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是朱顏最喜歡的季節,但這個秋天並沒有格外寵愛她。
秋風一天涼過一天,朱顏也像一株缺水的植物,一天比一天萎靡。近來發生的一些事,像一座座山,將她四麵圍困,她有心突圍,卻發現力不從心,找不到出路。
秋天過完的時候,朱顏和周屏風在一個早上飛去鷺城。阮子柒的女兒百日宴,她這個幹媽必須要到場。
朱顏沒想到周屏風願意一同前往。出發之前,她試探性的問他要不要去,沒想到他同意了。他說:“好啊,我去看看你讀書和生活過的地方,也見一見你的朋友。”
這叫朱顏感到意外,心裏寬慰不少。
鷺城還是沒個秋天的樣子,滿城蔥鬱,花紅葉綠,洋紫荊還沒開,三角梅依舊燦爛。周屏風走在街頭,話很少,但朱顏看得出來,他喜歡這座城。
朱顏覺得一切都是尋常。這裏她太熟悉了,熟悉的地方,沒有風景。
見到阮子柒和她的小公主,朱顏心情明朗不少。看到程豐,她原以為會尷尬,沒想到一點都沒有。
她沒有給小朋友準備禮物,隻包了一個厚厚的紅包。阮子柒喜歡什麽,自己去買好了。
百日宴在一家環境很好的半山酒店舉辦,程豐精心選的。邀請的人不多,程豐的一些朋友,阮子柒的一些朋友,以及雙方的親友。
阮子柒這次打扮得很女人,黑色波浪V領罩衫搭配米色高腰係帶半裙,腳上一雙五厘米裸色方頭粗跟單鞋。上衣的五分泡泡袖時尚又遮肉顯瘦,真絲纖維麵料柔順細膩,透著光澤,裙子垂墜飄逸,自帶高級感。一身新衣配上精心搭配的耳環項鏈,以及恰到好處的發型和妝容,頗有幾分名媛的味道。
朱顏看著她,露出滿意地笑容,湊近說:“哎呦,男人婆成女神了。”
阮子柒笑得眼睛彎彎的,生完孩子她胖了一些,臉龐飽滿紅潤,看起來氣色很好。她貼在朱顏耳邊說:“全身行頭,衣服、鞋子、首飾,都是程豐置辦的,花了他兩個月工資。”
她生孩子很辛苦,痛了一天一夜才把女兒生下來。程豐很心疼,覺得虧欠她太多,等她坐完月子,拉著她去商場專櫃,買完衣服,又買首飾,不要不行,便宜的也不行。
朱顏說:“早就該這樣,你打扮起來迷死人了。”
來賓陸續過來寒暄,並送上禮物,很多人朱顏都不認識。意外的是,馬帝浣也來了。
朱顏疑惑他什麽時候和阮子柒成了朋友,阮子柒解釋說,她沒邀請馬帝浣,是他硬要來,說要沾沾喜氣,她不好拒絕。
馬帝浣也包了一個大紅包。看到朱顏,他眼睛亮起來,看到朱顏身邊的周屏風,他眼裏的光又暗下去。
結婚一年多了,妻子是個溫和的女人,生活尚算滿意。但遺憾還是有,這些年,他一直念著朱顏,愛到骨頭裏嗎?倒也談不上。隻是得不到的,總是最好。這朵刺玫瑰,他終究隻能觀望。
朱顏穿一件白色休閑小西裝配黑色闊腿褲,走路帶風。周屏風穿一件卡其色薄款風衣,長身玉立,在人群裏很耀眼。
風衣是朱顏去巴黎的時候買的,她一件,周屏風一件。她本來想和周屏風穿情侶款,出發時看外麵豔陽高照,嫌熱,最後換上了小西裝。
馬帝浣臉上的失落一閃而過,很快又露出笑臉,和大家熟絡地寒暄起來,還親熱地和周屏風握了手。
熱鬧了一個下午,儀式結束後,朱顏在酒店長廊的僻靜處和馬帝浣單獨聊了一會兒。
送走馬帝浣,她看到周屏風和阮子柒在另一處角落交談。看到她回來,周屏風沒再說話。
朱顏說:“你到那邊去坐,看看書,喝喝茶。我和子柒聊會天。”
周屏風便乖巧聽話地走開了。
朱顏端了兩杯咖啡,拉阮子柒在休息區的搖椅坐下,問:“你們聊什麽呢?”
阮子柒難得有刻清閑的時候,接過朱顏手裏的咖啡,“也沒聊什麽,就是周屏風問起宋慈的一些事。”她轉動脖子,舒展著肩頸,“帶小孩真是比上班辛苦太多了。”
朱顏說:“他問這個幹什麽?”
阮子柒說:“我也不知道。”
“那你是怎麽跟他說的?”
“沒說什麽,他問我宋慈去世的事,我說我也不太清楚,而且都過去那麽久了,都翻篇了。”
“哦。”朱顏放下咖啡。
“怎麽了?”阮子柒看朱顏一臉防備,問道。
緊張什麽呢?朱顏也不知道。她隻是忽然難過起來。宋慈是她心底永遠的刺,拔出來痛,不拔出來更痛。
當年知道這件事的人都以為,朱顏去當阿丁的模特,是因為宋慈缺錢,朱顏為了他的留學夢,所以委下身段去幫他。
阮子柒也是這樣認為的,朱顏是為了宋慈才這樣做的,她隻是太年輕,入了別人設好的套。
朱顏幾乎也一直相信,事實就是這樣。其實不是這樣的,事實是什麽呢?朱顏不想承認,但是她必須承認,她不是為了宋慈,她是為了自己。
20歲的朱顏,還未經曆過生活真正的磨礪捶打,熱衷漂亮衣服和名牌包包的一顆心,像春天的紅杏,一日日抽條生長,擋不住地向外探出枝椏。
她是個學生,沒什麽錢,朱以放每月給的5000塊,滿足不了她的購物需求。況且,除了衣服、包包、化妝品,她還想讓雙眼皮更漂亮一些,鼻子更完美一點。
所以她想方設法賺錢。她想幫助宋慈的心是真的,她想讓自己更漂亮也是真的。
她難過是因為,她幾乎就要相信,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宋慈。
這麽多年了,她依然不敢麵對宋慈。提起他,她就會緊張,窘迫,繼而惱怒。
但是阮子柒不知道這些,她很擔心地看著朱顏。
朱顏回過神來,笑著說:“沒什麽,咖啡都涼了。”
阮子柒理了理頭發,把一側頭發撥到耳後,朱顏看到她脖子上的項鏈,細細的鏈條很精致,下麵是一個鑲鑽的鳶尾花鑰匙吊墜,她認得這是蒂芙尼的牌子。阮子柒左手無名指戴的鑽戒,也是蒂芙尼。
“項鏈不錯。”她誇讚,“戒指也不錯,新買的?”
阮子柒說,“都是程豐選的,他說我戴著好看。結婚的時候隻買了對戒,其他首飾都沒買,他說是補給我的。這個虛榮的男人,非要我今天戴出來,真是的……”
朱顏說:“好看,他眼光不錯。”
阮子柒問:“你和馬帝浣又聊什麽呢?”
朱顏說:“我感謝他呢。”
“謝他什麽啊?”
“我之前不是有事找他幫忙嗎?”
“對哦,什麽事這麽神秘啊?”
“我讓他幫我調查一些事兒。”朱顏說,“你肯定想不到,他介紹誰來幫我。”
“誰啊?”阮子柒問。
“張墨。”
“那個可憐的律師?怎麽會是他啊?”
“我也沒想到,馬帝浣說他人脈廣,有這方麵的資源。”
“那他怎麽會同意?他不是恨死你了?”
“他一開始當然是不同意的,粗魯地罵我呢。但我手上還有他的豔照,他剛二婚,家庭維穩很重要,我答應把照片徹底刪掉,再給他一筆錢,他就同意了。”
“果然沒有人會和錢過不去。”
“人啊,最會權衡利弊的。”
兩人又聊了會別的。阮子柒不停整理頭發,“我以前都不戴項鏈耳環這些,沉甸甸的,一點都不利索,做事還不方便。”
“戴習慣了就好。”朱顏說。
阮子柒又開始撓脖子,“不行,我脖子癢,不舒服,首飾真的不適合我。”她把項鏈摘下來放到朱顏手裏,接著把戒指也摘下來,“戴這個太不方便了,我衣服沒口袋,你先幫我裝一下。”
朱顏便接過來,小心地放進自己白色西裝的內側口袋。
阮子柒喝了一口涼掉的咖啡,想起一件事,笑起來。
“笑什麽呢?”朱顏問。
“我笑啊,朱顏果然是朱顏,走到哪兒都引人注目,都有人跟你搭訕。”
“討厭,不準取笑我。”
“我哪敢取笑你,我是羨慕。”阮子柒說,“剛剛在大堂,那個衣冠楚楚的漂亮男士跟你要聯係方式,我看到周屏風的臉色不太好看呢。”
“喔,Figo啊,他說他是美妝品牌公司的PR,問我做什麽工作的,我說我是美妝博主,他說以後可能有機會合作,我們就交換了聯係方式。”
“看來你要紅了。”
“但願吧。”朱顏幽幽的說。
“歎什麽氣啊。”阮子柒想讓朱顏開心一點,故意用一種羨慕的口吻說,“大小姐,你還有什麽不滿足的呢?工作穩中有升,創業一切順利,出任CEO,住上大house,迎娶小鮮肉,從此走上人生巔峰。”
“子柒,我很難過。”朱顏的聲音透著疲累。
“難過什麽,高處不勝寒?”
“不是。”朱顏又歎了口氣。
工作順風順水,美妝視頻很受歡迎,工作室也開起來了。
買給周屏風的那套房子,周屏風堅持改成了她自己的名字。
葛青留的那筆錢到賬了,位於浦江半島的頂層豪華公寓,也順利過戶到了她名下。她想做的,都做到了,想要的,也得到了。她像一朵不用等到秋天的花,徹底地綻放了。但她一點也不開心。
那晚爭吵完,把所有事情都說開,她以為她和周屏風可以解開心結,放下所有成見,欺騙也好,背叛也好,都隨風而去,生活從此翻篇。
她是翻過去了,周屏風還停在原處。他每晚拿被子去沙發上睡,一個月來,都是如此。說好的婚禮,遙遙無期。
阮子柒問:“到底怎麽了?”
“我可能要離婚了。”
“為什麽呀?發生了什麽?”
阮子柒驚訝得瞪大眼睛,她沒想到,不過三個月時間,就發生了這樣的變化。
朱顏這次沒有隱瞞阮子柒,把情況都說了。
周屏風的真實家境,她的翡冷翠之行,她和林川的重逢,他對她的挽留,回來後和周屏風的爭吵,以及他身體對她的抗拒。
阮子柒聽完,沉默了很久,最後蹙著眉,長長歎了口氣。
“他繞不過這個坎兒是嗎?”她問。
“他說他需要時間。這個時間是多久?一年?兩年?還是一輩子?”
“早知如此,還不如就留在意大利,和林川一起呢。”
“回不去了,都被我搞砸了。”
“你既然知道周家是這個情況,為什麽還要和周屏風領證呢?”
“我以為我搞得定一切,是我太高估自己了。”
“離婚……周屏風同意嗎?”
“我不知道,我還沒跟他說。”朱顏有氣無力,整個人像經了風,過了霜,焉耷耷的。
“依照你的性子,這又不是什麽大不了事。”
“這次情況不一樣。”
“怎麽不一樣?你和林川那樣了,周屏風接受不了,離婚就離婚嘛,你大不了換個城市繼續生活。況且你有錢有顏,人又優秀,怕什麽呢。”
“問題是,這次比較麻煩。”
“到底怎麽回事?你急死我了。”
“你知道的,葛青給我留了一筆錢,一套公寓,這錢和公寓是許多人幾輩子不吃不喝也奮鬥不來的。但是他有一個要求,那就是我隻有在結婚後,才能繼承到這些。而且我還必須和另一半在婚前簽一份協議,如果婚後哪方有過錯,比如家暴、賭博、吸毒、出軌、偷盜,離婚時必須淨身出戶。做到了這兩步,我才能拿到錢,公寓權利人才會改成我名字。我去歐洲,就是去處理這事兒的。”
“這事兒隻有你和葛素衣知道嗎?”
“還有葛青的律師。依照他的遺囑,妹妹作為委托人,確認過了這兩個步驟,簽了字,律師才能著手處理存款轉賬和房產過戶的事兒。”
“我不明白,你爸為什麽要把事情弄這麽複雜?”
“他不相信男人。”朱顏說,“他又覺得女孩子一定要成個家。”
她那時問葛素衣,為什麽要把事情弄這麽複雜。葛素衣是這麽回答的:“爸是怕你遇人不淑,怕你會吃虧,所以他費盡心思,想方設法保護你。”
可是爸爸呀,你把女兒害慘了啊。朱顏心裏發出呐喊。
“按照那個協議,離婚的話,是不是意味著你要淨身出戶?” 阮子柒問。
“我不想淨身出戶……”朱顏說。
“容我心理陰暗一下,如果周屏風也有錯處,你們打個平手,是不是起碼可以平分家產?”
“他又沒有錯處。”
“唉……”
天色暗了,阮子柒陪朱顏在酒店吃了晚餐,安慰了她一番,最後打車回家。程豐來電話催了幾次,女兒還小,離不開她。
朱顏踱出酒店,雙手插兜,低著頭,一個人慢慢走著。有硬物硌到她,她摸到內袋裏阮子柒的項鏈的和戒指,這個女人走得急,貴重的首飾都忘了拿。
她拿出亮閃閃的項鏈和戒指,攤在手心,看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