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遞上去的折子並未讓薑淮等太久。

先前顧忌著小姑娘的身子, 他們已數年未曾出過京了。

等眾人將手頭事務一一打點好,便到了可以啟程返鄉之際。

回鄉路遠,無論再如何趕路走下來也需好幾日的光景。薑府光連行裝都收拾了好幾輛馬車, 不過這裏頭大多東西都是為虞舒懷裏的小姑娘備下的。

但這距城門還有好幾裏呢,卻是出了意外。

“慢著, 慢著!”

聲嘶力竭的吼聲從車隊後方傳來, 細聽起來還有些別樣的熟悉。

尚書大人掀開車簾一角, 望著來人那張臉, 有些愕然:“張大夫?”

差點沒把骨頭都給顛散架的大夫艱難地呼出幾口氣,哆嗦著腿被人從馬上攙了下來,還沒等薑淮問上幾句呢,他就扶住了那馬車的車轅,斷斷續續地道:“錯, 錯了, 是老夫記錯了。”

一頭霧水的薑尚書:“?”

隻見他府上這位不知來路,卻醫術精妙的府醫猛咳幾聲, 滿目懊悔。

“姑娘的脈案,老夫昨夜翻看醫書, 才知是我不慎將其與另一脈象弄混了去,看似強健無虞, 實則是浮虛暗藏,切不可舟車勞頓啊。”

他話音剛落, 就像是體力不支一般, 往後一仰, 險些直接倒了地。

好在被薑淮下意識伸手拉住了。

後頭的馬車裏, 睡得迷迷糊糊的小姑娘聞聲探出頭, 恰好與自家爹爹投來的目光對了個正著。

知曉人兒怕熱, 薑家出發得刻意早了些,日光微斜,正是日出時分,光影在遠處的草木上暈開,仿佛有陽光在裏頭**染。

少女感受著頰邊的絲絲涼風,露出個軟乎乎的笑來。

“歲歲...”不知怎的,薑尚書突然心頭一哽,心底兀地湧出了種鬆開手的衝動。

折子已上達天聽,便是無法再改了。

可此時任誰都不知,這一笑落入了他人眼底。

“我的雙目,好像出了些問題,那裏可是真有位姑娘?”酒樓上,一人怔怔地問出聲,連手中的折扇都忘了揮舞,保持著一個稍顯費力的姿勢。

他身邊的友人聞聲探過頭,“哪兒,叫我瞧...”

也不用對方答了,一抹姝色就這麽直直闖入他眼簾,驚得人好半晌說不出話來。

“瞧。”

啪嗒,他手中的扇子砸在了地上。

娉娉嫋嫋十三餘,豆蔻梢頭二月初。日色連天,卻削不弱那人半分光彩,甚至連她發上的梨花寶簪都成了陪襯,隻有那方側顏細如脂玉,哪怕隻窺得一角亦會不由被抽走了魂。

那是個美人。

小半刻後,一匹快馬從薑家的車隊裏疾馳而出,徑直奔向了京中最負盛名的幾家醫館。

再回來時,薑二公子身後平白又多出一輛馬車來。

可這一馬車的人好似生出了同一張嘴般,說出的結論都大差不差,卻唯獨不是薑家人想聽的那個。

青棠拿著扇子輕輕扇著,時不時就瞅一眼正在小憩的少女,麵色有些發愁。

怎麽就突然之間鬧成了這樣呢?

但如今該到用藥的時辰,隻留她一個這可怎麽好?

她向來是拗不過姑娘的。

想起不久前薑夫人的千叮萬囑,青棠麵上的愁色就更深了。正在她思忱著要不要將人叫起時,外頭卻突然響起篤篤的叩擊聲。

小丫鬟一愣神,下意識拿起旁邊的長劍,這才試探著將馬車上的薄簾掀開一點。

待看清對方模樣後,卻是驚了:“指,指揮使大人?”

來人朝她點了點頭,稍一夾馬腹又往前行了幾步,保持著與她齊平的位置,這才將手裏的食盒遞了過去,輕聲道:

“麻煩青棠姑娘了。”

“裏頭的藥是溫好的,等薑姑娘用了煩你告訴我一聲,卑職好向今上複命。”

小丫鬟有些懵,聖上如何知曉姑娘回府了的?還特意差人送了東西來。

她愣愣打開木盒一瞧,裏頭放著碗醪糟湯圓、一碟子桂花鴨,而底下最穩當的便是那一小盞藥汁了,旁邊還擺著幾顆蜜杏幹。

“姑娘...”

在叩窗時便醒了的薑歲綿眨眨眼,思索著繼續裝睡的可能性。可想了想還是妥協了。

萬一今上再派人來逮她就不好了。

車廂裏還備著三盆厚冰,即便用著東西也不算太熱。

醪糟香甜,鴨肉緊實細膩,薑歲綿不一會兒便用了小半,等到最後了,她才端起藥汁閉著眼一飲而盡,“真要變成藥罐子了。”

將調理的湯藥艱難咽下後,薑歲綿將杏幹一把塞進嘴裏,小聲碎碎念著。

不過當指揮使得信要離開時,她叫青棠把虞舒給她備下的點心盒子拿了出來,滿滿一盒子已空了三分之二。

她望向窗外,嬌聲道:“這幾樣我都很喜歡,分給聖上嚐嚐。”

指揮使伸出去的手不期然頓了瞬,這才穩穩將其接過,“是。”

不過拿了點心盒子的人並未直接離開,而是趕到馬車前,拿起腰間的令牌朝負責駕車的小廝晃了晃。

原本駛向薑府的馬車悄無聲息地改了道。

“姑,姑娘...”小丫鬟後知後覺地察覺到了些許不對勁的地方。

被她喚了的人抿抿唇,慵懶地翻了個身子,“無妨。”

不過是聖上覺得她還沒好全罷了。不遵醫囑什麽的,也不是頭一回了。

她眼下是真的可以燉了給他做湯了。

*

宮內東側,荷花池旁,一溜桃樹開得正盛。薑歲綿踩著稀疏樹影,半朵粉色桃花落在她發上,好看得仿佛像是特意簪上去的一般。

一炷香前,小姑娘被養心殿裏綿延起伏的請安聲吵了起來。

發現自己無聲無息便入了宮的少女也沒多少意外的情緒,隻是領著小丫鬟偷摸就從側門出了養心殿。

青棠落在她身後半步,低著聲,似有些不安:“姑娘就這麽走了,今上那...”

好歹也要等宮人通稟一聲才好。

麵對念念叨叨的貼身丫鬟,薑歲綿腳步一頓,伸出自己白皙的手腕在人跟前晃了晃:“你姑娘這幾日都沒有練字,要是就這麽被逮住了,聖上又要按著我寫了。”

還是先躲一躲為好。

她原還想著等出京了,欠下的債自然一筆勾銷,誰成想沒走成呢。

“但是——”

青棠記得之前她們姑娘也曾懶怠過,不,是不慎遺忘了習字帖,聖上可一個字都沒說呢,還吩咐禦膳房做了姑娘愛吃的金煎赤錦。

“沒有但是。”薑歲綿嬌嬌地威脅說:

“青棠你要是再勸,我就叫你自個兒回養心殿了。”

小丫鬟身子一抖,趕忙捂住自己的嘴,泄了氣。小姑娘滿意地點點頭,繼續往桃林深處走著,一邊走,一邊喃喃道:“這麽多樹,怎麽就找不見一顆果子?”

不知是小姑娘願念太深,還是運氣著實不錯,漫天桃花中倒真叫她尋得一棵結了果子的。

那株桃樹比之其餘要稍矮上些,模樣也不似周圍開了花的那般好看,但叢叢葉片下掩著的桃子卻鮮明可見。

各個都足有小姑娘兩個拳頭那麽大不說,外皮薄粉,尖尖處紅意更深,看著就討喜。

薑歲綿舔了舔唇,期待地看向自己的小丫鬟:“青棠,你會爬樹麽?”

被寄予厚望的青棠:“奴婢...試試?”

一刻鍾後,薑歲綿按住想要再一次嚐試的小丫鬟,沉默地繞到枝幹最低處,踮起腳尖試探了下。

手腕上的鈴鐺被晃得響了響,少女望著頭頂相隔猶如天塹的桃子,慢慢抿住了唇。

“這桃這麽大,肯定不會太甜。”

青棠聞言愣了瞬,然後迎著自家姑娘的目光——輕笑了聲。

這次小丫鬟是真愣了,著急辯解道:“姑娘我沒有。”

她怎麽可能笑話姑娘呢?

薑歲綿沒應,隻偏過頭往左後方看了過去,樹下的人見她看來,自然地拱了拱手,“小生肅示,不慎失儀,還望姑娘見諒。”

他衣裳顏色極為素雅,卻是有些寬大,顯得身形格外地瘦削單薄,一舉一動又皆合規儀,叫人提不起多少防備的心思。

下意識往前湊的青棠都不自覺鬆了緊繃的肩背。

薑歲綿隻是瞧了人一眼便移開了目光。

管他姓甚名誰呢。

被忽視的人也不惱,掩袖輕咳了兩聲,緩緩開口:“姑娘想摘桃子。”

“你有法子?”這次停在他身上的視線變得久了些。來人頷首,又側身朝身後的隨從低聲囑咐幾句。

小廝很快消失在桃林更深處,“肅示”重新正過身,嘴角噙笑:“這樹長在宮中,結了桃子也無人敢動,這才格外大了些,跟味道...”

“卻是沒有絲毫關係的。”

薑歲綿敷衍地點了點腦袋,“等我啃上一口自然就知道了。”否則甜不甜的對她又有何分別。

男子似乎叫少女直白的話語說得一滯,無奈地笑了笑便安靜斂眉,不再撘話。

不多時,小廝遠遠扛著什麽東西跑了過來,那物什原本算不上大,一道道褐色木紋分布其上,再一瞧時卻如被抖落開的錦布,榫卯相合,穩穩地搭在了樹幹上。

其木梯的高度已然足以供人登至桃樹最頂處。

薑歲綿往少年的方向望去,那人朝她淡淡一笑,“不過是閑時做的些小玩意,登不得台麵。”

“你手很巧。”小姑娘搖搖頭,誠實說道。

對方笑意更深,隻是眉目間總透著些許虛弱感,稍稍閑談兩句後,他站在木梯旁,似是隨意提起般:

“姑娘可要自己試試?”

薑歲綿看了那梯子兩眼,仿佛是知道她在顧慮什麽,男子用手往梯子的底端推去,木梯卻巋然不動。

薑歲綿長睫微動,隨即提起裙擺便踩了上去,唯獨青棠猛地倒吸一口涼氣,被人兒突然的舉動驚得夠嗆:“奴婢來就好,姑娘快下來!”

這樹這麽高,萬一摔了...

小丫鬟在底下著急上火,卻又怕驚著少女,別說上手拉了,連說話的聲音都不敢太大,隻能眼瞧著自家主子一步步往上走著,整顆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姑娘...”

被主仆兩撂在一邊的少年公子輕笑了聲,伸手按住了木梯一側。

青棠現在看他的眼神都不對了,但也隻能咬咬牙,跟著人一齊按住了梯子的另一邊。可還不待她動手,一個水潤潤的大桃子就徑直砸到了她懷裏。

小丫鬟怔怔地抬起頭,少女沾了花的裙擺掩在層層花葉間,頰邊微粉,眉眼含笑。她手邊蜜桃缺了一角,青棠仿佛嗅到了桃肉的甜意。

可任桃花夭夭,都不如這一笑來的讓人動心。

她姑娘生的...可真是好看啊。

同一瞬,木梯下的男子眼神暗了暗,他的指尖不著痕跡地向下移了半寸,懸在兩段木梯間的連接處。

肅示望著樹梢上的人兒,懸而未動的手指輕顫兩下,撫上了隱在紋路下的小凸起。

作者有話說:

歲歲:離京失敗╭(╯^╰)╮

薑尚書:我有一句話,不知當不當說

娉娉嫋嫋十三餘,豆蔻梢頭二月初,出自杜牧《贈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