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柳山莊的天上,今夜星稀月隱,地上不見寸光。
莊內沒有仆人,所以自然也沒有燈火。
本來以玄練的修為,就算在京城紫氣壓製之下,大部分神通都無法用出,隻要她願意,吐出火來點個燈什麽的還是不在話下的,可她沒有。
她倚在姐姐青纓第一個入駐的房子“養元齋”內的窗欞處,久久望著外頭的方向,即使是在夜裏,如果有人,她當然也是可以看見的。
自從吳逸那副樣子出門後,她就覺得這夜裏意外地漫長,平時按這個時間,她早已入定調息,練功不輟。
可是今夜,她頭一次無法入定,並非是由於內傷未複的原因,而是由於心底裏不知為何,總有一股沒來由地煩躁與不安。
她望了不知多久,看向夜間幽幽深處,原本那不知不覺間幾乎將桌案一角握得粉碎的纖手也終於空了出來。
指尖輕抹慢捏,玄練開始了算。
道門諸學裏,測定吉凶的算學其實並非玄練所長,她在與六個姐妹修煉時,也是衝著忘形情絲相關的戰鬥神通而用,對於算學一道,反而不如素綾這樣精學博聞的姐妹,當然也就並不喜歡。
隻是如今,她也鬼使神差一般,開始了掐指默算。這是少數
可惜的是,沒有結果。
玄練睜開眼睛,也不知是她算學有限還是什麽別的原因,她算到的除了一片昏蒙以外,再無其他。
看不到吉,更看不到凶。
是自己算學修得還不夠的原因麽?玄練轉眼一想,就暗罵自己失了策,吳逸眼下道行不知不覺間已經淩駕於她之上,測算吉凶之法隻能用在比一般人以及比自己弱的人身上,對吳逸算不出來也不足為奇,自己難道是關心則亂嗎?
不對,自己為什麽要關心他?
玄練察覺到了自己的心緒擾亂,呼吸之間想要摒棄雜思,但一念既起,往常極其容易壓下的雜念,此時卻似附骨不散,比她的情絲纏身還要難以擺脫。
這小子……
正當她心中越見煩憂之際,她靈識覆蓋整座煙柳山莊,忽然之間,就聽見了隔著好幾重院牆,從那正門之處有一陣腳步聲漸行而近。
是他?
不對,玄練轉瞬就察覺了出來,這腳步聲完全不像是吳逸那小子的步伐,嚴整有序,疾徐有度。
玄練一動身,就飄到了正門處,看見來人不是別人,正是趙靈芙。
“哦,玄練姑娘。”趙靈芙頗為禮貌地對玄練致意,隨後眼望四處,問道,“吳逸呢?又在睡覺?”
玄練見了是趙靈芙,也有些興致索然,偏過頭淡淡地應了一句:“他說有一件事要辦,從傍晚去到現在也沒回來。”
“有事?”趙靈芙雖然與玄練相交不深,見也未見幾次,但她冰雪玲瓏,卻從玄練的神情之中隱隱察覺到了,吳逸此行看來並不是什麽太樂觀的事。
“吳六破。”她呼喚身後隨從破門八箭道,“問下京城中駐巡各地的錦衣衛,可否見到吳禦馬郎。”
吳六破低頭領命,自攜其餘破門八箭都退了出去。
錦衣衛耳目遍布京城,不消兩刻鍾,吳六破就帶著消息回到了煙柳山莊。
“他去了會同館?”趙靈芙聽到消息時,也對這點有些意外。
她思忖道:“往前幾次,他去會同館時,都是受宴會邀請,會同館乃京城重地,想來他就是去了也不會出什麽差錯才對。”
“會同館在哪?我要去。”玄練聞得了消息,凝思了片刻後問道。
趙靈芙也有些為難:“會同館是京城重地,非請而不得入,姑娘就是仙門中人,恐怕也難以通融。”
玄練眸光爍爍,定睛不移地望著趙靈芙:“我隻在門前等候。”
趙靈芙看她如此神情,話在喉中,終究也隻化作一句:“好,我陪你去。”
酒過三巡。
會同館中,運海閣內。
金壁風掂量著壺中雄勝酒已輕了一半,而見眼前吳逸也耳現熾紅,雖然修行人自修道後從不易醉,但金壁風見吳逸意興越發而起,便知藥效已然漸發,接下來,就等著他何時出手了。
他正心裏暗自揣摩,一旁主座三國主蘇渤拉尼也趁著酒興問道:“吳禦馬,這酒你一連飲了幾盅,味道如何啊?”
而此時在金壁風所見,吳逸拿著酒杯,雖麵無醉相,卻也眼斜頭晃,身猶一座搖鍾,這若在外人看來,分明就已是醉了。
蘇渤拉尼此言,吳逸聽後卻沒有反應,而是眼神渙散,盯著席上四周諸人。
“差不多了。”金壁風不動聲色,將此形此狀的吳逸看在眼裏。
“你是什麽人?敢來問你爺爺我?”吳逸向著來問之處,三國主蘇渤拉尼所在,悠悠冷笑著說出了驚人之語。
蘇渤拉尼是一國之尊,吳逸縱是中土大國人士,也隻是外藩一介小官,無論出於什麽理由說出這種話來,都是十足的冒犯。
“什麽?”
“這?”
四眾屏息驚呼之語傳到了金壁風耳中,他緊緊盯著吳逸此時情狀,見他眼眶之中血絲密布,在心中冷笑著,麵上卻是一副嚴正肅然之色,厲聲喝道:“吳道友,此乃獅駝國主,不得無禮!”
吳逸此時整張麵都陷入一片酡紅,眼睛盯著主座上的蘇渤拉尼未曾改移,嘿嘿了幾聲道:“不得無禮,我就讓你看看什麽叫無禮!”
說時遲那時快,一聲拍案而起,吳逸一身疾影已然暴漲,不由分說,一掌正好印在了獅駝國三國主蘇渤拉尼的胸膛之前。
好!這正是你取死之道!
見蘇渤拉尼被越席而起的吳逸發狂而擊,金壁風心中狂喜不已,這一切症狀,都與那大金鵬王對自己所述毫無分差。
混入了“迷狂棗丹”的雄勝酒,修為精深者一旦飲了,隨著時間流逝,藥效催發,就會心神迷亂,將眼前所視盡成幻覺,最終心神難以自持為之發狂,暴起傷人,正是其症狀之一。
而那一掌出時,金壁風所見吳逸動身之中,周身冒著蒸騰熱氣,正是道行被酒力銷噬之症!
因此那一掌在他看來並沒有任何術法神通之跡,也並不算快,他若要阻止當即就能動手,可是非得要等他襲中三國主之後,才是動手的絕佳時機。
而現在,看著那三國主蘇渤拉尼中掌倒飛數丈,口吐鮮血,金壁風也動起了身,毫不猶豫當即一掌襲向那吳逸的背項之處。
吳逸聞風而回望過來時,正好被這一掌打得實實在在,口吐出一口鮮血。
得手了!
但金壁風心中狂喜難抑,正欲真正發力,耳畔一聲炸雷似的喊聲卻驟然而起。
“金壁風,你幹什麽!”
這話一出,金壁風眼前之景驟然一晃,眼瞳頓時劇震!
自己這一掌所中的人,不是吳逸嗎?怎麽……怎麽成了……
三國主?
三國主蘇渤拉尼被金壁風這一掌打得飛出撞塌了一側屏風,而剛剛滿桌琳琅的宴席,早已被掀翻得狼藉一片。
“金壁風,你竟敢行刺王駕!”摩訶薩怒目圓睜,在團團侍衛護衛之下,擋在了三國主蘇渤拉尼身前,厲聲喝道。
“這……這……”
金壁風完全不知道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他剛剛分明記得是吳逸打的,怎麽會?
等等……那小子呢?
“身為國師,竟然犯上作亂!”
一聲斷喝,陡然從金壁風身後響起,金壁風驚得欲要轉頭,卻已先被一隻有力的手給摁住了後腦,猛施巨力,向著地麵砸落!
咚!
吳逸從金壁風背後悍然出手,直接將整個人摁得臉朝下重重摔倒,砸得地上木屑紛飛。
沒有給金壁風任何機會,吳逸趁著砸落之勢,順著騎在了他背上,雙手落拳如雨,拳拳到肉,一如鑿牆之釘錘,入骨之聲震徹滿堂,也蓋過了吳逸自己暴揍對方時的嘀咕聲。
“讓你截教……”
“讓你坑我……”
“讓你暗箭傷人……”
如今的這一切,正好在蘇渤拉尼與吳逸的掌控之中。
從參加宴席收到請柬的那一刻起,吳逸就看到了蘇渤拉尼夾在請柬正文後的暗文,了解到了這場鴻門宴真正的計劃。
蘇渤拉尼與金壁風密謀殺吳逸是假,而蘇渤拉尼與吳逸合謀陷害金壁風是真。
那送給金壁風的所謂棗丹,真正的使用對象,當然也是金壁風。
吳逸雖然確實喝了酒,但實際上早在酒入喉那一刻,就將藥酒盡數轉移到了清濁世界,而金壁風所見,從他喝酒之後,就都隻是藥力所生的幻象。
至於金壁風自己所謂的預防毒酒的手段,也被蘇渤拉尼考慮了在內,他曾假意問過要不要給金壁風解藥預防毒酒,還是他自行準備預防之法,結果金壁風出於忌憚蘇渤拉尼的心理,並沒有服食蘇渤拉尼給的解藥,而是純以自己教中的解毒之藥應對。
於是金壁風就這樣,一步步陷入了毒發構建的幻象之中,夢醒之時,自己已成了企圖刺殺王家之人。
而吳逸,也早在一旁守株待兔,而今眾目睽睽之下,金壁風幾乎已經坐實了弑君之名,正是他出手之時!