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耳過去的大太監驚得猛然一顫,低聲應了聲“是”,然後悄無聲息地退了下去,不曾多問過半句。

待他撤下,雍淵帝手中早已拿起新一本奏章,依舊冷淡的麵容讓人辨不出分毫喜怒。

曹陌尋來時,薑歲綿正跟人吵著架...

又或許說打架更為合適些。

小姑娘久不出府,戴著幕籬逛了一圈便有些累了,就同侍從們隨意找了個茶樓歇息。

茶樓酒館本就是最為熱鬧之地,哪怕天南地北,彼此之前素不相識,尋個話頭也可聊上幾句。而京城這些時日最值得也最容易聊起的話題,自然非前陣子的地龍翻身一事莫屬。

“你們剛入京沒親眼見到地動時的場景,屋子倒塌揚起來的灰塵把天都熏黑了,那動靜大到如同天榻下來一般,整整五個日夜都沒停下過,若不是今上英明,我怕是活不到今日。”

“可不就是,我聽說啊其他幾個地方也震了,甚至還死了不少人。”

“若說起這事,還不是因為那地方官膽大包天,覺得離京遠,就算真地龍翻身也波及不到他們,隻麵子上過過罷了,沒有按今上的旨意做,這才鬧出來的。還好我們在京城,受聖上福澤。”

說到這,周圍的客人便心有戚戚地附和了幾句,連倒水的小廝都不由出了聲:

“客官不知曉,咱們這茶樓原本毀了大半,東家愁的都哭了,好在後來有官爺上門,幫忙修葺不說,還免了三成的賦稅,把東家喜得跟什麽似的,也不趕我們走了。”

眾人被小廝這逗趣的話語弄得開懷,哄笑道:“也不曉得咱今天喝茶水裏有沒有你東家流的淚了,要是摻了水我們可不依的。”

茶樓的主人見狀緊忙走過來在小廝腦袋上敲了下,“就你嘴貧,我看是你想哭了罷,不想要這個月的月錢了?”

話雖這麽說,他卻在小廝討饒的話語裏輕輕放過了對方,甚至後頭還悄悄賞了他好些銅板,不過這些都是後話了。

現下被主仆兩這麽一鬧,茶樓裏本稍顯沉悶的氣氛一掃而空不說,話頭也理所當然地從地動本身轉移到了雍淵帝身上,百姓話裏話外全是對帝王的溢美之詞。

雅間裏的小姑娘豎著耳朵,正聽得起勁呢,一道不和諧的聲音卻突然橫插進來:

“今上至今都未曾寫下罪己詔,也不知朝上的那些大人們怎麽想的,竟連這事也忘了。”

薑歲綿如啄米一般點著的小腦袋突然頓住了,外頭那人卻還在繼續說著:“京城地動,乃是上天不滿才降下來的災禍,聖上該早日向天神陳述己過才是。”

原本熱鬧的茶樓驟然安靜下來,出言者的同伴也膽寒地扯了扯友人,試圖阻住他這些狂妄之語。

就算今上真有罪,那也不是他們這些舉子能置喙的,對方是昏了頭嗎?不見周圍那些人看他們的眼神都有些不一樣了。

平白被牽連的人如坐針氈,可他不知曉自己這位友人卻是故意的。

古往今來,哪有天災降世君王不頒罪己詔的?這麽大個錯處卻無人揪出,倒便宜了他。

此事一了,他定能揚名京城內外,等他借機多結交幾位知己好友,過後的春闈也就多了幾分把握,說不準還能在帝王麵前留下個不畏強權的忠直印象。

想到這,說話的人甚至用詞更狠了些。

不過他話還未完呢,一個茶杯對著他的腦袋就砸了下來。

還好他說得慷慨激昂,動作幅度也大,險險避開了去,但頭上也撞出了個半個銅錢大小的紅印。

茶杯磕在桌角應聲碎開。

早在男子出言不遜時周圍的茶客便默默遠離了他所在的位置,就連他的同伴也在久勸無果後鬆開了手,讓出了一大片空地,因而破碎的陶片倒也沒有誤傷他人。

“誰?”差點被砸得頭破血流的男人憤恨抬頭,恰與一襲白色幕籬對了個正著。

小姑娘倚在樓上的圍欄上,帽簷上的雪白皂紗被風微微吹起,加上人主動俯身的小動作,讓底下那人窺到了那寫滿慍色的姝麗。

如開在懸崖峭壁間的美人蕉,危險卻又美的動人心魄。

他滿腔的怒火陡然一滯,喉嚨也有些澀:“是你砸的我?”

生著氣的小兔子可不管他態度緩不緩和,反正自己是氣得不行,隔欄就開始跟人罵起來了。

“砸的就是你這個蠢貨,憑什麽今上就要寫罪己詔了,這是天災,明明是因為有今上這麽多人才能活著的,你還好意思在這指責今上,多蠢的東西!”

男人家境尚可,又年少中舉,之前所見的女子哪個不是對他的話唯命是從?現在陡然被個女兒家當麵懟了,還是個未及笄的,頓覺被人打了臉麵。

他的聲音猛地拔高,竟是凶上不少,有了咄咄逼人之勢。不過他倒也還記得要扯張虎皮,免得落個欺負人的話柄:“數朝曆代,哪次地動掌權者不是頒下了罪己詔的,當今聖上怎麽就能例外了?”

男子高昂著頭,覺得自己此言有理有據。

“他們頒了那是他們有錯,今上沒錯為什麽要跟他們一樣?”薑歲綿輕嗤一聲,“你口口聲聲數朝曆代,那你可知有多少人死在了這曆代的地動中?”

驕傲如孔雀般的男子一怔。

這他怎麽可能知道?

“你這是胡攪蠻纏!”他氣急道。

但下一秒,他口中蠻纏的小姑娘瞥了他一眼,淡淡開口:

“元青八年,官吏軍民死四十萬有奇,襄陽一縣死傷者千計。”

“明德七年,一百零一縣被毀。”

“嘉元年間地動四次,餘震曾持續兩年未止。”

少女慢慢數著,周身冷意卻愈發明顯。清脆如玉的聲音在寂靜的茶樓裏**開,樓中小百十人竟再無半點聲響。

“但凡你翻閱過前朝地誌,或是聽聽別人所言,就該知道今上是費了多少心血才有了眼下這局麵,朝中的大臣又辛勞了多久。”

她本就信任雍淵帝,又有著上一世的餓殍滿地的對比,小姑娘更忍不了有人罵對方了,更別提眼前這人還含沙射影地把臣子也罵了,那不是在指責她爹爹和兄長嗎?

薑歲綿被人氣得心口疼,轉手連壺都給砸下去了。

“今上若真有錯,那也是錯在不該救下你這般的蠢東西,一句話就想把別人的功勞抹了個幹淨,pei!”

男子狼狽地躲過上頭砸下來的東西,想反駁卻又實在不知從何駁起,眸中怒火陡升。

他心一橫,朝著樓上就想衝過去,嘴上還罵個不停,“哪家的姑娘行事竟如此粗鄙,我合該替你父兄教導一二!”

秦媽媽還是頭一回看見自己姑娘氣成這樣,當場就驚住了,直到看到人居然不管不顧地衝了過來方才緩過神,忙如母雞護崽般把人擋在了身後,嗬道:“你敢!我們可是尚書府薑家的。”

男人被秦媽媽口中的“尚書”二字震得一驚,步子也頓住了瞬。

他看著被人護在身後的少女,眸光一閃,咬著牙就以更快地速度衝上了樓。

反正也已經得罪了,他騎虎難下,不如一條道走到黑,坐實了那不畏權的名聲。

薑歲綿攥著手中尚未擲出去的杯盞,神色愈冷。緊繃的指尖一點點白了。

不過還未等她有所動作,周圍的茶客卻先從兩人的罵戰中反應了過來,擁搡著就把試圖上樓的舉子一把拉下。

他們甚至還暗自下了不少黑手,掐得人青一塊紫一塊的。

又蠢又毒的東西,說不過就想欺負人家小姑娘,著實惡心得令人作嘔。

曹公公就是這時過來的。

這位今上身邊的大太監急得揮了揮手上的拂塵,直到看到樓上那毫發無損的人兒時,方才鬆了口氣。

總算是尋著了。

他看都沒看擁擠的人群一眼,命身旁的金吾衛清出條道來,便朝著薑歲綿的方向恭敬地俯了俯身,和緩道:“姑娘請隨奴才來一趟罷。”

作者有話說:

歲歲:生氣.jpg

小兔子那麽多地誌可不是白看的,蠢男人精準踩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