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班牙的夜很冷,不知道是不是喝了酒的緣故,朱顏熱得手心出汗。

他們走路回去。周屏風和朱顏住的同一家旅館,房間一前一後挨著。旅館坐落在一個小山坡,他們繞著山路慢慢走上去。

到了房間,都沒有睡意,於是搬兩個小凳子,坐在露台上聊天。

露台居高臨下,低頭可飽覽城裏的萬家燈火,抬頭可仰望滿天繁星。那星星那麽低,仿佛一伸手就可以摘一顆下來。

朱顏心裏十分歡喜,雀躍著說:“在這裏看日出,一定美極了。”

周屏風看她一眼,笑道:“這裏麵西,應該隻能看日落。”

朱顏觀察了一下,又打開手機裏的羅盤方向,發現的確是朝西,她吐吐舌頭,問道:“那你喜歡日出還是日落?”

“我喜歡黃昏。”周屏風說著,拿出一對AirPods,將其中一隻塞到朱顏耳中。

音樂流淌進來,是一首西城男孩的歌,I lay my love on you。這首歌朱顏以前聽過,不同的是,這次是西班牙語版,另一種風格。

朱顏聽了一會兒,把耳機拿下來,問:“剛才經過酒吧,叫你進去,你怎麽走了?”

晚餐後,他們在街頭閑逛,小酒吧裏有個濃妝女歌手忘情演唱,台下一片喝彩聲。朱顏被吸引了,問周屏風要不要進去坐坐,他皺了皺眉,拒絕了,說不要。

周屏風拿出一個東西,放在掌心,問:“知道這是什麽嗎?”

“這是什麽?” 朱顏愣了。

“助聽器。”周屏風指指自己的右耳,“我這邊耳朵聽不見,需要戴這個。”

“對不起,我不知道……”

“我小時候身體不好,經常生病,打了很多鏈黴素。7歲那年,我發現自己右耳好像聽不見了。”

朱顏心疼地看著周屏風。

“後來媽媽帶我去醫院檢查,醫生搖著頭,說錯了過最佳治療時機。我的右耳永久性失聰,聽不見了。”周屏風抬頭看著星空,眼神迷離,“所以我不太喜歡嘈雜的場合,比如迪吧,歌廳,在那兒,我會耳鳴,頭痛。”

“所以你喜歡黃昏,是因為安靜嗎?”

“嗯,黃昏是一天中最安靜的時候。白天向黑夜轉換,那時候,所有的東西會突然達到一種平衡,人會很舒服。那個時候,我的耳朵就會變得特別敏感,我能聽見很多聲音,美妙的聲音。”

朱顏托著腮,看周屏風,星光下,他後腦勺毛茸茸的,像隻乖巧的小狗。

她很想摸一摸,揉一揉,抬起手,躊躇了一番,又放下,隻是問:“你最喜歡哪裏的黃昏?”

“一個是佛羅倫薩,還有一個是大理喜洲。”說到這個問題,周屏風的眼睛忽然睜大,閃閃發亮,像天上星。

“佛羅倫薩的黃昏,你見過一次,就忘不了。黃昏的時候,城市的燈光慢慢亮起,天空出現一種橘色的霞光,非常溫柔地鋪在每一寸屋頂上,安安靜靜的,那麽一瞬間,你會覺得,時光都靜止了……”

朱顏知道,佛羅倫薩就是翡冷翠。她想象著那種時刻,不由心馳神往。

跟周屏風聊天真有意思,他所描述的一切,都是那麽美妙,仿佛循著他的話語,就能身臨其境,踏上他走過的路,看到他看過的世界。

周屏風把耳機再次塞入朱顏耳朵,這一次朱顏沒有拿下來。

兩人就這麽看著星星,聽著歌,兩顆年輕的心,各自生出觸角,相互觸碰、試探,如此曖昧,又如此甜美。

夜深了,朱顏裹著大毛毯,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冷嗎?”周屏風問。

朱顏緊了緊毛毯,搖搖頭:“不冷。”

凳子挨得很近,朱顏的手不小心碰上周屏風的手,指尖溫度的連接,令她心頭湧上一股莫名的震顫。

幾次觸碰之後,兩隻手不知不覺牽在了一起。

第二天早上,朱顏從**蹦起來,套上衣服,跑到周屏風房前,砰砰砰敲門。

周屏風開門,頂著一頭亂發,看到朱顏的樣子,他笑了。

朱顏問他笑什麽,他說:“你素顏的樣子,很可愛。”

朱顏捶他一下,問道:“昨天的星空,你拍照片了沒?”

周屏風說:“星星都落到你的眼睛裏了,我看都看不夠,哪裏還顧得上拍照?”

“一大早吃蜂蜜了喔?”朱顏嗔了周屏風一眼。男人的誇讚,她嘴裏表示不屑,心裏還是很受用的。

她想起答應阮子柒的事,搖著周屏風胳膊說,“今晚你陪我去拍月亮吧。”

“現在是月初,看不到月亮呢。”

“那怎麽辦,我答應了好朋友,要幫她拍。”

“我幫你啊,我之前拍過。”

“你那個膠片機得要衝印出來,才能看到吧?”

“傻,不用那麽麻煩。”

周屏風打開背包,拿出另一台相機。朱顏認得,那是一台徠卡。

周屏風湊近朱顏,給她看相機裏的片子。他拍得最多的是建築,那些雕花的門廊,屋簷,或遠景,或特寫,不得不說,每一幅都抓人眼球。

然後就看到了月亮。周屏風拍的月亮,很特別。每一幅畫麵都如抽象畫般,呈現出迷幻的氣氛,畫麵的重點是一個模特的背影或側麵,上麵的夜空掛著一輪巨大的月亮。

“真美啊。”朱顏讚歎。

“以前拍的,怎麽樣,還可以吧?”

“你是怎麽把月亮拍得這麽大,這麽清晰的?”

“這是創意攝影。”周屏風笑了,“利用多重曝光,把幾張照片疊加起來,才有這樣的效果。月亮也不是真的月亮,是用紙粘土做的模型。”

朱顏放大照片一看,還真是個模型。月亮雖然是假的,可是這麽一處理,照片卻看起來亦真亦幻,又美又仙。

她心裏對周屏風又多了幾分崇拜。攝影是門技術活,在構圖、光影以及色彩搭配方麵,會畫畫的人有絕對的優勢。

她想起自己拍的那些大同小異的照片,都不好意思拿出來看了。

周屏風又給朱顏看了幾段他拍的視頻,月亮,還有星空,都美得像一個意外。

“什麽時候,你當我的模特,我幫你也拍一組。”他說。

“不要。”朱顏拒絕。

“怎麽,怕我把你拍醜了?”周屏風說。

“我不喜歡被拍。”朱顏說,“黑洞洞的鏡頭,我覺得很可拍。”

周屏風笑了笑,沒再堅持。

“圖裏的模特是誰啊?”朱顏裝作漫不經心地問。

她發現周屏風拍的照片也好,視頻也好,模特都是同一個人,盡管隻是側臉和背影,卻不難想象,那張臉一定很動人。

周屏風收起相機,蓋好鏡頭蓋,半晌才說:“一個學妹。”

“什麽時候拍的啊?”朱顏繼續漫不經心地問。

周屏風遲疑了一會兒,牽了牽嘴角,笑著說:“兩年前還是三年前吧,我都快記不清了。”

朱顏看出來周屏風笑得勉強,她想,那一定不是個普通的學妹。

兩人站在陽台上看天空。雲一朵追著一朵,很美。

周屏風忍不住打開相機拍了起來。

朱顏問:“拍照對你來說意味著什麽?”

“對我來說,主要是記錄。”

“你想記錄什麽?”

“記錄我們生活的世界。”

“可是,世界並不總是那麽美好啊。”

“那我還是想記錄。”周屏風說,“照片有種能抓住、搖醒並衝擊我們庸常生活的力量,我喜歡那種力量。”

朱顏接過他的相機,也哢嚓了幾張。

“我有一次去看攝影展,好像感受到了你說的那種力量。”她說,“但是在手機上看圖,就沒什麽感覺。”

“手機衝淡了那種力量。”周屏風說,“這一刻出現在指尖的圖片,下一刻就會被別的圖片替代,現在的場景,瞬間就成為過去,情緒一直被稀釋,自然就沒感覺了。”

“你會一直拍下去嗎?”朱顏問。

“會啊,如果拍得動。”

朱顏想到周屏風還沒回答的那個問題。

“你還沒告訴我,為什麽會在馬拉加呢。”

“想聽真話嗎?” 周屏風握住她手。

“當然。”

“我在等你。”

“你怎麽知道我一定會來?”

“不為什麽,我就是知道,你一定會來。”

“為什麽?”

“因為……我想和你一起在馬拉加看星星啊。”

朱顏臉紅了。

她想,這是什麽邏輯?他想看星星,跟她來不來馬拉加有什麽關係?他這是在表白嗎?

她勇敢地注視著周屏風,問:“你是什麽時候喜歡我的?”她一向這麽直接。

“你猜。”周屏風笑。

“這怎麽猜得出來嘛。”

周屏風執著地讓朱顏猜,朱顏執著地不想猜。兩人便開始打賭,賭誰更早傾慕的誰,輸了的人則要滿足對方一個願望。

結果,朱顏贏了。

關於誰更早傾慕誰的問題,她說的是:“還記得那次你在群裏上躥下跳為表弟求助的事嗎?那個時候,我應該就對你有好感了,不然你以為我為什麽要幫你?”

“真的?”

“當然。”

周屏風喜出望外,摟住朱顏,在她額上吻了一下,笑得眉眼彎彎。“說吧,你的願望是什麽?”

“我想吃海鮮飯。”朱顏說。

“好,給你做。”

那個上午,周屏風跑了好幾公裏,找到了一家賣食材的超市,買了各種菜品和配料,又從房東老太太那裏借了一個鍋,開始給朱顏做海鮮燴飯。

他對照著電腦上的食譜,嘴裏叨嘮著,“牡蠣泡水吐沙,蝦仁去腸泥,洋蔥切碎,米飯……哎呀,米飯還沒煮。”

朱顏看著周屏風一通折騰,心裏偷偷發笑。

周屏風說好了不接受任何支援,要徹底靠自己做出一鍋海鮮飯,所以她就安靜做一個旁觀者。但是看他手忙腳亂,她不禁有點擔心,這飯還能不能準時吃上。

“你以前都沒有下過廚嗎?”她問。

“老實說,以前都是別人做給我吃。”周屏風額頭上滲出汗,他在已經半熟的蔬菜裏丟進蝦仁和牡蠣,最後又倒進去一些生米,說燜45分鍾就好了。

朱顏看著,聳聳眉,海鮮燴飯是這麽個做法嗎?可是既然已經說好了,他負責做,她負責吃,她也隻好耐著性子在一旁等。

經過一個小時的漫長等待後,終於聽到周屏風說開飯了。

鍋蓋掀開的那一刻,朱顏確信了一件事,那就是周屏風真的不會做飯。

她也不計較,周屏風的海鮮燴飯雖然賣相不好,味道卻不錯,兩人就著桑格利亞汽酒,把一鍋飯吃光了。

晚上,他們繼續在露台上看星星。周屏風霸道地摟著朱顏,把她的手握得很緊。

朱顏渾身都滾燙起來,想把手縮回來,試了幾次沒掙脫,便不再堅持。

周屏風感受到了朱顏的滾燙,摸摸她的額頭,又摸摸自己的,叫起來:“你發燒了!”

是的,吹了兩晚冷風,朱顏感冒了。

周屏風連夜跑出去買藥,讓朱顏服下,又在旅館照顧了朱顏一天。朱顏退了燒,身體好轉後,他們提前結束了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