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氣象果然不同凡響。
吳逸自去灌州時,已覺百丈高城巍峨森嚴,大氣宏闊,遠非寶象府和陽城可比,而今到了長安,他才發現這曾經的王朝帝都,城池盛景,更勝灌州一城。
三十六條花柳巷,七十二座管弦樓,城勢依山傍水,虎踞龍盤,無數麟閣鳳樓遍道,八方錦帶環飄,八水繞城而就,無數船舶來往如魚,一時繁盛,幾乎讓在馬車裏的吳逸錯以為這裏才是本國都城洛京。
依照前例萬人之眾的雄壯大隊,大部分都駐在城外,紮營自手。大小官員正副將官則自長安南門而入,行於歸法大道上,安西總督,偕同長安布政使,長安知府等等一應官員,接待著康伯武與等人入五鳳樓居住。
“一路上承蒙相送,長安既至,我也就不再叨擾諸位大人了。”素綾沒有繼續再跟著大隊前往五鳳樓,而是就地下了馬車,禮貌地朝符淩昭等眾告別。
符淩昭此前承蒙她救治,對她也是謹守禮節,持劍拱手道:“素綾姑娘高士仙風,這長安乃曆代王都勝跡,就是要走,不妨在五鳳樓設宴享用後再走,全當小……小可餞別之禮。”
素綾笑如春風,仍是婉言謝絕了:“符大人好意,素綾心領了,隻是眼下身有要事,不能再在長安羈留,將來若有緣,說不定還能在洛京相會。”
聽聞她言辭中告別之意已決,又聽說也許會在京城相會,符淩昭也不再強留。
“我去送送她就回來,你們先走啊。”素綾轉身拂袖,就從大道上移步漸遠,吳逸也下了車,匆忙對符淩昭打了聲招呼,就甩步追在了後頭。
符淩昭看著這兩人漸入於圍觀人群之中,她身後又是仍在緩慢前行的人馬隊伍,一聲無奈苦笑,也隻得上了馬跟上前頭部隊。
素綾行走在樓屋街巷中,因為灌州朝賀隊伍的來臨,各處街道都擠滿了人來觀看這車裘高馬,人潮湧動不息,但她置身於其間穿遊移步,衣袂飄雲,竟無一點沾到周圍四方來往之人的半片衣角,自在而行,勝似閑庭信步。
“你跟過來做什麽?”素綾並未使用神通遁走,行至一條街尾,她轉身問向尾隨而來的吳逸。
“送送你唄。”吳逸坦然答道。
素綾道:“你若是想見紅綃姐姐,她晚上自然會去你們住的官邸找你,不必擔心,這些我在馬車上已經跟你說過了。”
吳逸道:“沒錯,但這不妨礙我送你吧,好歹同行一場,我能問問你現在離開準備去哪兒嗎?現在可是大早上。”
素綾瞧了一眼四下人影,道:“隨我來。”
她沒有立即回答,而是直接身縱而起,踏牆登屋,兩步攀上了一座屋簷,沒有用任何神通,純以輕身而上。
吳逸見她沒有用禦風術或者遁光,知道是不想太過招搖,於是也跟著蹬牆而上。
兩人在屋簷上奔走跳躍,踏瓦不停,一路在偌大的長安城區裏遊走。
直奔出了十幾裏,素綾尋了一處陋巷拐角,潛身落地,吳逸也跟著落了下來。
吳逸環視周圍,兩側街牆都沒發現別的人影路過,這附近的屋舍,看上去倒像是一些無人居住的老宅。於是道:“現在沒人了,可以說了吧。”
素綾道:“你知道這兒是哪嗎?”
吳逸又看了一圈,看不出這宅子除了老以外有什麽特點:“不知道。”
素綾袖中抬手,輕輕撫著身前已經灰落斑駁的宅牆,幽幽開口道:“這裏是一百五十年前,婆婆帶我入長安城,買下暫住的宅子,名叫梨花園。”
她翩身踱步,打開蛛網已結的正門,那門上早已沒了牌匾。
吳逸也跟著步入宅中,這座宅子毫不意外地,已經荒廢了有些年頭,四下廊蕪雜草叢生,
磚石路也破碎不堪,爛石殘樹,破舊門庭,隻留那麽宅子輪廓還算完整,裏麵這早已空空如也。
這比他的富貴山莊老家還破舊幾分,吳逸暗想道。
素綾走入這門庭中,背對著吳逸:“當年天下戰亂,長安是少有的還算安全之地,婆婆買下這宅子,就是在此地,分文未花,買下了三百卷道藏寶典與佛門經卷。”
“分文未花?能讓不老婆婆看上的東西,想必價值不菲,誰肯當這麽個冤大頭如此賤賣?”吳逸順著素綾的話問了下去。
素綾望著廳前已然光禿禿的牆壁,敘說也隨思緒而恍然飄出:“當時城中藏經的是幾個為富不仁的巨商,因為天下有變,他們正準備攜產撤離,經書在他們那等同於明珠蒙塵,婆婆與我裝成母女遊商,提出用三升三鬥黃金,來買他們手上的三百卷經書去別城建佛寺,這些富人利欲熏心,一提到錢,想都沒想就答應了。等到經書到手,他們手上的黃金,也早變成了我用五鬼搬運法變出的糞土。之所以離開你們大隊,就是想來這看看,順便名正言順地走脫。”
“糞土……”吳逸一聽到此節,也難免有些繃不住,嘴角盡是藏也藏不住的笑意。
素綾轉身對向吳逸,恢複了一貫有禮而疏離的感覺,下了逐客令:“現在原因也告訴你了,你能離開了嗎?”
吳逸雖然也想繼續問,但素綾既然沒有繼續回答的意思,他也不方便糾纏下去,畢竟關係不同。
出了這間老宅,回過頭時,她也已經一道遁光縱出了遠空。
依照軌跡判斷,看來是奔著出城去的。
這下又成了單獨一人行動,吳逸也沒必要再就連此地,也在地上運起雲體風身跑了出去。
長安闊大,等吳逸又到了人潮熱鬧擁擠的長安街市中時,看見朝貢隊伍還在走,他身在各色百姓人海之中,又聽見了時隔幾天後聖尊師傅的聲音。
“長安啊……有些年頭沒來了。”
“您老人家氣消了?”吳逸聽她口氣,試探地以心聲問道。
“小孩子話,我要是跟你置氣還能當你師傅嗎?走,往東走二十裏,幫我看看一個地方。”
“二十裏?什麽地方?”
“讓你去就去,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吳逸小嘴一撇,沒轍,本打算就此跟大隊伍會合的,但師傅有命,他也沒那麽急切去歸隊了,於是悄然身子退往層層人群之後,念動了隱身術,縱起雲體風身,徑直穿街過巷,一瞬沒了影蹤。
而此時喧囂馬隊之中,一個倒臥馬背的閑人,懶散眼神中,卻將這一瞬即消失的餘蹤給捕捉到了。
二十裏距離對現在的吳逸來說並不算長,頃刻之間就到了,依照聖尊師傅的指示,這一回停步時,他所看到的,是一間不大不小的廟宇。
青瓦紅門,漆色尚新,但吳逸卻看了出來,這座廟宇肯定年代不短。
因為這廟宇雖不算大,但其建築形製,和一路上吳逸所見的絕大部分建築都有所不同。
雖然漆色門柱什麽的都像是近年裝飾,但這建築本身卻像是數朝以前才有的形製樣式,那門梁,簷角,即使以吳逸原身那點學識也能認出來,這座廟至少建起已有少說數百年的曆史。
然而這些其實都不足以令吳逸吃驚,真正令他目光怔住的,是那廟門前立著的匾額。
“大……聖……廟?”
大聖?
這個廟供著一個大聖?
吳逸雖然心中已經有了一個猜想,但還是問了出來:“師傅,這廟該不會……”
“進去。”
聖尊師傅沒有回答,而是簡短的一句命令,吳逸就懷著一顆複雜的心情步入了廟裏。
這座“大聖廟”的香火不算旺盛,但也有些人跡,從正門步入,庭院裏的一些石塔牆垣,吳逸能看出一些曆朝修繕時留下的建築痕跡。
顯然這座廟許多年來已經修了不止一次。
在步入正堂時,吳逸門檻剛邁入一隻腳,他就又停了下來。
無他,此廟雖然是他第一次見,但眼前之立像,卻是已經見了好幾次。
這神龕供桌之上,一尊一人高的塑像,正居於前。那神像是一個白衣玉帶,頭頂紫冠,手著折扇的秀士模樣,一副意氣風發之態,可不就是自己那個聖尊師傅嗎?
再一看那神像供桌上的牌位:“鋼筋鐵骨大聖神位”。
“鋼筋鐵骨大聖?這是您老人家沒錯吧。”吳逸嘴角抽搐著,以心聲問道。
先是大力王光明菩薩,又是耍耍三娘,再接著又是這什麽鋼筋鐵骨大聖,他這師傅到底還有多少種名號。
而且,叫大聖這種稱呼……
聖尊師傅卻是在他體內發出了慨歎之聲:“千多年過去了,沒想到這廟宇還留著。”
吳逸正準備問為什麽長安會出現她的廟,很不湊巧的,院子裏一陣刺耳的喧鬧聲,又打斷了他的思緒。
一聲蒼老的哀叫聲,廟祝踉蹌地被連推著出了正門,摔落在地。
幾個灰衣服家丁排眾而出,擁著一個金靴玉帶,團紋錦衣的大胖公子大步踱出,那公子手搖折扇,一雙肥臉上的細眼自始至終都沒有正眼瞧那廟祝一眼,口中道:“本少爺好聲好氣與你關說,讓你賣了這老佛廟,換做我袁家的卦場,你還能接著在這解簽說卦,安得晚年,何苦呢?”
廟祝已是六七十歲的年紀,忙從跌裏爬起,攥向一位家丁的袍帶,哭叫著:“這是老身的地契,你們無憑無法,不能拿走,這廟不能賣啊……”
那胖公子有些不耐煩,合上折扇道:“你這廟已過了多少年,供得還是這不知道是哪路不三不四的野神,難怪香火衰微,本少爺幫你你還不領情,看來你是注定的老來衰頹命哦……”
“陳五!”胖公子譏諷完了,臉上橫肉一甩,“拿地契走人,回去簽押好了明日帶人來收鋪。”
而當他趾高氣揚地沒有理會廟祝的半點哀嚎,正要往前走時,眼前陡然一黑,一團星火登時在他眼睛裏亂竄滿開。
“哎喲!”
像是被一塊飛石砸了一下,二百多斤的身軀隻一下子就摔倒在地,連身後幾位家丁也攙扶不住,紛紛而倒。
那胖公子捂著一隻眼,坐將起來破口大罵道:“誰啊?”
“你又是哪路肥豬?走路不長眼是不是?”吳逸收了隨意伸出來的一隻拳頭,就這麽站在他們幾人跟前。
那胖公子一邊讓人扶著起身一邊罵道:“豈有此理,你在這長安城,不知道我是袁家小公子嗎?”
“不知道,哪個袁家?願聞其詳。”吳逸對這種劇本展開聽到耳朵都爛了,自然也不介意再多聽兩句廢話。
那胖公子惡狠狠,竟還真的報了出來:“哼,還有哪個袁家?欽天監正袁天罡,術冠長安袁守誠都是我門祖上,這長安城還有第二個袁家不成?你小子,是嫌命裏犯煞不夠多麽!”
“袁守誠是你祖宗???”這不聽還好,一聽竟還真讓吳逸聽到了些重磅新聞,登時瞪大了眼睛,聲音提高了七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