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夫人離開了。

眼下屋內除了仆從, 就剩下了薑歲綿和林苓兩個。

“林姑娘為何非要見我?”薑歲綿隨手給人倒了杯茶,出言問。

林苓捧著盞,源源不斷的熱意從壁身傳到掌心, 她身上積攢起的寒意霎時被驅走了泰半。

她看著眼前人燦如星月的眸,低下眉, 緩緩言道:“還未曾恭祝姑娘, 要做皇後了。”

“薑姑娘良善, 想來日後也定會是個頂好的皇後。”

小兔子唔了聲。這麽多日被誇下來, 不習慣也變成習慣了,故而眼下連臉色都未怎麽紅。

但...

你特意過來就是為了來誇她這一回麽?

雖然聽起來有些不對勁,但好像眼下的情形又確是如此。

林苓將那些吉祥話說完,目光便放在了自己旁側。

“自那日後,林苓便再未有機會遇見姑娘, 這一耽擱未成想竟耽擱到了今時, ”她看著赤金鞋麵上被雕成錦鯉模樣的寶珠,似有些歉意地對著薑歲綿言道:“如今夏日已過, 倒是有些不合時宜了。”

“多謝姑娘。”

小姑娘望著她,道了句:“無妨。”

女子並不意外她的答案。

林苓對人淺淺勾起個笑, 又伸出手,像是想從婢女手中把東西接過。

她旁邊的丫鬟一直低斂著眉, 直到此時方才有了些動作,稍稍把手往前一遞。

但許是漆盤打磨的過於光滑, 兩人相接時女子手一晃, 竟是沒能接穩。

托盤直直墜下, 卻是正巧砸在了林苓膝處, 發出一聲悶響, 緊接著才因著撞擊又一個翻騰, 砸上了地。

“砰——”

木盤砸下,裏頭的東西落了一地,染了塵。

從人伸手到衣裙散落一地,一切不過瞬息。

等人兒反應過來時,剛剛還與她言笑晏晏的林苓已是痛苦地捂住了膝,麵露蒼白。

薑歲綿眉頭倏地一蹙。她站起身,一邊往人那挪了過去,一邊喚道:“青棠,去拿傷藥來。”

小丫鬟正要應聲,卻叫林苓開口阻住了。

“是我不好,怎好再勞煩姑娘身邊的人,”她額上浸出冷汗,言語卻是堅定,“讓香楠去罷,青棠姑娘隻管指個路就好。”

香楠,是她所帶婢女的名字。

青棠愣了下。這拿個藥膏原本並非什麽費力的事,林姑娘這麽一說倒是更麻煩了。

但不隻是她,很明顯,被提及的另外一人也怔住了。侍女抿直唇:“姑娘身邊不好離人,我...”

薑歲綿看著捂著傷處似是疼極的人,又抬眸看了眼那廂的婢女,忽的出言吩咐道:“青棠,娘親屋裏東南角的匣內應備著調好的藥,你帶她去一趟便是。”

小丫鬟更懵了。

夫人?

主子莫不是忘了她們院裏那一屜子的珍珠紫玉膏了?

不過青棠雖有不解,可她向來都是薑歲綿說什麽她便做什麽的。此下也來不及多思,扯著人就往外頭走了。

林姑娘還疼著呢,這人也不知道心疼著些。更何況...

她們姑娘離不得人,她姑娘就離得了麽?盡早拿來她才好回到主子身邊的。

兩人的身形漸漸遠了,直至再也瞧不見。

薑歲綿回過眸,看向自個兒身前的人,“你...”

就在此時,變故陡生。

那人猛地向她傾了過來。

“別入宮。”

淺到極致的三字響在小姑娘耳邊。下一刹,捂住膝的人已重新坐直了身子,表情依舊痛苦。

與傾身之前的模樣不變毫分。

仿佛剛剛的一切隻是薑歲綿的錯覺般。

隱在暗處的影衛皺了皺眉,存於指尖的力道終究是卸了下來。

不一會的功夫,侍女拿著手裏的傷藥,火急火燎地闖進了屋。青棠追在後頭,大口喘著氣。

她錯了,原來對方還是挺護主心切的。

藥膏的清苦味漸漸在屋內蔓延開來,小姑娘盯著人腿上的青紫,良久無話。

上藥並不是個很耗時的活計,林苓膝間的痛感很快便被涼意所取代。

她輕輕捋下自己挽好的脛衣,由婢女攙著站起身,低聲再次道了次謝。

“隻是不慎又髒了姑娘的衣裳,總不能就這麽還了。”女子看了眼漆盤中自拾起後便慌忙壘在一處的襦裙,緩緩道:“待五日後林苓將其打理幹淨了,再給薑姑娘送來。”

五日,正是雍淵帝生辰的後一日。

薑歲綿目光閃了閃,依舊道了無妨二字。

侍女看著由青棠遞過來的木托,眉心不著痕跡地跳了下。

她們來時拿的什麽,走時就仍舊是拿的什麽。

什麽都沒留下。

隻是在跨出門檻的那刹,林苓回過頭,望著似是想送她一送的人,輕聲道了句:

“這幾日天色不好,路上泥濘,姑娘還是莫要出門了...免得弄髒了鞋襪。”

外間烏雲蔽日。

要下雨了。

還是一場大雨。

*

“臣妾見過聖上。”

淑妃已數不清自己有多久未曾見過雍淵帝了。

先皇重欲,如今皇座上的這位卻未承襲他父皇半分。

她也曾試圖爭寵過,可是到頭來,卻連養心殿的大門都未能踏入。

雖是如此,但那時的她自恃貌美,又不缺才情,自不肯輕言放棄。

淑妃算準時機,堵在了禦花園不遠處的甬道上。

她截到了他。

可那人倚坐在禦輦上,神色淡漠到了極致。

哪怕是她豁出去尊嚴不要的求歡,換來的也隻有那句冷冰冰的:

“淑妃好好撫育皇四子罷。”

她對上帝王的瞳眸,那眸深邃如淵,卻沒有她丁點容身之處。

淑妃知曉,若是自己再這麽糾纏下去,四皇子的母妃怕便不再是她了。

他能予她,自然也能予旁人。

今上的冷浸到了骨子裏,連血都帶了霜。

就好像世間萬物於他,都無甚意味。

龍輦從她身側穿行而過。她福身跪在那,得不到他的垂幸。

正如如今。

養心殿中不過短短一霎,跪在階下的妃子腦中卻回閃過良多。

直到那淡淡的“平身”二語響起,才將她腦中浮現出的記憶全部驟然打破。

高座上的帝王手中朱筆未停,言語中是慣常的冷清:“淑妃來此何事。”

女人攥著食盒的手猛然一緊。

“臣妾...”她緩緩站起身,先將手中之物交由宮侍捧著,又自個兒伸出手,把上頭的盒蓋掀開了來。

描金象牙鏤空雕提食盒內,靜靜躺著一盞剛從爐上煨好的梨湯。清澈的梨水間依稀還可瞧見銀耳、烏梅等物,最是清潤不過。

她仔細妝弄過的臉輕輕抬起,好將自己的容顏盡數呈在人眼前。

“臣妾聽聞前陣時日聖上曾不慎染了風寒之氣,眼下日頭寒涼,妾身親手燉了梨湯,想請聖上賞臉嚐嚐。”

淑妃聲音放的極柔,可謂將小意溫柔這四字詮釋到了極致。雍淵帝微垂下眸,予了一分眼神與她,“梨湯?”

帝王神色平靜,仿佛此問不過隨口一提,女子的呼吸卻頓時停了下,仿佛連心跳都要一同止住了。

“放那罷。”

聽著這平平的三字,淑妃緊繃的心弦微鬆了幾分,心底也不由湧出些喜色。可她麵上仍控製得極好,沒顯露出半點。

探聽來的消息果真不假,雖不知為何,但聖上近些時日的確好飲梨湯。

這些安排總算沒有白費。

數念一齊在淑妃腦中裏閃過,她定了定心思,卻是又一次大膽開口道:“政務繁多,聖上卻也要多顧及自己身子才是...”

“不若先歇上一歇,也好驅一驅寒。”

“這湯涼了,便失了驅寒的功效了。”

她言辭多懇切,端得是一副情深意切之態,但侍在君王旁側的大太監卻是不由多看了她一眼,方才不著痕跡地垂下了眉。

淑妃娘娘今日...倒是反常。

倒不是她神態哪裏不對,隻是今上難得應下,按理而言娘娘自己也該知曉這是一件多麽難得的事。

此事到此便該終了,而非繼續提出這點看似關心則亂的請求。

有些過了。

更何況喜這梨湯之人...

嗅聞著空氣中稍濃的甜意,內侍懷中的拂塵向上挪了挪,借機遮掩住了自己嘴角。

不過更讓曹陌意外的是,奏本閉合,手執禦筆的人往食盒處看過一眼,並未直言什麽。

隻淡淡喚了一聲他的名姓。

大太監兀地抬眼朝人覷去,神色中還有些尚未來得及藏好的驚疑。

對上帝王的投來的目光,他微不可察的頓了瞬,方沉穩地弓了下身子。

他走到淑妃處,如常驗過毒,這才給旁邊捧著紅釉四魚紋碗的小太監遞了個眼神過去。

手捧梨盞的內侍正要呈上禦前呢,卻被人給阻住了。

淑妃摘下指上鋒銳的護甲,指尖沿著碗沿輕輕一滑,竟是直接從宮人手中將東西給接了去。

她徑直走到那方禦座前,盈盈一跪。

“婢子粗鄙,總不若臣妾心細。還是妾身來罷。”

這便是要侍膳了。

看著妃子這一係列舉動,曹公公連銀針都還未來得及放下的手忽的一顫。

這,這,這...

雍淵帝淡淡放下筆,居高臨下地望了眼跪侍在旁的人。

迎著他的目光,淑妃背後驀地浸出身薄汗來。

好似她心底那許多的算計都被人挖出,赤/裸地曬在了陽光之下,一覽無餘。

這種惶惶不安之感,她三年前也曾有過。

隻是終究讓她躲了過去。

可見即便是今上再料事如神,也會有錯漏之時。是人便會有疏漏。

她胸口起起伏伏,總歸是重新穩了下來。

開弓沒有回頭箭。

許是覺得養心殿內空寂,又許是想讓自己的舉動更合宜些,淑妃屈膝跪著,嘴上除了雍淵帝,更是順帶著提起了皇兒。

四皇子,好像是他與她之間最為緊密的那層聯係。

可惜淑妃從未想明白,為何他予了她希望,又要生生將其掐滅。

三位皇子均成,隻要有他們在一日,她兒就永無出頭之日。

哪怕她能騙自己幼子更易得父親偏疼些,可這點微末的自欺欺人現下也徹底散了。

立後啊...人不患寡而患不均,她本可以再騙自己一陣的。

淑妃執著勺,狀若隨意地在碗中攪上一攪。等再抬起眸時,其中懼意微斂,隻剩下一廂真情。

小塊的梨肉與銀耳混著,盛在那同色玉勺中。

雍淵帝看著她的動作,薄唇輕動,卻是提及了件風馬牛不相及的事:“淑妃的指尖,倒是別致。”

淑妃握勺的手微微一顫,纖纖玉指上所呈的並非尋常指甲有的肉粉之色,而是由蔻丹染就的紅,上頭還鑲了幾朵通透純淨的琉璃花。

眼下指尖輕擦過碗壁,丹紅指蓋上一眼望去便分外精巧,也不知那人是如何做到的。

那手的主人抿了抿唇,勉力露出個笑來:“是妾身邊的宮女染的,聖上若是喜歡——”

淑妃一邊答著話,指尖卻是不由蜷了起來。假若再細心些,便可發現她眼中一閃而過的慌亂之色。

他莫不是發現了什麽,不會,不可能...

她心緒未定,那遲遲未有動作的君王卻在此時毫無征兆地伸出手,將她手中所捧溫熱的梨水接過,遞到了唇邊,一飲而盡。

袖袍寬大,淑妃眼底卻映著他微微沾濕的唇,以及輕滾的喉頭。

一時間,她恍若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

怦怦而動。

“下去。”她聽他道。

小半刻後,淑妃回眸對著自己身後閉合的殿門,緩緩屈下發軟的膝,拜了一禮。

養心殿內,曹陌看著那廂的帝王,遲疑地喚了一聲:“聖上...”

明黃座椅上,雍淵帝正襟坐著,骨節分明的食指不緩不急地置於喉處。

原本空了的紅釉碗中,再次蓄上了梨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