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坎兒,這是怎麽回事?”麵對此景,袁觀泰身為家主,也不由嚴厲起來。

袁坎生驟見父親親至,一張剛剛又挨了一拳,掛滿五彩的胖臉如蒙救星,大聲嚎道:“爹!!!”

爹?

吳逸放下了袁坎生,起身側目而視這個跟在康伯武身邊,一派看上去斯文穩重的中年人。

這個人就是所謂長安袁氏的家主?

鳳目微芒頓開,吳逸精芒隱現之下,所見的這個人卻是又有一番景象。

這人體內之象,也是非佛非道,既無內丹,也無脈輪,體內正中軸處,浩浩氣海中,隱隱竟有一柄通身雪白的劍豎立其間。

這是……慧劍?

在來南贍部洲路上的渡海船路上,吳逸就聽紅綃科普過,這世上修行之法萬千,道路殊別,但是最終都是同歸的。

有像紅綃這種以長生為念出世遠修的道門中人和佛門高僧,俗世裏當然也有修行入世之人,他們修行法門境界不同於佛道,不已長生延壽為主要目的,而是積極參與世間之事,積功累德,這樣即使壽終之後,也能立即被選為鬼仙,履職幽冥。職位雖低,但也算踏上登仙門檻,一路潛心履曆之後,也不是不能高升大羅,徹底成得正果。

現如今天下不少府嶽城隍,山神土地,都是人世間曾經造福一方,為民所愛戴的忠良所化。

而據紅綃所說,這些在俗世當中的大德高賢,修為越精深者,體內往往能以浩然之氣養就一柄“慧劍”,這“慧劍”並不是拿來放出體外傷敵之用,而是心神所係,內蘊其間,隻要心思純正,慧劍常明,則諸邪不近,鬼祟自然遠離。

而慧劍更進一步,那就是和道門聚元境大成後的目標一樣了,煉就體內元神。

“慧劍”之說一直以來,吳逸也隻聽紅綃說過,但並未親眼見過,哪怕是封疆一方的昭武王,體內也未至如此境地。

現在他卻在這袁家公子的父親身上見到了。

“你就是這隻肥豬的爹?你這兒子胡作非為,欺壓良善,管教的不錯嘛。”話雖如此,但吳逸並不會因此就對這袁家家主有什麽另眼相看的待遇,毫不客氣地就笑道。

吳逸張口就是一個肥豬,可謂是全不留麵子,袁觀泰一聽此言雖然第一時間也有些皺了眉頭,但終究化作了一聲慨歎。

他還沒說話,另一邊來的朝貢使臣康伯武卻是凝眉肅然道:“吳逸,這位是長安千年累世望族袁家家主,德高望重,術冠長安,不得無禮。”

吳逸翻了個白眼直接反問道:“德高望重,術冠長安就能放任子嗣欺壓百姓,強買民宅了?”

袁觀泰看向此時倒地各自捂痛呻吟的八個護院屬下,臉色更加鐵青,厲聲喝道:“這到底怎麽回事???”

吳逸冷笑一聲,徑自轉身走向大聖廟正堂側門裏,不多時,攙出了那位老廟祝。

在那位老廟祝備言前事,說完了前因後果之後,袁觀泰掐指輕算,臉色越發沉如堅鐵。

“坎兒,從實招來,老廟祝所言是否屬實?”

在袁觀泰威容之下,一臉掛彩的袁坎生終究還是畏畏縮縮,囁嚅著承認了。

他知道,父親既來了,那麽必然瞞不過他一算之間。

袁觀泰閉目無言,仰天長歎一聲,少頃,緩步走到了吳逸與孫廟祝身前,隨後雙膝陡然沉下,屈身跪在了老廟祝之前,攏袖拜道:“袁某疏於教子,致使先生受此無妄之災,而今袁某在此向先生賠罪,此前一應傷損,袁家一力承擔!”

麵對這享譽長安,哪怕安西總督也要禮讓七分的千年望族家主,陡然下跪,老廟祝為人一世,哪裏見過這等陣仗,特別是這位袁先生其實按年紀甚至比他還長幾歲,隻是養生有道,年不外顯。他嚇得退了一步,不敢受禮就要出手相扶,但被吳逸的一隻手輕輕攔住了。

吳逸用餘光瞥了一眼一旁躺著瑟瑟發抖的袁坎生,淡淡對袁觀泰道:“袁先生,我一個路過之人,如果今日不來,這位老先生不光地契保不住,身子骨恐怕也有危險,我初來長安,不知道您有多少聲名,現在在這諸人麵前,一聲賠罪,恐怕不足以平民憤。”

袁觀泰俯首中起身,歎聲道:“袁某知道。”

他朝向五鳳樓同席隨行而來的康伯武道:“康大人,以本朝律例,坎兒此罪該當如何處理?”

康伯武一時有些猶豫,但還是說了出來:“依本朝律法,強買民地,欺虐生民,數罪並罰之下,該杖五十,徒刑五年。隻是我並非此地長官,不能做主。”

“那就請康將軍將坎兒押送至長安官府有司,量刑治罪。”袁觀泰鐵麵之下,語亦堅決。

一聽治罪之言,本來頹相的袁坎相頓時一個激靈,連爬起來四足並用哀嚎道:“爹!爹!您算過我有金鯉命格,是聚財之命的!我占這老東西的破廟是順命數所為,為咱們家光大產業,我不能坐牢,不能坐牢啊!”

“胡鬧!”一聽袁坎生提及什麽“金鯉命格”,袁觀泰氣色登時又變,怒斥道,“我算你是金鯉命格,原指望你能一輩子就算無大成就,也能安身立命,衣食無憂,卻不想數年未曾管教,你竟然行此逆命之舉,殘害生民,欺行霸市!縱有命格又有何用!”

康伯武見話都到了這份上,也不好再說什麽,當即凜然下令,命左右護衛將袁坎生等幾人一應拿下,押出了大聖廟。

吳逸遠望著押送出了門,才道:“袁先生還算是不徇私之人,一件已了,眼下還有一件。”

袁觀泰平複了心緒,轉眼問道:“還有何事?若是這位老先生,袁某已說了,一應賠償俱會補上,絕不食言。”

吳逸微微一笑,走了幾步,遙遙指向著廟堂上供奉的神像前,朗聲道:“所謂人心生一念,天地悉皆知;善惡若無報,乾坤必有私。就算袁先生能高風亮節,也難保回去後,下族中人不會有心懷不忿,暗中報複一類,老廟祝一介老軀,如何能應付?我希望,袁先生能當著這位大聖神像立誓,對蒼天立誓,袁氏上下不得以私怨向這大聖廟老廟祝挾以報複,如此,也不枉我挺身而出一趟。”

殺人須見血,救人須救徹,吳逸看這老廟祝一人獨撐大聖廟,他雖然不是多麽心懷仁厚之人,卻在此時犯了惻隱之心。

他很清楚這些名門大族如果要對一個勢單力孤的平民百姓報複,那是何等多麽容易,如果不給他先找好一個保障,那麽吳逸這一鬧也隻不過是一次路見不平,對於袁坎生之流也不過是陣痛而已。

對於這種強大的勢力,需要一個更加強大的威懾,才能保護好弱者不被欺壓。

吳逸選擇這麽做,也是因為想起了聽紅綃說過的一件趣聞,那就是修為精深之人,一旦向天發願,由於其心誠專注遠勝常人,其願力也會比普通人更加容易受到回應。

這袁氏家主看上去體內慧劍已成,修為不低,如果由他起誓,應當可以確保之後他以下的袁家不會再行什麽過分之事,否則多行不義,報應在願力反噬之下,隻會更加嚴重。

沒錯,天,就是吳逸所找到的威懾方。

前世他所處的世界並沒有神明,所以對天發誓即使說爛了,也隻是心理作用大於實際作用。可如今不同,修為越深之人一旦對天發願,那就真的是越要篤行不渝,否則天譴是真的會降下的。

當然,這話一說出口,吳逸其實也沒有十全的把握那袁觀泰會答應,大半都是在賭。

結果此言一出,袁觀泰毅然決然,毫不猶豫地朝著正前方鋼筋鐵骨大聖神像,雙足再次跪了下來。

他攏袖叩首,在大庭觀眾之下,昂聲拜道:“蒼天在上,大聖在上,袁觀泰於此立誓,我袁家上下此後定當恪守天理,奉行國法,若一人有殘害生民,再行今日之舉,定教那人交與天理國法審斷,我袁家絕不容情!”說罷,又再重重叩首禮拜。

此聲一出響徹大聖廟,聲振高天,本是青天白日,竟然平地裏突然響起了炸雷,一時間漫空雷聲大起,雖無雨象,其聲卻結結實實地入了每個人耳中。

吳逸驟聽雷響,也是第一次看見有人發願立誓之景,雖然臉上沒什麽表情破綻,但心裏還是有些惴惴不安。

好家夥,平地驚雷,這麽大動靜啊,這是老天響應還是聖尊師傅顯靈?

“這是他心誠所至,道行精深者和心誠之人天人感應就是這個效果,與我可沒關係。”聖尊師傅此時在他體內慢悠悠地吐槽道。

“這樣啊……那我要是哪天發了願,是不是也得非完成不可?”吳逸雖然沒發過願立過誓,但還是想到這種可能性,心裏問道。

聖尊師傅卻是不屑道:“你?算了吧,你現在心猿躁亂,一不留神心念就可能飄到哪去,就算發願也隻是句空話。有句話叫佛不與你眾生為念,全天下發誓的人何止億萬,要是真的句句都靈驗,那還有多少活人?”

也是,吳逸別的不說,至少在心誠專心這件事上,他自問功力還淺得很。

袁觀泰發願即畢,起身斂袍,又對著老廟祝賠了幾聲禮後,對向吳逸道:“這位兄台,多謝能仗義挺身,替我兒能免了一場大錯,袁某近年忙於卜算觀星,疏忽了管教,讓你見笑了。”

吳逸客套了幾句,之後袁觀泰又讓家丁當麵給老廟祝立了書據,贈了一筆錢作為賠償。

吳逸則是在康伯武與袁觀泰一同挽留之下,陪著他們出了大聖廟。

由於兒子伏法,袁觀泰無心再赴五鳳樓宴會,隻是他行出大聖廟後,又堅持要尋一個好說話之地,像是要與吳逸交談,康伯武也隻好隨他們找了一處城中街角涼亭,作為暫時對話之用。

吳逸對袁觀泰為什麽要找這種地方對話當然是不知道的,有什麽話為什麽不在大聖廟裏說?

一入涼亭,康伯武就應袁觀泰的要求站在了好幾丈外權當守候,亭內隻剩下吳逸與他二人。

袁觀泰這時盯向吳逸一張臉良久,臉上表情也是凝重之色更顯。

“袁先生,有什麽話不能直說嗎?”吳逸有些搞不明白他這眼神何意,又感覺不到威脅,於是就問了出來。

袁觀泰語重心長地緩緩言道:“這位吳小友,恕袁某冒昧,敢問,閣下是否死過一次?”

吳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