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顏回到房間,周屏風已經睡了。阮子柒給他和朱顏訂的豪華大床房,但周屏風還是選擇睡沙發。
朱顏洗完澡,一個人躺在兩米寬的大**,像一艘小船飄在海麵,孤獨又渺茫。
她看一眼周屏風,他睡著了,倔強的肩背在黑暗中模糊成一團。
她睡不著,爬起來,輕輕拉開陽台推拉門,走出去,又輕輕拉上門,壓低聲音給阮子柒打電話。
“睡了嗎?”
“還沒有,剛把寶寶哄睡著。”
“你的項鏈和戒指還在我這裏。”
“沒事,先在你那兒放著吧,明天你和周屏風來我家吃飯,你再帶過來。”
“好……”
“怎麽啦,是不是有事?”
“沒事。”
“說吧,我聽出來了,你肯定有事。”
朱顏回頭看一眼房間,裏麵沒開燈,黑乎乎的,什麽也看不清。
她猶豫了一下,說:“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對嗎?”
阮子柒說:“當然了。”
“我做什麽決定,你都會支持我,對嗎?”
“隻要不是殺人放火,不是違法犯罪的事,我當然都支持你。”
“如果發生了什麽事,你是會站在我這邊的,對嗎?”
“當然。”阮子柒說,“感覺你怪怪的,說些沒頭沒腦的話,怎麽了?”
朱顏說:“沒什麽,我就是想跟你說說話,你早點休息。”
講完電話,她輕手輕腳進到房內,在**坐了一會,然後打開電腦,敲擊鍵盤,一份離婚協議書寫了又刪,刪了又寫。
這時她手機亮了,一條信息擠進來。
是那個Figo,他說:“嗨。”
朱顏正要回複,感覺後麵有人,一回頭,發現周屏風悄無聲息站在身後,嚇她一跳。
“你醒啦?”她合上電腦,尷尬地問。
“睡不著。”周屏風說,“我租了車,我們出去兜兜風吧,我想看看鷺城的夜。”
“好啊。”朱顏心裏愧疚,周屏風的要求,她都盡量滿足。
兩人開始換衣服, 周屏風拉開衣櫃,套上那件卡其色風衣。
“外麵應該不冷。”朱顏說。
“起風了,就冷了。”
“那你換一件吧,風衣太長了,開車不方便。”
“沒事,不影響。”
“還是換一件吧。”
“我喜歡這件。”
朱顏無奈,便也套上同款風衣,跟著周屏風下樓。租車行在酒店附近,辦好手續,提了一輛黑色SUV。周屏風踩下油門,車子駛進黑沉沉的夜。
朱顏坐副駕,看著窗外。街道上的行人,建築,花和樹,快速後退,是久違的鷺城夜。周屏風把著方向盤,車子開得穩穩當當,像一艘船行駛在水麵。
“你們之前認識嗎?” 他問。
“誰啊?”
“給你發微信的人。”
“不認識,第一次見。”朱顏說。
“第一次見你們聊得這麽開心?”周屏風語氣有點酸。
“我想著以後可能會合作,才加他的。”
周屏風沒再說話,安靜開車,沒說去哪兒,也沒開導航。漫無目的地行駛,才是兜風的精髓。
深秋的鷺城,不冷不熱,夜風帶一點點涼,飄著似有若無的桂子香氣。朱顏開了窗,把右手伸出車外,閉上眼感受夜晚的溫存,暫時忘記了一些事。
車子彎彎繞繞駛到濱海公園入口,周屏風看著道路兩旁高大的棕櫚樹,樹下是茂盛而有序的植被,樹影婆娑,夜色迷人,他說:“這裏不錯。”
朱顏不想去濱海公園,那讓她想起過去的很多事,她的“遇見”酒吧,她一直還念想著。
她說:“有個比這更好的地方,想不想去?”
周屏風說:“好啊,那你指路。”
朱顏說的地方是一片湖區,在鷺大附近。大學四年,她去過無數次,對那片湖再熟悉不過。那時候她和阮子柒經常去湖邊散步,野餐,喂天鵝,繞湖夜跑,留下太多青春時光,和宋慈談戀愛,也沒少去那裏。
車子從一條小路繞進鷺大後方,不多會兒,周屏風看到一片湖,稀稀疏疏的路燈下,湖麵寬闊,水光粼粼,湖邊形狀奇特的植物投影在湖麵上,給夜色添了幾份靜謐和幽深。
晚上10點半,人不多,偶爾見到幾個學生,或散步,或夜跑,或坐長椅上輕聲細語聊天。越往裏走,越鮮少人跡,夜幕下是最純粹的湖光夜景,風聲和蟲鳴成了夜景圖的唯一旁白。
周屏風停好車,兩人沿著湖畔小道散步。
朱顏說:“這裏叫情人湖,別看現在黑乎乎,白天很漂亮的,湖水清澈,深不見底,湖畔各種美麗的花和樹,漂亮的房子。還有成雙成對的黑天鵝在湖麵遊來遊去,我上學的時候,經常用麵包喂它們。湖邊樹林裏還有各種大蜘蛛、大水蟻、大飛蚊、大蝴蝶、大甲蟲,非常長見識……”
“看來我們來得不是時候,我們應該白天來。”周屏風說。
朱顏說:“白天有白天的好,晚上有晚上的好,像現在這麽安靜,白天就感受不到。”
周屏風說:“你上學的時候,這片湖就是這樣嗎?”
“嗯,幾乎沒有變過,現在湖邊綠化更好了,涼亭長椅多了些,三角梅開得更燦爛了。這裏最開始是個水庫,後來慢慢成了約會聖地,天氣好的時候,湖邊都是約會的情侶,情人湖的名字就是這麽來的,這裏還有很多故事呢。”
“什麽故事?”
“就是……一些情侶殉情的故事。”
朱顏話說到一半,覺得不妥,止住了。情人湖得了這個名字,不單因為是情侶約會的地方,還因為湖底葬身了好幾對情侶。她覺得此情此景,講這樣的故事不合適,所以不再說下去。
周屏風沒再追問。“你說,殉情的人是不是很傻?”他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問朱顏。
朱顏說:“是挺傻的,人活著最重要,死了就什麽都沒了。”
周屏風看著遠處的湖麵,“你說,水下麵有什麽呢?”他又像是自言自語。
“水下麵有魚。”朱顏說。
“我知道。”
“說起魚,我想起一個詞。”
“什麽詞?”
“相濡以沫。”朱顏說,“我有一段時間很喜歡這個詞。那時候每天傍晚都能看到一對老夫妻手牽手散步,兩人都滿頭白發,在夕陽下慢慢地走,我在後麵看著,特別感動。”
“相濡以沫,不若相忘於江湖。”周屏風說。
朱顏抬眼看他,眼神裏帶著探究,還有狐疑。
“我們離婚吧。”周屏風說。
“你……想好了?”朱顏不相信地問。
“你寫的,我都看見了。” 周屏風說, “你如果真的想離婚,我可以淨身出戶。”
朱顏心裏紛亂,如釋重負和不可置信交織在一起,她避開周屏風的目光,四下顧盼,身邊是一叢三角梅,夜色中看不太清花的樣子,但她知道它們長什麽樣,三片紫紅的苞葉,護著裏麵的小黃花,那就是三角梅的樣子。
“你淨身出戶?”她聲音帶著疑惑,“我們婚前協議裏寫的,有過錯的一方,才淨身出戶。”
“過錯什麽的不重要。你爸給你留的房子,還有存款,跟我沒關係,本來就不屬於我。”
“可是……”
“就這樣吧,我已經決定了。”
“你沒辦法原諒我,是嗎?”朱顏問。
“現在說原不原諒的話,已經不重要了。”周屏風說,“我原諒你又怎麽樣呢?我們能回到從前嗎?回不去了。”
“你沒試過,怎麽知道回不去呢?”
周屏風說:“我試過了,沒用,有些事發生了就是發生了,永遠不能否認它的存在。”
“對不起……”
“我知道你很難,我也難。所以還是離婚吧,我淨身出戶。”
周屏風說完,臉上是解脫般的神色,之前他一直覺得騙了朱顏,過意不去。現在他覺得兩人互不虧欠了。
“你認真的嗎?”朱顏問。夜風吹亂了她的頭發,她眼神裏閃爍著遲疑。
“認真的。”周屏風說。
“什麽時候決定的?”
“來鷺城之前就決定了,我已經想好了,回浦江我們就去辦手續。”
“那……我尊重你的選擇。”
朱顏也是解脫般的感覺,轉瞬之間,又不安起來。阮子柒說,如果周屏風也有錯處,兩人打個平手……她的話給了朱顏某種啟發,可是周屏風不按常理出牌,這讓朱顏措手不及。
她眉頭緊蹙,打了個噴嚏,然後抱住雙臂,眼睛柔弱地看著周屏風,吸著鼻子說:“我有點冷。”
她風衣裏麵隻穿了一條黑色吊帶裙,夜風一吹,果然冷了。
周屏風脫下外套,給朱顏披上。“我就說冷吧。”
朱顏穿好衣服,又吸了吸鼻子,感激地看著周屏風。
“等一下,我口袋裏有紙巾。”周屏風把手伸進風衣內袋裏摸索,“這是什麽?”
朱顏身體緊繃,睜大眼睛,像隻驚惶的小獸。
周屏風手裏抓著一枚鑽戒,還有一條項鏈,夜色中,熠熠閃光。
“這是什麽?”他重複問。
朱顏低下頭,說:“阮子柒的鑽戒和項鏈。”
“為什麽她的東西會在我口袋裏?”周屏風又問。
朱顏臉紅了,“她戴著不舒服,放在我這裏,回去的時候忘了拿……”
“那怎麽會跑到我衣服裏?”
朱顏很快鎮定下來,“應該是我放錯了,回酒店換衣服時沒看清,放到你口袋裏了。”
周屏風深深地看了朱顏一眼,神情複雜,“是沒看清,還是你太心急了?”
朱顏麵紅耳赤,說:“對不起……”
周屏風把首飾放回衣袋,看了看那片湖,湖水平靜深幽,下麵也許有水草飄搖,有魚群遊過,也許什麽都沒有。
他想起朱顏在酒店陽台打電話說的話,她問阮子柒,如果發生了什麽事,你會站在我這邊的對嗎?到底是什麽事,朱顏需要好姐妹跟她站在一邊呢?
周屏風不冷,卻慢慢的手腳冰涼。
這湖畔之夜,太安靜了。夜空黛藍,看不到星星,隻有一彎冷月斜斜掛在空中,像夜晚的傷口。眼前一團昏暗,周圍一片模糊,遠處都是黑的,森幽的樹林和堅硬的湖堤影影綽綽,一座小房子漠然靜立,前麵一排欄杆,仿佛一頭巨獸,張著大嘴,露出獠牙,下一秒就要將眼前的一切吞噬。
他說:“我有點累了,想回酒店。”說這話的時候,他臉上什麽表情都沒有。
朱顏跟著他上車,車內安靜,氣氛很僵,兩人都沒有說話。
車子行駛到一處不見人跡的地方,周屏風放慢車速,轉頭看著朱顏,眼睛像蒙上了情人湖的水霧,濕漉漉的,“朱顏,我是真的喜歡過你。”他說。
朱顏難為情地低下頭,“我知道,我也是真的喜歡過你。”
“可惜啊。”周屏風似笑非笑,“我已經決定要和你離婚了,我也說了,我淨身出戶。我聽到你給阮子柒打電話了……你怎麽就那麽心急呢?”
“什麽?”朱顏睜著眼睛,無辜的模樣。
“算了。”周屏風踩下刹車,轉頭看著朱顏,眼裏的水霧更濃,聲音像湖麵一樣平靜,“你說,那些人為什麽要殉情呢?”
朱顏從來沒見過周屏風那樣看她,那是一種對世界失望之後的心碎的眼神,甚至,帶著一點絕望。
她被看得心裏慌亂,眼神無處安放,最後盯著車窗上一枚橢圓形的水漬。那是一滴雨水,還是一顆眼淚呢?
她不明白周屏風為什麽問這個問題,想了想,說,“可能……他們不想互相折磨,想尋求解脫吧。”
“那我們一起解脫。”
周屏風說著,輕輕一笑,雙手猛打方向盤,腳下發力,油門踩到底,車子像咆哮的野獸,一頭紮進情人湖。
朱顏來不及說話,也來不及阻攔,隻聽到木質護欄斷裂的聲音和自己的驚叫聲。
黑色的車子以一道優美的弧線墜入黑沉沉的湖麵,在深重的夜裏,像一滴水匯入大海,像一顆石子墜進深淵。
一聲熱烈的水花響起,一陣紛繁的氣泡之後,情人湖又恢複了平靜。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