還能輸了官司嗎?!”老人一腳踢開身邊的椅子,臉紅脖子粗地大吼大叫,胳膊一揮便又掃下櫃台上的獎章和花盆,“什麽狗屁律師!說好了不會賠錢的,現在是怎樣?!錢都賠光了!”
花盆摔碎在胡珈瑛腳邊,濕潤的泥土撒了一地。
她立在滿室狼藉裏,背脊僵直地動了動垂在身側的手,平複住因緊張而紊亂的呼吸,嘴唇微掀,想要再說點什麽。
有人叩響了辦公室敞開的門板。
已到嘴邊的話被咽回肚子裏,她轉頭,對上一雙陌生的眼睛。
是個高高壯壯的年輕男人,穿著深色的警服,銅牆似的戳在門邊,警帽底下是張窄長而線條剛勁的臉。他一手握著門把,一手夾著一打資料,眸色深沉的眼睛隱在帽簷投下的陰影裏,直直地將目光投向她的眼睛,麵色從容而威嚴:“要不要幫忙?”
或許是看清了他身上的警服,披著軍大衣的老人沒再怒氣衝天地發火,隻惡狠狠地扶起椅子,一屁股坐下來,別過臉看向窗外。
餘光瞥見他不再動手,胡珈瑛悄悄鬆了口氣,搖搖頭對門邊的年輕男人解釋:“這位是我們的客戶,發生了一點小誤會,沒關係。”
“確定?”他的視線沒有離開她漆黑的眼仁。
肯定地點頭,她道謝:“謝謝。”
對方頷首,口吻如他的表情一般平靜:“張教授托我交代你一些事,我在外麵等你忙完。”
胡珈瑛一愣,而後了然。“好。”她說。
等安撫好老人,已經到了中午吃飯的時間。
胡珈瑛把老人送到前台的沙發坐下,才又回到走廊,找到了站在照片牆前的年輕男人。他身形筆直,不知何時摘下了警帽,把帽子隨意夾到臂彎裏,微仰著下巴審視最頂端的照片,臉上神情平淡,看不出任何情緒。
或許是聽到了腳步聲,他扭頭朝她看過來,棕褐色的眼睛撞上她的視線。
心頭微微一跳,胡珈瑛腳下的步子頓了一下。
“您好。”她走上前,“請問張教授是有什麽事要告訴我?”
他不慌不忙地把手上那打資料交給她:“一份資料。”
伸手接過來,她抬起臉回他一個微笑:“謝謝你。”
既是為他特地跑一趟,也是為剛才的解圍。
反手將帽子扣上頭頂,他點頭算作回應,習慣性地將手插進褲兜裏:“你是張教授的學生?”
胡珈瑛也點點頭:“我叫胡珈瑛。”她注意到他警號裏的字母X,“你是警校的學員。”
對方翹了翹嘴角,從一開始便沒有表情的臉竟露出一個短暫的笑容。
“趙亦晨。”他告訴她自己的名字。
不等胡珈瑛回應,走廊另一頭就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
“珈瑛珈瑛……”在前台值班的女學生慌慌張張跑來,刹住腳步抱住胡珈瑛的胳膊,顧不上外人在場,隻氣喘籲籲地問她:“真、真的要帶那個誰去食堂吃飯啊?”
胡珈瑛看看她:“他不是說了要去食堂吃嗎?”
“他穿成這樣……”姑娘一臉為難。
“都是客戶,沒什麽不好意思的。”停頓片刻,胡珈瑛歎口氣,“要是你不想去,就我去吧。”
姑娘這才笑逐顏開,抱著她的胳膊撒嬌似的晃了晃:“那辛苦你了,我留下來看著。”說完便生怕她反悔,轉過身一溜煙躥進了劉律師的辦公室。
無奈地見她關上了門,胡珈瑛回頭正要開口,便又冷不防同趙亦晨視線相撞。
他依然靜立原地,沉沉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好像自始至終都沒有挪開過。
不是惡意的探視,也不是懷疑的審視。他神色坦然,眸子裏映出她背光的剪影,眼神平靜而又專注。
胡珈瑛麵上一熱,原是要說些什麽,腦子裏卻突然沒了頭緒。
最終隻能張張嘴,強迫自己看著他的眼睛,幹巴巴地道別:“不好意思,我要先帶客戶去吃飯了。”
趙亦晨抬手拉了拉帽簷,笑了:“回見。”
低頭和他擦肩離開,胡珈瑛不再多看他一眼。
她聽不到自己的腳步,隻感覺得到胸腔裏如鼓的心跳。
趙亦晨。她想。
她記住了這個名字。
02
趙希善牽著母親的手走出學校大門。
六一的文藝會演剛剛結束,不少小姑娘還穿著花花綠綠的裙子,跟在父母身旁嬉笑著經過他們身邊。趙希善一反往常地低著腦袋,卸了妝的小臉幹幹淨淨,卻垮著嘴角悶悶不樂。留意到她情緒低落,許漣衝許菡使了個眼色,便拐去校門旁邊的小賣鋪,打算給小姑娘買冰激淩。
跟著母親站到樹蔭底下等姑姑,趙希善盯住自己小皮鞋的鞋尖,看得到搖晃樹影間的點點光斑。她沉默一會兒,終於捏著母親的手抬起了小臉。
“媽媽。”
“嗯?”許菡垂下眼瞼,對她微微一笑。
“我是不是做錯事了?”抬著小腦袋望進她漆黑的眼睛裏,小姑娘不大確定地眨了眨眼,“不該告訴老師的。”
“沒有啊。”母親伸出另一隻手替她捋了捋額前的碎發,指尖有些涼,“我們善善做得很好,這樣婷婷就不會再被欺負了。”
“那為什麽我跟婷婷都要轉學?”噘起嘴晃了晃母親的手,趙希善滿腹委屈,棕褐色的大眼睛裏蒙上一層水汽,“媽媽我不想轉學,朵朵和阿華他們都在這裏。”
隔著那層水汽,她瞧不清母親的表情。倒是許漣的聲音由遠及近,忽然橫進來,帶著點兒蠻橫的味道:“善善不想轉就不轉。”
什麽東西被塞進了手裏,小姑娘眨巴眨巴眼,淚珠子成串地滾下來,也讓她看清了手裏的冰激淩。巧克力口味,裹著蛋筒,是她最喜歡的。許漣摸摸她的腦袋,肩上的書包帶滑下一根,又被她隨意提上去。
“本來做錯事的就不是我們家孩子,要轉也讓那幾個欺負人的孩子轉。”趙希善吸吸鼻子,聽到小姨這麽對母親說。
許菡卻不做聲。
她鬆開小姑娘的手,轉過身子在她跟前蹲下身,從包裏拿出一包紙巾。
“善善,有時候懲罰可能隻會告訴你誰做對了,誰做錯了。但它不能保護你。”輕輕用紙巾搌去她臉頰上的眼淚,母親溫聲細語地告訴她,“善善做的是對的,很勇敢,也保護了婷婷。那幾個小朋友被老師批評了,代表他們犯了錯誤,受到了懲罰。不過小朋友犯錯,不可能一次就改得過來,對不對?你看,善善咬筷子,媽媽罵過你好多次,你也是好多次以後才改過來的,對吧?”
仔細想了想,趙希善抿緊嘴巴,點點頭:“嗯。”
母親彎起眼笑了。
“所以啊,在那幾個小朋友改正錯誤以前,我們必須保護自己,這樣在他們再犯錯誤的時候,我們就不會受傷呀。”她起身重新牽起小姑娘的手,領她沿著人行道走向學校旁側的停車場,“善善跟婷婷轉學,不是因為你們做錯了。你們隻是在保護自己,知不知道?”
紅著鼻子咬了口冰激淩脆甜的蛋筒,趙希善幅度極小地點了點腦袋,眼眶裏卻再度蓄滿了淚水。
“但是轉學不開心。”她含糊不清地咕噥。
“你這麽跟她說,她哪兒會懂。”走在一旁的許漣聽了,忍不住瞥一眼身側的女人,不冷不熱埋怨道,“換個新環境得花多少時間適應?小孩子懂什麽,隻知道轉學不開心。以後再碰上這種事,也不敢站出來了。你這叫退縮,根本不叫保護。”
仰起小小的腦袋看向小姨,小姑娘嘴邊一圈黑乎乎的巧克力醬,想要說點什麽,又沒敢開口。母親注意到她的小動作,翹起嘴角捏了捏她的小手:“要是下次還有小朋友被欺負了,善善會說出來嗎?”
偷偷拿眼角瞄許漣,趙希善舔掉嘴角的巧克力,小心頷首:“會。”
對方朝她看過來,她連忙低頭,眼神躲閃過去。
母親始終拉著她的手,笑著鼓勵她:“告訴小姨,為什麽會說?”
瞪著自己的鞋尖想了好一陣,小姑娘總算抬起腦袋,鼓起勇氣去看小姨的眼睛。
“媽媽說,對的事,要勇敢做。”她說,“我要當勇敢的好孩子。”
醫院的急診科人聲嘈雜。
趙亦晨衝進候診室的時候,兩個年輕人正將一個渾身是血的男人架向掛號台,護士趕忙應上前幫忙攙扶。鬧肚子的男孩哇哇大哭,老人坐在座椅上仰頭喘氣,穿著短裙的姑娘捂住肚子弓緊身體縮在角落,中年男人握著手機對另一頭兒的人低聲訓斥。
視線掃過一張張陌生的臉孔,趙亦晨很快在人群中找到了趙亦清的身影。
她坐在一間診室門邊的候診椅上,瘦削的肩微微顫抖,垂著腦袋不住地抹眼淚。
提步跑到她跟前,他彎下腰扶住她的肩膀:“怎麽樣了?”
乍一聽他沙啞的聲音,趙亦清顫了顫,抬起淚眼對上他的眼睛。趙亦晨穿的還是前一天早上出門時那身衣服,襟前浸出大片汗漬,袖管胡亂捋到了手肘的位置。他下巴一圈淡青的胡楂兒,棕褐色的眸子一眨不眨將她鎖在眼仁裏,麵上神色仍舊鎮定,卻微喘著氣,滿頭的汗。
“在、在裏麵縫針……”通紅的眼眶裏又湧出鹹澀的水,趙亦清情緒忽然崩潰,抽著氣嗚咽起來,“都是……我的錯……沒看好、善善……磕了、好大個口子……你說這要是破相了……可、可怎麽辦啊……”
一句話說得斷斷續續,帶著點兒哽咽和抽泣,幾乎沒能回答他的問題。
但趙亦晨已經聽出了大概。在診室縫針。他想。沒事,沒生命危險。
緊繃的神經鬆了鬆,他放開扶在趙亦清肩頭的手,反身倚到一旁的牆邊,下意識地掏出兜裏的打火機和煙盒。從煙盒抽出一根香煙,他動作一頓,記起這是在醫院,便又拿食指把那根冒出頭的煙按回了煙盒。
身旁的啜泣斷了線似的收不住,他卻隻靠在牆沿,片語不發。
候診室內孩子的哭聲不止,母親低聲的安撫時遠時近,像是在抱著孩子來回走動。護士攙著渾身是血的男人從他們跟前疾步經過,猩紅的顏色晃過眼前,有那麽一瞬間讓趙亦晨的大腦陷入了短暫的空白。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靠近,他側臉看過去,是劉誌遠匆忙趕了過來,半張著嘴,一臉驚慌和茫然。他的視線在兩人之間兜了一圈,最終落在趙亦晨臉上,張張嘴找到自己的聲音:“阿磊跟李老師在掛號機那邊,”頓了頓,又看一眼診室緊閉的門,“孩子沒事吧?”
“縫針。”重新將煙盒攏回兜中,趙亦晨直起背脊,抬手搭上趙亦清的左肩,頷首示意他,“我去看看阿磊。”
李慧航正陪著劉磊等在走廊自動掛號機旁的角落裏,手扶著他的背給他順氣,細聲細語地說著什麽。他埋著腦袋,佝僂著背,校服領口的衣扣不知被誰給扯拽下來,右臂自始至終擋在眼睛前麵,身子因隱忍而顫抖,偶爾哆嗦似的猛抽一口氣。
遠遠便瞧見他腰間散開的褲腰帶,趙亦晨腦海中閃過上回接他回家時他倉皇跑出校門的樣子,心下已有了數。
同他有過一麵之緣的李慧航無意間瞥見他走過來,便拍了拍劉磊的肩膀,率先彎腰道歉:“不好意思趙隊長,這事也是我們學校監管不嚴造成的,我們會盡快找到幾個那肇事學生。”語畢還不忘拽一把學生的衣袖,“好了劉磊,不哭了,跟你舅舅說說,到底是怎麽回事。”
趙亦晨在兩人麵前駐足,目光轉向還在張著嘴抽泣的劉磊。
他今年已經十七歲,精瘦的個子,比大多數同齡人要矮上一截。站在趙亦晨的角度,低下眼睛隻能瞧見他的發頂。
“樓、樓道裏……我去……吃飯……碰到李瀚、他們……”沒有拿下擋在眼前的胳膊,他維持著低頭弓背的姿勢,抽抽搭搭地從嗓子眼裏擠出聲音,“後來……打起來……他們、三個……我一個……然後善、善突然……出來……抓住李瀚……想幫、我……結果李瀚把她……踢、踢下……樓梯……”忽而咬緊下唇,他竭力控製自己混亂的呼吸,“他們看到出事……就跑了……”
“孩子本來是跟我還有趙姐一起在會客室的。”自覺接上他的話,李慧航擰起眉頭扭頭去瞧趙亦晨的眼睛,“那裏有個小外間,放了張沙發。裏間椅子不夠,我們就讓孩子坐在外間的沙發上等一會兒。她可能是看到哥哥了,就跑出去找哥哥。”末了又歎口氣,“怪我沒注意,不該讓孩子一個人……”
話音還未落下,就被趙亦晨近乎冷淡的聲線打斷:“這是第幾次?”
愣了一愣,她抬眼看看他神情冷漠的臉,才意識到他不是在問自己。
那雙棕褐色的眼睛,從頭到尾都在看著她身旁的劉磊。
擋在臉上的右臂細微地動了動,他捏緊拳頭,咬住嘴唇屏息,身體的每一寸肌肉都因緊張而繃緊。
“劉磊,頭抬起來。”趙亦晨沒有半點溫度的嗓音卻再次響起,語氣平靜而不容置疑,“我問你這是第幾次。”
這時劉誌遠從候診室跑了出來,急急忙忙找到他們,刹住腳步原是要說些什麽,聽到他的話便及時收了聲,轉而望向依舊低著頭的兒子。
隻有李慧航不知所雲,瞅瞅趙亦晨,再瞧瞧劉誌遠:“什麽第幾次?”
趙亦晨麵無表情地注視著眼前緘口不語的年輕人。
“上次說買複習資料的錢丟了,是不是那幾個人搶的?”
對方一聲不吭,好像頓時失了聲,啜泣也不再繼續。
“說話。”他給他最後兩個字,字音略略加重。
眼淚滑下胳膊,劉磊哽咽一下,喉嚨裏發出輕微的抽噎:“是……他們……搶的……”
劉誌遠身形一晃,想起頭一天晚上沒有問完的話,眼前不禁有些發黑。
“之前還有幾次?”趙亦晨再度拋出一個冷冰冰的問題。
“五、五次……”
“他們跟你動手了嗎?”
“幾個人……打我一個……”
旁觀的兩人麵麵相覷,總算聽出了事情的原委。
忍不住狠狠推一把劉磊的胳膊,劉誌遠漲紅了臉低聲嗬斥:“怎麽不早跟我們說!”
周圍來來往往的路人以為發生了爭執,不由得側過臉來多瞥幾眼,想要一探究竟。劉磊愈發埋下腦袋,縮緊身子緊咬牙根,滿臂的眼淚糊花了臉頰。
趙亦晨神色不改地凝視他。
“有沒有跟你說過碰到這種情況要怎麽辦?”他聽見他這麽問道。
抿緊唇角顫抖的嘴,劉磊流著眼淚,沒有吭聲。
頭頂的聲音卻冷硬如初:“問你話。頭抬起來說。”
肩膀細微地顫動了一下,他緩緩挪動胳膊抹了把臉,而後垂下手,攥緊拳頭憋住不穩的氣息。
“說過……要……告訴家裏人……”
“為什麽不說?”
“他們……扒我褲子……錄了像……”他抽一口氣,“要是說了……就會放上網……”
“什麽時候錄的?”
劉磊低下頭,滾燙的眼淚掉出來,又一次沒了回應。
趙亦晨蹙起眉頭:“我問你什麽時候錄的。”
猛然抽泣一聲,劉磊抬起雙手捂住了臉:“買複習資料……那次……”
早在聽到“錄了像”三個字時便瞪大了眼,李慧航不可置信地看著他,雙唇徒勞地一張一合,半天才找準第一個字的發音:“宋柏亮說的QQ群裏那個視頻……就是他們拍的?”
指尖用力摳緊額頭,他發著抖蹲下身,腦袋埋到兩膝之間,捂著臉的雙手指節發白。
轉頭撞上劉誌遠驚疑的目光,李慧航愣了好幾秒,直到餘光瞥見趙亦晨也衝自己看了過來,才終於記起要解釋:“打了馬賽克的視頻……說是昨天晚上有人傳在了他們的年級群裏……我們還正準備調查這個事的……”
嗓音越來越小,她麵色一陣青一陣白,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
臉色平靜地瞥她一眼,趙亦晨轉眸看向劉磊:“之前幾次沒錄像,為什麽不說?”
蹲在他跟前的年輕人將臉緊緊埋入掌心,指縫間溢出壓抑的嗚咽。
“自己想想,要是一早就告訴家裏人,會不會有今天的事。”語調沒有因此而溫緩,趙亦晨微垂著眼瞼俯視他頭頂的發旋,臉上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想清楚了再告訴我。”
眼淚混雜著鼻涕滑到嘴角,劉磊更深地埋下頭,兩手劃過腦側,慢慢抱緊了腦袋。
將兒子的每一個動作都收進眼底,劉誌遠皺緊眉頭合眼,微顫著歎一口氣。
“這事也怪我……”他別過臉,“我昨天其實問過他……後來亦清又疼起來了,就沒顧得上繼續問……”
“是怪你。”冷冰冰的視線移向他的臉,趙亦晨收攏眉心聲色俱厲,一點不留情麵,“你一個十幾年的老教師,學生工作做了這麽久,是不知道這種情況不能耽誤,還是根本沒把你兒子當回事?”
劉誌遠翕張一下嘴,麵露難堪,被他問得啞口無言。他清楚趙亦晨的脾氣,哪怕麵對的是家人,他多數時候也依然是個警察。
“我也有責任。”一旁的李慧航趕忙出聲,“這段時間也是看出來劉磊有點不在狀態……我以為隻是壓力太大,早應該找他好好聊聊的……我,我現在就去跟級長反映這個問題,盡早把那幾個學生找出來,按規定處分。”她說完便舔了舔下唇,連連向劉誌遠鞠躬道歉,“不好意思劉磊爸爸,是我這個班主任當得不稱職……”
忙不迭擺手扶她,他一時手足無措,直甩腦袋。
“校內學生搶劫的犯罪行為惡劣,而且有這種把被害人被打視頻傳上網的情況,造成的負麵影響你們校方也清楚。”趙亦晨未見半點動容地立在原地,等到李慧航飽含歉意和內疚的眼睛迎上來,才做了最後的交代,“加強校園安全和道德教育,盡快按程序處理這件事。”
對方答應下來,蹲身去扶劉磊。
趙亦晨於是也朝他看過去。劉磊還蹲在他腳邊,顫抖著抱住自己的腦袋,眼淚一顆顆掉下來,無聲無息。
這是他外甥。他們關係算不上親昵,但趙亦晨看著他出生、長大。
再開口時,趙亦晨明顯察覺到自己的語氣有所緩和。
“跟班主任回學校。”他說,“到時候會有民警詢問調查,照實說。”
二十分鍾後,趙希善被送進單人病房。
她已經恢複意識,隻眉心一處磕到台階尖角的傷口縫了幾針,有輕微的腦震**,需要留院觀察一晚。趙亦清受到太大的驚嚇,看過她之後便被劉誌遠帶回了家,留下趙亦晨在醫院守夜。
等病房裏隻剩下父女兩個人,他才來到床邊搖高床頭,替小姑娘豎起枕頭墊在身後。在床畔的椅子前坐下來,趙亦晨撥開她額前的碎發,盯著她蒼白的小臉瞧了一會兒,最終隻問:“痛不痛?”
安靜地坐在床頭,趙希善搖搖腦袋,慢慢眨了眨眼。她臉頰上幾處擦傷被塗上了藥水,前額的傷口已用紗布和醫用膠帶包紮起來,遮去紮進皮肉裏的猙獰的線。或許是因為傷口還有些疼,小姑娘臉上的表情比從前更加麻木,與他如出一轍的大眼睛卻亮了幾分。她抬起一隻小手,在半空中比畫一下,試圖向他表達什麽。
趙亦晨從她的手勢裏看出了她的意思:“要寫字?”
放下小手,她收了收下巴點頭。
考慮片刻,他伸手揉了揉她的小腦袋:“等一下。”語罷便起身離開。
在周圍的病房轉了一圈,他最後從護士台借來了本子和筆。
小姑娘留著一道小擦傷的手握緊筆杆,首先隻在本子上寫了兩個字:“哥哥”。
她舉起本子,眼睛直勾勾地望向他,像在等一個答案。
稍稍垂下眼瞼,趙亦晨讀懂了她的眼神。
“哥哥沒事,已經回學校了。”他告訴她,“老師會把那些欺負哥哥的人找出來。”
小姑娘點點頭,抓著本子擱回了膝前。
望著她眉心的紗布沉默幾秒,他啟唇問她:“為什麽要一個人跑去哥哥那裏?”
聽到爸爸的問題,小姑娘抬起眼睛看看他,隨即低頭,在那頁紙空白的地方寫下自己的回答:“看到壞人在哥哥後麵,就跑過去。”
末尾的句號畫得小心而鄭重。
垂眼看清了她的答案,趙亦晨神情平靜,隻又去瞧她的眼:“一個人去,不怕嗎?”
小姑娘抬頭木木地同他對視一眼,再翻過一頁,筆尖在紙麵窸窸窣窣地挪動起來。
“媽媽說爸爸zhuā壞人,”她寫,“想和爸爸一樣勇敢。”
再簡單不過的理由,卻讓趙亦晨陷入了沉默。
這是她第一次提起胡珈瑛。“媽媽”兩個字落入眼裏,竟變得陌生而刺眼。
“爸爸是警察。”他不動聲色,仿佛沒有從她這句話中得到任何一點關於胡珈瑛的信息,僅僅是平淡地教她,“保護你們和抓壞人都是警察的工作。你還小,最重要的是保護自己。碰到這種事,可以先告訴姑姑,或者先告訴爸爸。”
緩慢點了點頭,小姑娘在本子上寫:“媽媽說過。”
同樣的字眼再度闖進眼裏,趙亦晨膝前交疊的雙手略微收攏。
半晌,他抬起右手,將她鬢間的頭發捋到耳後:“下次要記住。”
小姑娘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她握著筆,慢慢在本子上寫下一行字,然後舉起來,給他看。
歪歪扭扭的字跡,寫的是“夢到媽媽”。
趙亦晨坐在病床邊的椅子上,深邃的眼裏映出這四個結構簡單的字,隻字不語。
好一會兒,趙希善放下本子,又埋起小腦袋,繼續寫起來。
這回他沒等她舉起本子,便看清了她寫的內容。
“想媽媽。”
三個字,她一筆一頓,寫了很久很久。
再抬頭看向他的時候,小姑娘的眼眶紅了一圈。趙亦晨回視她的眼睛,眸子裏縮著她小小的身影。她覺得他是想說話的。但他仍然沒有開口。
許久,溫熱的眼淚淌過臉頰,她嘴唇微動,皺緊眉頭,小手死死抓住筆和本子,好像在使出全身的力氣,推出哽在喉中的東西:“爸爸……對不起……”
沙啞的聲線一點點衝破那層阻礙,每一個字都帶著顫音。
無比艱難,卻又無比地努力。
“爸爸”兩個字在空氣細微的震顫中敲響耳膜,趙亦晨一動不動地看著她,就好像不曾察覺她的聲音,平靜如初的眼神專注而沒有動搖。
“為什麽要說對不起?”他聽到自己的聲音。
淚珠子掉下來,小姑娘紅著眼眶,麻木而呆滯的表情漸漸化開,皺起巴掌大的小臉,喉嚨裏溢出哽咽和哭腔:“因為我說話……媽媽才死掉的……”
她說得那麽慢,那麽輕。直到最後一個字音落下,才嗚咽著哭出來。
就像任何一個孩子,在遭受傷害的那一刻,哭得無助而傷心。
趙亦晨伸出手,將她抱進了懷裏。
那股淡淡的奶香味被藥水的氣味掩蓋,他聞不到,也不希望聞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