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今一百五十年前。

長安袁家來了一位客人。

其時天下內尚有戰亂未息,長安之地雖得偏安,但繁榮盛景終歸也不比盛世之時,長安四周妖魔之跡也漸漸開始顯露。

袁家當時的家主袁龜壽,廣結四方善緣,對於僧道來者不拒,這位自稱是“入雲和尚”的僧人,袁龜壽雖相術不如先祖,但也看出了此人器宇軒昂,談吐不凡。

而這位自稱入雲和尚的僧人,在袁家裏住了一天一夜後,也在臨別之前,贈與了袁龜壽一樣東西。

“這是?”袁龜壽看著入雲和尚手捧著的一冊黃皮經卷,不解道。

入雲和尚笑道:“這是貧僧雲遊天下時,尋到的一冊醫書《虛空本方》,此書雖為方集,其間醫理卻是出自大乘真經《虛空藏經》,非同小可啊。”

“大乘真經?”袁龜壽雖學識不如先祖,但大乘真經的名頭自也有耳聞,傳說千餘年來大乘真經幾經磨難,傳布天下到今,已經所存九假一真,刻本注本無數,但早已失其真義。

他袁家曆年也藏有幾卷刻本,裏頭所載也是差強人意。

而這個入雲和尚所給的《虛空本方》,說包含有部分大乘真經內容,袁龜壽雖然並沒有多麽驚喜,但考慮到這畢竟是對方的一片心意,也不好拂了對方好意,於是也笑著接了下來:“大師一片心意,袁某就敬謝不敏了。”

入雲和尚合十道:“阿彌陀佛,袁施主既受此經,須當好好研讀,此經中含有度鬼超生之法,若遇禍難,以此經法門,當可引魂超生,使陽間眾生免受陰鬼作亂之苦。”

“大師所言,袁某謹記。”袁龜壽也以禮拜別。

入雲和尚走後,袁龜壽於府中翻看這《虛空本方》,裏頭大半都是各色藥方,分為陰陽兩部,袁龜壽粗略掃了一遍,發現大部分確都深合醫理,自有妙用。

當翻到後麵附錄的部分《虛空藏經》經文時,袁龜壽似是想到了什麽,趕忙連翻家中祖上經藏,果然,他發現了一件事情。

自大乘真經傳入中土之後,雖然幾經劫波,五千零四十八卷已經散佚各方,漸失其真,但袁家家學之中,也保存了一分當初千年之前,傳入中土大藏真經的完整名錄。

袁龜壽翻看名錄,終於發現,這部分《虛空藏經》正屬大藏真經之列,乃是《虛空藏經》二十卷中的其中一卷。

確立了名字,但袁龜壽猶未全信這《虛空藏經》的真假,畢竟世上假冒真經之言刻本實在極多,這《虛空藏經》雖然此前他從未聽說過天下有名士大宗有別的刻本流傳,自己手上這本方集所附的殘卷應該是孤本,但他還是對其效用將信將疑。

直到不久後,天下戰亂漸盛,諸侯紛爭,戰火波及長安,袁家雖是累世大族,自有氣運護身,家門不至於斷絕,卻也阻止不了長安百姓被戰火摧殘。

其時長安城中諸多富商大族跑的跑,散的散,隻有袁家一家,敢在屠刀底下據理力爭,讓諸多家宅被燒,流離失所的難民,收寄於自己袁家宅中,減少傷亡。

而後死難者與日俱增,袁家疏財救濟之餘,要應對這越來越多的死人也是頗費心神,應接不暇,長安城夜間甚至經常能聽到鬼哭之音,響徹街道。

袁龜壽當時疲於奔命,無奈之下,才想到了這《虛空藏經》裏的超度法門,於是法事一場場作下來,長安城內才總算超度了無主亡魂。

經過了實際用了之後,袁龜壽終於相信,這《虛空藏經》,就是世間萬千刻本裏少有的真經真義。

於是從此袁家將這本入雲和尚贈的《虛空本方》更是倍加珍重,凡此後長安城內橫死之人,都可以由袁家下屬差辦法事,超度往生。

就這樣,戰亂數十年後,天下太平,長安休養生息,袁家聲望也是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而這一切,都靜靜地被入雲和尚看在了眼裏。

不,應該說是蜃龍。

前代涇河龍王第八子,現任涇河龍王的弟弟。

從袁龜壽真正用起那本《虛空藏經》開始,整個袁家,就已經開始慢慢地步入了他的掌握之中。

也虧得袁龜壽並沒有先祖袁守誠那樣高超的識人相麵,斷卜凶吉之術,他化身入雲和尚進入袁家,卻並沒有被當代家主識破。

而所給的這本《虛空本方》,裏麵的方集藥理和經文,為了取信袁家,也是七分真三分假。

裏麵陰陽兩方,救陽世人之方是真,而超度亡魂,救治陰魂之方為假,至於經文,當然也早被人以偷天換日之功暗自篡改了,而且改的天衣無縫,藏於真經之中,隻將其順序顛倒,便成了假經。

而這樣做的後果,就是袁家在這經年累月的使用經文之中,不知不覺將百年以來的無數橫死之魂,不僅沒有讓他們超度往生,還讓他們盡都悄無聲息地全都投入了枉死城中。

枉死城本就是無邊冤孽之魂死後聚集之處,長安一城之中,許多生前遠遠不到窮凶極惡之地的人,死後投入了枉死城中,怨氣隻會有增無減,日複一日,年複一年。

就這樣,百年易過,蜃龍所要做的事,也即將迎來開花結果之時。

沒錯,他要複仇。

複仇的對象,很容易明白,當然就是長安袁天罡,袁守誠的後人,也就是現在已經傳承了千百年的長安袁氏。

當年先代涇河龍王,也就他們九子的父親,他永遠都忘不了,被金衣力士押上天庭赴斬的情景。

之後,天降龍首於長安,血雨也落在了涇河水麵上,涇河之水從此也有了救人的妙用。

涇河龍王之死,當時他們的舅舅西海龍王所言,是因為他私改玉帝聖旨,罪不容赦,這才招致了死罪,與人無尤。

很長一段時間內,蜃龍也和其他兄弟一樣,都認為自己的父親是爭強好勝所致,雖然無奈,但也確確實實是罪有應得。

可是,直到他在暫居泰山腳下之時,與一位客人相識之後,一切都變了。

尤其是當蜃龍回到涇河,途中看到了長安城裏盡管時移世易,袁守誠的後人依舊興盛,聲望日隆之後,他的心中,漸漸升起了一個不一樣的念頭。

憑什麽袁家一介凡人就能如此興盛?

憑什麽袁守誠能靠著一點相術,竊知天意,占了幾分賭局先機,就能對自己父親見死不救,最後自己父親身首異處,魂歸輪回,涇河水府還要兄長來一振聲望,而他們袁家卻能世代興盛,香火不絕?

在目睹了水邊長安的盛景之後,蜃龍就有了一個謀劃,他要複仇。

他要讓袁家死在自己的盛名之下,還要被天譴而亡,一家連同整座長安,都要陪葬!

為了這個目的,他當然不可能就這麽簡單的興風作浪,以水族之力淹了人家城池家宅,那樣自己才剛施法,天上的天譴恐怕就已經到了。

隻能偷偷地來。

這才有了蜃龍以這份已經被篡改過的《虛空藏經》,瞧準了袁龜壽這一代家學衰微,不識真經道妙,成功讓袁家人用了這本真經之法,將越來越多的冤魂無意之間引入枉死城,甚至避過了幽冥地府的耳目,讓怨鬼之氣越積越多。

說實話,枉死城的邪氣聚集之盛,也是超乎蜃龍的想象,連他自己都沒有意料到,經過一百多年後,那枉死城的鬼魂竟然會積累得如此之多。

而這些積年怨靈,一旦能通過六道輪回後的渭河,貫通陰陽,直抵陽間,那長安毫無疑問,將是首當其衝。

而為了這一刻的到來,蜃龍越來越多的時間,都窩在涇河水府的宮闕裏,他對外宣稱的理由是學煉丹。

事實上也確實是在煉丹,隻不過煉的丹,別有一番用處罷了。

事到如今,這計劃百餘年下來,也不是一點意外都沒有,有兩件事,出乎他的計劃之外,其中一件就是他的父親,先代涇河龍王安葬好的首級失竊了。

不知道是誰的手筆,雖然於計劃無損,但還是氣得蜃龍當場斬了當時看守的兵將。

第二件事,就是枉死城群鬼的提前爆發,比他想的還要快。

不知道陰間那邊是出了什麽變故,枉死城經年累月下來積攢不知有多少萬的怨鬼遊魂,竟然就在前夜爆發了。

蜃龍沒有想到如此之快,但也不是一點準備都沒有。

涇河水下近日悄然改變的暗流,就是出自蜃龍的手筆。

這是他百年下來從泰山所遇那位客人處學來的妙道奇術,可以將陰間渭河的水流偷偷導向涇河,而神不知鬼不覺,這樣當那些鬼自渭河而入時,自然而然,就會借道涇河,由此登上長安城中,禍亂全城。

能改動真經經文,當然也是拜此術得到的領悟所賜。

這樣袁家作為長安一城守護,無論如何都難脫關係,萬鬼壓城之下,袁家守不住,則受萬鬼吞噬;守得住,也將遭受天譴。

而他作為幕後主使,從頭到尾,都沒有親自露麵,到時隻要率領水族佯裝抵抗,這樣主責無論如何,也算不到自己頭上。

複仇大業,也將完成得順理成章。

……

……

“好重的妖氣啊。”吳逸看著眼前水中這一道龍不像龍,獸不像獸的披甲身影如是暗道。

他自從在那幫蝦餅蟹將後頭看到這個奇怪的人影,鳳目就動了。

盡管水中看得不大明顯,但這確實是妖氣無疑。

而且,雖然妖氣並不如那些殺了多少人的妖怪濃厚,他也感受得到,眼前的這個家夥,絕不是省油的燈。

“眼下正是我涇河事務繁多之際,二位既然非是水族,還請退回水上。”蜃龍雖然長相非是人類,但一身錦袍,身姿挺拔飄在水中,言辭之間語態斯文,全不像外貌那樣可怖。

吳逸此時也看了出來,這周圍水底的氣氛,陰氣不知為什麽是越來越重了。

他不知道涇河水底是出了什麽變故,但眼下,這個鳳目裏妖氣明顯的家夥,怎麽看都沒法讓他擺脫嫌疑。

素綾這時也注意到了周圍更加明顯的變化,在避水訣下的眼瞳之中,分明地看到了水中,開始有了一抹原本不該出現於此的影子。

“等等,那該不會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