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一天,朱顏在浦江半島頂層公寓的陽台上澆花。她素著臉,披著灰粉色長開衫,穿著醬色長褲,趿著灰色拖鞋棉,像一朵幹枯的玫瑰。

往常這個時候, 這樣好的天氣, 她都是要穿上漂亮裙子,畫精致的妝,出去喝茶,喝咖啡的。但她已經很久不化妝,也不再穿裙子。

剛剛過去的那個冬天,她像做了個長長的夢。

夢醒後,物是人非。她搬進了那套豪華公寓,卻夜夜失眠。500平的大房子,過於空曠,說話聲音大了都有回音。夜深人靜,她站在窗前看月亮,像站在荒郊野地裏,世界隻剩她一人。

朱顏的記性變差了,遺忘的近事越來越多,但那晚發生的一切,她清晰地記得。

那個晚上,車子以不可阻擋的氣勢撞開圍欄墜入情人湖,朱顏什麽都來不及做,從恐懼的驚叫聲中恢複理智,人被車裹挾著,已經在水中了。

安全氣囊瞬間彈出,迅速充氣膨脹,保護了她的頭、臉,還有脖子,巨大的衝擊震得她頭痛欲裂,腰似乎要斷了,眼前一片模糊。

她顧不上痛,撥開泄氣萎縮的安全氣囊,摸索著去開車門,車門打不開,車窗也打不開,恐慌中她解開安全帶,用頭去撞車窗,用上全部的力量,砰砰砰, 砰砰砰!卻像豆腐撞在鐵板上,隻是徒勞。車窗和車門都被鎖了。

她向周屏風求援:“開門!開門啊!你快開門……”

周屏風沒有任何動作,隻說:“我們永遠在一起……朱顏已半醉,微笑隱香屏,我們注定要在一起……”

“瘋子,瘋子!”朱顏一麵大罵,一麵繼續用肩頂,用腳踹,用頭擊,像困獸在籠中衝撞卻不得法,無濟於事。她頭很痛,眼睛也睜不開,精疲力竭,又急又怒,又慌又怕。她後悔為什麽要出來兜風,為什麽要來該死的情人湖!

絕望中天窗開了,車裏瞬間灌進湖水,朱顏屏住氣,兩手攀住窗沿拚盡全力想從天窗爬出去,卻渾身酸軟,失重般使不上力。

車在下墜,車廂被湖水填滿,她掙紮著,呼吸困難,喝了好幾口水,恐懼和絕望席卷全身,她想哭,卻哭不出來。這時一雙手用力把她從車裏推了出去,然後天窗又關上了。

朱顏眼睛看不清,雙腿蹬水,雙手用力拍打車窗,想說:“你這個瘋子,快出來啊!快啊!”但她嘴裏灌滿了水,說不出話,隻發出嗚嗚嗚的聲音。

車向湖底墜去。朱顏的眼眶很痛,眼淚融進水裏,無聲無息。頭破了,血融進水裏,透著一絲腥甜。她想遊上去喊人來幫忙,可是她一點力氣都沒有,腿也抽筋了,整個人跟著車往下沉。

她憋住氣,掙紮著向上遊,終於憋不住,嘴巴和鼻子進來的都是水,嗆得她難受。她掙紮、沉浮,喉管和胃不斷地灌入湖水。她大口大口地喝水,然後就感覺身體鼓漲起來,整個人不能動彈。

一時間好像整個世界都覆滅了,失重,混沌,驚慌。朱顏的身體動不了,但意識是清醒的。她想著,她要死了。她感覺自己像在平靜地熟睡。

她的身體在水裏麵,隨著水流飄動,像是水麵上的落葉,非常舒緩。她感覺眼前一片綠色,很美麗的綠色,像碧玉,像草原,然後在那片綠色裏,她看到周屏風的臉。

一雙手伸過來抓住了她,把她拖出水麵,拖上岸邊。

朱顏感覺有人在緊張地搖她,然後擠壓她,她很難受,像極度困倦的時候不讓她睡覺一樣的難受。突然間,一陣強烈的嗆吸感傳來,她的嘴巴、鼻子都開始咳嗽出水來。

朱顏睜開眼睛,看到一張陌生的模糊的臉,他在緊張地打120,他說,喂,我在情人湖的情人灣路口,有人溺水了……

那是個學生,在附近夜跑,聽到響動,趕過來救了她。

朱顏指著湖麵,聲音虛弱但急促:“下麵還有人,車子……人在車裏,快,快救他……”

回到浦江一個月後,朱顏才敢去看周屏風。

她帶了一束向日葵,和葛青一樣,周屏風也喜歡向日葵,那種梵高畫過的,明亮燦爛的肆意燃燒的向日葵。

朱顏沒有流眼淚,她的心很空。她忘不了那個深夜,車子墜湖前周屏風決絕的眼神。她知道他恨她,可是最後關頭,他為什麽又打開天窗,把她推出來呢?

還首飾給阮子柒時,她狐疑地問,好好的,車怎麽會開進湖裏呢?不止是阮子柒,很多人問過這個問題,調查事故的警察,親愛的小姨,朱以放,周屏風的媽媽羅蘭,皓皓,還有馬帝浣,都問朱顏,車子為什麽會開進湖裏,他們都想知道答案。

朱顏的回答一概是:“天太黑了,看不清路。”

她把花放在墓前,千言萬語化成了六個字:“謝謝你。對不起。”

三個月後,朱顏結婚了,新郎是那個Figo。

在鷺城住院的半個月裏,Figo每天都去醫院看她,帶著新鮮的花束,還有滋補的湯水。他給她擦手,捏肩,抱她去洗手間,拿一把桃木梳細細梳她一頭黑瀑似的長發。她睡著了,他就拿本書,坐床邊靜靜地看。

朱顏知道Figo是廣州人,家人和工作都在廣州。朱顏回到浦江後, Figo追隨她過去,申請到浦江常駐,他讓朱顏放心,他說他在浦江也有房產,不會給她添麻煩。

他對朱顏說,他想照顧她,讓她給他個機會。

朱顏對 Figo 說不上愛,浦江那麽大,她那麽孤單,她隻是貪戀 Figo 對她的那點好。

這一次,她是真的想安定下來。

冬天過完,朱顏把衣櫃裏所有裙子打包裝箱,送人的送人,扔的扔,捐的捐。洗完澡的夜晚,她裹著大毛巾站在穿衣鏡前,看自己,很認真的看。一道十幾厘米的暗紅色的疤痕伏在她的小腿上,像一條醜陋的大蜈蚣,醒目而猙獰。

那次落水,她頭受了傷,除了腦震**,還有一些神經損傷。腿也受了傷,水中生鏽的鐵絲把她右腿劃開一道深深的傷口,縫了幾十針,後麵傷口嚴重感染,小腿差點廢了。

她把工作辭了,她的記性越來越差,已經不能勝任審計的工作,出了幾次差錯後,她自動申請離職。高總監還算仁義,沒有追究她的責任。

美妝工作室也暫停了,她頭暈、耳鳴、畏光,不能長時間集中注意力,拍不了視頻,也不能長時間坐在屏幕前直播了。

此前圍著她,奉承她,說著各種好聽話兒的人,迅速地疏遠她了,仿佛她是一枚過期的臭雞蛋,或是一坨沾染了沙門氏菌的垃圾。

隻有梅朵和阮子柒三五不時來個電話,聊會兒天,她才不至於過度落寞。

不離不棄的還有Figo。他求婚,朱顏就嫁了。婚禮很低調,沒有大肆操辦,隻請了幾個親近好友,雙方父母都沒有到場。證婚人是Figo的領導,他說,那是他信賴和尊敬的人。

婚後,朱顏配合藥物治療,繼續休養。她很容易疲倦,不能想太多事,過度憂思,就會頭疼。她害怕自己犯迷糊,耽誤事,把銀行賬戶、股票、理財,都交給Figo打理。她搬到小房子住,那套頂層公寓,她想賣掉,全權委托Figo做了代理人。

蜜月過後,朱顏暫別Figo,去北京住了一段時間,梅朵和朱以放都很想念她。那幾周,她陪小姨看展覽、話劇,陪鄭柳逛菜市場,也陪小朱熙玩,笑容多了起來,臉色也變得紅潤。

回浦江那天,朱顏沒告訴Figo,想給他個驚喜。到家是晚上,用鑰匙開了門,Figo並不在,屋子漆黑一片。她開燈,發現了房間裏的狼藉。

地上都是髒腳印,她的個人物品散落一地,化妝台上的瓶瓶罐罐東倒西歪,首飾盒是空的,衣櫃的門開著,櫃子裏的大抽屜也開著,衣服扔得到處都是。心愛的訂製款落地台燈翻倒在地,上麵搭著她的黑色蕾絲內衣。一切跡象都表明,房間經曆過一番洗劫。

她第一反應是家裏遭賊了,Figo呢?他怎麽樣了?受傷了嗎?他去哪兒了?

她剛要打電話報警,猛然想到另一件事,拉開床頭櫃最下麵的抽屜,發現空空如也。出門前還好好放著的房產證不見了。

朱顏跌坐在地上,腦子一陣轟鳴。她打Figo的電話,發現打不通。打他領導的電話,也打不通。她慌了,跪在地上,瘋了一般一遍遍撥Figo的號碼,傳來的隻有冷冰冰的機器提示音。

她逼自己冷靜下來,把這幾個月發生的事情都想了一遍,好像明白了些什麽。她揣上車鑰匙,憑著記憶,開車直奔Figo在浦江的房子,她之前去過一次。

路上,她還葆有最後一絲希望,到了那裏,這最後一絲希望也破滅了。她絕望地發現,大門鎖著,房間都是黑的。

一位大爺遛狗回來,看到門口發愣的朱顏,說:“姑娘,這家人已經搬走啦。”

朱顏的冷汗涔涔而下。她想搜尋關於Figo的其他更多信息,拿出手機,才發現,除了他說的某品牌公司的PR這個身份,她對他一無所知,她甚至都沒有見過他的家人和任何朋友,除了那個領導,那個證婚人。她想哭,發現自己怎麽也哭不出來。

她帶著哭腔問大爺,Figo搬去哪裏了。

大爺邊開門,邊說:“吾伐曉得。”

無數問題湧上朱顏的腦子,她一陣眩暈,腿腳發軟,渾身軟綿綿的,一點力氣也沒有。

“你知道他為什麽搬走嗎?”

“他是租客,不想住了,就搬走了,去了哪裏,吾伐曉得哇。”

“什麽時候搬走的?”

“就前兩天。”大爺進了門,又探出半個身子,警覺起來,“你問這些做什麽?你們是什麽關係?”

朱顏腦中針紮似的尖銳的疼,張了張嘴,像漏了氣的娃娃,什麽也說不出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