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漸顯,遠方紅雲漫卷,日頭沉向天際。
吳逸坐在寶象府城外幾十裏的一處山坡頂上,眺望遠處府城。
那裏碧草悠悠,清風徐來,又有大樹蔭庇,吳逸背倚著樹幹,享受著時不時吹來的清風。
身側是頭倚在他肩上的白蓮衣,她在虛穀子身亡後因悲極而鼓動狂風,身上玄氣亂行,最終還是因為悲氣攻心,暈了過去。
吳逸沒辦法,隻得將她抱到了這山頂上,讓她好好休息,原本是與他一樣都靠著大樹,結果神不知鬼不覺,頭就歪到了他肩頭上。
看她睡意正濃,吳逸想起她陡然間與師傅重逢又經曆了喪師之痛,也幹脆就這麽讓她靠著,自己望了一會風景,也閉目睡了過去。
……
……
這是個啥?
一睜眼的吳逸,毫無意外的,又來到了意識深處的清濁世界裏。
而眼前所見,原先除了茫茫一片,隻有一輪形似太陽的光球懸天的景象,現在已經多了……一座宮殿。
宮殿?
那座宮殿銀磚鋪就地階,玉瓦滿疊屋頂,道道霞光托舉著宮殿底座,翠羽飛鳳繞著屋簷盤旋,銀龍盤繞梁柱,龍軀在柱上生機勃勃,映射出星點鱗光,望去極為富麗堂皇,渾然不是人間氣象。
宮殿緊閉大門前的匾額上,赫然就是三個鎏銀大字:
“履……真……宮?”
吳逸很是納悶,自己上一次在富貴山莊修煉借相法進來時,這兒還是和之前一樣,沒有什麽履真宮。
什麽時候這兒多了一座宮殿的?
而且造型還這麽誇張……
吳逸覺得,這八成是自己那個聖尊師傅的手筆。
她醒了?
“師傅?”吳逸試著朝宮殿叫了一聲。
聲音回**在履真宮周圍,半晌,都沒有回應。
“師傅……師傅……師~傅……”
連叫了幾聲,履真宮內還是一點動靜都沒傳出來。
吳逸尋思,聖尊師傅她既然沒醒,那這座宮殿又是什麽個情況?
造出來玩兒的?
他看向履真宮緊閉的大門,兩扇朱門被一副雕成黃金貔貅的鎖緊緊鎖住。
又望向祥雲圍繞的屋頂。
要不跳上去看看?
吳逸輕縱身子,跳到履真宮屋簷上,準備一望這宮殿內景如何。
結果人才剛與屋簷並齊,富麗堂皇的履真宮牆上就迸出道道金光,金光結成一道光彩奪目的障壁,在吳逸還沒接近之前,就已經將他躍起的身子彈開。
這道障壁來勢之速,就連有著雲體風身的吳逸也全然無從反應,被彈開落到了履真宮外的濁氣上。
吳逸摸著被撞上的頭剛要起身,卻也發現,履真宮大門外,又多了兩個人影。
兩個身著寶藍色錦袍,高冠長靴的官吏打扮,長相一致,都是粗眉虎須的昂藏漢子,唯獨膚色卻是一個紅臉,一個藍臉。
“我等是大聖尊府下仙吏,安靜,寧神二司官。聖尊有令,她醒來前任何人不得靠近。”
“安靜……寧神?”吳逸看著這兩個一眼看上去就不是人的家夥,鳳目觀瞧之下,卻是半點也看不出底細。
好家夥,一段時間沒進來,她老人家在自己體內都幹了些什麽啊。
“我是聖尊師傅的徒弟,也不行?”吳逸向著兩位司吏指著自己笑問道。
安靜寧神二司齊聲應道:“聖尊有令,任何人也包括公子您。”
“……”
吳逸的臉上頓時一頓抽搐,直湧出一股想要罵人的衝動,但瞬間就忍了下來,嬉皮笑臉地又問道:“那二位,還有這履真宮是什麽時候出現的?我上次來那會可沒有這些東西。”
麵如重棗的安靜司司吏道:“此宮落成不久,我等也不過才受大聖尊一點神光顯能化身,來到此地。”
落成不久……
吳逸又道:“那二位是天上的仙吏?”
回話的是寧神司吏,不同於安靜司吏的沉厚嗓音,他藍麵之下,聲氣都更為平和:“我等並無仙籍,隻是大聖尊神意所至,無邊法力存想變出的護衛,因天上聖尊府也曾有安靜,寧神二司,故而得名。”
原來是把天上的配置搬到了這兒來,有那麽點西遊記裏齊天大聖府的感覺。
吳逸對體內多了一間宮殿這種事現在倒也不怎麽在意,隻是看這兩人杵在門前,一動不動,嚴肅的很,就繼續問道:“所以,隻要師傅不醒,二位就不放行?”
“也不盡然。”安靜司司吏道。
吳逸從他話裏嗅到了一絲玄機:“哦?”
寧神司司吏又道:“聖尊命我二人在此時,明令便是,若公子能敵過我等,以後自能出入履真宮,否則隻能等聖尊出關。”
又要打?
吳逸翻了個白眼,無奈道:“隻能如此嗎?”
安靜,寧神二司齊道:“隻能如此。”
“明白了,再見。”吳逸當即揮手告別,轉身便往回走。
神經病,我才懶得跟你們打,要等的話反正等就是了唄。
從體內清濁世界裏出來,吳逸睜開眼睛回到現實中時,肩頭上原本的發絲馨香已經沒有了。
夜幕將至,夕陽已經落在遠方山頭,僅剩最後一絲餘暉。
白蓮衣俏立微風中,見他已醒,淺淺一笑:“公子醒了?”
吳逸見她笑顏如初,麵色雖仍不掩一絲落寞憔悴,但總算是有了振作之意。
他起身走向白蓮衣道:“你呢,哭出來後,感覺如何?”
白蓮衣粲粲星眸與夜幕相照,幽幽歎道:“我師傅千年道行,才修得三花聚頂,五氣朝元,隻要再過些年,就有望邁入登玄,我一身修為都是他所教,如今突遭橫死,這仇,我絕不會忘。”
她後半句說得輕描淡寫,但眼裏晶瑩玲瓏之間卻透出一股不可拂逆的決然。
之前傾倒如江河的悲痛仇怨,如今,化作了沉澱更深的東西,深埋於底。
吳逸自然不會去說什麽讓她放下之類的話,親人痛失的大苦深仇,他目前還遠到不了能夠一笑置之的境地,將心比心,自然能理解目前白蓮衣的心境。
他就這麽靜靜站著,候在白蓮衣身邊。
白蓮衣望著天幕即將徹底降臨的星夜,輕吐了口氣後,又看向吳逸,低下頭道:“吳公子,剛剛蓮衣心緒不寧,玄氣亂動,引得風暴波及了你,對不起。”
吳逸愣了一下,然後才反應過來,原來她說的是虛穀子逝去之時,她心中悲憤交加,玄氣引動颶風狂呼的事。
這事雖然才過不久,但吳逸當時隻覺得她殊為可憐,也全沒放在心上,於是便笑道:“也不用什麽對不起的,這是人是常情,我又沒傷著,你難受要是能緩解的話,就是錘我幾拳也不要緊。”
白蓮衣美目晶瑩中閃過一抹柔情,纖手輕抬,指了下吳逸胸前的書生衣袍。
吳逸低頭一看,才發現自己腹間的衣服上已經有了幾道寸許長的破口,像是被利器所刮,露出裏頭的皮肉。
還好,沒有傷到皮肉,吳逸還想調笑一番,卻已對上了白蓮衣那雙決然的眸子:“以後我還有大仇未報,將來想必是千難萬險,也不知道會不會再連累公子你。”
吳逸撓著頭笑道:“老前輩雖然與我也就一麵之緣,但他臨終前都想著傳寶於你,又有授業之恩,將來若找到真凶,也算我一份,你呢大顯身手,把它挫骨揚灰,我就從旁助威添風。”
白蓮衣本來還略沉鬱的心情被他這最後一句給逗得禁不住笑,纖手握拳錘了他一下,嬌嗔道:“什麽添風,你道行隻怕比我還高。”
吳逸看她總算展顏而笑,心裏也舒展了幾分,他心頭一動,便從衣服裏掏出了一樣東西,攥在拳頭裏,道:“白姑娘,伸手出來。”
白蓮衣不明其意,但也自信對方絕不會害她,便大方伸出右掌。
吳逸將拳中握著的東西輕輕放在了她掌中。
白蓮衣掌中暗紅色光澤隱現,那是一顆珠子。
“這是?”
“這是隱氣珠,當初我從枯月嶺的妖怪那兒搜來的,好像是北俱蘆洲流傳的異寶,放在身上可以隱蔽玄氣修為,你既然還要報仇,自然要韜光養晦,免得引人注意,收著吧。”吳逸溫言囑咐著,一邊將她手掌合起,握住隱氣珠。
白蓮衣能感到手中這顆珠子滲出的靈氣,非同尋常,她將隱氣珠收入懷中,心裏柔情泛起,輕聲問道:“說到枯月嶺,公子你也是用這珠子隱藏修為的?”
隱氣珠一共就一大一小兩個,如今給了白蓮衣小的,剩下一個自然在吳逸身上。
他背起手,轉身邁步,走之前還打了個哈哈笑道:“你猜。”
白蓮衣似笑非笑,朱唇微揚,跟在吳逸身邊,披星戴月,一同往山坡下走去。
再入城時,城中已舉目皆是繁華盛景,燈火照街,偌大個寶象府城池,今日於夜色中卻宛如白日。
將軍府有令,今日定南王開宴,全城夜市不罷,免除宵禁一日。
兩人在這氣氛之中行於街道,這滿城熱鬧,花紅柳綠,白蓮衣卻是神色無太大變化,依舊淡然處之。
吳逸想起定南王差人送請帖與他前往將軍府赴會,但又看白蓮衣這邊畢竟是剛剛經曆喪師之痛,於是就問道:“白姑娘,是覺得周圍吵鬧嗎?”
白蓮衣望著四周來往行人,熱鬧非凡,她自然也知道此地恰逢盛會,喜慶是理所應當,但又想起恩師虛穀子形神俱滅才過不久,悲意雖較開始減緩了不少,但總還不能全無介懷。
愁上眉頭,臉上的笑意,也變得有些勉強。
她歎道:“沒事的,古有南華真人妻死而鼓盆而歌,我雖做不到如此境地,但也不至於為悲所擾。”
南華真人是道門祖師莊子,這個吳逸也知道,妻子死了卻鼓盆高歌的典故在他前世也有所知曉。
但看她這蹙眉垂眼的表情,再讓她在這兒街上待下去,沒事估計也會變有事,
吳逸心下一定,就歎了口氣,對向白蓮衣說道:“白姑娘,失禮了。”
“嗯?”
白蓮衣還不明其意,就感到身邊一陣風陡然吹起,她別過眼去,耳邊風聲呼呼。
等到她耳邊風聲止歇,感覺停了動靜,白蓮衣才睜開眼睛,自己已身在吳逸懷抱之中。
一睜眼所見,城池燈火已遠,自己已是身在一間大屋的屋頂。
“這是……”白蓮衣還不明所以。
吳逸將她輕輕放下,笑道:“這兒是富貴山莊,想來想去,城裏似乎就這兒最安靜。”
他從懷中摸出宋棠音給的請柬,看了半晌,就手中翻折,將請柬一番折騰,折成了一架紙飛機。
對準了遠處一片燈火屋閣所在,手中將紙飛機擲了出去,紙飛機倏忽間便乘風飛得遠了。
白蓮衣在一旁見他拿著請柬折出了一個形似箭頭,又像飛鳥的東西,又扔至遙遙遠方,略有些驚道:“這不是人家送你的請帖嗎?你不去參宴了?”
吳逸也不管這紙飛機飛向何處,就自然順暢地坐在屋頂上,笑道:“不去了,天王老子,玉皇大帝請也不去,你剛沒了師傅,我也不能隻顧著自己玩樂,咱們就在這富貴山莊,吹吹風,觀觀星,不也挺好?”
這一下,白蓮衣望著他這般懶散隨意的樣子,星夜之下,少年人的輪廓,不知怎麽地,一瞬之間,竟讓她看得有些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