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二, 薑家的馬車入了城。

不知是因為已走過一遍,車隊對往來路況分外熟悉,還是因著薑尚書思女心切的緣故, 薑家一行人在先一天夜裏抵了京。

比去時縮短了大半日的光景。

永寧宮側殿內,蕭祈閉目躺在羅榻之上, 額頭右側的白紗往外一點點滲著血。賢妃叫宮女攙著, 哭得聲嘶力竭。

此時正值深夜, 太醫跪在榻前, 戰戰兢兢地收回診在人脈上的手,汗如雨下。

“回,回聖上,大殿下額上的傷並未傷及內裏,本是無礙的, 可...”

“你胡言!”太醫話音未落, 賢妃便紅著眼怒斥道:“若是無事,本宮的祈兒怎麽會至今未醒, 庸醫,都是群庸醫!”

那是她的兒子, 是她坐上後位唯一的指望,如何能出事的!

鋒利的護甲懟到近前, 太醫身子顫了顫,一頭扣在了磚石上。

“臣惶恐, 殿下的傷確實隻觸皮肉, 但, 但...”他猶豫幾瞬, 方才十分艱難地道:

“但卑職診脈之時發覺殿下其脈如絲, 恐有心氣鬱結之症, 且有愈演愈烈之勢,這...這才昏迷至今的。”

賢妃得了答案,卻是愣住了。她指甲掐進肉裏,久久未曾回轉過神,“不可能,不可能的。”

祈兒年歲尚淺,怎會生出心疾?

太醫心下也覺得古怪,宮裏的主子心氣不順乃是常事,可像大皇子嚴重成這樣甚至愈發凶險的,當真罕見至極。

雍淵帝望著蕭祈慘白的麵色,神態自若地側過身,對著曹陌低語了幾句。

半柱香後,前太醫院院首被小太監們挾著跑進了永寧宮側殿。張太醫強行喘上幾口氣,便將手搭上了大皇子的脈上。

得出的結論與先前太醫亦是一致。

話到最後,他頓了頓,道:“殿下之疾臣或可以用銀針一試,但能否順利蘇醒,怕還是得靠大殿下自己。”

說白了,大皇子所患的乃是心病,哪有什麽對症之藥。

雍淵帝微一頷首,準了他的動作。

銀針入腦,殿內宮人齊齊跪著,四周靜的隻能聽見他們自己的呼吸聲,心卻猶如擂鼓。

若是大皇子醒不過來...

軟榻之上,蕭祈垂在身側的手猛然顫了下。

“祈兒!”

賢妃刹時撲在榻前,眼底是抑製不住的狂喜。

張太醫也不禁鬆了口氣,“娘娘寬心,想來不出一刻,殿下就該醒了。”

聞他此言,賢妃略微鬆緩的心弦總算定了,也有了心思去想旁的事情。她看向那邊俊美無儔的帝王,悄然理了理雲衫上的褶皺,眼中淚意更甚:“若不是聖上,臣妾和祈兒恐怕...”

“賢妃好生照看著大皇子罷。”她陳情的話剛一說出口,就被帝王淡淡打斷了。

他慣是清冷的。

賢妃雖然對此毫不意外,但仍舊心存僥幸,試圖能博得君王半點憐惜之情。

“聖上...”

雍淵帝看了她一眼,那目光輕的很,可賢妃卻覺得自己被一層層剝開了來,冷到了骨子裏。

她什麽都說不出口了。隻能眼睜睜瞧著人轉過身,朝永寧宮外走去。

“歲...歲歲。”

刻有浮雕的殿門外,已半個身子沒入夜色的帝王腳步一滯,停了下來。

“歲歲...不,不要。”

“不準喝那酒。”

隨著主人情緒的極大波動,少年本沙啞的聲音越發清晰,竭力吼著,像在掙紮著什麽似的。

跟在帝王旁側的曹陌也直接愣住了,忍不住回頭往榻上望去:“大殿下這——”

他不敢多非議皇子,迅速斂了聲。可鬼使神差地,大太監覷了眼身前的帝王。

皎潔的月色打在人的身上,映著殿內瑩瑩燈火,雍淵帝的麵容愈顯冷峻了。

*

龍輦如來時一般,悄無聲息地離了永寧宮。

未批盡的奏章擺在養心殿案前,曹陌拿著徽墨小心翼翼地磨著,不敢多言半個字。

這位簡在帝心的大太監兀地發覺,他已越發難以琢磨透今上的心思了。

但直覺告訴曹陌,此時做個啞巴方才是最好的。

冷香在香爐裏一點點燃盡,他低著眉,恭敬地看著帝王在最後一本折子上留下禦筆朱批。

聖上今日的批閱,仿佛要比往日嚴厲許多。不小心瞥見一個鐵畫銀鉤的“駁”字的曹公公如是想。

“她可回府了?”

低沉的嗓音倏地在殿中響起。曹陌剛發散的思緒霎時被主人拽了回來。

大太監定了定神,幾乎是瞬間就明了帝王口中的“她”指的是誰。

他緊忙弓身,答道:“鄭指揮使還未歸,但算著時辰,姑娘此刻應該已經下了馬車了。保不齊...已歇下了。”

也是湊巧,曹公公這廂話音剛落,便有一宮人弓身走近,低著聲道:

“稟聖上,指揮使大人求見。”

雍淵帝輕飄飄合上奏本,“宣。”

不知怎的,聞他此言,曹陌莫名鬆了口氣。

不到片刻,一襲藏青色錦衣官服的指揮使徑直走到殿前,行禮問安:“卑職見過聖上。”

“平身罷。”座上的人淡淡垂眸,視線不輕不重地落在他身上,或者更確切來說,是落在他放在旁側的竹筐上,“何事?”

鄭寒起身的動作微頓了頓,然後才抱著拳,低眉朝著禦案後的帝王恭謹的道:“回聖上,這是薑姑娘回府時轉予卑職的...說,說是給您留的。”

數顆薄皮桃子齊整地躺在篾竹筐底,曹陌看著那分外眼熟的桃,不禁緩緩吐出口氣來。

“姑娘總是惦記著聖上的。”

他分明記得,小姑娘之前說的可是要分給薑府眾人。

雍淵帝定定打量了那桃子幾眼,方才回了個“嗯”字。

明明隻有一個字,曹陌心下卻是安了。

他走過去,小心地將那竹筐抱到近前,揚了個笑臉,試探著問了句:“老奴叫底下人切了,聖上嚐嚐?”

筐裏空了小半,卻仍剩上不少,個個皮薄個大的,想來是刻意選過的才對。

雍淵帝看著,抬首微頷,可當曹陌正要轉身退下,他卻倏一皺眉,將手伸進了筐中。

大太監不明他此舉為何,但立馬頓住步,抬手把身前的東西往上往送了送。

雍淵帝再抽出手時,指尖卻多出了個墨綠錦盒。

它被壓在筐底,上頭又有桃子覆著,哪怕露出一角也容易叫人誤以為是片樹葉混了進去。輕易不得見。

曹陌一驚:“這,這是...”

他正驚著,帝王已將手置於身前這不知來曆的錦盒之上。

那盒上並未落鎖,輕而易舉地便被人打開了來。

曹公公怔怔地吸了好幾口氣,就連雍淵帝也罕見地頓住了。

底下的指揮使不明所以,本能地奔上前,抽出了腰間的刀。

莫不是他不慎叫賊人混進了什麽?

他還未曾來的及將護駕二字喊出,卻見那盒內的帛絲上,正安安靜靜地躺著一支...

狼毫?

他抽刀的手頓在半空中。

匆匆一瞥,指揮使其實辨不太清那筆的種類,可管身的品相他還是看的出來的,怕是極品的檀木才會如此。

就是上頭的花紋...著實簡單了些,不像是大家所刻。

倒是有些浪費了。

出身名門的鄭指揮使如是想著。

這時的他還沒意識到不對勁之處。直到那位一直守在帝側的太監總管愣愣嘀咕了句:

“難怪大殿下對姑娘念念不忘呢,換誰又能舍得放手呢?”

他連越矩一事都給拋之腦後了。

當初那塊紫檀木還是他親眼看著君王給出去的,這筆的主人是誰自不用多說。可這般的筆,哪裏是一日兩日能製成的?那也就是說...

早在啟程回府的消息定下之前,小姑娘便已經開始著手做了。

隻是不知做了多久,才得的這一支。

萬千思緒在腦中閃過,曹陌尋回氣聲,不禁歎道:“這世間兒郎千萬,怕是得最好的那個,才能配的上這般好的姑娘了。”

雍淵帝看著錦盒內尚未沾過墨的毫筆,眉心的皺意一點點消了。

心卻顫了下。

在那一霎,仿佛有什麽東西破土而出。

這對雍淵帝來說是個極為陌生的體驗。

陌生到即使他富有四海,仍舊難辨。

養心殿內寂靜非常,外頭卻突然變得嘈雜起來,直接打斷了正在沉思中的帝王。

雍淵帝不耐地一抬眸,先映入眼中的卻是指揮使腰間抽出一半的刀。

刀刃處泛著銀白的光。

鄭指揮一怔,唰的一下將刀按了回去,屈膝便是一跪。

他錯了,那花紋哪是什麽簡單呢,明明是再尊貴不過了。

而曹陌此時已到了殿外,對著那吵嚷的小內侍厲聲嗬道:“沒規矩的,何事如此喧嘩!”

天色昏暗,斜月不知何時被雲層隱住,小太監的衣衫叫淅淅零零的雨水沾濕了一小塊。

他叩在養心殿外的磚石之上,言語說不出的慌亂。

“公公,大殿,大殿下他奪了馬,向著宮門外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