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五山此時一張威容凜凜,下令道:“來人,都給我拿下!”

“等一下!”吳逸完全不慌,立刻將聲音抬了幾分,舉起手道,“軍爺拿人,可有牌票?”

熊五山聞言,表情微微變了,沉聲道:“你一個西牛賀洲的,居然也知道我國牌票?”

他對此稍稍有些意外。

所謂牌票,就是一縣長官派人去地方各戶催糧,征稅,抓捕的憑證,是本朝開國時新起的名目。

熊五山當然是沒有牌票的,他此行本來就是因為越想越氣,決定找那麽一個出氣筒,抓來訛些油水的。

之所以想到來抓吳逸,一來是因為酒壇子被砸的事,二來是因為熊五山查看縣中來往行人登記名冊時,看到了有那麽一處來自西牛賀洲的客商,他又想起了見到吳逸時他那一身衣服,雖然乍一看像是普通青衫,但才想起來,形製上仍是與本朝百姓的常服有所區別。

熊五山很快就想到了,他是西牛賀洲的人,於是本著欺負他們人生地不熟,想要借此訛上一筆的心理,他率人搜查一路上各種客棧酒樓,然後在這裏,終於搜到了吳逸,和他身旁那個容貌極佳的貴婦。

本來以他打算,隻要略施恐嚇,就能將那女子與那小子拿下,然後以保釋為要挾訛下一點油水,若那女子隻贖自己,棄了這小仆人,那倒更好,人財兩得,有的是辦法招呼他。

不曾想,那小子竟然脫口而出讓自己示出牌票?

雖然熊五山並不覺得他能就此逃脫,但計劃短暫地受阻,還是讓他皺起了眉頭。

吳逸大概也猜到了,熊五山這是假公濟私,此行抓人是沒有帶牌票這種東西的。

他原身是南贍部洲的一介童生,文化水平雖然說未必有多高,但官差軍兵上門時的常規操作,還是知道的。

這死大個,還真想公報私仇啊……

熊五山當然不會就被這種程度的問題就難住了,他此時帶著一幫人,怎麽能怕了一男一女。

於是當即道:“便宜行事,你這外邦小子懂什麽?來人,都拿下!”

吳逸嘖地一聲,暗自握緊了拳頭。

就當那熊五山周圍一排兵士齊齊湧上,一場爭鬥在所難免時,忽然又是一聲叫喊,打斷了吳逸暗中想要出手的意圖。

“姓熊的,你還真是臉都不要了啊!”

這一聲突如其來,本來已經下令捉拿,勢在必得的熊五山,當即就像聽到平地驚雷一般,整個巨軀都為之一震。

吳逸也沒料到有這變化,隻是那聲音,他感覺似乎有些耳熟。

然後他敏銳地,最先察覺到了聲音的來處,客棧的樓上。

位居樓上的一排客房中的一扇木門,“啞”地一聲打開,裏頭悠悠步出一個人影,左手擁著一個纖瘦姑娘,右手抱著一個妙齡少女,生得也是俊雅非凡,劍眉薄唇,哪怕正隻穿著一身寬大銀線錦袍,內裏甚至不著裏衣,露出健壯的筋肌,活脫脫一個浪**子打扮,也難以掩飾眉宇間隱隱透出的英挺之氣。

盡管不著甲胄,但吳逸還是認了出來,這人,正是之前在熊五山企圖訛自己一百兩時,出言解圍的那個少年小將。

“趙從道!”熊五山終於沒忍住,青筋上臉,怒聲吼道。

趙從道展開眉頭,樂得應道:“哎,熊將軍,你軍餉按理來說可比我這個減俸降職的小旗高多了,怎麽兩回見你,都在訛人啊?”

一下子就被戳破了目的,熊五山臉色更加漲紅幾分,罵道:“你個不守軍規的小兔崽子,輪不到你來教訓我辦事!”

趙從道卻又笑道:“那是,我不守軍規不遵號令,可也犯不著為了一壺女人給的酒被打破了,就去拿一個路過的人撒氣,丟不起那個人。”

他說著,一個縱身從兩個姑娘的懷抱中跳出,躍到了通往樓下的赤柱樓梯上,以一個極其隨便的姿勢倒倚在欄杆上,又大聲道:“還說是什麽擾亂軍容罪,你當時就一個人走在街上,有個屁的軍容啊!還一百兩銀子,哈哈哈哈哈……”

趙從道刻意提高了聲量,似是要讓在場所有人包括熊五山的手下在內都聽到。

這下一鬧,場上的焦點無疑就從吳逸與紅綃兩人,變成了突然殺出來的趙從道。

熊五山本來就對趙從道頗為厭惡,這下,對方是成功的把所有的仇恨都轉移了目標,他氣血衝腦,目眥欲裂,當即再不能忍受,抽出腰間刀來,揮手便扔向趙從道所在之處。

長刀破風而去,飛曳而出一道銀光,直取那半躺不躺的趙從道。

趙從道卻是看也不看,隻抬手揮袖,一抹袖影飛動,便已將熊五山擲來的刀抄在了手中。

“說不清就動手,你這樣的還能當上百戶真是奇事一件。”

吳逸作為旁觀者,以他的眼力,自然看到了趙從道接刀的那麽一下,既穩且活,招式精妙,雖然看不出他有什麽修為,但這身手可以說比最初他在陽城時見到的一些九轉境比較弱的高手還要猶有過之。

隻論武藝不論神通術法的話,大概是這樣沒錯。

即便如此,對熊五山這種軍陣出來的武夫,那也是無比夠用了。

趙從道隨手扔了刀,朝熊五山道:“趁現在還沒太丟人,趕緊帶人走吧。”

熊五山卻是咬牙切齒,一張闊麵此時紅得勝過鍋爐燒鐵一般,無邊怒意仿佛在他的青筋裏,麵皮下不斷地累積,直待爆發。

吳逸隻當他是無能狂怒,但紅綃卻是在這一刻,眉頭微微一動,像是察覺到了某種東西的變化一般。

她檀口以輕如蚊呐的自言自語聲,喃喃道:“難道……”

吳逸離得近,耳力也好,當即就捕捉到了紅綃的話,疑道:“難道什麽?”

他即使有鳳目,也沒看出來這大個子無能狂怒以外有什麽特殊變化啊。

然後一聲震天狂吼,回答了吳逸這個問題。

熊五山像是要將畢生積攢的怒意在這一瞬間發泄出來一般,嘶吼得形如野獸,一下子震得客棧之內,周圍的客人以及兵士,紛紛都露出驚恐之色。

哪怕是認識熊五山的趙從道,此刻也在欄杆上坐起了身子,眼裏也開始有些透出意外,罵道:“喂,你喝酒喝瘋了?”

熊五山沒有再答話,而是直接巨身有如一團飛石,飛撲著撞向趙從道。

欄杆本為堅硬之物,此時卻被一撞而摧,木屑散碎一地,趙從道身如飛鴻,早當空翻到了數丈之外。

他原本隻是帶著戲耍的神情,此時也露出了幾分疑惑,皺眉道:“姓熊的你到底發什麽瘋?”

熊五山是何等樣人,他再清楚不過,雖然愛喝酒也撒酒瘋,但動起手來好歹尚算個軍陣出來的武夫,不會如此毫無章法。再說了,平時罵他頂多也就是發火吵一頓然後轉頭就走,今天是吃了什麽藥,一兩句話就動靜這麽大?

“喂,你們幾個,把一樓的客人疏散到店外,快!”趙從道心有不祥預感,當即對著熊五山帶來的一堆軍兵喊道。

熊五山手下那一列兵突聽號令,還沒反應過來是什麽回事,就已經見到一抹巨影飛掠而至。

一隻大手突如其來,摁在了一名兵士的臉上,熊五山狂性一起,不可收拾,兩眼通紅大喝之下,竟也不顧對方是自己手下軍兵,如捏著玩物一般飛提而起,掄了一圈狂甩出去。

那士兵哪裏經得住熊五山的大力,身不由己地就被甩向了趙從道所在之處。

突生嘩變,即使不用趙從道提醒,客棧中的其他客人也開始紛紛叫著逃離出了店門,留下一片空留食物的桌椅。

人被甩來,總不能不接,趙從道當即臂運巧力,翻掌而出,騰身躍起之時巧妙拂在那名兵士飛來的後背之上,將大部分摔來之力化解的同時,也讓他從旁飛落,縱使落地也隻是皮肉之傷,不至於有性命之憂。

而趙從道這一躍的目標,自然意在阻止已經敵我不分的熊五山,淩空腿如烈風,卷向熊五山。

“給我消停點!”

吳逸與紅綃,雖然此時已經屬於旁觀,各都悄然退出了幾步,隻是兩人都看到了熊五山此時的異常狀況。

吳逸對這大個子隻有一麵之緣,但他覺得,一個帶兵的正常情況下再怎麽瘋,也不至於會氣到拿自己手下人扔出去。

“這下變成他們兩人在打架了。”吳逸眼見趙從道出腿淩厲,眨眼間就要將熊五山製服,心想大概也不用自己出手了。

但紅綃卻是柳眉微鎖,沉聲說出了這樣一句話:“那個人,快死了。”

腿勢猶勝疾風掠草,接連七八下,重擊在熊五山一副熊虎之軀上,炸開一叢叢爆響,發了狂的熊五山各處關節都遭重擊,盔甲形同虛設,就是狂性再大,也沒了作亂發泄的支撐,在暴雨似的腿勢下,終於吐出一口血來,頹然將倒。

腿收落地,趙從道瀟灑揮袍轉身,仍是一派從容,連頭也不回,隻歎道:“唉,這下姓李的高低又得參我一狀。”

就在熊五山一身黑甲上滿遍凹痕殘煙,頹然落倒地之時,眾人所聚的客棧之外,隔著數十條街巷的高牆院裏,一處小宅之中。

像是感應到了熊五山的頹勢,深深閨院裏,一隻素手輕輕撚進桌案上擺著的一隻紫銅色的鼎爐。

爐中紫煙嫋嫋,纖指伸出其中,撚出的,是一顆紅色的小丸子。

這紅丸極小,比米粒也大不了幾分。

然後,指頭輕輕用力,紅丸被極輕易地一捏而碎。

與此同時。

客棧之內,熊五山的身體,就在幾乎所有人都以為已經消停下來時,發生了異變。

“等等!”

最先察覺到這變化的是紅綃,她脫口而出之時,趙從道身後的熊五山麵上已經泛起了異乎尋常的血紅,那完全不是人該有的血色,像是一團團東西在臉皮之下不斷湧動,膨脹。

起變化之速,全無征兆,等到吳逸與趙從道都注意到時,熊五山的軀體四肢,正在地上抽搐不止,活似一條半死不活的蛆蟲。

“怎麽回事?”趙從道瞪大了眼睛,活像見了鬼。

吳逸也不明白,隻是他隱隱地感覺到,這個大個子的變化還不止於此。

突然,紅綃瞳孔驀地瞪圓,像是陡然驚覺到什麽恐怖的事情一般,凝眉疾喝道:“快把他扔遠些去!否則他體內的氣爆體而出,在場這些人都保不住!”

她想起了體內深處與之有關的一些記憶,這些記憶告訴她,如果熊五山就在此地爆發,那麽一整座客棧,不,連帶著客棧對門的人都會被震死!

而就像是為了呼應紅綃的話一般,不斷抽搐之中的熊五山,此時皮膚內泛出的紅光,也越來越亮,紅得發紫。

這種能量即將爆發的前兆,吳逸也看出來了。

吳逸悄然之間,已經準備要運轉雲體風身,全速把這人送到城外,像黑山將軍那樣。

但他很快就停了下來。

因為有一個人已經先動了。

趙從道不知道這種異變的原因是什麽,但他也看了出來,如果再不阻止,這個客棧附近的人,隻怕都保不住。

他咬著牙,身如雷疾踏步而上,當即拿住了熊五山的身軀。

熊五山近兩百斤的身軀,此刻在他運指擒拿之間猶如無物,趙從道身子騰空,帶著一具巨身直接衝破了房頂。

簡單直接,連一點遠路都不繞。

撞破了房頂,趙從道於空中奮臂,一具二百斤身軀,就被他淩空之中,向上扔到了更高之處,就像是一隻穿雲之箭。

然後,道濟縣的遙遙天空之上,瞬間炸開了一團有如紅日一般的耀眼煙雲,照得路上還不知道是怎麽回事的各方行人紛紛閉目側頭,不敢逼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